一八○五年十月,俄军占领了奥地利大公治下的几座村庄和城市,从俄国又开来一些新的团队,驻扎在布劳瑙附近民房里,给当地居民添了不少麻烦。库图佐夫总司令的大本营也设在布劳瑙。
一八○五年十月十一日,一个刚开到布劳瑙的步兵团在离市区半英里 的地方驻下来,等候总司令检阅。虽然地形和环境(果园、石墙、瓦顶、远山)都不是俄罗斯式的,虽然那些用好奇的眼光观看士兵的居民都不是俄罗斯人,但这个团队的外表,却跟在俄国本土任何地方任何准备接受检阅的俄国团队毫无差别。
在行军最后一站的那天傍晚,接到总司令要检阅行军中的团队的命令。虽然团长对命令中的词句不大清楚,发生了应当怎样解释的问题:是不是穿着行军的服装接受检阅?但是,在营长会议上,根据礼多人不怪的原则,决定团队准备正规的检阅。于是士兵们在三十俄里的行军之后,通宵不眠,缝缝补补,洗刷干净,副官和连长清点人数,剔除一些人。第二天早晨,这个团队已经不像最后一段行军的头一天那样拖沓零乱,而变成了一支两千人的整齐队伍,他们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位置和职责,每个人的每个纽扣和每条皮带都在一定的地方,都干净得闪亮发光。而且不仅外表整齐,如果总司令要检查军装里面的话,他会看到每个人都穿着同样清洁的衬衣,他也会发现每只背囊里都有规定数量的物品,正如士兵们所说,“锥子、肥皂,一应俱全”。只有一件事使大家不得安心,就是脚上穿的。弟兄们的靴子半数以上已经破了。但是这个缺点不能怪罪团长,因为虽经一再要求,奥国军需部始终没有把东西发下来,而这个团队已经走了一千俄里了。
团长是个容易冲动的、鬓发和眉毛都已斑白的老将军,他体格敦实,胸背之间的厚度超过两肩之间的宽度。他穿一套崭新的带着明显折痕的军服,金光闪闪的肩章很厚,仿佛不是压低了他那肥大的肩膀,而是加高了几分。这位团长的神情,就好像他是一个幸运地执行一桩平生最庄严的任务的人。他在队伍前面走来走去,微微伛偻着身子,一走一哆嗦。看样子,这位团长对自己的团队很欣赏,为他的团队感到高兴,把全副精神都贯注在团队上了。虽然如此,他那抖动的步伐似乎说明,他除了对戎马生涯感兴趣,对社交和女人的兴趣在他内心也占有不小的地位。
“喂,老伙计,米哈伊洛·米特里奇,”他对一位营长说(营长微笑着向前跨了一步,看样子他们都很高兴),“昨天夜里可把咱们整苦了。不过,好像还不错,咱们的团队不坏……你说是不是?”
营长领悟了这句打趣的话,大笑起来。
“就是在察里津皇家草场接受检阅,也不会被赶出去的。”
“什么?”团长说。
这时,在布有信号手的通到城里的大路上,出现了两个骑马的人,是一个副官带着一名哥萨克兵。
副官是总司令部派来向团长说明昨天那道命令里含糊的词句的,也就是说明,总司令希望看见完全保持行军状态的团队——穿着大衣,背着背囊,不要有任何的准备。
昨天,奥地利军事参议院有一名参议由维也纳来见库图佐夫,建议并要求俄军赶快跟费迪南大公及马克的军队会师,但是库图佐夫认为这种会师没有好处,所以,他在列举了其他理由之外,还打算请那位奥地利将军亲眼看看从俄国新开来的部队的惨状,以证实自己的意见的正确。他要来检阅团队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因此,团队的情况越糟,总司令就越高兴。虽然那个副官不知道底细,但是他向团长传达了总司令的坚决要求,那就是士兵必须穿大衣,背背囊,否则总司令就不满意。
听了这番话,团长低下头,一声不响地耸了耸肩,面红耳赤地把两手一摊。
“真糟糕!”他说,“我跟你说过,米哈伊洛·米特里奇,所谓行军,就是要穿着大衣。”他责备营长。“唉,我的上帝!”他补上一句,就毅然决然向前走去。“各连连长!”他用惯于发号施令的声音喊道。“司务长!……他就要到了吗?”他面带毕恭毕敬的表情对刚来的副官说,显然是为了他问的那个人,才摆出这副表情的。
“我看还得一个钟头。”
“我们来得及换服装吗?”
“我不知道,将军……”
团长亲自走到队伍前面,命令重新穿上大衣。连长跑回各连,司务长忙起来了(因为大衣已经不够完整),转眼之间,那些原来又整齐又肃静的方队开始骚动、松散、人声嘈杂起来。四面八方都是士兵跑来跑去,他们把肩膀往前一耸,从头上卸下背囊,取出大衣,高举着胳膊伸进袖子。
半小时以后,又恢复了原来的秩序,只是方队由黑色变成灰色的了。团长又迈着哆哆嗦嗦的步子走到团队前头,从远处打量它。
“这又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搞的?”他停下来喊道,“三连连长!……”
“将军传见三连连长!将军传见连长,团长传见三连!……”声音顺着队伍传下去,一个副官跑去寻找那个动作迟缓的军官。
这些用力喊叫的声音越传越走样,等传到目的地的时候,已经变成“三连传见将军”了。那个被传的军官从连队后面走出来,他虽然上了年纪,不惯跑步,但他还是跌跌绊绊地小跑着去见将军。这个上尉像没有背会书的小学生回答功课似的,脸上露出不安的神色。那显然由于纵酒而发红的脸上泛起一块块斑点,嘴巴也合不拢。他离团长越近,就越放慢了脚步,当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跟前的时候,团长从头到脚把他打量了一番。
“您快要给弟兄们换上无袖长裙了!那是怎么回事?”团长喊道,他用下巴指了指三连中一个穿着与别人的大衣颜色不同的浅蓝色大衣的士兵,“您刚才上哪儿去了?总司令就要到了,而您离开了自己的岗位,嗯?……我要叫您知道让弟兄们检阅的时候穿婆娘的衣裳有什么好处!……嗯?……”
连长目不转睛地望着长官,两个指头在帽檐上越按越紧,仿佛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得救。
“嗯,您为什么不吭声?您连里那个打扮成匈牙利人的是什么人?”团长绷着脸开玩笑说。
“大人……”
“什么‘大人,大人’的?大人!大人!谁也不知道‘大人’是什么。”
“大人,那是降级的军官多洛霍夫……”陆军上尉低声说。
“什么,他是降为元帅还是降为士兵?降为士兵,那就应当跟别的士兵穿一样的军服。”
“大人,是您亲自准许他行军的时候可以这样的啊。”
“是我准许的?是我准许的?你们这些年轻人总是这样,”团长稍微冷静些说,“我准许的?只要对你们说句什么,你们就……怎么啦?”他说着说着又冒起火来,“请把弟兄们穿得像样一点……”
团长回头看了看副官,就迈着他那哆哆嗦嗦的步子向队伍走去。看样子,他对自己发脾气很得意,从队伍前面走过时,他想再找一个发泄怒气的借口。他骂了一连连长几句,因为他戴的奖章没有擦亮,又骂了二连连长几句,因为他那一连的队伍站得不齐,他这样一路骂着走到第三连。
“你怎—么站的?腿摆在哪儿?腿摆到哪儿去了?”离那个穿浅蓝色大衣的多洛霍夫还有五人远的地方,团长就用带着痛苦的声调喊起来。
多洛霍夫慢慢伸直他那条弯着的腿,用明亮而傲慢的目光直对将军的脸望过去。
“为什么穿蓝大衣?脱掉!……司务长!给他换衣服……坏坯……”不等团长说完,多洛霍夫就赶忙说:
“将军,我一定执行命令,但是,我没有义务忍受……”
“站队时不准说话!……不准说话,不准说话!……”
“我没有义务忍受侮辱。”多洛霍夫把话说完,声音高亢而响亮。
将军和士兵的目光相遇。将军愤愤地向下拉那箍得紧紧的肩带,不作声了。
“请您把衣服换一换吧,我求求您。”他一边说着,走开了。
“来了!”一名信号手这时喊道。
团长脸一红,向马跑过去。他用发抖的手抓住马镫,纵身上马,坐好后,抽出佩刀。他带着幸福的、坚决的表情,咧着张开的嘴,准备喊口令。全团像梳理羽毛的小鸟一样,抖擞一下,就屏息不动了。
“立——正!”团长发出一声惊心动魄的口令,这声音对他是一种快乐,对团队是一种威严,对前来的长官是一种欢迎。
一辆驾着纵列马的高大的浅蓝色维也纳轿式马车,轻轻响着弹簧的颠簸声,沿着没有铺砌的、宽阔的林荫大道,疾驰而来。骑马的随员们和克罗地亚人卫队在车后飞奔着。库图佐夫身旁坐着一个奥地利将军,他穿一身在俄国人的黑军服中间显得很奇特的白军服。马车驰到团队前停下来。库图佐夫和那个奥地利将军低声谈着什么,库图佐夫露出一丝微笑,当他迈起沉重的脚步,把一只脚从踏板上跨下来的时候,仿佛他面前并不存在两千名屏息注视着他和团长的士兵似的。
发出口令声,团队又震动了一下,锵锵地一齐举枪致敬。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可以听见总司令微弱的说话声。全团高呼:“祝大——人——健康!”接着又是一片寂静。起先,在团队行进的整段时间,库图佐夫站立不动。然后,他和那个穿白军服的将军,由随员伴随着,并肩从队伍前面走过。
从团长挺直腰板、服装穿得整整齐齐、两眼直视着总司令举手敬礼的样子看来,从他极力抑制住哆哆嗦嗦的动作、弓着身子、随着两位将军从队伍前面走过的样子看来,从总司令一张嘴、一抬手他就立即跑上前去的样子看来,他执行下属的职务,比起执行长官的职务,要胜任愉快得多。由于团长的严厉和勤恳,跟同时到达布劳瑙的其他团队比起来,这个团队的情况是极好的。掉队的和病号只有二百一十七名。除了靴子,样样都很齐整。
库图佐夫从队伍前面走过,有时停下来对他在土耳其战争中认识的军官们说几句亲热话,有时对士兵们也说几句。有好几次他看着靴子悲哀地摇摇头,并且指给奥地利将军看,脸上的表情似乎说,对这件事他并不责备任何人,但不能不看到这是多么糟。团长每当这时就跑上前去,惟恐放过总司令谈到本团的每句话。库图佐夫后边,在每句轻声说出的话都可以听见的距离,跟随着二十来名随员。离总司令最近的是一个英俊的副官。这就是博尔孔斯基公爵。在他旁边走着的是他的同僚校官涅斯维茨基,他身材高大,特别肥胖,生着一张俊秀、和善的笑脸和一对水汪汪的眼睛。涅斯维茨基被一个在他旁边走着的黑脸膛的骠骑军官逗得忍不住要笑。那个骠骑军官面无笑容,呆呆地瞪着两眼,一本正经地望着团长的脊背,模仿团长每一个动作。每当团长哆嗦着向前躬身的时候,那个骠骑军官也就跟着惟妙惟肖、分毫不爽地打哆嗦和哈腰。涅斯维茨基一面笑,一面捅捅别人,让别人也看那个逗笑的人。
库图佐夫无精打采地缓步从几千双瞪着眼珠注视着长官的眼睛前面走过。来到三连的时候,他突然停下来。随员们没有料到他会这样,都收不住脚步,拥了上来。
“啊,季莫欣!”总司令说,认出了那个因为蓝大衣而受申斥的红鼻子上尉。
本来,季莫欣在遭受团长申斥的时候腰杆就已经挺得无法再直了。可是,在总司令对他说话的这会儿,这个上尉把腰杆挺得更直了:看样子,如果总司令再多看他一下,他就会吃不住劲了。库图佐夫显然明白上尉这种情况,他但愿上尉诸事如意,于是赶快转过脸去。库图佐夫那张因伤疤而变形的虚胖的脸上,掠过一丝几乎觉察不出的笑意。
“又一个伊兹梅尔战役 的战友,”他说,“一个勇敢的军官!你对他满意吗?”库图佐夫向团长问道。
那个骠骑军官像一面镜子似的反映出团长的形象,不过团长本人看不见。团长哆嗦了一下,走上前去回答说:
“非常满意,大人。”
“人人都免不了有缺点,”库图佐夫面带笑容离开他,说道,“他是巴克斯 的信徒。”
团长害怕了,他不知这是不是他的过错,他没敢答话。那个骠骑军官这时注意到上尉的红鼻子面孔的表情和收进去的肚子,就惟妙惟肖地模仿他的表情和姿势,使得涅斯维茨基忍不住笑出声来。库图佐夫回头看了看。那个骠骑军官像是能够随心所欲地控制自己的表情,趁库图佐夫转脸的工夫,他竟来得及做了个鬼脸,随即摆出最正经、最恭敬、最无辜的样子。
第三连是最后一连,库图佐夫沉吟起来,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安德烈公爵从一群随员中间走出来,用法语低声说:
“您吩咐我提醒您一下关于本团降职军官多洛霍夫的事。”
“多洛霍夫在哪儿?”库图佐夫问。
多洛霍夫已经穿上士兵的灰大衣,正焦急地等待传唤他。这时从队伍里走出一个身材挺拔、金黄色头发、眼睛又蓝又亮的士兵。他走到总司令面前举枪敬礼。
“有什么要求吗?”库图佐夫眉头微微一皱,问道。
“这就是多洛霍夫。”安德烈公爵说。
“啊!”库图佐夫说,“我希望这次教训能使你改过自新,好好地服务。皇上是仁慈的。只要你做得像样,我也不会忘记你的。”
那双明亮的蓝眼睛直视着总司令,像直视着团长时一样大胆,他仿佛要用自己的表情撕破那道把总司令和士兵远远隔开的无形的帷幕。
“我请求一件事,大人,”他说,声音响亮、坚定、从容不迫,“我请求给我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表明我对皇帝陛下和俄国的忠诚。”
库图佐夫转过脸去。就像他跟季莫欣谈话时转过脸去一样,含在眼里的一丝笑意从他脸上闪过。他转过脸皱了皱眉,他这样似乎想表示,多洛霍夫对他所说的一切,以及多洛霍夫对他可能说的一切,他老早老早就知道了,这些话已经使他厌烦,都是些完全没有必要说的话。他转身向马车走去。
团队分为各个连队向布劳瑙附近指定的营盘走去,希望到那里能得到靴子和衣服,在艰苦的行军之后休息一下。
“您不会对我有意见吧,普罗霍尔·伊格纳季奇!”团长骑马绕过正向营盘行进的三连,跑到带队的季莫欣上尉跟前,对他说。因为顺利地通过了检阅,团长脸上流露出按捺不住的喜悦。“这是给皇上服务……没法子……有时免不了在队前发发脾气……我首先道歉,您了解我……我非常感激!”于是他把手伸给连长。
“别提啦,将军,我对您怎么会有意见!”上尉回答,他的鼻子发红了,微笑着,露出在伊兹梅尔城下被枪托敲掉两颗门牙的豁口。
“请告诉多洛霍夫先生,我不会忘记他,叫他放心。请告诉我,我一直想问你,他怎么样?品行好吗?在各方面……”
“他执行勤务很认真,大人……不过脾气……”季莫欣说。
“怎么?脾气怎么样?”团长问。
“大人,一天一个样,”上尉说,“今天看来很懂事,像有修养的样子,和和气气。可是明天一下子就变成了野兽。在波兰的时候,不瞒您说,他打死一个犹太人……”
“是的,是的,”团长说,“对这个不幸的年轻人,还是要怜惜。他的来头不小哇……所以您要……”
“是,大人。”季莫欣说,他用笑容来表示他对长官的意愿是领会的。
“是的,是的。”
团长在队伍里找到多洛霍夫,轻轻勒住了马。
“一打仗就有肩章了。”团长对他说。
多洛霍夫转脸看了看,没说一句话,也未改变他那含着嘲笑的嘴角的表情。
“好,这好极了,”团长继续说,“我请弟兄们每人喝一杯,”他补上一句,叫士兵们都听得见,“我谢谢大家!谢天谢地!”然后他超过这个连队,向另一个连队驰去。
“没说的,他真是个好人,在他手下当兵不错。”季莫欣对身旁的一个连级以下的军官说。
“总而言之,是个红桃!……(团长的外号叫‘红桃老K’)”那个军官笑着说。
军官们在检阅后的愉快心情也传给了士兵。连队高高兴兴地行进着。四面八方都是士兵谈话的声音。
“怎么听说库图佐夫是个独眼龙,只有一只眼?”
“可不是嘛!道道地地的独眼龙。”
“不……老弟,他比你还眼亮呢。靴子和脚布,样样都看在眼里……”
“我的老弟,他朝我的脚看了一眼……嘿!我心想……”
“那个跟他一道来的奥地利人,好像用石灰刷过似的。白得像面粉!我想,一定像擦马具似的把他擦了一遍!”
“我说,费杰绍!……有没有听说什么时候开战?你不是站得近些吗?老听人说,波拿巴本人就驻在布鲁诺沃 。”
“波拿巴驻在这儿!真会胡说,傻瓜!他什么都知道似的!现在普鲁士人正闹乱子。这就是说,奥地利人正在平定他们。把普鲁士人平定下去,才同波拿巴开战。可是他偏说波拿巴驻在布鲁诺沃!可见是个傻瓜。你听得还不够多。”
“你瞧,这些军需官真可恨!瞧,第五连已经向村子转弯了,他们就要煮粥了,我们还没有走到地方。”
“给我一点面包干,鬼东西。”
“你昨天给了我一点烟叶,是吧?怪不得,老弟。好,拿去吧,上帝保佑你。”
“能让我们歇歇脚就好了,不然还得饿着肚子走五六俄里。”
“要是德意志人给咱们套好马车,那就美了。坐上去什么都不管:多神气!”
“老弟,这儿的老百姓野蛮极了。那边似乎都是波兰人,是在俄国统治下;可是这儿,老弟,全是德意志蛮子。”
“歌手到前面来!”只听上尉喊了一声。
有二十来个人从各列队里跑到连队前面。领唱的鼓手面对着歌手们转过身来,他把手一挥,唱起调子拖得老长的士兵的歌,歌子的开头是:“朝霞起,太阳升……”结尾一句是:“弟兄们,光荣一定属于卡缅斯基爷爷和我们……”这支歌是在土耳其作战中编的,这时在奥地利唱,只是把其中的歌词“卡缅斯基爷爷”改为“库图佐夫爷爷”。
鼓手是一个干瘦、俊秀、年约四十的士兵,他按照士兵的唱法猝然结束了最后一句,仿佛把一件东西掷到地上似的两手往下一挥,严厉地扫视了歌手们一下,就眯起眼来。然后,当他确信所有的眼睛都注视着他的时候,他两手捧过头顶,仿佛捧的是一件看不见的贵重东西,停留片刻后突然把它拼命一扔:
哎嗨,我的穿堂啊,我的穿堂!
“我的新穿堂……”二十个人接着唱起来,响板手虽然负荷着全副装备的重量,却敏捷地跑到前头去,面朝连队倒退着走,耸动着肩膀,吓唬人似的击打着响板。士兵们合着拍子,甩起胳膊,迈开阔步,不自觉地把脚步走齐了。连队后面传来车轮的辚辚声、弹簧坐垫的轧轧声和马蹄的得得声。库图佐夫带着随从回城。总司令打了个手势,叫弟兄们照旧便步走。听见歌声,看见一个跳舞的士兵和高高兴兴、精神抖擞地走着的全连士兵,总司令和他所有的随从脸上都露出愉快的神色。连队从右边数第二排(马车是从连队右边过去的),有一个蓝眼睛的士兵不由得引起人们的注意,这个士兵就是多洛霍夫,他踏着拍子行进着,姿势活泼而优美,当他望着坐车和骑马从旁走过的人们的面孔时,他的表情仿佛说,他很可怜那些没有和连队一起行走的人。那个模仿团长的动作的库图佐夫随从骠骑兵少尉落到马车后面,他驰到多洛霍夫跟前。
骠骑兵少尉热尔科夫有一个时期在彼得堡是属于多洛霍夫所领导的暴徒集团的。在国外热尔科夫看见多洛霍夫是一个士兵,认为没有必要去认他。现在,当库图佐夫跟这个降级的军官谈过话以后,他又怀着老友重逢的喜悦来跟他打招呼。
“亲爱的老友,你怎么样?”他在歌声中间说,一边使自己的坐骑合上连队的脚步。
“我怎么样?”多洛霍夫冷淡地回答说,“就像你看见的这样。”
活泼有力的歌声,给热尔科夫说话时那潇洒愉快的腔调和多洛霍夫回答时故意的冷淡,增添一种特别的意味。
“喂,和长官处得来吗?”热尔科夫问。
“没什么,都是些好人。你是怎么钻到司令部去的啊?”
“临时调来的,该我值班。”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她从右手袖筒里放出一只鹰。”歌声唱道,一种刚健愉快的感觉油然而生。如果他们不是在歌声中交谈,也许他们会说些别的话。
“听说奥地利人吃了败仗,是真的吗?”多洛霍夫问。
“鬼知道,都这么说。”
“我很高兴。”多洛霍夫简短明快地回答,正符合歌词的要求。
“喂,找一天晚上到我们那里打打‘法老’ 吧。”热尔科夫说。
“是不是你们的钱太多了?”
“来吧。”
“不行,我已经发过誓了。在没有晋级以前,不喝酒,不赌钱。”
“那有什么,只要一打仗……”
“到时候再看吧。”
他们又沉默了。
“需要什么就来吧,司令部里总有办法……”热尔科夫说。
多洛霍夫冷冷地一笑。
“你尽管放心好了。我需要什么不会去求人,自己能办到。”
“我不过是说……”
“我也不过是说。”
“再见。”
“祝你健康……”
……遥望故乡,
山高路远……
热尔科夫一蹬马刺,马暴跳起来,原地踏了三四下,不知先迈哪条腿,摆好姿势后,驰骋起来,也合着歌曲的拍子越过连队去追赶马车。
检阅回来以后,库图佐夫陪同那位奥地利将军,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他把副官叫来,命令他把有关新到部队的情况的文件和先头部队总指挥费迪南大公的信件拿来。安德烈·博尔孔斯基公爵拿着需要的文件走进总司令的办公室。库图佐夫和奥地利军事参议院参议员坐在一幅摊在桌上的作战地图前。
“啊……”库图佐夫打量着博尔孔斯基说,他这声“啊”仿佛是叫副官等一等,随即用法语继续刚开始的谈话。
“我只说一点,将军。”库图佐夫说,他表情优雅,声调悦耳,使人不由得去倾听他从容不迫说出的每一个字。看来,连库图佐夫自己也喜欢听自己说话。“我只说一点,将军,如果问题是以我个人的愿望为转移,弗朗茨陛下的旨意早就执行了。我早就和大公会师了。请相信我的真诚,对于我个人,把军队的最高统率权移交给比我更内行、更能干的将领,而贵国是不乏这样的将领的,从我肩上卸下这副重担,那么对于我个人,倒是一桩可喜可庆的事。但是,客观情况比我们的愿望更强有力,将军。”
库图佐夫微微一笑,那神情仿佛是说:“您有充分的理由不相信我,而且不管您对我是相信还是不相信,我是完全无所谓的,但是您没有理由对我说出这一点。这就是问题的所在。”
奥地利将军露出不满意的神色,但是他不得不用同样的腔调回答库图佐夫。
“相反,”他唠唠叨叨气愤地说,这腔调同他的奉承话相矛盾,“相反,陛下极为重视阁下参加我们的共同事业。但是我们认为,目前的迟缓会使俄国军队和他们的统帅失去他们一向在作战中所获得的荣誉。”他把预先准备好的话说完了。
库图佐夫不改笑容地鞠了一躬。
“可是根据费迪南大公殿下最近给我的信,我坚信而且预料,奥军在像马克将军这样能干的副司令指挥下,现在已经取得决定性的胜利,再也用不着我们的帮助了。”库图佐夫说。
奥地利将军紧皱着双眉。虽然还没有关于奥军失败的肯定消息,但是许许多多情况都证实了失利的普遍传闻,所以,关于奥军胜利的设想毋宁说是嘲笑。但是库图佐夫温和地微笑着,他始终带着那副表情,好像是表示他有理由这样设想。的确,马克军队最近来信向他报道了奥军的胜利和最有利的战略形势。
“把那封信拿来。”库图佐夫对安德烈公爵说。“请看看吧。”库图佐夫嘴角噙着讥讽的微笑,用德语向奥地利将军读了费迪南大公来信中的以下一段:
我们拥有完全集中的兵力,人数在七万名左右,如敌人渡莱希河,我军定能予以击溃。由于乌尔姆被我占领,多瑙河两岸有利形势已在我军控制之下,因此,如敌人不渡莱希河,我军则可随时强渡多瑙河,冲破敌人交通线,然后我再从多瑙河下游班师回防,不让敌人以全力对付我们的忠实盟友这一企图得逞。这样,我们就可以斗志昂扬地等待俄皇军队完全准备就绪,然后就不难协同一致伺机给敌人安排一个它应得的命运。
库图佐夫读完这一段,深深叹了一口气,用聚精会神的目光亲切地看了看军事参议院参议员。
“可是,大人,您知道有一句明智的格言:应当作最坏的设想。”奥地利将军说,显然想结束说笑,言归正传。
他不满意地转脸向副官看了一眼。
“对不住,将军,”库图佐夫打断他的话,也向安德烈公爵转过脸来,“我说,亲爱的,你到科兹洛夫斯基那里把我们侦察员的报告全部拿来。这里是诺斯蒂茨伯爵的两封信,这是费迪南大公殿下的信,还有这些,”他一面说,一面递给他几件公文,“根据这些文件用法语清清楚楚拟一个 备忘录 ,把我们所得到的奥国军队行动的全部消息写成一个简单的报告。写好后,呈这位大人过目。”
安德烈公爵把头一低,表示从库图佐夫一开口他就不仅明了他已经说的,而且也明了他要对他说的。他收起文件,向他们二人鞠了一躬,就轻轻地在地毯上迈着步子向接待室走去。
虽然安德烈公爵离开俄国不久,他在这期间已经有了很多的变化。从他的表情、动作、步态上几乎看不出过去那种佯装、倦怠、懒散的痕迹了。他那样子,正像一个人没有时间去想他给别人什么印象,只忙于一件愉快而有趣的事情似的。他脸上流露出更多的自满和对周围的人满意的神情。他的微笑和眼神也更加光彩照人了。
安德烈公爵是在波兰赶上库图佐夫的,库图佐夫待他很亲切,答应不忘记他,对他的态度跟对别的副官不同,带他到维也纳,交给他比较重要的任务。库图佐夫在维也纳写了一封信给他的老同事——安德烈公爵的父亲。
“您的儿子,”他写道,“由于他勤奋、坚定、可靠,有希望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军官。我手下能有这样的下属使我感到幸运。”
在库图佐夫司令部的同事之间以及在军队里,也像在彼得堡上流社会里一样,安德烈公爵有两种完全相反的名声。有一些人,这种人占少数,承认安德烈公爵不论是跟自己还是跟其他所有的人都有所不同,预料他将有远大的前程,听从他,钦佩他,模仿他。和这些人相处,安德烈公爵平易近人,而且心情舒畅。另外一些人,这种人占多数,不喜欢安德烈公爵,认为他是个骄傲、冷酷、令人不快的人物。但是对付这些人时,安德烈公爵善于使他们敬重他,甚至惧怕他。
安德烈公爵从库图佐夫办公室来到接待室,拿着公文走到一位同事、值勤副官科兹洛夫斯基跟前,这位同事正坐在窗口看书。
“什么事,公爵?”科兹洛夫斯基问。
“奉命拟一份备忘录,说明我们为什么不前进。”
“为什么不前进呢?”
安德烈公爵耸了耸肩。
“没有马克将军的消息吗?”科兹洛夫斯基问。
“没有。”
“如果他被击溃的说法属实,消息也该来了。”
“也许是吧。”安德烈公爵说着,朝门口走去。就在这时,一位奥地利将军迎面快步走进接待室,砰的一声把门带上。这位将军显然刚从外地到达,他身材高大,穿常礼服,头上缠着黑布,脖子上挂着一枚玛丽亚·特雷西娅 勋章。安德烈公爵站住了。
“库图佐夫元帅呢?”新到的将军用生硬的德语很快地说,一面向两旁打量着,没有停步,径直朝办公室走去。
“元帅有事。”科兹洛夫斯基一面说,一面急忙向陌生的将军走去,挡住他的去路,“请问将军贵姓?”
那位陌生的将军轻蔑地从上到下看了看身材不高的科兹洛夫斯基,仿佛惊讶他竟不认得他。
“元帅有事。”科兹洛夫斯基平静地重复说。
将军的面色阴沉了,他的嘴唇抽搐一下,打起哆嗦来。他掏出一个笔记本,用铅笔在上面迅速写了几个字,撕下一页交给副官,然后就快步走到窗前,往椅子上一坐,扫视一下屋里的人,仿佛在问:他们为什么都看他?然后将军抬起头伸了伸脖子,好像想说话,但是即刻又像是不经意地哼起歌儿来,发出古怪的声调,随即又煞住。办公室的门开了,门口出现了库图佐夫。缠着头的将军好似回避危险似的,弯着腰,迈起瘦长的腿子,大步流星走到库图佐夫跟前。
“ 站在您面前的是不幸的马克 。”他声音嘶哑地说。
库图佐夫站在办公室门口,脸上的表情有几秒钟凝然不动。然后,皱纹像波浪似的在他的脸上滚过,前额舒展开了;他恭恭敬敬地低下头,闭着眼,默默地让马克先走,随后把门带上。
先前传闻奥军溃败和全军在乌尔姆城下投敌的消息已经得到证实。半小时后,副官们被派往各方面传达命令,说明迄今按兵不动的俄国军队也快要迎战杀敌了。
司令部里只有极少数军官是非常关注战事的全部进程的,安德烈公爵就是其中的一个。看见马克和听见他的军队覆灭的详细经过,安德烈公爵明白,战局已经输掉了一半,俄国军队的处境十分困难。他并且生动地想象到军队将要遇到什么以及他个人在军队中应起的作用。一想到骄傲的奥地利遇到可耻的失败,想到也许再过一星期会看到而且参加在苏沃洛夫以后的第一次俄法战争,他就不由得感到一种激动的喜悦。但是他惧怕可能比俄国军队的勇敢还要高强的波拿巴的军事天才,再说,看着他心目中的英雄丢脸也是他所不能容忍的。
被这些思绪弄得心情激动和烦躁不安的安德烈公爵,回自己的房间去给父亲写信,他每天都给父亲写信。在走廊上遇见同屋的涅斯维茨基和滑稽家热尔科夫,他们像平时一样不知在笑什么。
“你怎么一脸的不高兴?”涅斯维茨基看见安德烈公爵面色苍白,眼睛发亮,便问道。
“没有什么可高兴的。”博尔孔斯基回答说。
正当安德烈公爵与涅斯维茨基和热尔科夫相遇的时候,走廊的另一边迎面走来一位奥地利将军施特劳赫和奥地利军事参议院议员,他们都是昨天刚到,那位奥地利将军是驻在库图佐夫司令部专管俄国军队的给养的。以走廊的宽阔,供两个将军和三个军官各走各的路是绰绰有余的;但是热尔科夫用手推开涅斯维茨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来了!……来了!……闪开,让路!请让路!”
两位将军走过来,看样子他们想避免麻烦的礼节。热尔科夫脸上忽然露出按捺不住的、兴高采烈的傻笑。
“大人,”他走上前去用德语对奥地利将军说,“我荣幸地向您贺喜。”
他低下头,像个学跳舞的孩子似的,笨拙地忽而并起左脚,忽而又并起右脚。
那个奥地利军事参议院议员将军严厉地打量了他一下,可是看见他煞有介事地傻笑着,不能不稍微注意一下。将军眯起眼睛,表示他准备听下去。
“我荣幸地庆贺马克将军驾到,庆贺他平安无事,只不过这儿碰伤了一点。”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笑容可掬地补充了一句。
将军皱起眉头,转身走开了。
“ 天啊,多么天真 ! ”他走了几步以后,愤愤地说。
涅斯维茨基哈哈大笑,搂住安德烈公爵,但是博尔孔斯基脸色更苍白了,带着愤怒的表情推开他,向热尔科夫转过身去。看见马克的样子,听见他惨败的消息以及想到俄国军队未来可能的遭遇,使他的精神大受刺激,现在针对热尔科夫不合时宜的玩笑,他把心中的愤怒发泄了出来。
“仁慈的阁下,”他声音尖利地说,下巴颏微微颤抖着,“您愿意当一个 小丑 ,我不能阻止,但是我向您声明,如果您再 敢 在我面前出洋相,我可要让您知道知道,应该怎样约束自己。”
涅斯维茨基和热尔科夫被这个异乎寻常的行动惊呆了,睁大两眼望着博尔孔斯基。
“怎么啦,我只不过祝贺祝贺。”热尔科夫说。
“我不跟您开玩笑,请您住口!”博尔孔斯基大喝一声,拉起涅斯维茨基的手就离开了不知如何回答的热尔科夫。
“你怎么啦,老弟?”涅斯维茨基抚慰地说。
“什么怎么啦?”安德烈公爵说,激动得停住了脚步,“你要知道,我们不是做一名效忠皇上和祖国的军官,为共同的胜利高兴,为共同的失败难过,就是做一个对老爷们的事情漠不关心的奴才。 四万人牺牲了,我们的盟军被消灭了,可是你们竟然拿这个开玩笑 ,”他说,仿佛要用这句法语更加肯定自己的意见,“ 像您结交的那位先生那样的小人,还情有可原,而您这样就不应该了,不应该了 。只有 毛孩子 才能这样闹着玩。”安德烈公爵看见热尔科夫少尉还能听见他的话,就用带法国口音的俄语补充了一句。
他等了等,看少尉是不是回答。但是少尉转身从走廊里出去了。
保罗格勒骠骑兵团在离布劳瑙两英里的地方驻防。士官生尼古拉·罗斯托夫所在的骑兵连驻扎在一个名叫扎尔策涅克的德意志村庄里。村中最好的住宅分配给骑兵连长杰尼索夫大尉,他是以瓦西卡·杰尼索夫这个名字闻名整个骑兵师的。士官生罗斯托夫自从在波兰赶上了团队,就和连长住在一起。
十月八日,就是马克失败的消息惊动了整个大本营的那一天,骑兵连部照旧过着平静的行军生活。罗斯托夫一大早骑着马采办粮秣回来,这时,通宵不走牌运的杰尼索夫还没有回家。穿着士官生制服的罗斯托夫催马来到门前,用年轻人灵活的姿势收回一条腿,在鞍镫上站了一会儿,好像不愿离开马背似的,然后纵身跳下马来,喊了勤务兵一声。
“喂,邦达连科,亲爱的朋友,”他对三步并作一步奔到他的马前的骠骑兵说,“遛遛马,朋友。”他说话时仍然带着友善的、快乐的柔和腔调,这种柔和腔调是善良的年轻人在幸福的时刻不论对什么人说话都带有的。
“是,大人。”霍霍尔 快活地摆着脑袋回答说。
另一个骠骑兵也奔到马前,可是邦达连科已经把缰绳甩过来牵到手中了。看来士官生给酒钱很慷慨,伺候他会捞到好处。罗斯托夫摸了摸马脖子,又摸了摸马的臀部,然后在门廊前站住。
“好马!要成为一匹好马!”他自言自语说,于是面带笑容,手扶马刀,锵锵地响着马刺跑上台阶。房东是德意志人,穿一件卫生衣,戴着睡帽,正在用叉子清除牛粪,他从牛棚里往外张望了一下。他一看见罗斯托夫,立时容光焕发。他高兴地微微一笑,挤了挤眼:“ 早晨好,早晨好 !” 他重复说,看样子,很乐意跟这个年轻人问好。
“ 已经干起活来了 ! ”他说,他那兴奋的面孔仍然带着喜悦的、友善的微笑。“ 奥地利人万岁!俄罗斯人万岁!亚历山大皇上,乌拉 ! ”他把德意志房东常说的这几句话复述了一遍。
房东笑起来,索性走出牛棚,脱掉帽子,举在头顶上挥动着,同时高喊:
“全世界万岁! ”
罗斯托夫和房东一样,在头顶上挥了挥制帽,笑着喊道:“ 全世界万岁 ! ”虽然没有任何原因可以使这个清扫牛棚的德意志人和带着一排人去领干草的罗斯托夫特别高兴,但这两个人都怀着幸福的喜悦和兄弟般的情谊彼此端详着,摇头晃脑地表示彼此的友爱,他们俩微笑着分开了,德意志人回到牛棚,罗斯托夫走进和杰尼索夫同住的土屋。
“你们老爷怎么了?”他问杰尼索夫的仆人拉夫鲁什卡——他是全团有名的滑头鬼。
“昨晚出去就没回来。准是又输了,”拉夫鲁什卡回答说,“我算是摸透了。赢了钱,早就回来吹牛了。要是早晨还没回来,准是输得精光,窝着满肚子的火回来。您喝咖啡吗?”
“来一杯,来一杯吧。”
十分钟后,拉夫鲁什卡端来了咖啡。
“来了!”他说,“现在该倒霉了。”
罗斯托夫向窗外瞥了一眼,看见杰尼索夫正往回走。杰尼索夫个子很小,红脸膛,眼睛又黑又亮,乌黑的须发蓬蓬松松的。披在他身上的骠骑兵的短斗篷敞开着,肥大的马裤下垂得打着皱褶。揉皱的骠骑兵制帽歪到脑后。他低着头,神色阴沉地朝门廊走过来。
“拉夫鲁-什卡,”他愤愤地大声喊道,连弹舌音也咬不清了,“给我脱,混蛋!”
“我不是正脱着嘛。”拉夫鲁什卡回答说。
“啊!你已经起来了。”杰尼索夫走进屋来,说。
“早起来了,”罗斯托夫说,“我已经领了干草,并且见过玛蒂尔达小姐了。”
“真的吗?老弟,昨晚我像只落水狗,输了个精光!”杰尼索夫喊道,“真倒霉!真倒霉!你一走,我的手气就越来越不行了。喂,拿茶来!”
杰尼索夫皱着眉头,带着一丝苦笑,露出结实的短牙齿,开始用两手短粗的指头搔乱森林般竖着的浓密黑发。
“鬼使神差,叫我去找这个大耗子(一个军官的外号),”他用两手搓搓额头和脸,说,“你想想看,他连一张牌,连半张牌也没有给我。”
杰尼索夫接过递给他的点着了的烟袋,紧紧地攥在手里敲打地板,弄得火星乱迸,继续喊道:
“他见小注就让,见大注就吃。见小注就让,见大注就吃。”
他敲得火星四溅,把烟袋敲坏了,于是扔到一边。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抬起一对又黑又亮的眼睛快活地看了看罗斯托夫。
“有女人就好了。不然在这儿除了喝酒就无事可做。快点打起来也好……”
“喂,谁在那儿?”他听见有人踏着沉重的皮靴,响着马刺,停住脚步的声音和小心谨慎的咳嗽声,就转脸对着门口问道。
“司务长!”拉夫鲁什卡说。
杰尼索夫眉头皱得更紧了。
“讨厌,”他一面说,一面把装着不多的金币的钱袋掷过去,“罗斯托夫,亲爱的,数数里面还剩多少,数过以后放到枕头底下。”说着出去见司务长去了。
罗斯托夫拿出钱来,机械地把新旧金币分别摆齐,开始数起来。
“啊!捷利亚宁!你好!昨晚把我剥得精光。”从另一间屋传来杰尼索夫的声音。
“在谁那儿?在大耗子贝科夫那儿吗?……我知道。”另外一个尖细的声音说,接着捷利亚宁中尉走进这边屋里来,他个子很小,也是那个骑兵连的军官。
罗斯托夫把钱袋扔到枕头底下,握了握向他伸过来的湿乎乎的小手。捷利亚宁是在出征前不知何故从近卫军调来的。他在团里表现很好,可是人们都不喜欢他,特别是罗斯托夫,既无法克服也无法掩饰他对这个军官无缘无故的厌恶。
“怎么样,年轻的骠骑兵,我的白嘴鸦好不好?”他问。(白嘴鸦是捷利亚宁卖给罗斯托夫的刚开始调练的小马。)
中尉跟人说话时,从来不看对方的眼睛;他那对眼睛老是东张西望。
“我看见您今天骑来着……”
“不错,是一匹好马。”罗斯托夫回答说,这匹马是七百卢布买的,而实际值不到这个价钱的一半。“左前腿有点瘸……”他又说了一句。
“蹄子裂了!这不要紧的。我教给您,指点您钉什么掌。”
“是啊,请您指点指点。”罗斯托夫说。
“我指点,我指点,这不是秘密。您买这匹马,将来会感激我的。”
“那么我叫人把马牵来。”罗斯托夫说,他想摆脱捷利亚宁,就出去叫人把马牵来。
杰尼索夫蹲在过道的门槛上,手里拿着烟袋,面对着正向他报告什么事的司务长。杰尼索夫看见罗斯托夫,挤了挤眼,用大拇指从肩头上向后指了指捷利亚宁坐着的那间屋,做了个鬼脸,厌恶地打了个寒颤。
“唉,我不喜欢这家伙。”他当着司务长的面,满不在乎地说。
罗斯托夫耸了耸肩,仿佛说:“我也是,可有什么法子呢!”他吩咐过后,就回捷利亚宁那里去了。
捷利亚宁坐在那里,跟罗斯托夫离开他的时候一样,仍然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搓弄他那双白净的小手。
“竟有这样讨厌的家伙。”罗斯托夫一面进屋,一面想。
“怎么样,已经吩咐把马牵来了吗?”捷利亚宁一面说,一面站起来漫不经心地四下张望。
“吩咐过了。”
“咱们一块去吧。我不过是来向杰尼索夫问问昨天的命令。杰尼索夫,您接到命令了吗?”
“还没有。您到哪儿去?”
“我想去教年轻人怎样打马掌。”捷利亚宁说。
他们走出门廊,到马棚里去了。中尉讲了讲怎样打马掌,就回去了。
罗斯托夫回来看见桌上摆着酒瓶和灌肠。杰尼索夫坐在桌前刷刷地写字。他阴郁地看了看罗斯托夫的面孔。
“我给她写信。”他说。
他用臂肘倚着桌子,手里拿着笔,显然很高兴他能有机会马上把他想写的话全说出来,于是他对罗斯托夫讲起他写的信。
“你可知道,朋友,”他说,“我们不恋爱,就等于睡大觉。我们是凡夫俗子……可是我们一旦恋爱,就变成神人了,就纯洁得像创世的第一天……又是什么人来了?滚他的蛋。我没工夫!”他冲着毫不畏惧地向他走来的拉夫鲁什卡喊道。
“还能是谁?是您亲自吩咐的。司务长领款来了。”
杰尼索夫皱起眉头,想大声嚷嚷什么,但是憋住了。
“真糟糕。”他自言自语说。“钱包里还剩多少钱?”他问罗斯托夫。
“七枚新币,三枚旧币。”
“唉,糟糕!你干吗像死人一样站着不动,去叫司务长!”杰尼索夫喝令拉夫鲁什卡。
“杰尼索夫,不必客气,把我的钱拿去吧,我有。”罗斯托夫红着脸说。
“我不喜欢向自己人借钱,不喜欢。”杰尼索夫嘟嘟囔囔说。
“你要是见外不肯用我的钱,那就是看不起朋友了。真的,我有。”罗斯托夫重复说。
“不,不。”
可是杰尼索夫走到床前,想从枕头底下拿钱包。
“你放在哪儿了,罗斯托夫?”
“在最下面的枕头底下。”
“可是,没有啊。”
杰尼索夫把两个枕头扔到地板上,没有找到钱包。
“真是怪事!”
“等一等,你没有弄掉吧?”罗斯托夫一面说,一面把枕头一个个拿起来抖搂。
他掀起被褥抖了抖。还是没有发现钱包。
“会不会是我忘了?不会啊,我心里还想,你当宝贝似的枕在头底下。”罗斯托夫说。“我是把钱包放在这儿的。弄到哪儿去了?”他转脸对拉夫鲁什卡说。
“我没进来过。放在哪儿,还应该在哪儿。”
“可是,没有啊。”
“您总是这样,往哪儿一扔,就忘了。您看看您的口袋。”
“不会,如果我心里没有想它是宝贝,那也许会忘,”罗斯托夫说,“我明明记得是放好了的。”
拉夫鲁什卡把整个床都翻腾了一遍,看了看床底下,桌子底下,找遍了整个屋子,然后在屋子中间站住了。杰尼索夫一言不发注视着拉夫鲁什卡的一举一动,当拉夫鲁什卡吃惊地摊开两手,说是到处都没找到的时候,他回头看了看罗斯托夫。
“罗斯托夫,你是不是耍小孩子的把戏……”
罗斯托夫感到杰尼索夫的目光投到他身上,他抬起眼睛,随即垂了下来。本来禁闭在他喉咙底下的全部血液,这时忽然涌到脸上和眼睛里。他喘不过气来。
“屋子里除了中尉和您本人,什么人都没来过。一定在屋里什么地方。”拉夫鲁什卡说。
“住嘴,鬼东西,快给我找去,”杰尼索夫忽然涨红了脸,摆出一副吓人的样子,向仆人扑过去喊道,“非找到不可,不然我要揍人。一个个地揍一遍。”
罗斯托夫避开杰尼索夫的视线,扣起上衣,佩上马刀,戴上军帽。
“我对你说,非找到钱包不可。”杰尼索夫喊着,抓住勤务兵的肩膀摇晃着,把他往墙上撞。
“杰尼索夫,放开他;我知道是谁拿的。”罗斯托夫一面说,一面低头朝门口走去。
杰尼索夫停下来,沉吟了一下,看来他明白了罗斯托夫的意思,于是抓住他的手。
“胡说!”他喊道,他的脖子上和脑门上暴出绳子般粗的青筋,“我说,你发疯了,我不许这样。钱包在这儿,我剥掉这个混蛋的皮,就会在这儿找到了。”
“我知道是谁拿的。”罗斯托夫声音颤抖地又重复一句,朝门口走去。
“我告诉你,不能这么做。”杰尼索夫喊道,向士官生扑过去,想阻拦他。
但是罗斯托夫把手挣脱出来,他凶狠地直盯着杰尼索夫的眼睛,火冒三丈,好像杰尼索夫是他最大的敌人。
“你知道你说的是什么话吗?”他的声音发抖,“除了我,这屋里谁都没来过。如果不是他,那么就是说……”
他说不下去了,从屋里跑出去。
“嘿,随你的便吧,你们爱怎么就怎么吧。”这是罗斯托夫听见的最后几句话。
罗斯托夫来到捷利亚宁的住处。
“老爷不在家,到司令部去了。”捷利亚宁的勤务兵对他说。“出什么事了吗?”勤务兵又加了一句,士官生难看的面色使他吃惊。
“没什么。”
“您早来一步就碰上了。”勤务兵说。
司令部离扎尔策涅克村三俄里。罗斯托夫没有回家,要了一匹马,骑上就往司令部去了。司令部驻扎的那个村子有一家酒馆,军官们常常光顾。罗斯托夫来到这家酒馆,看见门廊旁拴着捷利亚宁的马。
中尉坐在酒馆的第二间屋里,面前摆着一盘小灌肠和一瓶酒。
“啊,您也来了,年轻人。”他说,微笑着,高高地扬起眉毛。
“嗯。”罗斯托夫说,他好像费了很大劲才说出这个字,在邻近的桌旁坐下。
俩人都不出声,屋里坐着两个德意志人和一个俄国军官。大家都不说话,只听见餐刀碰击盘子的声音和中尉吃饭的声音。捷利亚宁吃完了早饭,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对折的钱包,弯弯地翘起又白又小的手指拉开钱包的环儿,取出一枚金币,扬起眉毛,把钱交给侍者。
“劳驾,快点。”他说。
金币是新的。罗斯托夫站起来走到捷利亚宁面前。
“让我看看钱包。”他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捷利亚宁眼珠子骨碌碌地乱转,老是扬着眉毛,把钱包交了出来。
“是的,是个好钱包……是的……是的……”他说,面色突然苍白了。“瞧瞧吧,年轻人。”他又说。
罗斯托夫接过钱包来瞧了瞧,又瞧了瞧里面的钱,还瞧了瞧捷利亚宁。中尉照他的老习惯东张西望,忽然间,他变得好像十分快活似的。
“要是到维也纳,我一定把钱花光,如今在这种糟糕的小城镇上,有钱也没处用,”他说,“好了,给我吧,年轻人,我要走了。”
罗斯托夫沉默着。
“您怎么样?也要吃早饭吗?饭菜挺不坏。”捷利亚宁继续说,“给我吧。”
他伸手抓住钱包。罗斯托夫把手松开了。捷利亚宁拿过钱包就揣进马裤兜里,不在意地挑起眉毛,微微张着嘴巴,仿佛在说:“是的,是的,我把自己的钱包揣到兜里,这是最平常的事,跟谁都不相干。”
“怎么啦,年轻人?”他叹了口气,说道,从扬起的眉毛底下看了看罗斯托夫的眼睛。一道目光从捷利亚宁眼睛里闪电般地向罗斯托夫的眼睛投来,从罗斯托夫的眼里又折回去,再折回来,又折回去,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到这边来。”罗斯托夫一面抓住捷利亚宁的手,一面说。他几乎拖着他走到窗口。“这是杰尼索夫的钱,是您拿了……”他附在他的耳边低声说。
“什么?……什么?……您开玩笑?什么?……”捷利亚宁说。
可是他说话的声音,像是悲哀的、绝望的嚎叫,又像是乞求饶恕。罗斯托夫一听他这声音,心中的疑团就像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他感到一阵轻快,就在同一瞬间,他又觉得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倒霉的家伙怪可怜的;但事情既然开了头,就得做到底。
“这儿有人,人家会有莫名其妙的想法,”捷利亚宁咕哝说,拿起军帽向另一间不大的空房走去,“需要解释一下……”
“这个我认得出,我能证明。”罗斯托夫说。
“我……”
在捷利亚宁那副受惊而苍白的脸上,全部肌肉都在打战。他的眼睛还是乱转,但已不敢抬起来看罗斯托夫的脸,只是往下看,他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伯爵!……不要把一个年轻人给毁了……这些倒霉的钱,您拿去吧……”他把钱扔到桌上,“我有老父老母!……”
罗斯托夫避开捷利亚宁的目光,拿起钱,一言不发,就走出屋去。但是他在门口停住了,又转回来。
“我的天哪,”他眼里含着泪水,说道,“您怎么干出这等事?”
“伯爵。”捷利亚宁向士官生走拢来,说道。
“不要挨近我,”罗斯托夫向一旁闪开,说道,“您要用钱,就把这拿去吧。”他把钱包扔给他,就从酒馆里跑了出来。
就在当天晚上,骑兵连的军官们在杰尼索夫屋里进行了一场热烈的谈话。
“您听我说,罗斯托夫,您应当向团长道歉。”一个身材高大、头发斑白、大胡子、大脸盘上满是皱纹的骑兵上尉,对激动得面红耳赤的罗斯托夫说。
这个骑兵上尉基尔斯坚曾经两次因决斗而降为士兵,而两次都复了原职。
“不管谁说我撒谎,我都不答应!”罗斯托夫大声喊道,“他说我撒谎,我也说他撒谎。事情就是这样。可以天天派我值班,也可以逮捕我,可是谁也不能强迫我道歉,如果他认为自己是团长就不屑于赔偿我名誉 ,那么……”
“您等一等,老弟。您听我说,”骑兵上尉一面用他那低沉的声音插嘴说,一面心平气和地捋他那两撇长胡子,“您当着别的军官的面说有一个军官偷窃……”
“当着别的军官的面谈起这件事,我并没有错。也许不该当着外人谈这种事,可我不是外交家。我就是因为骑兵队里用不着这么多的讲究才来当骑兵的,可是他说我撒谎……那他就得赔偿我名誉……”
“您说的都对,谁也不会说您是胆小鬼,但是问题不在这儿。您问问杰尼索夫,士官生要求团长赔偿他名誉,这像话吗?”
杰尼索夫咬着胡子,神色阴郁地听着,看来他是不想参与这场谈话的。他对骑兵上尉提出的问题不赞成地摇了摇头。
“您在军官们面前对团长说这种下流勾当,”骑兵上尉继续说,“波格丹内奇(团长的名字)制止了您。”
“不是制止,而是说我撒谎。”
“是的,您对他说了些蠢话,应当道歉。”
“绝对办不到!”罗斯托夫喊道。
“没想到您会这样,”骑兵上尉认真地板起面孔说,“您不想道歉,可是,老弟啊,您不仅对不起团长,而且也对不起全团,对不起我们大家。本来嘛,您事先应当好好想想,跟旁人商量一下,看看这件事该怎么办,可是您不管三七二十一当着军官们的面全给抖搂出来了。现在叫团长怎么办呢?把那个军官交出去受审,使全团蒙受耻辱吗?为了一个坏蛋而让全团丢脸吗?依您看,这是可以的?依我们看,不能这样。波格丹内奇做得漂亮:他说您说的不是实话。话虽然不中听,可有什么办法呢,老弟?是您自找的嘛。现在大家都想把事情暗中了结,而您为了顾全面子不愿道歉,反而要把一切都抖搂出来。让您多值几天班,您就觉得委屈,可是向一个可敬的老军官道歉,怎么就委屈了您呢!不管怎么说,波洛丹内奇是一个勇敢的、可敬的老团长,可是您觉得委屈;给团队脸上抹黑,您倒不在乎!”骑兵上尉的声音开始打颤,“老弟,您在团里呆不了几天;今天在团里,明天就被调去当副官。您不在乎人家说:‘保罗格勒团的军官中有小偷!’我们可不是无所谓的。是不是这样,杰尼索夫?不是无所谓的吧?”
杰尼索夫始终一声不响,也不动弹,只是有时用他那又黑又亮的眼睛看看罗斯托夫。
“您为了顾全个人的面子,不肯道歉,”骑兵上尉继续说,“可是我们这帮老人,都是在团队里长大的,死也死在团队里(听上天之命),所以团队的荣誉对我们是宝贵的,波格丹内奇也是知道这一点的。 ,您不知是多么宝贵,老弟!这样不好,不好!不管您生不生气,我还是要把真情实话说出来。不好!”
骑兵上尉站起来,背过脸去不看罗斯托夫。
“说得对,对极了!”杰尼索夫跳起来说,“怎么样,罗斯托夫,说话啊!”
罗斯托夫脸红一阵,白一阵,他看看这个军官,又看看那个军官。
“不是,诸位,不是……您不要以为……我完全明白,您那样看我就错了……我……为我自己……为团队的荣誉……您不信?我在实际行动中做给你们看,团旗的荣誉对于我也同样……不管怎么说,反正是我的错!……”他眼里含着眼泪,“我错了,完全错了!……您还要怎么样呢?……”
“这就对了,伯爵。”骑兵上尉转过身来喊道,抬起他那巨大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跟你说了吧,”杰尼索夫大声说,“他是个好人。”
“这样才好,伯爵,”骑兵上尉重复说,好像为了嘉奖他认错,才尊称他的封号,“您去道一下歉,阁下。”
“诸位,一切我都办得到,我决不对任何人再讲一句,”罗斯托夫用恳求的声音说,“但是我不能道歉,随你们怎么办,我真的不能!我怎么能去道歉,像个孩子似的请求饶恕?”
杰尼索夫大笑起来。
“这对您更糟。波格丹内奇爱记仇,您这样固执会受到报复的。”基尔斯坚说。
“老实说,不是固执!我对您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感情,说不清楚……”
“那就随您的便吧。”骑兵上尉说。“那个坏东西躲到哪儿去了?”他问杰尼索夫。
“他说他病了,明天就下令开除他。”杰尼索夫说。
“只能说因病,不能用别的解释。”骑兵上尉说。
“不管是病不是病,不要叫他碰见我——我会杀死他的!”杰尼索夫凶神恶煞似的大声说。
热尔科夫走进屋来。
“你怎么啦?”军官们立刻转脸对着进来的人。
“进军,诸位。马克被俘,全军投降了。”
“胡说!”
“我亲眼看见他的。”
“怎么?你看见马克还活着?有胳膊有腿儿的?”
“进军!进军!他带来这个消息,该请他喝一瓶酒。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又被派到团里来了,就是因为马克那个老鬼。奥地利将军告了我一状。我向他庆贺马克驾到……你怎么啦,罗斯托夫,怎么好像刚从澡堂子里出来的?”
“我们这儿从昨天起就一团糟,老弟。”
团部的参谋来了,他证实了热尔科夫带来的消息。命令明天出发。
“要进军啦,诸位!”
“谢天谢地,可待腻了。”
库图佐夫向维也纳方向退却,一路破坏身后的桥梁(因河上布劳瑙城的桥和特劳恩河上林茨城的桥)。十月二十三日,俄军抢渡恩斯河。当天中午,俄军的辎重队、炮队和士兵纵队分两路从桥上通过恩斯城。
正当温暖多雨的秋天。掩护桥梁的俄军炮垒所在的高地前面一片开阔的远景,时而被斜风细雨的薄纱帷幕遮掩着,时而展现开来,阳光下的景物好像涂了一层漆,离得老远也看得清清楚楚。脚下小城里白屋红顶、教堂和桥——桥两边潮水般涌过的俄国军队,都历历在目。还能看见多瑙河湾的船只和小岛,为恩斯河和多瑙河的汇流所环绕的一座花园城堡,多瑙河左岸松林覆盖的陡崖峭壁和那神秘远方的翠绿的峰峦和蔚蓝的峡谷。还能看见高耸在似乎从未采伐过的野生松林后面的修道院塔楼,以及恩斯河对岸远山上敌人的侦察骑兵。
在高地的群炮中,一个指挥后卫部队的将军带着一名侍从军官站在前面用望远镜观察地形。稍后一点,由总司令派到后卫队来的涅斯维茨基坐在炮架尾部。跟随涅斯维茨基的哥萨克兵把行囊和水壶递过来,于是涅斯维茨基请军官们吃油炸包子和真正的茴香甜酒。军官们兴致勃勃地围着他,有的跪在潮湿的草地上,有的像土耳其人那样盘腿坐着。
“这位奥地利公爵真不赖,在这儿修一座城堡。好地方。你们为什么不吃,诸位?”涅斯维茨基说。
“多谢,公爵,”一位军官回答说,跟这么一位重要的参谋人员谈话,他觉得很荣幸,“美丽的地方。我们从花园旁边经过时,看见两只鹿,房子美极了!”
“您瞧,公爵,”另外一位军官说,他很想再吃一个包子,但是不好意思,于是装作观察地形,“您瞧,咱们的步兵已经到了那儿。就在那儿,在村后的草地上,三个人在拖什么东西。他们要去侦察这座城堡。”他带着明显的赞许神情说。
“对了,对了,”涅斯维茨基说,“不过,我倒很想,”他一面用他那好看的、湿润的嘴嚼包子,一面又说,“上那儿去一趟。”
他指了指那边山上带塔楼的修道院。他微微一笑,眼睛眯得细细的,放出光来。
“那才叫美气呢,诸位!”
军官们大笑起来。
“吓唬吓唬那些修女也好。据说有年轻的意大利姑娘呢。真的,我宁愿少活五年!”
“反正她们也够憋闷的。”一个胆子比较大的军官笑着说。
其间,站在前面的侍从军官指给将军看一件什么东西,将军拿起望远镜观察。
“真的,真的,”将军气愤地说,拿开望远镜,耸了耸肩,“一点不错,敌人要炮击渡口了。他们还在那儿磨蹭什么?”
河对岸,肉眼就可以看见敌人和他们的炮垒,炮垒冒出乳白色的烟雾,跟着传来远方的爆炸声,可以看见我军正忙着过河。
涅斯维茨基大声喘着气,站起来,满脸含笑走到将军面前。
“大人,请吃一点,好吗?”他说。
“事情不妙,”将军没有回答他的话,说道,“咱们的人动作太迟缓了。”
“我去一趟好不好,大人?”涅斯维茨基说。
“好,请您去一趟,”将军说,他又复述一遍已经发出的详细命令,“告诉骠骑兵,依照我的命令,最后过来的把桥烧掉,并且再检查一次桥上的引火物。”
“好极了。”涅斯维茨基答道。
他叫哥萨克兵牵过马来,吩咐收起行囊和水壶,轻轻地把他那沉重的身体翻到鞍镫上。
“我真的要找修女去了。”他对微微含笑望着他的军官们说,于是沿着羊肠小道向山下驰去。
“喂,上尉,打一炮,看看能射多远!”将军转身对一个炮手说,“给大家解解闷儿。”
“炮手们就位!”一个军官发出口令,顷刻之间,炮手们都高高兴兴地从篝火旁跑去装炮弹。
“一号,放!”发出一声命令。
一号炮手赶快跳开。大炮发出震耳的金属声,榴弹从山下我军的头上呼啸而过,落地后冒起一股白烟,爆炸了,炮弹离敌人还很远。
一听见这声炮响,士兵和军官都喜笑颜开了;大家一齐站起来观看了如指掌的山下我军的行动和前方渐渐逼近的敌军的行动。这时,太阳完全从乌云里露出来,这一声孤零零的悦耳的炮响,加上那灿烂的阳光,给人一种振奋的、愉快的印象。
桥的上空已经飞过两颗敌人的炮弹,桥上挤得水泄不通。涅斯维茨基走到桥中间下了马,他那肥胖的身躯紧贴着栏杆,站着不动了。他笑着回头看了看在他后面几步远牵着两匹马停住的哥萨克兵。涅斯维茨基刚想向前移动,士兵和大车又向他拥来,又把他挤到栏杆上,他毫无办法,只是苦笑。
“你这人真是,老弟!”哥萨克兵对一个赶车的辎重兵说,这个士兵从车马旁成群的步兵中硬挤过去,“你这家伙!你好不好等一等:你没看见将军要过桥吗?”
可是,那个辎重兵并不理会有人提起将军,照样大声吆喝那些挡住去路的士兵。
“喂!老乡!靠左走,等一下!”
可是,老乡们肩膀挤着肩膀,刺刀碰着刺刀,黑压压的一片从桥上川流不息地走过。涅斯维茨基凭栏往下望了望,只见恩斯河浪头不高,然而喧嚣而湍急,波涛流至桥桩附近,汇集起来,泛起粼粼的波纹,然后绕过去,你追我赶地奔腾前进。他望了望桥上,看见是同样清一色的士兵的波涛——士兵,带饰,带布罩的高筒军帽,背囊,刺刀,长枪,还有军帽下宽颧骨、凹腮帮、没精打采的面孔,以及踏着被带到桥板上的泥泞行走的脚。有时,有如恩斯河浪涛中溅起一点白沫,在士兵的波涛中夹带着一个披斗篷、面孔跟士兵不同的军官。有时,好像河中一块打旋的木片,桥上走过被士兵的波涛卷走的一个步行的骠骑兵、勤务兵或者居民。有时,宛如漂在河上的大木头,从桥上漂过一辆由众人簇拥着的连队的或者军官的大车,车上装得满满的,盖着皮子。
“你瞧,像堤坝决了口似的,”哥萨克兵毫无办法地站在那儿说,“人还多吗?”
“差一个一百万!”一个身穿破大衣、从近旁走过的快乐的士兵挤了挤眼说,即刻就不见了。
“要是 他 ( 他 指的是敌人)这时候往桥上送煎饼,”一个老兵对他的同伴阴沉地说,“那你就想不起抓痒了。”
这个老兵也过去了。他后面过来一个坐在大车上的士兵。
“他妈的,包脚布塞到哪儿去了?”一个勤务兵跟着车跑,一面摸索着大车的后部,一面说。
这个兵也随着大车过去了。
在这后面,过来几个兴高采烈的、看样子是喝了酒的士兵。
“只见他,我的好人儿,抡起枪托对准牙齿就是一下……”一个把大衣掖得高高的士兵大摇大摆着一只胳膊,高高兴兴地说。
“对了,对了,就是那好吃的火腿。”另一个士兵哈哈大笑回答说。
他们也过去了,涅斯维茨基没有听出究竟打了谁的牙齿,火腿又是指的什么。
“看他们慌张的! 他 才放一炮,就以为全要完蛋了。”一个军士带着气愤和责备的神情说。
“那家伙!大叔,我是说炮弹,一从我身旁飞过去,”一个大嘴巴的年轻士兵忍不住要笑出声来,说,“就把我吓昏了。说真的,吓死了,可了不得!”那个士兵说,仿佛是在吹嘘他害怕似的。
这个士兵也过去了。后面跟着一辆大车,这辆大车跟以前过去的大车都不一样。这是德式双套大车,车上载的似乎是全部的家私。一个德意志男人在前头引着牲口,车后拴着一头乳房肥大的美丽的大花牛。羽毛褥子上坐着一个怀抱婴儿的老妇和一个年轻壮实、面颊鲜红的德意志少女。看来,这辆难民车的通行是得到特别的许可的。士兵的眼睛都转到妇女们身上,当大车一步步走过时,士兵们谈论的都是与这两个女人有关的话。所有的面孔几乎一律流露出对妇女含有猥亵念头的笑容。
“瞧,德国灌肠 也逃难了!”
“把女人卖给我吧。”另一个士兵对德意志人说,把“卖”字说得特别重,那个德意志人又气又怕,垂着眼皮大踏步地走着。
“瞧打扮得多漂亮!鬼东西!”
“你在她家里扎营该多好,费多托夫!”
“我是见识过的,老弟!”
“你们到哪儿去?”一个吃着苹果的步兵军官问道,他也似笑非笑地望着那个好看的姑娘。
德意志人闭了闭眼,表示他听不懂。
“你要不要,要就给你一个。”军官一面说,一面递给姑娘一个苹果。
姑娘笑了笑,接过了苹果。涅斯维茨基像所有桥上的人一样,当两个妇女坐车走过时,也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们。她们过去后,走过来的又是同样的士兵,谈着同样的话,后来,大家都停住了。正像常有的情形,桥头某连辎重车的马不肯走了,一大群人都得等着。
“干吗都停着不动?一点秩序也没有!”士兵们说,“你往哪儿挤?见鬼!不能等一等吗? 他 要是轰桥,就更糟了。瞧,把那个军官挤的。”站着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七嘴八舌地谈起来,还是一个劲地往桥头上挤。
涅斯维茨基正往桥下看恩斯河的流水,忽然听见一种他觉得异样的声音,仿佛有个东西迅速地移近……这东西很大,噗通一声落入水里。
“好家伙,射到哪儿去了!”站在近旁的士兵回头望了望噗通落水的地方,厉声说道。
“ 他 是来给咱们加油的,催咱们快点过桥。”另一个心神不安地说。
人群又移动了。涅斯维茨基明白这是炮弹。
“喂,哥萨克,把马牵来!”他说,“唉,弟兄们,闪开!闪开点!让路啊!”
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挤到马跟前。他一面不停地喊叫,一面向前移动。士兵们向一旁挤了挤,给他让出路来,可是重又向他挤过来,甚至踩着他的脚,这并不能怪离得最近的人,因为后面的人挤得更厉害。
“涅斯维茨基!涅斯维茨基!你这个鬼东西!”这时身后传来沙哑的声音。
涅斯维茨基回头望了望,离他十五步远,隔着一堆活的物体——移动着的步兵,他看见了面孔通红、头发又黑又乱、军帽歪到脑后、剽悍地斜披着披肩的瓦西卡·杰尼索夫。
“你给这些魔鬼下令,叫他们让路。”杰尼索夫喊道,看样子他那火暴性子又上来了。他那对黑炭般的眼珠在发红的眼白中闪光和乱转,他那跟脸一样红的未戴手套的小手握着未出鞘的军刀,挥舞着。
“唉!瓦夏!”涅斯维茨基高兴地回答,“你怎么啦?”
“骑兵连过不去。”瓦西卡·杰尼索夫凶狠地露出雪白的牙齿,用马刺刺着他那匹乌黑的贝杜英 骏马,大声喊叫着。那匹马撞到刺刀上,耳朵直哆嗦,嘶叫着,从马衔铁喷射着白沫,摇响铃铛,跺响桥板,看样子,只要骑者允许,它准备越过桥栏杆跳下去。
“这是怎么啦?像一群羊,活像一群羊!走开……让路!……站住!那辆大车,他妈的!我要砍了!”他一面喊,一面真的抽出马刀,挥舞起来。
士兵们带着恐惧的表情互相挤了挤,于是杰尼索夫向涅斯维茨基走过去。
“你今天怎么没有喝酒?”杰尼索夫走到跟前时,涅斯维茨基问他。
“连喝酒的工夫都没有!”瓦西卡·杰尼索夫回答说,“团队整天东拉西扯。要打就痛痛快快地打。鬼晓得这是怎么回事!”
“你今天打扮得好漂亮!”涅斯维茨基打量着他的新披肩和新鞍垫,说道。
杰尼索夫笑了笑,从图囊里掏出一块喷香的手绢,向涅斯维茨基的鼻子伸过去。
“那可不行,去打仗嘛!我刮了脸,刷了牙,洒了香水。”
身边带有哥萨克卫兵的涅斯维茨基那副威风凛凛的姿态,再加上挥舞着马刀、拼命叫喊的杰尼索夫那副坚决的神情,发生了效力,他们挤到那边桥头,把步兵挡住了。涅斯维茨基在桥头找到了那个应当接受命令的团长,完成了任务,就回去了。
腾清了道路,杰尼索夫就在桥头停住。他一面漫不经心地勒住顿着蹄子想找自己同类的公马,一面望着迎面走来的连队。桥板发出清脆的马蹄声,仿佛有几匹马在驰骋似的。连队分成四人一排,由军官们带领着,络绎不绝地从桥上走过,排头已经开始走出对面的桥头。
停住的步兵麇集在踩得稀烂的泥泞的桥头,怀着不同的兵种碰到一起常有的那种含有疏远和讥笑的特别敌视的心理,观看从他们身旁整整齐齐走过的服装整洁而且讲究的骠骑兵。
“小伙子穿得倒漂亮!就等着逛波德诺文斯克庙会!”
“他们有什么用!只能拿来摆摆样子!”另一个人说。
“步兵,不要扬土!”一个骠骑兵打趣说,他骑的那匹马一翻蹄子,溅了那个步兵一身泥浆。
“叫你背着背囊行两次军,准得把你那细带子磨破,”那个步兵一面用袖子擦脸上的泥,一面说,“那你就没人样了,只像只鸟落在马背上!”
“济金,要是把你放在马背上,你就神气了。”上等兵对一个被背囊压得弯着腰的瘦小的士兵嘲笑道。
“在胯裆里夹根小棍,那就是你的马了。”一个骠骑兵接过来说。
其余的士兵聚在桥头,成漏斗形匆匆过桥。大车终于过完了,拥挤的情形减轻了些,最后一营人也已经走到桥上。只有杰尼索夫骑兵连留一部分人在桥那边阻击敌人。从这边山上可以遥遥望见敌人,可是从下面桥上还看不见,因为从河水流过的谷地往前不到半俄里有一处高地遮住了地平线。前面是一片荒原,那儿偶尔有小股侦察兵在移动。突然,对面山坡路上出现了穿青色外套的军队和炮兵。这是法国人。哥萨克侦察兵飞马下山。杰尼索夫骑兵连的每个军官和士兵,虽然极力谈些不相干的话,眼睛向一旁张望,而心里却不断地寻思那边山上的情况,不断地注视地平线那边出现的黑点,他们认出那就是敌人。午后又放晴了,灿烂的阳光照耀着多瑙河和周围黑色的群山。四外静悄悄的,从那边山上偶尔传来敌人的号角声和呐喊声。在骑兵连和敌人之间,除了零星的侦察兵之外,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双方的距离是三百来俄丈 的空地。敌人停止了射击,而这使人更清楚地感觉到那条把两军分开的严峻可怕、不可逾越、难以察觉的界线。
“只要向这条生与死的分界线迈出一步,就意味着不可知,意味着苦痛和死亡。那边是什么?谁在那边,在田野、树木、阳光照耀着的屋顶后面?谁也不知道,但是很想知道。越过这个界线是可怕的,但是很想越过它。你知道早晚总得越过它,弄清楚界线那边是什么,正像不可避免地要弄清楚死亡的后面是什么一样。而你本人是身强力壮的,快乐紧张的,你身边的人们也同样健康,紧张,活泼。”凡是看到敌人的人,即使不是这么想,也是这么感觉,而这种感觉给这时发生的一切增添一种特殊的光彩和使人高兴的强烈印象。
敌方山头上冒起一股硝烟,一颗炮弹呼啸着从骑兵连头上飞过。聚成一堆的军官各就各位散开了。骠骑兵尽力把马排齐。骑兵连鸦雀无声。大家望望正前方的敌人,望望连长,等待着命令。接着飞来第二颗、第三颗炮弹。显然是向骠骑兵射击的,但是炮弹有节奏地呼啸着从骠骑兵头上迅速飞过,落到后面什么地方去了。骠骑兵目不旁视,但是每次传来炮弹飞过的声音,全连队仿佛遵照命令似的,都带着既单调而又复杂的表情屏住呼吸。当炮弹飞过时,都在鞍镫上欠欠身子,然后再坐下来。士兵们连头也不回,只斜起眼睛,彼此好奇地看看同伴的反应。从杰尼索夫到号兵,每个人的脸上,在嘴唇和下巴附近,都出现一种内心斗争、急躁和激动的表情。司务长面色阴沉地打量着士兵,仿佛要用惩罚来吓唬人似的。士官生米罗诺夫每次听见炮弹飞过都弯下身子。罗斯托夫站在左翼,骑着他那匹腿有点毛病的骏马“白嘴鸦”,露出幸福的神情,就像一个被叫到大庭广众面前应试的小学生,相信自己准有把握取得优等成绩似的。他目光炯炯地环顾众人,好像请大家注意他在炮火下是多么镇静。但是在他脸上嘴角附近,违反他的意志,也出现那种与平时不同的严厉的表情。
“谁在那儿哈腰鞠躬?士官生米罗诺夫!那样不好!您看我!”杰尼索夫喊道,他在一个地方待不住,骑着马在连队前转来转去。
翘鼻子、黑须发的瓦西卡·杰尼索夫那副面孔,以及他那短小结实的身量,握着出鞘的刀柄的青筋暴露的手指(短手指上长满了毛),完全跟平时的神情一样,特别是跟他傍晚喝了两瓶酒以后的神情一样。不过脸比平时更红,他像一只喝水的小鸟,高高地昂起他那头发蓬松的头,两条腿下死劲地把马刺对着那匹骏马贝杜英的两肋刺下去,身子好像要向后倾倒似的驰到连队的另一翼,嗓子嘶哑地喊着,叫大家察看一下手枪。他纵马到基尔斯坚跟前。这个上尉骑着一匹老实的宽背母马向前跨出一大步迎着杰尼索夫。长胡子上尉跟平时一样严肃,只是眼睛比平时更亮。
“怎么样?”他对杰尼索夫说,“这场仗打不起来。你看吧,咱们准得后撤。”
“鬼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杰尼索夫抱怨道。“啊!罗斯托夫!”他看见士官生满脸的高兴,对他喊了一声,“这回你可等到了。”
他赞许地微微一笑,看样子对士官生很满意。罗斯托夫觉得他幸福极了。这时团长在桥上出现了。杰尼索夫向他驰去。
“大人!请下进攻令!我把他们打回去。”
“进什么攻,”团长用枯燥乏味的声调说,好像要赶走讨厌的苍蝇似的皱起眉头,“您为什么站在这儿不动?没有看见左右两翼都在后撤吗?把骑兵连带回去。”
骑兵连过了桥,退出了大炮射程,没有损失一个人。接着,本来展开散兵线的第二骑兵连也过了桥,最后几个哥萨克兵也从那边撤净了。
保罗格勒团的两个骑兵连过桥以后,一前一后向山上撤退。团长卡尔·波格丹内奇·舒伯特骑着马向杰尼索夫的骑兵连走去,他在离罗斯托夫不远的地方缓步徐行,但是并不注意他,虽然为捷利亚宁的事发生冲突以后,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罗斯托夫感到他在前线的顶头上司正是他这时觉得对不住的这个人,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团长大力士般的背脊、淡黄头发的后脑和通红的脖颈。罗斯托夫有时觉得波格丹内奇只不过装出不注意的样子,其实他这时全部的目的是在考验士官生的勇敢,于是他挺直腰杆,快快活活地东张西望。他有时觉得,波格丹内奇有意走得很近,向罗斯托夫表现他的勇敢。有时他想,他的仇人为了惩罚他罗斯托夫,这时有意要派骑兵连冒死去冲锋陷阵。有时他又想,在冲锋陷阵后,他走到他面前,他将会向受伤的他宽宏大量地伸出和解的手。
保罗格勒团的人所熟悉的、肩头高高耸起的热尔科夫的身影向团长驰来。热尔科夫不久前才离开团队。他被赶出司令部后,没有在团队待下去,他说他不是傻瓜,净在前线干些苦差事,在司令部不干事也能得到更多的报酬,于是他设法在巴格拉季翁手下谋得一个传令官的差事。他带着后卫司令官的命令来见他以前的长官。
“团长,”他带着阴郁而严肃的神色,一面张望着过去的伙伴,一面对罗斯托夫的仇人说,“命令停下来,把桥烧掉。”
“给谁的命令?”团长不高兴地问。
“我也不知道是 给谁的命令 ,团长,”这个骑兵少尉严肃地回答,“不过公爵命令我:‘去告诉团长,叫骠骑兵快点回来,并且把桥烧掉。’”
在热尔科夫之后,一个侍从武官带着同样的命令来见骠骑兵团长。在侍从武官之后,涅斯维茨基骑着一匹哥萨克马驰来,那匹马驮着肥胖的涅斯维茨基吃力地飞奔着。
“怎么回事,团长,”马还在跑着他就喊起话来,“我跟您说过要把桥烧掉,不知是谁给搞错了,他们在那边都急疯了,弄得莫名其妙。”
团长不慌不忙地止住了团队,向涅斯维茨基转过身来。
“您跟我说过引火物的事,”他说,“可是您并没有跟我说过放火烧桥的事。”
“怎么可能呢,我的老爷子,”涅斯维茨基勒马,脱下军帽,用胖胖的手抚弄汗湿的头发,说道,“既然放下了引火物,怎么可能没有说烧桥呢?”
“我不是您的‘老爷子’,校官先生,您没说要我烧桥!我懂得公事,我习惯严格执行命令。您说过把桥烧掉,可是由谁来烧,我怎么能知道……”
“咳,总是这样。”涅斯维茨基把手一挥,说道,“你怎么在这儿?”他向热尔科夫转过脸来。
“也是为了这件事。你浑身湿透了,让我来给你拧干吧。”
“您说过,校官先生……”团长用气愤的腔调继续说。
“团长,”侍从武官插进来说,“快点动手吧,不然敌人就要推进大炮发射霰弹了。”
团长沉默地看看侍从武官,看看肥胖的校官,看看热尔科夫,脸子沉了下来。
“我一定烧桥。”他用庄重的声调说,他这样好像是表示,虽然发生一些使他不愉快的事,但他仍然尽到应尽的责任。
团长用他那筋肉发达的长腿把马一拍(仿佛都是马的过错似的),跑到前面,命令第二骑兵连——就是罗斯托夫在杰尼索夫手下服务的那一连,转回桥上去。
“果然如此,”罗斯托夫想道,“他想考验我!”他的心紧缩了,血涌到脸上。“让他看看我是不是胆小鬼。”他想道。
骑兵连全体官兵的快活的脸上,又露出刚才站在炮火下那种严肃的表情。罗斯托夫一直用眼睛盯着他的仇人团长,想从他的表情上证实他的猜测。但是团长连一眼也没有瞧他,他跟往常在前线上一样,目光严厉而庄重。命令发出了。
“快!快!”他附近同时发出几个声音。
骠骑兵急忙下马,弄得马刀绊住了缰绳,马刺叮当乱响,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要干什么。骠骑兵人人都画了十字。罗斯托夫不再观察团长——他没有这个工夫了。他怕落在骠骑兵后面,简直怕得心都停止跳动了。当他把马交给饲养员的时候,他的手发抖了,他觉得血液突突地往心里涌。杰尼索夫向后仰着身子,喊叫着从他身旁驰过。罗斯托夫什么也看不见,只见眼前奔跑的骠骑兵,他们的马刺跌跌绊绊,马刀锵锵作响。
“担架!”后面传来喊声。
罗斯托夫没有去想要担架是什么意思,他奔跑着,努力跑到所有人的前面。可是到了桥头,他没有留意脚下,踏进又烂又粘的泥里,绊了一下,两手着地跌倒了。别人赶过了他。
“ 靠西边 走,上尉。”他听见团长的声音,团长本来是在前面走的,这时在离桥头不远的地方勒住了马,脸上露出洋洋得意和高兴的神情。
罗斯托夫擦了擦沾满泥污的两手,望望自己的仇人,想要再往前跑,以为向前跑得越远越好。可是波格丹内奇喝住了他,虽然他没有看见也没有认出罗斯托夫。
“谁在桥中间乱跑?靠右边!士官生,回来!”他怒冲冲地喊道,然后向杰尼索夫转过身来,这时杰尼索夫为了炫耀自己的勇敢,正骑着马在桥上跑。
“干吗要去冒险,上尉!你下来好不好。”团长说。
“不要紧!枪子儿长眼睛的。”瓦西卡·杰尼索夫在马背上转过身来回答说。
这时,涅斯维茨基、热尔科夫和侍从武官一起站在射程以外,时而望望那堆戴黄色高筒帽子、穿绦带贴边的深绿色上衣和青色马裤、聚在桥头的人们,时而望望远方渐渐移近的穿青色外套的人影和牵着马的人群——一看便认出那是炮队。
“他们能不能把桥烧掉?谁将抢先?是他们先跑到把桥烧掉,还是法国人先跑到射程以内把他们全部消灭?”这是面对大桥居高临下的大批部队每个人都情不自禁地揪紧了心向自己提出的问题。他们在夕阳辉映下遥望着大桥和骠骑兵,遥望着桥对岸,望着逐渐向前推进的带着刺刀和大炮的穿青色上衣的人影。
“哎呀!骠骑兵要吃苦头了!”涅斯维茨基说,“现在离霰弹射程不远了。”
“他何必带这么多的人去。”侍从武官说。
“可不是,”涅斯维茨基说,“只要派两个麻利的小伙子,照样办得了。”
“咳,大人,”热尔科夫目不转睛地盯着骠骑兵,插嘴说,他那一派天真烂漫的神情,使人无法猜到他是不是说正经话,“咳,大人!您是怎样看的!派两个人,那谁给咱们弗拉基米尔勋章?这样虽然挨揍,但是可以替骑兵连请赏,他本人也可以得到勋章。我们的波格丹内奇是懂得怎样办事的。”
“瞧,”侍从武官说,“那是霰弹炮!”
他指给大家看那卸了前车正在迅速移开的大炮。
在法国人那边,在拥有大炮的人群里,冒出一股硝烟,几乎是同时,又冒出第二股,第三股,就在传来第一声射击的时刻,又冒出第四股。接着两声炮响,然后是第三声。
“噢,噢哟!”涅斯维茨基抓住侍从武官的手,好像一阵剧痛使他大叫一声,“您瞧,倒了一个,倒了,倒了!”
“好像是两个吧?”
“我要是沙皇,永远不打仗。”涅斯维茨基转过身去说。
法国人的大炮又赶快装上炮弹。穿青色外套的步兵跑步向桥上移动。又在不同的间歇冒出几股硝烟,霰弹在桥上发出劈里啪啦的声音。但是这一次涅斯维茨基看不见桥上发生的事情。桥上腾起一团浓烟。骠骑兵已经烧着了桥,不过这次法国炮队对着桥射击已经不是为了阻止烧桥,而是因为大炮已经瞄准,必须对着人放出去。
在骠骑兵回到饲养员那儿之前,法国人已经发射三颗霰弹。有两发没有射中,霰弹全飞了过去,但是最后一发落到一堆骠骑兵中间,打倒三个人。
罗斯托夫一心只想他对波格丹内奇的态度,站在桥上不知应当做什么。没有人可供他砍杀(他所想象的战斗就是砍杀),他也不能帮助旁人烧桥,因为他不像别的士兵们都拿着稻草辫子。他站在那儿东张西望,忽然间,桥上发出一阵像撒核桃似的毕毕剥剥的声音,离他最近的一个骠骑兵哎哟一声倒在桥栏杆上。罗斯托夫和另外一些人一齐向他跑过去。又有人喊叫:“担架!”四个人搀起那个骠骑兵就要抬他。
“噢——噢——噢!……松开我,看在上帝分上。”受伤的人喊道;但是人们仍然把他抬起来放到担架上。
尼古拉·罗斯托夫转过身去,好像要寻找什么东西似的向远方眺望,向多瑙河的流水、天空、太阳眺望。多么好的天空,多么蔚蓝而深远的天空!那沉沉西坠的太阳多么明朗!那远方多瑙河的水光多么柔和可爱!而尤其美好的是那多瑙河对岸青翠的远山、修道院、神秘的峡谷、雾霭笼罩树梢的松林……那儿安静,幸福……“我什么都不要,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能到那儿,”罗斯托夫想道,“在我一个人的心里,在那阳光里,有那么多的幸福,可是这儿……是一片呻吟、痛苦、恐怖,以及这混沌、忙乱……又有人喊叫什么,大家又往后跑,我也跟着他们跑,这就是它,就是它,就是那个死神,它在我上面,在我周围……转瞬之间——我就永远看不见这太阳,这河水,这峡谷了……”
这时太阳渐渐隐藏到乌云里,在罗斯托夫面前出现了别的担架。对死和担架的恐怖,以及对太阳和生活的爱——这一切汇成一个令人痛苦、惊恐的印象。
“上帝啊!天上的父啊,救救我,宽恕我,保护我吧!”罗斯托夫喃喃自语。
骠骑兵跑到饲养员跟前,说话的声音开始高些,平静些,担架从眼前消失了。
“怎么样,老弟,闻到火药味了吧?……”他耳边响起瓦西卡·杰尼索夫的喊叫声。
“一切都结束了,不过我是胆小鬼,是的,我是胆小鬼。”罗斯托夫想。他深沉地叹息着,从饲养员手里牵过他那匹蜷着一条腿的“白嘴鸦”,骑了上去。
“刚才那是什么,是霰弹吗?”他问杰尼索夫。
“一点不错!”杰尼索夫喊道,“咱们的小伙子干得漂亮!可是这种活儿叫人窝囊得慌!冲锋才有意思,把狗杂种砍个痛快!可是现在,真莫名其妙,人家像打靶似地打我们。”
团长、涅斯维茨基、热尔科夫和侍从武官一群人在离罗斯托夫不远的地方站着,杰尼索夫向他们走去。
“还好,似乎没有人留意我。”罗斯托夫心中想道。的确没有人留意他,因为士官生第一次上火线体验到的那种感情是人人都熟悉的。
“您有呈报的材料了,”热尔科夫说,“等着瞧吧,我也能升为少尉。”
“请您向公爵报告,我把桥烧了。”团长洋洋得意地、快活地说。
“假使问到损失呢?”
“微不足道!”团长用粗重的声音说,“两名骠骑兵受伤,一名 捐躯 。”他显然满心欢喜,而且带着按捺不住的幸福的微笑,响亮地说出 捐躯 这个好听的字眼。
在波拿巴指挥的十万大军追击下,库图佐夫统率三万五千名官兵,急急忙忙向多瑙河下游退却,沿途遭到当地居民的敌视。他们对盟军不再抱有信心,忍受着给养的不足,被迫在一切意想不到的作战条件下行动,只有当敌人追上时才停下来,仅仅为了在退却中不使重装备受到损失才打打后卫战。在兰巴赫、阿姆施特滕、梅尔克等地有过战斗;虽然连敌人都承认俄国人打得勇敢坚定,而战斗的结果却是更加迅速的退却。在乌尔姆免于被俘而在布劳瑙与库图佐夫会合的奥军,现在也离开了俄军,库图佐夫手下只有自己这支力量单薄而且疲于奔命的军队了。保卫维也纳已经谈不上。库图佐夫在维也纳的时候,奥地利军事参议院曾经交给他一份根据新的战略科学审慎拟定的进攻作战计划,但是库图佐夫这时已经顾不得这个了,他现在唯一的、看来几乎难以达到的目的,是避免像马克那样在乌尔姆全军覆没,希望和从俄国调出的部队会师。
十月二十八日库图佐夫及其军队渡过多瑙河到达左岸以后,第一次停留下来,和法军的主力隔河对峙。三十日向左岸的莫蒂埃师团发动进攻,并且击溃了它。这次战役第一次缴获了战利品:旗帜、大炮和两名敌军将军。俄军在两个星期的退却之后第一次停下来,经过一场战斗,不仅守住了阵地,而且打退了法国人。虽然俄军衣衫褴褛,疲惫不堪,由于掉队、伤亡和生病,人员折损了三分之一;虽然有些病号和伤员带着库图佐夫的信(这信是把他们的命运寄托给敌军的仁慈照顾)留在多瑙河对岸;虽然克雷姆斯的大医院和大住宅都改为野战医院还容纳不下全部的病号和伤员,——虽然有着这一切情况,在克雷姆斯停留和对莫蒂埃的胜利仍然大大提高了士气。在全军和大本营里流传着最乐观然而不真实的传闻,说是从俄国调出的纵队快到了,奥地利人打了胜仗,波拿巴吓跑了。
在战斗进行的时候,安德烈公爵跟随着在这次战役中阵亡的奥地利将军施米特。安德烈公爵的马受了伤,他本人的手臂也被子弹擦伤。蒙总司令特别恩宠,他被派往奥地利宫廷报告这次胜利的消息,当时奥地利宫廷由于受到法军的威胁已经迁往布吕恩 ,不在维也纳了。在战事正在进行的那天夜里,精神奋发而不知疲倦的安德烈公爵(表面看来他很文弱,其实他比最强壮的人都更能耐劳)骑上马,带着多赫图罗夫的报告到克雷姆斯去见库图佐夫,当天夜里安德烈公爵就作为信使被派往布吕恩。被派作信使,不仅是一种鼓励,而且是升迁的重要的一步。
夜是黑沉沉的,繁星满天。开仗前夕落了一场雪,白茫茫的雪地中间伸展着一条黑魆魆的大道。安德烈公爵坐在驿车里,时而一幕幕回忆昨天战斗的情景,时而高兴地想象他的胜利的消息将要引起的印象,时而想起总司令和同事们的送行,他这时的心情,正像一个期待已久而终于开始得到幸福的人所体验的那种心情。他一闭上眼,耳朵里就响起枪炮声,它和车轮的辚辚声以及胜利的印象融成一片。有时他想象俄国人逃跑了,他本人也被打死;但是他赶快醒来,怀着幸福的心情,仿佛重新意识到并没有这回事,相反,是法国人逃跑了。他又回忆胜利过程中种种细节和他在战斗中的沉着和英勇,于是他心境平静了,打起盹来……在满天繁星的黑夜之后,明亮欢快的早晨来临了。雪在阳光下融化,马飞奔着,道路两旁又闪过各式各样的树林、田地、村庄。
在一个驿站上他赶上运送俄国伤员的车队。一个领队的俄国军官躺在前面的大车上,正对着一个士兵大声骂些粗野的话。长形的德式大车在石头路上颠簸着,每辆车载着六七个面色苍白、扎着绷带、满身脏污的伤员。其中有些人在谈话(他听见是俄国口音),有些人在吃面包,伤势最重的,带着孩子般可怜的温和神情,默默地望着从他们身边驰过的信使。
安德烈公爵命令停一下,他问一个士兵是在哪次战役受的伤。
“前天在多瑙河上。”一个士兵回答。安德烈公爵掏出钱包,给那个士兵三枚金币。
“给大家的,”他向走拢来的军官又说,“祝你们早日康复,弟兄们,”他对士兵说,“还有很多的仗要打呢。”
“军官大人,有什么消息吗?”那个军官显然想攀谈几句,问道。
“消息好得很!走吧。”他向车夫喊了一声,马车就向前驰去了。
安德烈公爵到达布吕恩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他发现自己周围是高楼大厦、辉煌灿烂的商店、住宅的窗户、街灯、辚辚驰过的漂亮马车,使过了一阵军营生活的军人最为之心醉的一派繁华都市的气氛。安德烈公爵尽管一路急行,彻夜未眠,但他向宫廷走去的时候,却觉得比昨天更加精神焕发。只是眼睛闪烁着发热病似的光芒,思想非常迅速和明晰地转换着。战斗的一切细节又生动地呈现在他的眼前,这次已经不是模糊的,而是确切的,以他想象中的向弗朗茨皇帝简练的陈述形式呈现在他的眼前。他生动地想象可能向他提出的问题和对这些问题做出的回答。他以为立时就会引他朝见皇帝。但是在宫廷门口迎面跑出来一个文官,知道他是信使后,就带他到另外一道门口。
“顺着走廊向右走; 大人 ,那儿您可以找到值日的侍从武官,”文官对他说,“他会领您去见陆军大臣。”
接待安德烈公爵的值日侍从武官请他稍候,他去通报陆军大臣。五分钟后,侍从武官回来了,他分外客气地鞠着躬,请安德烈公爵先走,领着他穿过走廊,向陆军大臣的办公室走去。侍从武官似乎想用文雅的礼貌来防止这个俄国副官流露亲热的劲头。安德烈公爵向陆军大臣办公室门口走去的时候,他那快乐的心情大大减退了。他觉得他受了侮辱,而受辱的感觉转瞬之间又不知不觉变为毫无根据的藐视感觉。在这同一瞬间,机智却提示给他一个有权藐视侍从武官和陆军大臣的理由。“这些人没有闻到火药味,他们还以为胜利得来全不费工夫呢!”他心中想。他轻蔑地眯起眼睛,走进陆军大臣的办公室时特别放慢了脚步。当他看见陆军大臣面对一张大办公桌坐在那儿,有两分钟没有注意进来的人的时候,他这种感觉更加增强了。陆军大臣低垂着两鬓斑白、头顶光秃的脑袋,夹在两支蜡烛之间正阅读文件,一边用铅笔做记号。当门打开,响起脚步声的时候,他还是头也不抬地一气把文件看完。
“把这文件送出去。”陆军大臣把文件递给他的副官说,仍然没有注意信使。
安德烈公爵觉得,要么库图佐夫军队的行动在陆军大臣所处理的事情中是他最不感兴趣的,要么就是有意给俄国信使这么一个印象。“这对我完全无所谓。”他心中想道。陆军大臣把其余的文件推到一边,并且理得整齐了,这才抬起头来。他有一个聪明而富有特点的脑袋。但是在他转向安德烈公爵的那一瞬间,他脸上那副聪明而刚毅的表情似乎有意识地和习惯地顿时改变了,结果露出愚蠢、虚假,而且对这种虚假不加掩饰的笑容,这是一种接待川流不息的求见者的人的笑容。
“是库图佐夫大元帅派来的吗?”他问,“我想一定有好消息吧?同莫蒂埃打了一仗?打胜了?是时候了!”
他接过写给他的紧急通报,带着忧郁的神情开始读起来。
“唉,我的老天!我的老天!施米特!”他用德语说,“多么不幸,多么不幸!”
他浏览一遍以后,把紧急通报放在桌上,看了看安德烈公爵,像是在考虑什么。
“唉,多么不幸!您说这是一次有决定意义的战役吗?但是,并没有抓住莫蒂埃。”他沉吟了一下,“我很高兴您带来了好消息,虽然施米特的阵亡为胜利付出了高昂的代价。陛下一定愿意召见您,但不是在今天。谢谢您,您去休息一下。明天检阅后您来参加朝觐吧。到时候我会通知您。”
谈话时消失了的愚蠢笑容又在陆军大臣的脸上出现了。
“再见,非常感谢您。皇上一定愿意接见您。”他又说了一遍,低下头去。
当安德烈公爵走出宫廷的时候,他觉得,胜利给他的兴致和幸福,现在都被他留下,并且交给陆军大臣和彬彬有礼的侍从武官冰冷的手中了。他全部的思绪立刻改变了:那场战斗仿佛已经成为遥远的过去。
安德烈公爵在布吕恩住在一个熟人——俄国外交官比利宾那里。
“啊,亲爱的公爵,再没有比您更叫人愉快的客人了。”比利宾出来迎着安德烈公爵说。“弗朗茨,把公爵的东西放到我的卧室里去!”他对引博尔孔斯基进来的仆人说。“怎么,是来报捷的?好极了。我这样子,您一看就知道我是在家卧病呢。”
安德烈公爵梳洗穿戴完毕,走进外交官的豪华书房,在摆好的菜饭前坐下。比利宾悠闲自在地在壁炉旁边坐着。
在长途旅行之后,而且是在失掉一切洁净和优雅的生活条件的长期行军之后,安德烈公爵一到这自幼就习惯了的阔绰环境中,一种舒适、恬静的感觉便油然而生。除此以外,在受到奥地利人那番接待之后,能和一个俄国人谈谈心,而这个人他料想也怀有一般俄国人对奥地利人的共同的厌恶感(这是他现在特别强烈地体会到的),即使不说俄语(他们用法语谈话),也使他感到愉快。
比利宾三十五岁上下,独身,和安德烈公爵属于同一阶层。他们早在彼得堡就认识,但直到上次安德烈公爵跟随库图佐夫到维也纳时,他们才更接近起来。也和安德烈公爵在军界是一个有远大前程的青年一样,比利宾在外交界有更大的前程。他人还年轻,但已经是一个并不年轻的外交家了,因为他从十六岁就开始供职,曾在巴黎、哥本哈根等地待过,如今在维也纳担任相当重要的职务。奥地利首相和我们驻维也纳的大使都认识他,而且器重他。他不像有些外交官那样,认为要当一个很好的外交官,只需有一些消极的优点,知道什么事是不该做的,并且会说法语就行了。他是那种热爱工作而且善于工作的外交官,别看他懒,他有时能够通宵不眠地坐在办公桌前。不管工作的实质如何,他都做得很好。他关心的问题不是“为什么要做?”,而是“怎样做?”外交的任务究竟是什么,对他是无所谓的。把通令、备忘录或者报告拟得巧妙、准确和优美,这才是他最大的乐趣。比利宾的功绩所以被重视,除了文字工作之外,还由于他具有上层社会待人接物和言谈应对的本领。
比利宾像爱工作一样爱谈话,不过所谈的话一定要精辟、俏皮。在社交场所,他总是等待机会说点什么巧妙的话,而且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他才参加谈话。在比利宾的言谈中经常插进一些结构完美、立意新颖、能引起共同兴趣的俏皮话。比利宾在自己头脑中的实验室里似乎特意把这些俏皮话编制得轻巧简练,便于社交界一般小人物记忆并从一个客厅带到另一客厅。的确是这样, 比利宾的言辞在维也纳的客厅中不胫而走 ,而且据说,甚至对于所谓国家大事也往往不无影响呢。
他那张瘦削、憔悴、焦黄的面孔,布满皱纹的深沟,这些深沟总是精心地洗得白白净净,像刚洗过澡的指甲尖一样。皱纹的运动是他的面部表情的主要手段。有时他的眉毛往上一挑,额头就蹙起一道道宽大的皱褶,有时眉毛垂下来,腮帮上就形成巨大的褶子。一对深陷的不大的眼睛,老是快活地、直勾勾地看人。
“好,现在给我们讲讲你们的丰功伟绩吧。”他说。
博尔孔斯基以最谦逊的态度把战役经过和陆军大臣的接见讲了一遍,一次也没有提到自己。
“ 他们像对待闯进九柱戏的狗似的接待我 。”他结束自己的话,说。
比利宾咧嘴笑笑,脸皮的褶子舒展开来。
“ 可是,亲爱的 ,”他一边说,一边远远地审视自己的指甲,皱起左眼上方的皮肤,“ 虽然我很尊敬 ‘正教的俄罗斯军队’, 但是我认为你们的胜利不是最辉煌的 。”
他一直用法语谈话,只有当他想轻蔑地强调某个字眼时,才说俄语。
“不是吗?你们倾全军之力对付可怜的莫蒂埃一师人,而那个莫蒂埃竟从你们手里跑掉了,还谈得上什么胜利呢?”
“可是,认真说来,”安德烈公爵回答,“我们仍然毫不夸大地说,这总比乌尔姆的情况稍微好些……”
“你们为什么不给我们抓一个元帅呢?哪怕抓住一个也好。”
“因为事情并不都像预想的那样,也不可能像阅兵式那样正规。我跟您说过,我们原打算早晨七点钟迂回到敌人后方,可是到下午五点钟还没有到达。”
“那么你们为什么早晨七点钟还没有到达呢?你们应当早晨七点钟到达啊,”比利宾微笑着说,“应当早晨七点钟到达。”
“那么您为什么不用外交手段说服波拿巴放弃热那亚呢?”安德烈公爵用同样的腔调说。
“我知道,”比利宾打断他的话,“您是在想,靠近壁炉坐在沙发上谈谈捉拿元帅很容易。这是对的,但究竟为什么你们没有捉住他呢?你用不着大惊小怪,不仅是陆军大臣,就是至圣的皇帝兼国王弗朗茨陛下对你们的胜利也不会太高兴的。就连我这个可怜的俄国大使馆秘书也丝毫感觉不到有什么值得特别喜悦的……”
他目光笔直地打量了一下安德烈公爵,额头上皱起的皮肤突然松开了。
“亲爱的,现在该我来问您‘为什么’了吧?”博尔孔斯基说,“我得向您承认,我不懂,也许这里面有什么外交上的奥妙是我这贫弱的头脑理解不了的,但是我实在不懂:马克全军覆没,而费迪南大公和卡尔大公却死气沉沉,毫无作为,而且接二连三地犯错误,只有库图佐夫终于打了一个真正的胜仗,粉碎了法国人 所向无敌的神话 ,而陆军大臣甚至连详细的战况都不想知道!”
“正是因为这一点,亲爱的。 您懂不懂,老兄 ,乌拉!为了沙皇,为了俄罗斯,为了信仰! 这一切都是好的 ,但是你们的胜利于我们——我是说于奥地利宫廷——有什么相干?你们最好还是给我们带来一点卡尔或者费迪南大公的好消息吧——您是知道的, 这个大公或那个大公都一样 ——哪怕打败波拿巴的一支消防队呢,那就是另一回事了,那时我们就要鸣炮致敬了。可是现在这个样子,这只能说是存心要取笑我们。卡尔大公一事无成,费迪南大公丢了脸。你们放弃了维也纳,不再保卫它了, 你们似乎是对我们说 :上帝保佑我们,而你们和你们的首都也交给上帝吧。我们大家都爱戴的施米特将军:你们竟弄得他饮弹而亡,现在倒向我们庆贺胜利来了!……您不能不承认,再也想不出比您带来的消息更可恼的了。 这是存心,这是存心 。再说,就算你们确实得到一次辉煌的胜利,甚至卡尔大公也打了胜仗,这于大局又有何补呢?维也纳已经被占领,现以已经太晚了。”
“怎么说已经被占领?维也纳被占领了?”
“不单被占领,而且波拿巴到了申布鲁恩宫,伯爵,就是我们亲爱的弗尔布纳伯爵,已经前往向波拿巴屈膝求和去了。”
经过旅途的劳顿和沿途的见闻,在受到那场接待之后,特别是在这顿午餐之后,博尔孔斯基感到,他不能理解他所听到的这些话的意义。
“今天早晨利希滕费尔斯来过这里,”比利宾接着说下去,“他给我看一封信,信里详细描写了法军在维也纳的检阅。 缪拉亲王及其他等等 ……您瞧,你们的胜利并不怎么令人高兴,您也不会被人当作救命恩人……”
“是啊,一切对我都无所谓,完全无所谓!”安德烈公爵说,他开始懂得,他的克雷姆斯战役的消息,跟奥地利首都的陷落这样重大的事件比起来,的确没有多重要。“维也纳怎么被占领的?那座桥呢,还有那有名的 桥头堡 ,还有奥尔斯珀格公爵呢?我们听说奥尔斯珀格公爵在保卫维也纳。”他说。
“奥尔斯珀格公爵在河这边,是在保卫我们呢。我认为他保卫得很不好,但总算是在保卫。维也纳在河那边。桥还没有被占领,我想不会被占领的,因为那儿已经布上了地雷,并且发出了炸桥的命令。不然的话,我们早就到波希米亚山区去了,你们和你们的军队也要尝尝两面夹攻的苦头了。”
“但是,总不能说,战事已经结束了。”安德烈公爵说。
“我看是结束了。这儿的大人物也都是这么看的,就是不敢说出来罢了。仗刚打起来的时候我说的话,现在就要应验了,决定问题的不是你们的 迪伦斯坦 交锋 ,也根本不是火药,而是那些想出这个问题的人,”比利宾重述他的一句 俏皮话 ,他把额头上的皱皮舒展开来,停顿了一下,“问题就要看亚历山大皇帝和普鲁士国王在柏林会谈的结果了。如果普鲁士加入联盟, 奥地利就迫不得已了 ,仗就要打起来。如果不是,那么问题只是商谈在哪儿拟订新的 坎波福米奥和约 初步条款了。”
“多么了不起的天才!”安德烈公爵忽然喊道,并且握住他那小小的拳头向桌子上一击,“这个人多么幸运!”
“您是说波拿巴吗?”比利宾疑惑地说,同时皱起前额,这是向人表示 俏皮话 就要来了。“是说波拿巴吗?”他说,特别加重u的发音,“可是我以为,现在他既然在申布鲁恩宫给奥地利制定了法律, 就应当给他免去字母 u,我坚决实行新办法,只称他 波拿巴 。”
“算了吧,别开玩笑了,”安德烈公爵说,“您真的以为战事结束了吗?”
“我以为是这样。奥国上了当,这是它习惯不了的。它要报复。它所以觉得上当,首先因为各省遭到了破坏( 听说正教的军队抢得很凶 ),军队被击溃,首都被占领,这一切都是 为了 撒丁陛下 好看的眼睛 ,其次还因为—— 咱们私下说,亲爱的 ——我的嗅觉告诉我,咱们要受骗,嗅觉还告诉我,他们和法国正在拉拉扯扯,拟订和约草案,打算单独缔结秘密和约。”
“这不可能!”安德烈公爵说,“这太卑鄙了。”
“ 那就等着瞧吧 。”比利宾说,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表示话说完了。
安德烈公爵走进给他准备的房间,穿上清洁的内衣,躺在羽毛褥垫上,枕着又香又暖的枕头,这时他觉得,那场由他前来报捷的战斗,离他已经很远很远了。现在萦回在他脑际的是普鲁士联盟、奥地利的背叛、波拿巴的新胜利、明天的朝觐和检阅以及弗朗茨皇帝的召见。
他闭上眼睛,但耳边立刻响起排炮声、步枪声、车轮声,火枪手拉成一条线从山上又冲下来,法国人在射击,他觉得他的心在颤抖,他和施米特并肩驰向前去,子弹在他周围欢快地呼啸着,他体验到一种自小从未体验过的增大十倍的生之欢乐。
他醒了……
“是的,这一切都发生过!……”他说,脸上露出孩子般的幸福微笑,接着就沉入青年人的酣睡中了。
第二天,他醒得很晚。昨天的印象又浮上心头:他首先想起今天要朝见弗朗茨皇帝,还想起陆军大臣、彬彬有礼的奥地利侍从武官、比利宾和昨天晚上的谈话。为了去上朝,他穿起久已不穿的全副仪仗服装,焕然一新,英姿飒爽,一只手缠着绷带,进入比利宾的书房。书房里有四位外交使团的绅士。公使馆的秘书伊波利特·库拉金公爵是博尔孔斯基认识的,其余三位由比利宾向他做了介绍。
聚在比利宾这里的是一群年轻、富有、快乐的上流社会绅士,他们不论在维也纳还是在这里都组成一个特殊的小集团,这个小集团的首脑比利宾称它为 自家人 。这个几乎是由清一色的外交人员组成的集团,显然有他们自己的、跟战争和政治全然无关的兴趣,他们所关心的是上流社会,是对某些女人的态度和公务方面的事情。看来,这些人显然很乐意把安德烈公爵算作他们集团里的 自家人 (他们很少给人这种荣誉)。为了礼貌,同时也为了引起话头,人们向他提出几个有关军队和战斗的问题,接着就又东拉西扯说些笑话和谈论起别人的是非来了。
“但最妙的是,”其中一个人谈到外交界的一个同事的失败,说道,“最妙的是奥地利首相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任命他到伦敦是一种升迁,希望他要这样看待这件事。你们能想得出他当时的神情吗?……”
“但最糟的是,诸位,让我来揭露库拉金:人家正倒霉,他这个唐璜却幸灾乐祸,这种人真可怕!”
伊波利特公爵歪在一张躺椅里,把腿跷到扶手上,放声大笑起来。
“ 您说吧 。”他说。
“哦,唐璜!哦,毒蛇!”几个人齐声说。
“您不知道,博尔孔斯基,”比利宾对安德烈公爵说,“不论法国军队(我差一点说俄国军队)怎么可怕,也比不上我们这位老弟在女人中间的胡作非为来得可怕。”
“ 女人是男人的伴侣 。”伊波利特公爵发言了,他开始用长柄眼镜观看自己跷起来的脚。
比利宾和这些 自家人 望着伊波利特的眼睛大笑起来。安德烈公爵看出,这个伊波利特(应当承认,他几乎为了太太的缘故吃他的醋)是这个小集团的小丑。
“真的,我应当请您欣赏一下库拉金,”比利宾对博尔孔斯基低声说,“他谈起政治来才令人倾倒呢,应当看看他那副自命不凡的神气。”
他在伊波利特身边坐下,皱起脑门上的皱纹,跟他谈起政治来。安德烈公爵和其余的人把他们俩围起来。
伊波利特煞有介事地环顾大家,开始说:“ 关于联盟问题,柏林内阁不能表示自己的意见 , 正像最近的照会中 …… 没有表示……你们懂吧……你们懂吧……而且,如果皇帝陛下不改变我们联盟的原则的话 ……”
“ 等一等,我还没说完 ……”他抓住安德烈公爵的手,说道,“ 我认为,干涉比不干涉妥当。而且 ……”他沉吟一下,“ 拒绝我们十一月二十八日的通牒不能认为就是终结……您看,结果就是这样的 。”
他松开博尔孔斯基的手,表示他说完了。
“ 德摩西尼 , 我从你放在金口里的石子就认出你来 。”比利宾说,他高兴得满头的头发都散开了。
大家都笑了。伊波利特笑得比谁都响。他似乎极力想喘口气,但是他止不住狂笑,笑得他那一向呆板的面孔都拉长了。
“我说,诸位,”比利宾说,“博尔孔斯基不论在这所房子里还是在布吕恩,都是我的客人,我要尽我的可能用本地风光款待他。要是在维也纳,这是轻而易举的。可是在这儿, 在这讨厌的摩拉维亚山洞里 ,就比较难了,所以我要请你们大家帮忙。 应当用布吕恩的一切款待他 。你们张罗看戏的事,我负责社交,伊波利特,您自然是和女人打交道了。”
“应当让他看看阿梅莉,美极了!” 自家人 中间的一个边说边吻自己的指尖。
“总之,应当让这个杀红了眼的大兵更接近人道的观点。”比利宾说。
“我恐怕不能享受你们的热情招待了,诸位,我现在就得走。”博尔孔斯基看了看表,说。
“到哪儿去?”
“去觐见皇帝。”
“哦,哦!哦!”
“那好,再见,博尔孔斯基!再见,公爵,早点来我们这儿吃午饭,”几个人齐声说,“我们已经把您抓在手心里了。”
“您跟皇帝谈话时,尽可能多夸奖夸奖他们的军需供应和行军路线的安排。”比利宾送博尔孔斯基来到前厅时说。
“我本来想夸奖,可是既然知道了实情,那我就办不到了。”博尔孔斯基微笑着答道。
“总之,尽可能多说点。他喜欢接见人,可是他本人不爱说话,也不会说话,等会儿您就知道了。”
朝觐的时候,安德烈公爵在指定的地点站在奥地利军官中间,弗朗茨皇帝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安德烈公爵的脸,并且向他点了点他的长脑袋。但是在朝觐以后,昨天那个侍从武官彬彬有礼地向博尔孔斯基传达,皇帝愿意召见他。弗朗茨皇帝站在屋子中央接见他。开始谈话之前,使安德烈公爵吃惊的是,皇帝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他似乎慌乱了,脸也红了。
“请您说一说,是什么时候开始战斗的?”他急忙问道。
安德烈公爵作了回答。问过这个之后,又提出几个同样普通的问题,诸如“库图佐夫身体好吗?他什么时候离开克雷姆斯的?”等等。皇帝说话时那副表情,仿佛他全部的目的只不过是为了提出一定数量的问题。而对这些问题的回答,十分明显,并不能使他感到兴趣。
“战斗是几点钟开始的?”皇帝问。
“前线的战斗是几点钟开始的,我无法向陛下报告,但是在迪伦斯坦,我所在的那个地方,军队是傍晚六点钟开始进攻的。”博尔孔斯基说,他兴奋起来,打算趁这机会把他在头脑里已经整理好的见闻材料如实地陈述一番。
但是皇帝微微笑了笑,打断了他的话。
“有多少英里?”
“从哪儿到哪儿,陛下?”
“从迪伦斯坦到克雷姆斯。”
“三英里半,陛下。”
“法国人放弃了左岸吗?”
“据侦察兵报告,最后一批法国兵是夜间乘木筏子渡过河的。”
“克雷姆斯的粮秣够吗?”
“粮秣供应的数量没有达到……”
皇帝打断了他的话:
“施米特将军是几点钟阵亡的?”
“似乎是七点钟。”
“七点钟?真惨!真惨!”
皇帝表示感谢,并且鞠了一躬。安德烈公爵一走出来,立刻被侍臣们团团围住。从四面八方向他投来亲切的目光,送来温存的话语。昨天那个侍从武官责备他为什么不住在宫里,并且要把自己的住室让给他。陆军大臣过来向他祝贺,因为皇帝授给他三级玛丽亚·特雷西娅勋章。皇后的侍从请他去见皇后陛下。大公夫人也想见见他。他不知道回答谁好,他停了几秒钟,定一定神。俄国公使抓住他的肩头,把他领到窗口,跟他谈起来。
跟比利宾的话相反,他带来的消息很受欢迎。预订要举行一次感恩祈祷。库图佐夫被授予玛丽亚·特雷西娅大十字勋章,全军都受了奖。博尔孔斯基接到各方的邀请,他整个上午都得拜会奥地利的显要人物。下午四点多钟拜会完毕,安德烈公爵在回比利宾住所的路上,构思着向父亲报告战斗经过和布吕恩之行的信稿。在比利宾的住所门口,停着一辆装了半车东西的四轮马车,比利宾的仆人弗朗茨吃力地拖着一口箱子从门里出来。(在回比利宾家之前,安德烈公爵曾到书店里买了几本书预备行军途中阅读,他在书店里耽搁了一会儿。)
“这是怎么回事?”博尔孔斯基问道。
“ 咳,大人 !”弗朗茨说,把箱子费劲地堆到马车上,“ 我们要去更远的地方。那个坏蛋又跟着我们追来了 ! ”
“怎么回事?你说什么?”安德烈公爵问道。
比利宾迎着博尔孔斯基走出来。在比利宾一向平静的脸上,露出不安的神情。
“ 不,不,您得承认 ,”他说,“ 这简直妙极了,我是说塔博尔桥 (维也纳的桥) 事件。他们没有遇到抵抗就过桥了 。”
安德烈公爵完全茫然了。
“您到哪儿去来着,全城的车夫都知道的事,您怎么不知道?”
“我刚从大公夫人那儿来。我在那儿什么都没听到。”
“您没看见到处都在收拾行李吗?”
“没看见……到底是怎么回事?”安德烈公爵着急地问。
“怎么回事?是这么回事,法国人越过了奥尔斯珀格防守的那座桥,桥没有炸毁,缪拉现在正沿着通向布吕恩的大道前进,一两天内就要到这儿。”
“怎么,到这儿?为什么没有把桥炸掉,不是已经埋了地雷吗?”
“这个我正想问您呢。谁也不知道,连波拿巴本人也不知道。”
博尔孔斯基耸了耸肩。
“既然桥被占领,军队当然也就完了,因为军队会被切断的。”他说。
“可不是嘛,”比利宾答道,“您听我说,我对您讲过法国人进了维也纳。一切都很好。第二天,就是昨天,三位元帅老爷——缪拉、拉纳、贝利亚尔——骑着马到桥头去了。(请您注意,这三个人都是牛皮匠。)其中一个说,‘诸位,你们知道,这座塔博尔桥埋了地雷和扫雷装置,桥前有一个威力强大的 桥头堡 ,还有一支受命炸桥和阻击我们的一万五千人的军队。但是,如果我们拿下这座桥,我们的皇帝陛下一定很高兴。来,让我们把它拿下来。’‘我们就去。’另外两个说。于是他们就去攻那座桥,占领了它,现在他们率领全军正在多瑙河这一边向我们,也向你们,向你们的交通线进攻。”
“少开点玩笑吧。”安德烈公爵忧郁而严肃地说。
这个消息使安德烈公爵感到又伤心又愉快。他刚一听说俄军的处境是如此绝望,就立刻想到,注定给俄军解围的正是他,这是土伦 的再现,它将使他从无名的军官行列中崭露头角,将给他打开第一条通向光辉前程的道路!他在听比利宾谈话时,就已经想象他怎样回到军队,怎样在军事会议上提出唯一能够拯救军队的意见,怎样只委派他一个人去完成这个计划。
“少开点玩笑吧。”他说。
“我不是开玩笑,”比利宾继续说,“再没有比这更真实更可悲的了。三位元帅老爷这样单独地向桥上驰去,扬着白手绢,使人相信已经停战,他们这些元帅是来同奥尔斯珀格公爵谈判的。值班的军官们放他们进入 桥头堡 。他们对值班军官天花乱坠地胡扯一通:说什么战争结束了,弗朗茨皇帝要同波拿巴会面,他们想见见奥尔斯珀格公爵,诸如此类。军官派人去请奥尔斯珀格,这帮元帅老爷拥抱军官,开玩笑,骑在炮身上。这工夫,法军的一个营偷偷地来到桥头,把装着引火物的口袋丢到河里,然后就向 桥头堡 逼近。最后,我们亲爱的中将、奥尔斯珀格·冯·毛特恩出现了。‘亲爱的敌人!奥地利军队的精华,土耳其战争的英雄!敌对行为停止了,我们可以握手言欢了……拿破仑皇帝渴望认识认识奥尔斯珀格公爵。’总之,这帮元帅老爷不愧为牛皮匠,他们对奥尔斯珀格说了这么多的花言巧语,跟法国元帅们一见如故的动人情景是这么使他神魂颠倒,缪拉的外套和鸵鸟翎是这么使他眼花缭乱, 以致他只看见他们的火热,却忘记了自己应当向敌人开火 。(比利宾虽然说得很快,仍然没有忘记在这句俏皮话之后停顿一下,好让人有欣赏的时间。)那营法国军队冲进 桥头堡 ,钉死大炮,就把桥占领了。还有更妙的,”他接着说下去,由于讲得太美妙了,他那不安的心情平静下来,“更妙的是那个掌管大炮的军士(那是一尊点着地雷炸毁桥梁的信号炮),那个军士一见法国军队向桥头冲来,就要开炮,可是拉纳拉开了他的手。那个比自己的将军聪明的军士走到奥尔斯珀格跟前报告说:‘公爵,您受骗了,您瞧法国人冲过来了!’缪拉一看,如果让军士再说下去,诡计就要被戳穿了。他假装惊讶(地地道道的牛皮匠),对奥尔斯珀格说:‘我真看不出举世闻名的奥地利军纪在哪儿,’他说,‘您竟让下级对您这样说话!’ 这简直是天才。奥尔斯珀格公爵感到受了侮辱,下令逮捕那个军士。不,您得承认,关于这座桥的全部故事美妙极了。这不算愚蠢,也不算下流 ……”
“ 也许是叛变 。”安德烈公爵说,他生动如画地想到灰色的军大衣、伤口、硝烟、枪炮声和等待着他的荣誉。
“ 也不是的。这未免把宫廷说得太坏了 ,”比利宾又说下去,“ 这既不是叛变,也不是下流,也不是愚蠢。这正像在乌尔姆一样,这 ……”他仿佛是在思索,想找一个适当的说法,“ 这是 马克遗风 。我们都步 马克的后尘 ····· 了 。”他说完了,觉得自己说了 俏皮话 ,一句新鲜的、将被传诵一时的 俏皮话 。
一直聚在前额上的皱纹迅速舒展开来,他现出高兴的神色,微微带着笑意仔细端详自己的指甲。
“您要到哪儿去?”他突然对站起身来回自己房间的安德烈公爵说。
“我要走了。”
“到哪儿去?”
“回部队。”
“您不是还想待两天吗?”
“可是现在我马上要走。”
安德烈公爵吩咐手下人做好出发的准备之后,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我说,亲爱的,”比利宾走进他的房间,说道,“我为您考虑过。您为什么要走呢?”
为了证明这个论据无法驳倒,他那满脸的皱纹都消失了。
安德烈公爵露出疑问的神色看了看对方,什么也没回答。
“您为什么要走呢?我知道,您觉得这是您的责任——当军队处在危险之中的时候,应当赶回去。这我是理解的, 亲爱的,这是英雄气概 。”
“完全不对。”安德烈公爵说。
“可是,您既然是 哲学家 ,那就做一个彻底的哲学家,看看问题的另一面,您会看到,相反,您的责任是要珍重自己。这种事,就让那些除此以外什么事都做不了的人去做好了……既没有调您回去的命令,这儿也没有让您走;所以说,您可以留下来,跟我们一道去倒霉的命运引导我们去的地方。据说是到奥尔米茨。奥尔米茨是个不错的城市。咱们俩坐着我的四轮马车平平安安地就走到了。”
“别开玩笑了,比利宾。”博尔孔斯基说。
“我是出自友情真心诚意对您说这话的。您考虑一下。您既然可以留下,那您何必走呢?又到哪儿去呢?等待着您的,二者必居其一(他把皱纹都聚集在左边太阳穴上):不是您到不了部队和约就签订了,就是和库图佐夫一起蒙受失败和耻辱。”
比利宾觉得他的两端论法是驳不倒的,于是把脸上的皱皮舒展开来。
“这个我不能考虑。”安德烈公爵冷淡地说,而心里却在想:“我所以要走,是为了拯救军队。”
“ 亲爱的,您是英雄 。”比利宾说。
当天夜里,博尔孔斯基向陆军大臣告辞以后,就动身回部队去了,连他自己也不知去哪儿才能找到部队,又担心在去克雷姆斯的路上被法军俘获。
在布吕恩的全体宫廷人员都在收拾行李,笨重的物件已经送到奥尔米茨。在埃采尔斯多夫附近,安德烈公爵的马车驶到大路上,沿着这条大路,俄国军队在极端匆忙和极端混乱中行进。路上挤满了车辆,马车简直无法通过。安德烈公爵又饿又累,他向哥萨克军官要了一匹马和一名士兵,穿越车队去找总司令和自己的行李车。一路上他都听到关于俄国军队处境险恶的消息,官兵仓皇逃走的景象证实了这些消息。
“ 这支俄国军队是英国的黄金从天涯海角送来的,我们叫它遭受同样的命运 ( 乌尔姆军队的下场 )。”他想起在战役开始之前波拿巴在给他的军队的命令中所说的话,这句话使他对这位天才的英雄感到惊异,同时也使他感到自尊心受到伤害,还有对荣誉的渴望。“如果只有死而别无他路呢?”他想,“既然需要这样,那好吧!我一定做得不比别人差。”
安德烈公爵轻蔑地望着这些无穷无尽的混乱的队伍、车辆、辎重队、炮队,随后又是车辆、车辆、一切类型的车辆,它们你追我赶地夺路而逃,排列成三行四行地挤满了泥泞的大路。四面八方,前前后后,凡是听觉能够达到的地方,到处可以听见车辆的吱呀声,马车、大车和炮架的隆隆声,马蹄的嘚嘚声,鞭子的呼啸声,赶车人的吆喝声,士兵、勤务兵和军官的叫骂声。道路两旁处处可以看见剥了皮的和未剥皮的死马,毁坏的大车,车旁坐着一些在等待什么的零散士兵。处处可以看见成群离开队伍的士兵,他们到附近的村庄去不是牵羊捉鸡或者抱干草,就是拿走装满东西的袋子。在上下坡的地方,人群更密,嘈杂的声音片刻不停。士兵们在没膝的泥泞中抬着大炮和篷车,鞭子在呼啸,马蹄在打滑,套绳撑断了,胸口喊痛了。指挥行军的军官在车队之间驰来驰去。他们的声音在一片喧哗吵闹中几乎听不见,从他们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们对整好混乱的秩序已经感到绝望了。
“ 瞧,这就是可爱的 正教军队 。”博尔孔斯基回忆比利宾的话,心中想道。
他想打听一下总司令的驻地,于是向车队走去。迎面驶来一辆一匹马拉的奇怪的马车,看样子,这辆马车是士兵们拼凑起来的,介乎大车、两轮轻便马车和四轮轿式马车之间的东西。一个士兵赶着车,在皮顶篷下面,帘子后面,坐着一个把脑袋完全裹在围巾里的女人。安德烈公爵走上前去,正要问那个士兵,他的注意力忽然被篷车里那个女人的绝望喊叫吸引住了。因为赶车的士兵想超越别的车辆,指挥车队的军官正用鞭子抽打他,鞭梢扫着了车帘。女人发出刺耳的尖叫。她看见安德烈公爵,就从车帘下探出身子,从毯子似的围巾下伸出干瘦的手来,一面摇晃,一面喊道:
“副官,副官先生!……看在上帝的分上……救救我吧……这怎么得了啊?……我是第七猎骑兵团军医的家眷……不让我们过去。我们落在后面了,跟自己的人失散了……”
“我敲碎你的脑壳,滚回去!”凶狠的军官向士兵嚷道,“跟你的臭娘们儿一起滚到后面去!”
“副官先生,救救我吧。这像什么话?”军医太太喊道。
“请您让这辆车过去吧。您没有看见这是一位妇女吗?”安德烈公爵走到军官跟前,说道。
军官看了一眼,没有答理,又转身对士兵说:
“我揍死你……滚回去!”
“放他们过去吧,我对您说。”安德烈公爵把嘴一撇又说了一遍。
“你是什么人?”军官突然像醉了酒似的对他发作起来,“你算老几?你(他特别加重 你 字)是首长吗?在这儿我是首长,不是你。往后站,”他重复说,“我敲碎你的脑壳。”
看来军官很爱说这句话。
“把小副官训得够戗。”从后面传来一个人的声音。
安德烈公爵看出,这个军官身上突然爆发出一股如醉如狂的无名怒火,处在这种状态的人,就不记得他是在说什么了。他也看出,他保护那个坐车的军医太太,可能成为所谓的 笑柄 ,他觉得这比什么都可怕。但是他的本能告诉他的却是另一回事。没等军官说完,气歪了脸的安德烈公爵就冲到他面前,扬起了鞭子:
“请——您——放——他们——过去!”
军官把手一挥,连忙走开了。
“都是你们这帮人、司令部的人搞的,搞得一塌糊涂,”他嘟嘟囔囔说,“您看着办吧。”
安德烈公爵连眼皮都没有抬,就急急忙忙离开了那个称他为救命恩人的军医太太,向人们告诉他的总司令驻地驰去,他一面心中怀着厌恶的感觉回忆刚才那场有失尊严的冲突的细节。
他进了村子,下了马,向头一户人家走去,打算稍微休息一下,吃点东西,清理清理使他感到屈辱的、折磨人的思绪。“这是一群乌合之众,不是军队。”他一面想,一面向第一户人家的窗口走去,他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他的名字。
他四处张望一下。从小窗口探出涅斯维茨基的漂亮面孔。涅斯维茨基的鲜红的嘴巴嚼着东西,招手叫他进去。
“博尔孔斯基,博尔孔斯基!你没听见还是怎么的?快来。”他喊道。
安德烈公爵进了屋,看见涅斯维茨基和另外一个副官正在吃东西。他们迫不及待地问博尔孔斯基可曾听到什么消息。安德烈公爵从这两副他非常熟悉的面孔上看出惊慌不安的表情。这种表情在涅斯维茨基那副一向嬉笑的面孔上特别明显。
“总司令在哪儿?”博尔孔斯基问。
“在这儿,就在那所房子里。”副官回答说。
“听说要讲和,而且投降,是真的吗?”涅斯维茨基问。
“我正要问您呢。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赶上你们,此外我什么都不知道。”
“老兄,赶上我们又怎么样!可怕极了!我不该嘲笑马克,现在咱们更倒霉了,”涅斯维茨基说,“坐下吃点东西吧。”
“公爵,眼下不光是行李车,什么都找不到了,您的勤务兵彼得也不知去向。”另一个副官说。
“总部在什么地方?”
“咱们要在茨奈姆过夜。”
“我把要用的东西重新打包,用两匹马驮着,”涅斯维茨基说,“驮包打得好极了。就是越过波希米亚山也不怕了。情况很糟,老兄。你怎么啦,病了吗,怎么老哆嗦?”涅斯维茨基看见安德烈公爵像触了电似的发抖,便这样问。
“没有什么。”安德烈公爵回答说。
这时他想起刚才跟军医太太和辎重队的军官那场冲突。“总司令在这儿做什么?”他问。
“我完全不了解。”涅斯维茨基说。
“我只了解一件事,那就是一切都叫人厌恶,厌恶,厌恶!”安德烈公爵说着就到总司令那儿去了。
安德烈公爵从库图佐夫的马车旁边、从累得要死的随从们骑的马旁边、从高声谈话的哥萨克兵旁边经过,进了门洞。正如人们告诉安德烈公爵的,库图佐夫跟巴格拉季翁和魏罗特尔一起在一家农舍里。魏罗特尔是接替阵亡的施米特的奥地利将军。在门洞里,身材矮小的科兹洛夫斯基在文书的对面蹲着。文书卷着袖口,趴在底朝上的木桶上,正忙着抄写东西。科兹洛夫斯基面色疲惫不堪,看样子他也是一夜没有睡觉。他瞅了安德烈公爵一眼,连头也没有向他点一下。
“另起一行……写好了吗?”他继续向文书口授,“基辅掷弹兵团队,波多尔斯克团队……”
“跟不上趟,大人。”文书转脸看了看科兹洛夫斯基,没好气地回答。
这时从门里传来库图佐夫激动的、不满意的声音,中间插进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这些说话的声调、从科兹洛夫斯基看他时那种心不在焉的神情、从疲倦到极点的文书那种不逊的态度、从文书和科兹洛夫斯基围着木桶坐在地板上离总司令那么近、从牵着马的哥萨克兵在窗下大声说笑——从这一切看来,安德烈公爵感觉到一定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不幸的事。
安德烈公爵急切地向科兹洛夫斯基提出了一些问题。
“等一下,公爵。”科兹洛夫斯基说,“给巴格拉季翁下书面命令呢。”
“投降吗?”
“投什么降,作战命令都发出了。”
安德烈公爵向那扇传出声音的门走去。他正要开门,屋里的说话声停了,有人把门打开,门口出现了鹰钩鼻、胖脸膛的库图佐夫。安德烈公爵在库图佐夫正对面站着,但是从总司令那只独眼的表情可以看出,重重的心事和如焚的忧虑完全占据了他,他的视线都仿佛给什么蒙住了。他直视着他的副官的脸,可是没有认出他来。
“怎么样,写好了吗?”他转身对科兹洛夫斯基说。
“马上就好,大人。”
跟在总司令后面出来的是巴格拉季翁,他个子不高,干瘦,生着一副东方人的脸型,神气坚强而呆滞,看去还不很老。
“向您报到。”安德烈公爵一面大声重说了一遍,一面把信递上去。
“哦,从维也纳来的?好的。等一会儿,等一会儿!”
库图佐夫和巴格拉季翁走到门廊阶台上。
“公爵,再见,”他对巴格拉季翁说,“基督保佑你。祝你建立奇功。”
库图佐夫的脸突然变得柔和了,眼圈里涌出了泪水。他用左手把巴格拉季翁拉到跟前,用戴着戒指的右手以显然习惯的姿势给他画十字,并且把肥胖的腮帮伸给他,巴格拉季翁不吻他的腮帮,却向他的脖颈吻了一下。
“基督保佑你!”库图佐夫又说一遍,然后向马车走去。“跟我坐一辆车走吧。”他对博尔孔斯基说。
“大人,我希望我留在这儿能有点用处。请准许我留在巴格拉季翁公爵的部队里吧。”
“上车,”库图佐夫说,当他发现博尔孔斯基迟疑不决时,就又说,“好军官我自己也需要,我自己也需要。”
他们坐进马车,车走了好几分钟他们都沉默不语。
“以后要做的事多得很,什么样的机会都有。”他带着老年人洞察一切的神情说,仿佛博尔孔斯基心中所想的他都一清二楚。“他的部队明天能回来十分之一,我就谢天谢地了。”库图佐夫好像自言自语,又说。
安德烈公爵看了看库图佐夫,不由得注意到,离他半俄尺 远是库图佐夫额角上那道洗得干干净净的、在伊兹梅尔战役中被子弹打穿了头骨留下的疤痕和那只失去眼球的眼睛。“是的,他有权利这么平静地谈到这些人的死亡!”博尔孔斯基想。
“正是为此,我才请求派我到这个部队里的。”他说。
库图佐夫没有回答。他似乎已经忘了他方才说的话,他坐在那里陷入了沉思。五分钟后,库图佐夫在柔软的弹簧车垫上平稳地摇晃着,向安德烈公爵转过身来。他脸上已经没有丝毫焦虑的痕迹了。他带着几分讥笑的神情问起安德烈公爵会见奥地利皇帝的详情,关于克雷姆斯战役在宫廷听到什么反应,还问到几个他们都认识的女人。
十一月一日,库图佐夫从侦察兵那儿得到的消息表明,他所统率的军队几乎陷入绝境。据侦察兵报告,法国人越过维也纳桥后,正以庞大的兵力向库图佐夫与俄国开来的援军之间的交通线推进。如果库图佐夫决定留在克雷姆斯,拿破仑的十五万大军就要切断他的所有的交通线,把他的四万疲惫不堪的军队包围起来,他的处境就要同马克在乌尔姆的处境一样。如果库图佐夫决定放弃与俄国援军取得联络的道路,那他就要一面防御敌人的优势兵力,一面落荒退入情况不明的波希米亚山区,失掉与布克斯格夫登取得联系的任何希望。如果库图佐夫为了跟援军会师,决定沿着从克雷姆斯到奥尔米茨的大道撤退,那就要冒这样的危险:在这条路上他可能被已越过维也纳桥的法军抢在前头,这样一来,他就要被迫带着全副重装备和辎重,一面行军,一面同兵力两倍于他的,而且从两面向他夹攻的敌人进行战斗。
库图佐夫选择了后一条出路。
正像侦察兵报告的,法军过了维也纳桥,赶到库图佐夫前头一百多俄里,正日夜兼程向库图佐夫撤退的线路上的茨奈姆前进。抢在法军之前赶到茨奈姆,那就意味着俄军的得救的希望大一些;让法军抢先赶到茨奈姆,那就意味着肯定要遭到跟乌尔姆战役一样的耻辱,甚至是全军覆没。但是带领全军赶到法军前头是不可能的。法军从维也纳到茨奈姆的道路,比起俄军从克雷姆斯到茨奈姆的道路来,又短又好。
接到消息的当天夜里,库图佐夫派出巴格拉季翁部四千名前卫,从克雷姆斯-茨奈姆大道右边翻山越岭到达维也纳-茨奈姆大道。巴格拉季翁必须马不停蹄地赶完这段路程,然后面对维也纳,背朝茨奈姆安营扎寨。如果他在法军前头赶到,他必须尽可能阻止他们前进。而库图佐夫本人则带领全副重装备向茨奈姆进发。
在一个风雨之夜,巴格拉季翁带领饥饿、赤脚的士兵走了四十五俄里没有道路的山地,失去三分之一掉队人员,比法军早几个小时来到维也纳-茨奈姆大道上的霍拉布伦。而库图佐夫率辎重队还要走一昼夜才能到达茨奈姆,因此,要想拯救部队,巴格拉季翁就得在霍拉布伦跟相遇的全部法军周旋一昼夜,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但是奇怪的命运却使不可能变为可能。法国不战而骗取了维也纳桥,这一成功经验促使缪拉想照样去欺骗库图佐夫一次。缪拉在前往茨奈姆途中遇见巴格拉季翁带领的力量薄弱的部队,以为这就是库图佐夫的全部人马。为了确有把握地粉碎这支军队,他要等待从维也纳出发后沿途掉队的人员,因此他建议停战三天,条件是双方的军队不改变位置,原地不动。缪拉说,和平谈判正在进行,为了避免无谓的牺牲,所以建议停战。担任前哨的奥地利将军诺斯蒂茨伯爵听信了缪拉的军使的话,往后撤退,给巴格拉季翁的部队让出路来。另一个军使驰到俄军散兵线上,也宣布和平谈判的消息,建议俄军停战三天。巴格拉季翁回答说,是否接受停战的建议,他不能决定,于是派一名副官带着关于这个建议的报告前去请示库图佐夫。
对库图佐夫说来,停战是赢得时间的唯一手段,可以利用它休整一下疲劳的巴格拉季翁部队,让辎重和重装备(正瞒着法国人进行)哪怕向茨奈姆多推进一站路也好。停战的建议为拯救俄军提供了唯一的、意外的机会。库图佐夫接到这个消息,立即派他手下的侍从武官长温岑格罗德前往敌方营地。温岑格罗德不仅要接受停战建议,而且还要提出投降的条件;同时,库图佐夫派遣几名副官去催促克雷姆斯-茨奈姆大道上全军的辎重加速前进。只有又饿又累的巴格拉季翁部队屹然不动地与兵力七倍于它的敌人相对峙,掩护着辎重和全军的行动。
果然不出库图佐夫所料,一方面,这个不附带任何约束力的投降建议使得一部分辎重能够有通过的时间;另一方面,缪拉的错误很快会被发觉。离霍拉布伦二十五俄里,驻在申布鲁恩的波拿巴一接到缪拉的报告以及关于停战和投降的草案,他立即看出其中有诈,于是用法语给缪拉写了如下的一封信。
缪拉亲王鉴:
我找不到适当的字眼来表达我对您的不满。您不过是指挥我的前卫部队,没有我的命令,您没有权力做出停战的决定。您要使我丧失全部的战果。立即撕毁停战建议,并向敌人进攻。您要对他宣布,签订这个投降书的将军没有这样的权力,除了俄国皇帝,任何人都没有这样的权力。
然而,假使俄皇同意这个协议,我也可以同意;但这不过是玩弄诡计罢了。您要前进,消灭俄国军队……您是能够俘获它的辎重和大炮的。
俄皇的侍从武官长是个骗子……军官如未被授予全权代表资格,就不能起任何作用;他也是没有全权代表资格的……在越过维也纳桥的时候,奥地利人受了骗,而您现在却受了俄皇侍从武官的骗。
拿破仑
一八○五年雾月二十五日八时于申布鲁恩
波拿巴的副官带着这封极其严厉的信,向缪拉飞驰而去。波拿巴不相信自己的将军,生怕放走已经落网的牺牲品,便亲自带领全部近卫军,向战场推进。而四千名巴格拉季翁部队,却快活地燃起篝火,烘衣裳,取暖,三天以来第一次煮粥,部队里没有一个人知道、也不去想他们面临着什么。
安德烈公爵向库图佐夫提出的坚决要求,得到了批准。下午三点多钟,安德烈公爵来到格伦特,见过巴格拉季翁。波拿巴的副官还没有到达缪拉部队,所以战斗还没有开始。在巴格拉季翁部队里,人们对整个战局毫无所知,他们谈论和平,但不相信和平有可能实现;谈论打仗,又不相信战斗在即。
巴格拉季翁知道博尔孔斯基是个受宠的亲信副官,所以对他屈尊俯就,特别优待。他对他解释说,今明两天将有战斗,在战斗时,他给予他充分的自由:跟随他,或在后卫监视撤退秩序,“这也同等重要”,都由他自己决定。
“不过,今天大概不会打起来。”巴格拉季翁安慰安德烈公爵似地说。
“如果他是一个普通的司令部的花花公子,是派来挣十字勋章的,那他在后卫照样可以挣到。如果他愿意留在我身旁,那也好……如果他是一个勇敢的军官,会有用场的。”巴格拉季翁想。安德烈公爵什么也没回答,只要求准许他巡视一遭阵地,熟悉一下部队的部署,在执行任务时好认识道路。部队值勤的校官自愿给安德烈公爵带路;这个军官是个美貌男子,衣着考究,食指上戴着钻石戒指,法语说得很坏,但又喜欢说。
到处可以看见面带愁容、好像在寻找东西的浑身湿透的军官,以及从村子里拖出门板、长板凳和围墙木板的士兵。
“瞧,公爵,拿这些人真没办法,”校官指着那些人,说,“指挥官们把他们惯坏了。再瞧瞧那儿,”他指着随军商贩搭起的帐篷,“都聚在那儿闲坐。今天早晨才把他们撵走,您看现在又满满的了。公爵,应当去吓唬他们一下。费不了多大工夫。”
“一块儿去,我也吃点干酪和面包。”安德烈公爵说,他还没来得及吃东西。
“您怎么不早说,公爵?您要早说,我可以招待您。”
他们下了马,走进商贩的帐篷。几个面红耳赤的军官面带倦容坐在桌旁又吃又喝。
“这又怎么啦,诸位!”校官像一个把话重复了好几遍的人,用责备的口吻说,“这样擅离职守是不许可的。公爵有令,谁都不许来。看您这样子,上尉先生。”他转身对一个又矮又瘦、浑身泥污的炮兵军官说,这位炮兵军官没有穿靴子(他把靴子交给商贩拿去烘干),只穿着袜子,站在进来的人面前,不大自然地微笑着。
“图申上尉,您怎么不嫌害臊?”校官继续说,“您是炮兵,好像应当做个模范,可是您不穿靴子。一旦有情况,您不穿靴子,那就好看了(校官露出笑意)。都给我回自己的岗位上去,诸位,全回去,全回去。”他用长官的口吻补充说。
安德烈公爵看了看图申上尉,不由得笑了。图申一声不响,面带笑容,不住地倒换着两只没有穿靴子的脚站在那儿,他那对聪明而和善的大眼睛带着疑问的神情时而望望安德烈公爵,时而望望校官。
“士兵们说:不穿靴子更灵便。”图申上尉说,他微微含笑,畏畏缩缩,看来,他想用诙谐的调子改变一下尴尬的处境。
但是没等把话说完,他就觉得他的诙谐没人理会,没有发生效果。他感到狼狈了。
“你们都回去吧。”校官极力保持着严肃的态度,说。
安德烈公爵又把这个炮兵军官上下打量了一下。在这个人身上,有一种特别的,完全不是军人的,有几分可笑、然而却非常吸引人的东西。
校官和安德烈公爵骑上马继续前进。
他们不断超过和碰见正在赶路的各队士兵和军官,出村以后,看见左前方正在构筑工事,刚掘出的泥土泛着红色。几个营的士兵在寒风中只穿一件衬衣,像一窝白蚁似的在工事里忙碌。土堤后面望不见的人不断甩出一铲一铲的红土。他们走到工事前面视察一番后,又往前走。在工事后面,他们碰见几十个不断轮换、跑步离开工事的士兵。他们不得不捏着鼻子策马快走,避开这里恶臭的空气。
“ 这就是军营的乐趣,公爵先生 。”值勤的校官说。
他们驰到对面山上。从这里已经可以看见法国军队。安德烈公爵停下来仔细观察。
“那边是我们的炮垒,”校官指着最高的制高点,说,“就是那个不穿靴子的怪人指挥的炮垒。从那儿什么都望得见,咱们去吧,公爵。”
“多谢您啦,现在我一个人走走,”安德烈公爵想摆脱这个校官,说,“不必客气,您请便吧。”
校官落到后面了,安德烈公爵独自往前走去。
他越往前走,离敌人越近,我军的阵容就越整齐,气氛也越愉快。最混乱、最低沉的是赴茨奈姆的辎重队,也就是早晨安德烈公爵路过的、离法国军队十俄里的地方。在格伦特也可以看出慌乱和恐惧的迹象。安德烈公爵越走近法国军队的散兵线,我军就越显得有信心。穿着灰色军大衣的士兵列队站在那里,司务长和连长查点人数,伸出一个指头戳着每班最后一个士兵的胸脯,命令他举起手来。到处有士兵把柴禾和树枝拖来搭窝棚,欢快地谈笑着。围着篝火坐着的人,有的穿着衣服,有的光着膀子,他们在烘烤衬衣和包脚布,或者修补靴子和大衣。在饭锅和炊事员那里围着许多人。有一个连队已经做好饭了,士兵们用贪馋的目光望着冒蒸气的锅,等待管理员用木碗盛食物样品递给军官检验,那个军官在他的棚子对面一根木头上坐着。
在一个比较幸运的连队里(不是大家都有伏特加酒),一群士兵围着一个宽肩、麻脸的司务长站在那儿,司务长倾斜着小桶,朝顺序递过来的军用水壶盖子里倒酒。士兵们带着虔诚的表情把壶盖送到嘴边,兜底儿倒进嘴里,然后用大衣袖子擦擦嘴唇,高高兴兴地离开了司务长。每个人的脸上都是这么平静,就好像眼前的一切不是发生在大敌当前的时刻,不是发生在至少要倒下一半人的战役前夕,而好像是在祖国某地等待着平安的驻防。安德烈公爵驰过猎骑兵团,在基辅掷弹兵队伍中间——这些掷弹兵个个都是雄赳赳的好汉,他们也在干些日常和平的劳动,在离一间高大的、跟其他的棚子不同的团长的棚子不远的地方,迎面碰见一排列队的掷弹兵,队前躺着一个赤膊的人。两个士兵按住他,另外两个士兵挥起柔软的树枝,朝着赤裸裸的背脊有节奏地抽打着。挨打的人怪声嚎叫着。一个肥胖的少校在队列前来回走动,不理会那嚎叫声,不停地说:
“士兵偷窃是可耻的,士兵应当正直、高尚、勇敢。如果偷自己弟兄的东西,那他就人格扫地,他就是坏蛋。再打,再打!”
不断传来软鞭子的抽打声和假装的拼命的嚎叫声。
“再打,再打。”少校说。
那个年轻军官露出莫名其妙和痛苦的表情,用疑问的目光望着骑马走过的副官,离开了挨打的人。
安德烈公爵来到前沿,沿着阵地走下去。左右两翼,敌我双方的散兵线相距很远,可是中央,就是当天早晨军使走过的地方,双方的散兵线离得那么近,彼此可以看见对方的脸,甚至可以交谈。除了据守这一带散兵线的士兵,两边都聚着很多看热闹的人,他们一面嘲笑,一面观看他们觉得古怪而陌生的敌人。
从大清早起,虽然严禁走近散兵线,但是长官们赶不走看热闹的人。据守散兵线的士兵,像一些展示什么稀罕物件的人似的,已经不再去看法国人了,反而去观看前来看热闹的人,百无聊赖地等待着交班的时刻。安德烈公爵停下来仔细观察法国人。
“你瞧,你瞧。”有一个士兵指着一个俄国火枪手对同伴说。那个火枪手和一名军官来到散兵线,正跟一个法国掷弹兵流畅地、激动地谈话。“你瞧,他说得多流利!连法国人都赶他不上。你也来一句,西多罗夫!”
“别急,听一听。哦,好流利!”那个被认为擅长法语的西多罗夫答道。
两个谈笑的人所指的那个士兵,是多洛霍夫。安德烈公爵认出他来,细听他在说什么。多洛霍夫是随同他的连长从团队的防地左翼来到散兵线的。
“说下去,说下去!”连长激励他说,向前探着身子,极力不漏掉他听不懂的每一个字,“请再说快些。他在说什么?”
多洛霍夫没有回答连长,他正全神贯注地跟一个法国掷弹兵展开热烈的争论。他们谈的当然是那次战役。这个法国兵把奥地利人和俄国人弄混了,说那次战役是俄国人投降了,并且从乌尔姆逃跑了,而多洛霍夫说俄国人不但没有投降,而且把法国人揍了一顿。
“我们奉命到这里来赶你们,我们一定能把你们赶跑。”多洛霍夫说。
“当心你们自己和你们的哥萨克,别都被活捉了。”法国掷弹兵说。
在一旁观看和旁听的法国士兵都笑起来。
“我们要打得你们团团转,就像苏沃洛夫在世时那样叫你们团团转( 叫你们团团转 )。”多洛霍夫说。
“ 他瞎扯什么 ?”一个法国兵说。
“ 古代历史 ,”另一个猜到他说的是过去的战争,说,“ 我们皇上像对别人一样,也要给你们的苏瓦拉一点颜色看 。(这里称苏沃洛夫为苏瓦拉,表示轻蔑。)”
“波拿巴……”多洛霍夫刚要开口,被一个法国人打断了。
“不是波拿巴,是皇上! 见鬼 ……”他气愤地骂了一声。
“你们皇上真他妈的该死!”
多洛霍夫用俄语骂了一句,是大兵的粗话,然后他挎上枪,走开了。
“咱们走吧,伊万·卢基奇。”他对连长说。
“你瞧人家的法语,”散兵线上的士兵说,“你也来一句,西多罗夫!”
西多罗夫挤了挤眼,就转身对着法国人连珠炮似的说些谁也不懂的话。
“卡里,马拉,塔法,萨菲,木特尔,卡斯卡。”他咿里哇啦乱说一通,并且极力说得有腔有调的。
“嗬,嗬,嗬!哈,哈,哈!呵哈!呵哈!”士兵们哄然大笑,笑得那么爽朗、快活,笑声自然而然地越过散兵线传染给了法国人,在这场大笑之后,似乎应该把弹药从枪炮里卸下来,把它销毁,赶快各自回家。
但是枪炮仍然装着弹药,房屋和堑壕的枪眼仍然威严地瞪视着前方,卸掉前车的大炮仍然互相瞄准着对方。
安德烈公爵从右翼到左翼走遍了整条战线,然后登上校官所说的那个可以俯瞰整个战场的炮垒。在这里他下了马,在四尊卸掉前车的大炮中靠外边的一尊旁边停下来。炮前有个哨兵走来走去,看见军官来了,他本要立正站着,但安德烈公爵向他做了个手势,他又踱起他那均匀单调的步子。大炮后面是前车,再后面是拴马桩和炮兵们生起的篝火。左边,离边缘的大炮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刚刚搭起的窝棚,从窝棚里传出军官们热闹的谈话声。
果然,从炮垒眺望,几乎整个俄军的部署和大部分敌人都在视野之内。炮垒正对面,在地平线的丘岗上,可以看见申格拉本村;稍左和稍右,在他们生起的篝火的青烟里,有三处地方可以辨认出大批的法国军队,显然,大部分法军都在村里和山后。村子左边烟雾弥漫处,似乎有炮垒形状的东西,但是用肉眼看不清楚。我们的右翼部署在俯临法军阵地的颇为陡峭的高地上。上面配置的是我们的步兵,右翼的边缘可以看见龙骑兵。中央就是图申的炮垒,也就是安德烈公爵正在这里观察阵地的地方,这里有一条徐缓笔直的下坡道和上坡道,一直通到把我们和申格拉本村隔开的小河。我们左边的军队跟森林相连接,我们采伐木柴的步兵在那里生起的篝火冒着浓烟。法军的阵线比我们的宽,很明显,法军容易从两翼包围我们。我们的阵地后面是一道又陡又深的冲沟,炮兵和骑兵很难从那里撤退。安德烈公爵掏出笔记本,用臂肘支在炮身上,在本子上画了个军队部署的草图。他用铅笔在两个地方做了记号,打算向巴格拉季翁报告。他设想:第一,把全部大炮集中到中央阵地;第二,把骑兵调到冲沟后面。安德烈公爵经常在总司令身边,经常留意兵团的行动和一般性的指示,经常阅读战争史料,对目前的战役,在他的头脑中不由得勾画出未来作战进程的大概轮廓。在他的想象中,以下几种情况最可能发生:“如果敌人向右翼进攻,”他自言自语道,“基辅掷弹兵和波多尔斯克猎骑兵就应当坚守阵地,直到中央阵地的援军赶到。在这种情形下,龙骑兵可以打击他们的侧翼,并把它打垮。如果中央阵地受到攻击,我们就把炮垒都安置到这个高地上,在炮垒掩护下,集结左翼军队,列成梯队撤到冲沟。”他自言自语地琢磨……
他在炮垒的大炮旁边的全部时间,像常有的情形那样,不断地听着窝棚里军官的谈话声。忽然,窝棚里传出一个声音,腔调是那么亲切诚恳,使他感到惊讶,他不由得仔细倾听起来。
“不,老兄,”那个悦耳的、安德烈公爵听来挺熟的声音说,“我说,如果能知道死后的情形,那就不会有人怕死了。就是这样,老兄。”
另外一个更年轻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不管怕不怕,反正一样——在劫难逃。”
“说来说去还是怕!咳,你们这些人,门槛真精,”第三个刚毅的声音打断了前两个声音,“你们当炮兵的真精明:你们把什么都带来了,伏特加,下酒菜,要啥有啥。”
那个声音刚毅的人,听口气像是步兵军官,大笑起来。
“到底还是怕死,”第一个熟悉的声音继续说,“怕未知的东西,就是这么回事,不管怎么说灵魂要升天……可是,我们知道,并没有什么天,只有大气。”
那个刚毅的声音又打断炮兵军官的话。
“您请我们尝尝您的药草酒吧,图申。”他说。
“哦,原来就是那个在商贩的帐篷里没有穿靴子的上尉。”安德烈公爵想,高兴地听出悦耳的、富于哲理意味的声音。
“请喝药草酒是可以的,”图申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解来世……”他没有说完。
这时空中传来呼啸声;越来越近,越快,越清楚,越清楚,越快,一颗炮弹仿佛还没有把要说的说完,就砰的一声落在离窝棚不远的地上,以非人的力量炸成碎片。大地受了这一记打击,似乎惨叫了一声。
就在这一瞬间,从窝棚里头一个跑出来的是把烟斗叼在嘴角的小个子图申。他那和蔼而聪明的面孔有点苍白。随后出来的是那个声音刚毅的人——一个英姿飒爽的步兵军官,他向自己的连部跑去,一面跑,一面扣纽扣。
安德烈公爵骑上马,站在炮垒上眺望那尊发射的大炮冒出的硝烟。他用眼睛往广阔的空间扫视,只见原先不动的法军现在动荡起来,左边果然是炮垒。炮垒上的硝烟还没有散开。两个骑马的法国人,可能是副官,在山上奔驰。在山下,大概要加强散兵线,看得清清楚楚的一个不大的敌人纵队在移动。头一炮的硝烟还没有散开就出现第二团硝烟,又发射一炮。战斗开始了。安德烈公爵掉转马头,驰回格伦特去找巴格拉季翁公爵。他听见背后炮击声越来越密,越来越响。显然,我们开始回击了。在山下,就是在军使走过的地方,传来步枪的射击声。
勒马鲁瓦带着波拿巴的那封严厉的信刚刚驰到缪拉那里,羞惭的缪拉为了补救自己的错误,立刻调动军队向中央推进并向两翼迂回,打算趁皇上还没有到达,在天黑以前,就把他面前这支藐不足道的小部队吃掉。
“战斗开始了!”安德烈公爵想,他感觉全身的血液更快地涌上心头,“但是,我的土伦在哪儿?怎样把它表现出来呢?”他在心中念叨着。
从那些一刻钟之前还在吃粥、喝酒的连队中间走过时,他到处看见站队的和拿起各自的步枪的士兵们的同样迅速的动作,从每张脸上他都看出他所感到的兴奋情绪。“战斗开始了!又可怕,又快活!”每个士兵和军官的面孔都说明这一点。
还没有走到构筑工事的地方,在阴霾的秋天的落日余晖中,他看见迎面来了一队骑马的人。最前面的人骑着一匹白马,披着毡斗篷,戴着羔皮帽。这个人是巴格拉季翁公爵。安德烈公爵停下来等他。巴格拉季翁公爵勒住马,认出是安德烈公爵,向他点了点头。当安德烈公爵向他报告他所看到的情形的时候,他仍然往前看。
“战斗开始了!”甚至在巴格拉季翁公爵那张刚毅的、棕色的脸上,也有这样的表情。他那好像睡眠不足的昏沉的眼睛半睁半闭。安德烈公爵怀着不安的好奇心注视着这张凝然不动的脸,他很想知道,此刻这个人有没有思想和感觉,如果有,那么他在思索什么,又感到什么呢?“在这张凝然不动的面孔后面究竟有没有什么东西?”安德烈公爵一面望着他,一面问自己。巴格拉季翁公爵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安德烈公爵的话,他说“好”时的表情,就好像所发生的和向他报告的一切,正是他已经预见到的。安德烈公爵跑得气喘吁吁,说得很快。巴格拉季翁公爵带着东方口音,说话特别慢,好像是暗示没有着急的必要。然而,他还是策马向图申的炮垒驰去。安德烈公爵和侍从们在后面跟随着。在巴格拉季翁公爵后面跟随的有:侍从武官——公爵的私人副官热尔科夫、传令官、骑一匹英国式的秃尾骏马的值勤校官,此外还有一个文官——军法检察官,这个人出于好奇心,要求到战场上去。军法检察官是个胖子,圆圆的脸盘,带着天真、快活的微笑东张西望。他穿一件厚毛布大衣,坐在非军用的马鞍上颤颤巍巍,夹在骠骑兵、哥萨克兵和副官中间,显得怪模怪样。
“他想看看战斗,”热尔科夫指着军法检察官对博尔孔斯基说,“可是他的心口已经疼了。”
“得了吧。”军法检察官容光焕发,带着天真而又狡猾的微笑说道,仿佛他以成为热尔科夫的笑柄为荣,又仿佛他故意装得比他实际上更愚蠢。
“ 好玩极了,公爵先生 。”值勤校官说。(他记得法语里 公爵 这个封号好像有个特别的说法,但他怎么也说不准确。)
说话之间,他们来到图申的炮垒,在他们面前已经落了一颗炮弹。
“落了个啥东西?”军法检察官天真地微笑着问。
“法国烙饼。”热尔科夫说。
“就用这个打?”军法检察官问,“好家伙!”
他似乎高兴得心花怒放了。他的话音刚落,又传来出人意料的可怕啸声,突然碰到什么稀软的东西上面,啸声停止了,只听得嗤——嗤——嗤——砰的一声——在军法检察官背后靠右的地方,一个哥萨克兵连人带马倒在地上。热尔科夫和值勤校官在马鞍上俯下身,勒转马闪到一旁。军法检察官停在哥萨克兵面前,聚精会神地、好奇地端详着他。哥萨克兵已经死了,马还在挣扎。
巴格拉季翁公爵眯着眼睛回头望了望,当他看出骚乱的原因时,冷淡地转过身来,仿佛说:“这也值得大惊小怪!”他做了个优秀骑兵的姿势勒住马,微微弯了弯腰,整好挂着斗篷的佩剑。这口剑跟当时军人所佩带的不一样,是口古老的长剑。安德烈公爵想起这口剑的故事:在意大利作战时,苏沃洛夫把自己的这口剑赠给了巴格拉季翁,这个回忆此刻使他感到特别愉快。他们来到刚才博尔孔斯基在那里观察战场的炮垒。
“是谁的连队?”巴格拉季翁公爵向一个站在炮弹箱旁的军士问道。
他问:“是谁的连队?”而其实是问:“你们在这儿怕不怕?”军士是明白这个意思的。
“是图申上尉的,大人。”这个满脸雀斑的红头发军士立正站着,用快活的声音喊道。
“好,好。”巴格拉季翁顺口说了一句,他在考虑什么问题,策马经过前车向边缘的大炮走去。
正当他走过去的时候,那门炮发射了一颗炮弹,震得他和侍从们耳朵发聋,硝烟顿时把大炮包围起来,从硝烟里可以看见炮手们把炮托起,急忙用力把它推回原来的位置。宽肩个大的一号炮手,拿着通条,两腿叉得宽宽的,跳到炮脚前面。二号炮手颤抖着手,把火药装到炮口里。一个微微驼背的小个子——军官图申,没有留意将军到来,他向前跑去,被炮架尾绊了一下,他用小手在额上搭个棚,细细地眺望。
“再加二分,这样就正合适了。”他用尖细的嗓子喊道,并且极力喊得具有同他的外表不相称的英勇气概。“二号,”他尖声喊道,“狠狠地揍,梅德韦杰夫!”
巴格拉季翁把那个军官叫过来。图申用又胆怯又笨拙的动作,完全不像军人那样敬礼,倒像老神父祝福似的把三个指头贴在帽檐上,走到将军面前。虽然图申炮队的任务是射击谷地,但他却用燃烧弹射击前面看得最清楚的申格拉本村,因为村前有大批的法军正在出动。
谁也没有给图申下过该向何处射击和用什么射击的命令,他只跟他最尊重的司务长扎哈尔琴科商量了一下,决定最好是把那个村子点着。“好!”巴格拉季翁对这个军官的报告答道。他似乎在考虑什么,开始观察在他面前展开的战场。右翼的法军逼得最近。基辅团队防守的高地下面河谷里传来惊心动魄的一阵噼噼啪啪的枪声,侍从武官指给公爵看,右方更远的地方,在龙骑兵背后,一个法国纵队正向我们的侧翼迂回。左方的地平线被近处的树林遮住了。巴格拉季翁公爵命令从中央阵地抽出两营兵力支援右翼。一个侍从武官大着胆子对公爵说,抽走这两个营,炮队就失去了掩护。巴格拉季翁公爵向那个侍从武官转过身来,用昏暗的眼睛默默地看了看他。安德烈公爵觉得,侍从武官的意见是对的,的确使人无话可说。但是这时从据守谷地的团长那里驰来一个副官,报告说,有大批法军从山下拥上来,我们的团队溃乱,正向基辅掷弹团退却。巴格拉季翁公爵低了一下头表示同意和赞许。他骑马缓步向右翼走去,并且派一个副官到龙骑兵那里传达向法军进攻的命令。但是被派去的副官半小时后回来报告,龙骑兵团长已经退到冲沟后面,因为他们遇到强大的火力,徒然损失一些人,所以他下令射手们下马徒步进入森林。
“好!”巴格拉季翁说。
正当他离开炮垒的时候,左边树林里也传来射击声,因为左翼离得太远,巴格拉季翁公爵来不及亲自及时赶到,他派热尔科夫去见那个在布劳瑙接受库图佐夫检阅的团队的老将军,告诉他尽快撤到冲沟后面,因为右翼大约支持不了太久。至于图申和掩护他的一个营,却被遗忘了。安德烈公爵细心倾听了巴格拉季翁公爵跟长官们的谈话和他下的命令,他惊奇地发现,巴格拉季翁公爵实际并没有下什么命令,他不过极力装出,好像所发生的一切,不论由于必然或偶然,或由于个别长官的意志所发生的一切,虽然不是出于他的命令,但是是符合他的意图的。由于巴格拉季翁公爵从容不迫,安德烈公爵看出,虽然事件的发展带有偶然性,并且与这位长官的意志无关,但是他的在场却起了极大的作用。那些面色惊慌的长官一到巴格拉季翁公爵跟前,就变得镇静了,士兵和军官们快活地向他问好,由于他的在场,都变得更加活跃,而且显然是在他面前炫耀自己的勇敢。
巴格拉季翁公爵来到我们右翼最高点后,开始往下走,从下面传来砰砰的枪声,硝烟弥漫,遮得什么都看不见。他们越走近河谷,就越看不清楚,也越感觉接近真正的战场。他们开始遇见伤员。有两个士兵架着一个满头流血、没有戴帽子的伤员。他喉咙里呼呼噜噜直响,不住地吐血。看样子,子弹打中了他的嘴或者喉咙。他们还遇见一个硬朗地独自行走着的伤员,他没有带枪,大声地呻吟着,刚被打伤的胳膊疼得直摇晃,血像从瓶口向外倾注似的从胳膊流到大衣上。他脸上的神情,与其说是痛苦,不如说是恐惧。他是在一分钟之前受的伤。跨过大路,开始下一个陡坡,他们看见坡上躺着几个人。他们遇见一群士兵,其中也有没受伤的。士兵们往上爬坡,粗重地喘着气,虽然看见将军来了,仍然大声说话,大摇大摆地走路。在前面硝烟中,已经看得见一队队的灰大衣,一个军官看见巴格拉季翁,连喊带跑地去追一群士兵,叫他们回来。巴格拉季翁向队伍跟前走去,队伍里时而这里时而那里响起枪声,压住了谈话声和口令声。大气充满了硝烟。士兵们的脸都被火药熏黑了,并且露出兴奋的神情。有些人用捣药杆捣火药,有些人往药池里装火药,从袋子里取火药,还有些人在射击。但是他们向谁射击,在没有被风吹散的硝烟中却看不见。时时传来悦耳的嗡嗡声和咝咝声。“这算是什么?”安德烈公爵骑马走到一群士兵跟前,心中想道,“这不能算是散兵线,因为他们挤作一团!不能算是进攻,因为他们待在那儿不动。也不能算是方阵,因为他们站得不对。”
团长是一个又瘦又弱、面带愉快笑容的小老头,他那双老眼被眼皮遮着一大半,这给他增添了一副温和的神情,他骑着马走到巴格拉季翁公爵跟前,像主人接待客人似地接待了他。他向巴格拉季翁公爵报告,法国骑兵曾向他的团队进攻,虽然进攻被击退了,团队却损失了大半的人员。团长说进攻被击退了,这是他想出的一个军事术语,用来说明他的团队发生的情况。实际上他并不知道在这半小时内他们统率的军队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不能确切地说出是进攻被击退,还是他的团队被进攻击溃。他只知道,战事刚起的时候,炮弹和榴弹朝着他的全团飞来,打着了人,后来有人喊:“骑兵。”于是我们的人就开始射击。射击一直持续到不是射已经逃走了的骑兵,而是射在谷地出现、并向我们射击的步兵。巴格拉季翁公爵点点头,表示一切做得正符合他的心愿和设想。他向一个副官转过身来,命令他把方才他们从旁走过的第六猎骑兵团的两个营从山上调来。就在这一刻,巴格拉季翁公爵脸上的变化使安德烈公爵吃惊。他脸上现出全神贯注、兴致勃勃的坚决神情,正像一个人在大热天准备跳进水里并且正跑最后几步的时候所表现的那副神情。既没有睡眠不足的昏沉的眼神,也没有假装深思熟虑的样子:他那刚毅的圆睁的鹰眼,兴高采烈地、带几分轻蔑地望着前方,显然并没有看任何东西,虽然他的动作这时仍然是那么缓慢和从容不迫。
团长向巴格拉季翁公爵转过身来,再三劝他回去,因为这里太危险了。“赏个脸吧,大人,看在上帝分上!”他一面说,一面给侍从武官使眼色,求他帮腔,可是侍从武官回避他,“您看看这种情形!”他是说子弹在他们周围不断地飕飕、咝咝乱叫。他说话时那种恳求和责备的腔调,就像一个木匠对拿起斧头的主人说:“这活儿我们做惯了,您手上会磨出血泡来的。”他那口气就好像他本人不会被子弹打死似的,他那半睁半闭的眼睛,给他的话增添了一种更有说服力的表情。校官也来劝解。但是巴格拉季翁公爵不答理他们,只是命令停止射击,重新站队,好给快要开来的两营人腾出地方。正当他说话的工夫,起了一阵风,就仿佛一只看不见的手,把遮掩河谷的硝烟帷幕从右边拉到左边,于是对面的山以及山上移动着的法军就暴露在他们的面前了。所有的眼睛都不由得朝着向他们推进的、沿着梯形山坡逶迤而下的法国纵队注视。已经看得见毛茸茸的士兵帽子,已经分辨得出军官和列兵,可以看见他们的旗帜飘打着旗杆。
“走得真像个样。”巴格拉季翁的侍从中有一个人说。
纵队的排头已经下到河谷。冲突应当在这边山坡上发生。
刚才作战的我们那个团的残部,急忙排着队向右让开。从他们后面,第六猎骑兵团的两营人冲散了掉队的人,整整齐齐地开来了。他们还没有走到巴格拉季翁跟前,就已经听得见很多人齐步走时发出的沉重脚步声。左翼有一个圆圆的脸、身材魁梧、面带傻呵呵的表情的连长走得离巴格拉季翁最近,这就是从窝棚里跑出来的那个人。看样子,此时此刻,他除了雄赳赳地从长官面前走过之外,什么都不想。
他怀着在前线得意的心情,挺直身子,用筋肉发达的两腿轻快地走着,像游泳一样毫不费力,他那轻巧的脚步,跟合着他的脚步走的士兵的沉重脚步,大不相同。他的大腿旁挎着一柄又细又窄的剑(一柄不像武器的弯曲的小剑),他时而看看长官,时而看看后面,不走乱脚步,灵活地转动着他那强健的身躯。看样子,他全神贯注,要以最好的姿态从长官面前走过去,而且他觉得他这个任务完成得很好,因此感到快活。“左……左……左……”似乎每隔一步,他心里就这样默念着。像一堵墙似的士兵行列带着各不相同的严厉表情,背负着背囊和枪支、合着节拍行进,仿佛这几百名士兵每隔一步心里也默念着:“左……左……左……”一个肥胖的少校,气喘吁吁,走乱了步子,绕过路上一棵灌木;一个掉队的士兵,喘着气,因为自己破坏了秩序而露出惊恐的表情,奔跑着追上连队;一颗炮弹劈开空气,从巴格拉季翁公爵和侍从们头上飞过,也合着“左——左!”的节拍,击中了纵队。“靠拢!”传来连长有意卖弄的声音。士兵们呈弧形绕过落炮弹的地方,一个老骑兵——侧翼军士,在阵亡的人们旁边停留了一下,然后赶上自己的队伍,跳一跳变换一下脚步,合上了行进的节拍,愤愤地回头看了看。从威严的沉默中,从脚步同时落地发出的单调声响中,似乎可以听见“左……左……左……”
“干得好,弟兄们!”巴格拉季翁公爵说。
“愿为——大——人——效——劳!……”队伍中发出一片喊声。一个在左边走的面孔阴郁的士兵,一边喊一边转脸看了看巴格拉季翁,他那表情仿佛是说:“我们知道。”另一个士兵没有回过头来看,他似乎怕分散精神,张开嘴喊叫着走过去。
发出了停止行进和解下背囊的命令。
巴格拉季翁绕着从他面前走过的队伍走了一周,然后下了马。他把缰绳交给哥萨克兵,把斗篷脱下来也交给他,伸了伸腿,整了整头上的帽子。这时,由军官带头的法军纵队的排头已经在山下出现了。
“上帝保佑!”巴格拉季翁用大家听得见的坚决的声音说。他转脸向前线瞭望片刻,轻轻摆动着两只胳膊,迈着骑兵的笨拙的步子,在坎坷不平的田野里费劲地向前走去。安德烈公爵觉得,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吸引着他勇往直前,并且体验到一种极大的快慰 。
法军已经离得很近了,跟巴格拉季翁公爵并肩走着的安德烈公爵已经清楚地辨得出法军的子弹带、红肩章,甚至他们的面孔。(他清清楚楚看见一个法国老军官攀着灌木,迈着穿鞋罩的往外撇开的两脚,吃力地在山坡上爬。)巴格拉季翁公爵还没有发布新的命令,只是默默地在队伍前面走。突然间在法军中响起枪声,一声、两声、三声……在乱糟糟的敌人队伍中间布满了硝烟,接着枪声响成一片。我们有几个人倒下了,其中也有那个方才曾是那么快活、那么努力行进的圆脸军官。可是就在第一声枪响的同时,巴格拉季翁回头看了看,喊起了:“乌拉!”
“乌拉——拉——拉!”我们队伍里响起一片拉得长长的喊叫声,于是我们的人越过巴格拉季翁公爵,汇成不整齐、然而快活的、生龙活虎的一群,争先恐后地跑下山坡,去追击混乱的法军。
第六猎骑兵团的进攻,掩护了右翼的撤退。被遗忘的图申炮队在中央炮击申格拉本村,使它起火,阻止了法军的前进。法军扑救被风势蔓延开来的大火,因此给了俄军以撤退的时间。中央部队往后撤退,匆忙而且嘈杂。然而在撤退中各队并没有混作一团。可是由亚速和波多尔斯克两个步兵团以及保罗格勒骠骑兵团组成的左翼,受到法军拉纳所统率的优势兵力的进攻和迂回而陷于混乱。巴格拉季翁派热尔科夫前往左翼将军那里传达立即撤退的命令。
热尔科夫没有把举到帽檐的手放下,就矫健地策马疾驰而去。可是刚刚离开巴格拉季翁,就失去了勇气。一种无法克制的恐惧情绪占有了他,他不能到那危险的地方去。
他驰近左翼的军队后,不再向那子弹飞舞的前线去,而是在不可能找到的地方寻找将军和长官,因此没有把命令送到。
左翼指挥权属于年长的、在布劳瑙接受库图佐夫检阅的团长,也就是多洛霍夫在那里当兵的那个团的团长。而左翼的最左边缘的指挥权却委任给罗斯托夫所在的保罗格勒团的团长,因此发生了误会。两个团长各不相让,互相斗气,正当右翼早已开火,法军开始进攻的时候,两位长官却忙着目的在于互相侮辱的谈判。不论是骑兵还是步兵,对当前的战事都很少准备。各团的人马,从士兵到将军,都没想到要战斗,都在安安静静地做些日常的工作:骑兵在喂马,步兵在拾柴。
“反正论官阶他比我大,”德国籍的骠骑兵团长红着脸对前来的副官说,“他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好啦。我可不能让我的骠骑兵去送死。号兵!吹退却号!”
但是形势很紧急。向右翼和中央轰击的排炮声和步枪声连成一片,拉纳率领的身披外套的法国射手越过磨房的堤坝,已经在离这边两射程远的地方列成队形。步兵团长迈着颤颤巍巍的步子走到马跟前,骑了上去,腰杆挺得直直的,显得又高又大,策马向保罗格勒团团长驰去。两个团长在马上相遇了,他们彬彬有礼地互相鞠躬,但内心却隐藏着嫉恨。
“无论如何,团长,”将军说,“我不能把一半人马留在森林里。我 请求 您,我 请求 您,”他反复地说,“占领 阵地 ,准备进攻。”
“不是自己的事情我请您不要干预,”团长恼火地回答,“您既然是骑兵……”
“我不是骑兵,团长,我是俄国将军,您如果不知道的话……”
“我知道得很清楚,大人,”团长忽然策动坐骑,大声喊道,他的脸都变紫了,“请您劳驾到前沿去看看,您就知道那阵地毫无用处。我不愿葬送自己的团来让您开心。”
“您太放肆了,团长。我不是来寻开心的,我不允许说这种话。”
将军接受团长比试勇敢的邀请,他挺起胸膛,紧皱眉头,和他并马向前沿走去,仿佛他们俩的全部分歧只有在枪林弹雨的火线上才能得到解决。他们来到前沿,几颗子弹从他们头上飞过,他们闷声不响地停下来。其实前沿并没有什么可看的,因为在刚才他站着的地方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在那些灌木林和条条冲沟之间骑兵是无法作战的,而法军正向左翼迂回。将军和团长,像两只准备斗架的公鸡,威严地、意味深长地互相怒视着,徒然等待着对方露出胆怯的迹象。两个人都经住了考验。因为无话可说,两个人谁也不愿给对方以借口——说他是第一个走出枪林弹雨的。要不是这时在树林里,差不多就在他们的背后,忽然传来劈里啪啦的枪声和一片低沉的呐喊声,他们会长久地站在那里互相比赛勇敢。在树林里拾柴的士兵受到法军的攻击。骠骑兵已经不能随同步兵一齐撤退了。他们被法军的散兵线切断了向左撤退的道路。现在不论地形多么不利,为了给自己打出一条退路,也不得不展开进攻了。
罗斯托夫所在的那个骑兵连队刚骑上马,就被敌人迎头堵住。又像在恩斯河桥上那样,在骑兵连和敌人之间空旷无人,在这中间横着一条不可知和恐怖的可怕的线,好像是一条生与死的线,把敌我双方分隔开来。所有的人都感觉到这条线,使他们感到不安的问题是,要不要越过这条线,又怎样越过。
团长骑马来到前沿,愤愤地回答了一些军官的问题,然后像一个死死地拿定了主意的人那样,下了一道命令。谁也没有明确地说什么,但是要冲锋的话却传遍了全连。发出列队的口令,传出军刀出鞘的锵锵声。但仍然没有人动弹。左翼的军队,不论是步兵还是骠骑兵,都感到连长官自己也不知道应当怎么办,长官的犹疑不决传染了士兵。
“快一点,最好快一点。”罗斯托夫想,他觉得享受一下冲锋的快乐的时机终于来到,这种快乐,他从骠骑兵同事们那里曾经多次听说过。
“上帝保佑,弟兄们,”传来杰尼索夫的声音,“跑步,前进!”
前面一排马的臀部摇动起来。“白嘴鸦”拉紧缰绳,自动地开步走了。
罗斯托夫看见右边有几排自家的骠骑兵,前面更远的地方是一带长长的黑线,虽然他看不清楚,但是认为那就是敌人。可以听见稀稀拉拉的枪声,但离得很远。
“加快!”传出口令,罗斯托夫感觉到他的“白嘴鸦”抬起臀部,飞奔起来了。
他预先猜得到他的马的动作,所以越来越快活。他曾注意到前面有一棵孤零零的树。这棵树本来在前面显得非常可怕的那条线中间。现在他们越过了这条线,不但没有什么可怕,而且越来越快活,兴奋。“咳,看我砍个痛快。”罗斯托夫紧握着刀柄,心中想。
“乌拉——拉——拉!!”响起一片呐喊声。
“不论是谁,现在要是落在我的手里,让他试试看。”罗斯托夫一面想,一面用马刺刺“白嘴鸦”,使它全速前进,把别人都撇到后面。前面已经可以看见敌人。突然间,仿佛有一把大笤帚似的东西扫过整个骑兵连。罗斯托夫举起马刀准备砍杀,正在这时,在前面驰骋的士兵尼基琴科离开了他,罗斯托夫如在梦中似的,觉得他仍然风驰电掣地奔驰,同时又觉得停留原地不动。一个熟识的骠骑兵邦达尔丘克从后面追上来,气愤地看了看他。邦达尔丘克的马向旁边一闪,从他身旁绕了过去。
“这是怎么回事?我不能动弹了?——我倒了,被打死了……”罗斯托夫在一瞬间自问自答。他已经是独自一人躺在旷野里了。他看见的已经不是奔跑着的马和骠骑兵的背脊,而是周围不动的土地和带禾茬的农田。他身下是温暖的血。“不,我受了伤,马被打死了。”“白嘴鸦”想撑起前腿,但是摔倒了,压住骑马人的脚。血从马头上流出来。马挣扎着,但站不起来。罗斯托夫想站起来,也摔倒了:图囊挂住了马鞍。我们的人在哪儿,法国人在哪儿——他不知道。周围没有一个人影。
他抽出脚,站起来。“那条明显地把两军分开的线现在在哪儿?在哪个方向?”他问自己,但回答不出。“是不是我发生了什么不幸?这种情形常有吗?遇到这种情形应该怎么办?”他一面问自己,一面站起来。这时他感觉他那麻木的左胳膊好像一件多余的东西。手好像不是自己的。他看了看手,没有发现血迹。“那不是人来了,”他看见有人向他跑来,高兴地想,“他们来救我了!”在这些人前面跑着的一个人,戴着奇怪的高筒帽,穿着蓝大衣,晒得黑黑的,长着鹰钩鼻。后面还跟着两个,再后面还有许多。其中有个人说了一句话,怪腔怪调的,不像俄语。在后面的戴高筒帽的人们中间,有一个俄国骠骑兵。人们捉住他的胳膊,后面有人牵着他的马。
“这一定是我们的人被俘了……是的。难道他们也来捉我?这是些什么人呢?”罗斯托夫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老是在想,“难道是法国人吗?”他望着那些渐渐跑近来的法国人,虽然一分钟之前他还奔驰着追赶这些法国人,要想砍杀他们,可是现在他们快到跟前的时候,他简直怕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跑?是不是找我来了?是向我这儿跑吗?想干什么?杀死我吗?杀死 我 这个为大家所钟爱的人吗?”他回忆起母亲、家里的人、朋友们对他的疼爱,敌人想杀死他——这似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杀死——也许可能!”他不明了自己的处境,原地不动地站了十多秒钟。最前面那个长着鹰钩鼻的法国人跑得那么近,已经可以看见他脸上的表情了。那人端着刺刀,屏住呼吸,轻快地向他跑来,他那狂热的、陌生的面孔,使罗斯托夫大吃一惊。他抓起手枪,没有向那人射击,却用它向法国人掷去,然后拼着全力向灌木丛跑去。他狂奔着,他现在已经没有前些时候向恩斯河桥冲去所怀有的那种疑虑和矛盾的心情了,而是怀着兔子逃避猎犬的心情。一种为自己年轻、幸福的生命恐惧的心情占据了他的整个身心。他迅速地逃过田埂,使用他在玩老鹰捉小鸡时所使用的奔跑速度,在田野上狂奔,不时扭转着他那苍白、善良、年轻的脸,一股恐惧的冷气掠过他的背脊。“不,最好不要回头看。”他心中想,但是快跑到灌木丛的时候,他又回头看了一次。法国人落到后面了,甚至就在他回头看的那一刻,那个跑在最前面的人才刚刚把快步换成慢步,并且回头大声对后面的同伴喊话。罗斯托夫停下来。“有点不大对吧,”他想,“他们想杀死我,这是不可能的。”就在这时,他的左手感到这么沉重,好像手上坠着两普特重的大秤砣似的。他再也跑不动了。法国人也停了下来,开始瞄准。罗斯托夫闭着眼睛,弯下腰来。一颗、两颗子弹呼啸着从他身旁飞过。他集中最后的力量,用右手托着左手,跑进了灌木丛。在灌木丛里有俄国的射手。
受到突然袭击的步兵团队从树林里跑出来,各连队混成一团,蜂拥而逃。一个士兵在惊慌中说出一句在战争中才是可怕的毫无意义的话:“给切断了!”这句话带着恐怖感传遍了这群人。
“给包围了!给切断了!完蛋了!”逃跑的人喊叫着。
团长一听见后面的枪声和喊叫声,就明白他的团队发生了可怕的事情。他立刻想到的是,他是一个服役多年、从未有过任何过失的模范军官,而这次可能在长官面前犯了玩忽职守和指挥失当的错误。想到这里,他大惊失色,就在这一刻忘记了不听指挥的骑兵团长,忘记了将军的尊严,主要的是,完全忘记了危险和自卫感,他抓住鞍鞒,用马刺拍马,冒着雨点似的向他撒下、幸而都没有击中的子弹,向团队飞驰。他只有一个愿望:弄清是怎么回事,无论如何得想办法补救和改正错误,如果这个错误是由他负责的话,他这个服役二十二年,从未受过任何申斥的模范军官,万万不能犯错误。
他幸运地从法军中穿过,驰到树林外边的田野上,这时我军正经过这里逃跑,连口令也不听,顺着山坡直往下跑。现在到了决定胜负的士气动摇的时刻:这些溃乱的士兵是听从指挥员的话呢,还是不理会他继续往前跑。不管先前在士兵看来是如此威严的团长怎样拼命喊叫,不管团长那副面孔是多么愤怒、发紫、变了原形,他又是怎样挥舞军刀,士兵仍然在狂奔,说话,向空中放枪,不听口令。决定胜负的士气动摇显然助长了恐怖气氛。
由于喊叫和硝烟,将军咳嗽起来,他绝望地站住了。看来一切都完了,然而就在这一刻,进攻我们的法军,不知何故,忽然往回跑去,从林边消失,树林里出现了俄国的射手。这是季莫欣的连队,惟有这个连队在树林里遵守秩序,在林边沟渠里埋伏着,突然向法军发动袭击。季莫欣拼命喊叫着向法国人扑过去,他带着如痴如醉的劲头挥舞着军刀向敌人迎头痛击,法国人还没清醒过来就丢下武器逃走了。跟季莫欣并肩奔跑的多洛霍夫,面对面杀死一个法国人,他是第一个抓住一个投降的法国军官的脖领的。逃跑的人回来了,各营重新集合,被切成两段的左翼法国军队转眼之间被打退了。后援部队已经赶到,逃兵都停住了脚步。团长和埃科诺莫夫少校站在桥边,从他们面前走过撤退的连队。这时一个士兵跑到团长跟前,抓住他的马镫,几乎是偎靠着他。这个士兵穿着淡蓝色的毛呢大衣,没有背背囊,没有戴高筒帽,头是包扎着的,肩上挎着法军子弹盒。他手中握着军官的军刀。这个士兵面色苍白,一对蓝眼睛大胆地望着团长的脸,而嘴角却含着微笑。尽管团长忙着向埃科诺莫夫少校发布命令,对这个士兵也不能不注意。“大人,这是两件战利品,”多洛霍夫指着法国军刀和子弹盒,说,“我俘虏了一个军官。我拦住了逃跑的连队。”多洛霍夫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说,“全连都可以作证。请您记住,大人!”
“好,好。”团长说着,又向埃科诺莫夫少校转过脸去。
但是多洛霍夫还不走开,他解开手帕,扯下来,露出头发上凝结的血迹。
“我受了刺刀伤不下火线。请您记住,大人。”
图申的炮兵连被遗忘了,直到战事将要结束,而中央阵地的炮声仍然轰轰隆隆,巴格拉季翁公爵才派值勤校官到那里,接着又把安德烈公爵派了去,命令炮兵连尽速撤退。图申炮垒近处的掩护部队,在战斗中不知奉了谁的命令撤走了。炮兵连仍在继续轰击,它所以没有被法军攻下,仅仅因为敌人不能设想四面没有掩护的炮队竟然这么大胆地射击。相反,从这个炮队的顽强的战斗看来,敌人认为在中央集中着俄军的主力,对这个据点发动两次进攻,但两次都被这个高地上的四门孤立无援的大炮用霰弹击退。
巴格拉季翁公爵走后不久,图申就把申格拉本村轰得起火了。
“瞧,乱成一团!起火了!瞧那黑烟!打得好!好极了!好大的烟!好大的烟!”炮兵们欢跃起来。
所有的大炮都向着起火的地方轰击。好像鼓励似的,每放一炮,士兵就跟着喊叫:“打得好!就这样干!真有你的……好极了!”火借风势,迅速蔓延开来。走出村外的法国纵队又返回来,似乎是为了报复这次的吃亏,敌人在村子右边架起十尊大炮,开始向图申轰击。
由于着火而引起的孩子似的欢喜,由于轰击法国人得到成功而引起的狂热,要不是有两颗炮弹和跟着又有四颗炮弹落到大炮中间,并且一颗打倒两匹马,另一颗打掉弹药车车夫的一条腿,我们的炮手还一直没有留意到敌人的炮垒呢。然而,热火朝天的场面既已形成,就不会减弱,只不过改变一下情绪罢了。用后备炮车的马替换了打死的马,把伤员移走,四门大炮转过来对付那十尊大炮。图申的军官同事在战事刚开始的时候就阵亡了,一小时之内,四十名炮手中十七人失去战斗力,但是炮兵们仍然兴高采烈。有两次他们看到下面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出现了法国人,他们就用霰弹向他们扫射。
小个子图申,动作无力而且笨拙,他不断要求勤务兵为了这一炮 再装一袋烟 ,他一边往前跑,一边从烟袋锅里撒着火星,把小手搭在脑门上观望法国人。
“打,弟兄们!”他说,亲自托起轮子移动大炮,旋转着螺旋。
不断震耳欲聋的射击声每次都使图申打颤,在硝烟弥漫中,他叼着小烟斗从这尊炮跑到那尊炮,时而瞄准,时而计算弹药,时而下令换掉死伤的马匹,另套新马,他用他那尖细无力而且不够果断的声音不住地喊叫。他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兴奋了。只有当打死或者打伤人的时候,他才皱皱眉头,背过脸去不看阵亡的人,愤怒地呵斥那些总是迟迟不肯抬走伤员或者死尸的人。那些士兵,大半都是英俊的小伙子(正像炮兵连常有的情形,都比自己的长官高两头,身量也有他两倍宽),像遇到困难情况的孩子似的,全都望着自己的连长,连长脸上的表情,也原封不动地反映在他们脸上。
由于可怕的轰鸣、嘈杂和必须不断地操心和活动,图申没有体验到丝毫不愉快的恐惧感觉,在他的脑海里也没有那种他可能被打死或者受伤的想法。相反,他越来越快乐了。他觉得,从他看见敌人并且开第一炮那一刻起,似乎已经过了很久,几乎是昨天的事,而他站立的这块土地,也似乎是他久已熟悉的、骨肉情深的地方。尽管他一切都记得,一切都照顾到,凡是一个优秀的军官处在他的地位所能做到的他都做到了,但是他仍然处在一种类似热病谵妄或者醉酒的状态。
由于他周围的大炮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由于敌人炮弹的呼啸声和爆炸声,由于炮手们汗流浃背、满脸通红、围着大炮忙碌的情景,由于人和马流血的情景,由于敌人那边硝烟腾起的情景(每次冒烟之后,跟着就飞来一颗炮弹,打中土地、人、大炮,或者打中马匹)——由于这一切景象纷纷呈现,在他的脑海里就构成一个使他在这一刻感到乐趣无穷的虚幻世界。在他的想象中,敌人的大炮不是大炮,而是烟斗,有一个看不见的吸烟人喷着奇异的烟圈。
“瞧,又喷烟了。”图申低声自言自语。就在这时,从山上腾起一团硝烟,被风吹成一条长带向左飘动。“小球就要飞来了——我们给他送回去。”
“您有什么吩咐吗,大人?”站在近旁的军士听见他嘟囔,问道。
“没什么,拿榴弹来……”他回答。
“你来一个,亲爱的马特维夫娜。”他自言自语。在他心目中,马特维夫娜是指那尊靠边的旧式大炮。他把聚在大炮周围的法国人想象成一群蚂蚁。那个美男子,醉鬼,第二尊大炮的一号炮手,在他的幻想世界中是一位 大叔 。图申最爱看他,他的一举一动都使他高兴。山下步枪互射,时起时伏,他把它想象成某人在那里呼吸。他倾听着时起时伏的枪声。
“听,又喘气了,又喘气了。”他自言自语。
他把自己想象成一个体格魁梧、力大无比、双手抱着炮弹向法国人掷去的伟男子。
“马特维夫娜,亲爱的,露一手!”他一边说,一边离开大炮,这时在他的头顶上传来陌生的、不熟悉的声音:
“图申上尉!上尉!”
图申吃惊地回头看了看。这就是在格伦特商贩帐篷里把他撵出来的那个校官。他气喘吁吁地对他喊道:
“您怎么啦,发疯了?两次给您退却的命令,可是您……”
“他们干吗老跟我过不去?……”图申一面恐惧地望着长官,一面心中想道。
“我……没什么……”他把两个指头放在帽檐上,说,“我……”
但是上校没有说完要说的话。从近旁飞过的炮弹迫使他赶快弯下身来,趴在马背上。他停顿了一下,刚想再说,又飞来一颗炮弹阻止了他。他掉转马头就离开了。
“撤退!全体撤退!”他从远处喊道。
士兵们都笑了。一分钟后,一个副官驰来传达了同样的命令。
这是安德烈公爵。他来到图申炮连所在地时,首先看到马,它断了一条腿,躺在其他套在车上的马旁边嘶鸣。马腿血如泉涌。前车中间躺着几个被打死的人。当他走近时,炮弹一颗接一颗从头顶上飞过,他感到一阵神经质的寒颤溜过他的脊背。但是,一想到自己害怕,就又振作起来。“我不能害怕。”他想,在大炮中间不慌不忙地下了马。他传达了命令之后,没有离开炮兵阵地。他决定亲眼看着大炮从阵地上移下来并撤走。他和图申一道跨过死尸,在法军猛烈的炮火下,忙着撤走大炮。
“刚才来了一位长官,很快就溜走了,”一个军士对安德烈公爵说,“不像您,大人。”
安德烈公爵没有跟图申说一句话。他们两人忙得似乎谁也没有看见谁。他们把四尊炮中未受损伤的两尊套上前车,开始下山(抛下一尊被打坏的炮和一尊独角兽炮),安德烈公爵骑马来到图申跟前。
“再见了。”安德烈公爵向图申伸出一只手,说。
“再见,亲爱的朋友,”图申说,“亲爱的人!再见,亲爱的朋友。”图申说,不知为什么突然热泪涌流。
风息了,乌云在战场上空低垂着,地平线上,乌云和硝烟融成一片。天渐渐黑下来,两处的火光显得更加明亮。炮声稀疏了,但是后面和右面的枪声却更加频繁,更加接近。图申和他的炮队从火线上撤下来,在路上时时绕过伤员,又遇到伤员,刚走到冲沟,就碰见一群长官和副官,其中有那个值勤校官和两次奉命而一次都没到达图申炮兵连的热尔科夫。他们七嘴八舌一齐给他发命令和传达命令,告诉他应当到哪里去和如何走,并且责备他,申斥他。图申什么也没向部下吩咐,骑着炮兵的一匹瘦马在后面走;他怕说话,连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一说话就想哭。虽然有命令把伤员抛下,仍然有许多伤员拖着步子跟着部队走,要求搭坐炮车。那个在战斗前从图申的窝棚里跑出来的雄赳赳的步兵军官,腹部中了枪弹,被安放在马特维夫娜炮车上。山脚下,一个面色苍白的骠骑兵士官生,用一只手托着另一只手走到图申面前,要求搭坐炮车。
“上尉,看在上帝分上,我的胳膊受了挫伤,”他胆怯地说,“看在上帝分上,我走不动了。看在上帝分上!”
看样子,这个士官生央求搭车已经不止一次了,然而到处都遭到拒绝。他用犹豫的、可怜的声音哀求:
“请您吩咐,叫我坐上去吧,看在上帝分上。”
“让他坐,让他坐,”图申说,“给他铺上大衣,我说,大叔,”他对他所喜爱的那个士兵说,“那个受伤的军官呢?”
“抬下去了,死了。”有人回答。
“让他坐上去。坐吧,亲爱的,坐吧。安东诺夫,铺上大衣。”
这个士官生是罗斯托夫。他用一只手托着另一只手,面色苍白,下巴颏像发疟疾似地哆嗦着。人们扶他上了马特维夫娜炮车,这就是安放过那位阵亡军官的炮车。铺在下面的大衣有血迹,染污了罗斯托夫的马裤和手。
“您受伤了吗,亲爱的?”图申走到罗斯托夫乘坐的那尊炮车跟前,说。
“不是挂彩,是挫伤。”
“裤子上怎么有血?”图申问。
“这是那个军官流的血,大人。”一个炮兵回答,他一面用大衣袖子擦血,似乎因为弄脏了大炮而感到歉意。
在步兵帮助下,炮车吃力地爬坡,到了贡台斯多尔夫村,停了下来。天已经黑尽,十步以外看不清士兵的服装,互射停止了。突然,从右边不远的地方,又传来呐喊声和枪炮声。在黑暗中,射击已经发出闪光。这是法军最后一次进攻,驻在这个村子的士兵首当其冲。所有的人又都冲出村子,但是图申的大炮无法移动,炮手们、图申和士官生无言地面面相觑,坐在那里听天由命。互射渐渐停了,从旁边的街上传来士兵们兴奋的谈话声。
“你还好好的吗,彼得罗夫?”一个士兵问。
“揍得他够戗,兄弟。现在不敢来了。”另一个士兵说。
“什么也看不见。他们揍起自家人来了!弟兄们,黑得对面不见人。有水喝吗?”
最后一次把法国人打退了。在漆黑的夜里,图申的大炮被发出嗡嗡声的步兵队伍四面围着,像镶在框子里似的,又向前行进了。
犹如一条看不见的黑河,永远朝着一个方向,在黑暗中流动着。低语声、谈话声、马蹄和车辆的响声,汇成一片嗡嗡声。在这片嗡嗡声中,听得最清楚的是伤员在黑夜里的呻吟声和谈话声。他们的呻吟声仿佛充满了包围着军队的全部黑暗。呻吟和夜的黑暗融成一体。过了一会儿,移动的人群起了一阵骚动。一个骑白马的人带着随从走过,一边走,一边说着什么。
“他说什么?现在到哪儿去?站住不走了吗?向我们表示感谢,还是怎么啦?”从四面传来急切的询问,所有移动的人群都人挨着人地站住了(显然是最前面的人停住了),传说有命令叫停下来。所有的人都在泥泞的道路中间原地站住不动。
篝火发出亮光,谈话声听得更清楚了。图申上尉把连队安排一下,派一名士兵替士官生去找救护站或者军医,然后就在士兵们生起的篝火旁坐下。罗斯托夫拖着步子也向篝火走来。由于疼痛、寒冷和潮湿,他全身像发疟疾似地打哆嗦。他困得要命,但是那只受伤的、无处安放的胳膊折磨人地疼痛,他怎么也睡不着。他时而闭闭眼,时而看看红得耀眼的火光,时而看看他身旁盘腿坐着的图申——看看他那有点驼背的瘦小身量。图申那对善良而聪明的眼睛充满了同情和痛苦注视着他。他看得出,图申满心想帮助他,但无能为力。
从四面传来步行和骑马走过的人们,以及在周围安顿下来的步兵的脚步声和谈话声。人声、脚步声、马蹄在泥泞中挪动的声音、远近柴火的毕剥声,汇成一片动荡不定的嗡嗡声。
这会儿已经不像刚才——一条看不见的河在黑暗中流动,而好似暴风雨之后,黑暗的大海平静下来,但海面还在荡漾。罗斯托夫茫然地望着,倾听着他面前和他周围发生的一切。一个步兵走到篝火旁,蹲下来伸手烤火;他转过脸来。
“可以烤烤火吗,大人?”他带着疑问的表情对图申说,“我跟连队失掉了联系,大人;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来到哪儿了。真倒霉!”
跟这个士兵一同走到篝火跟前的,是一个包扎着腮帮的步兵连长,他要图申下令把大炮移开一点,好让辎重车队过去。在连长之后,向篝火跑来两个士兵。他们互相争夺一只什么靴子,拼命地吵骂和厮打。
“什么,是你捡的!你真机灵!”一个士兵声音嘶哑地喊叫起来。
随后又来了一个消瘦、苍白的士兵,脖子上缠着渗透血污的包脚布,他气愤地向炮兵们要水。
“怎么,要叫我像条狗一样死掉,还是怎么的?”他说。
图申吩咐给他水。然后又跑来一个快活的士兵,替步兵讨一点火。
“给步兵们一点滚热烫手的火种吧!老乡,祝你们平安,回去后,我们要加倍奉还。”他一面说,一面拿着通红的炭火,黑暗中不知到何处去了。
在这个士兵之后,又有四个士兵用大衣兜着一件什么沉重的东西从篝火旁走过。其中一个绊了一下。
“他妈的,把劈柴放在路上。”他嘟囔了一句。
“人已经死了,还带着他干吗?”其中一个说。
“你得了吧!”
于是他们兜着东西在黑暗中消失了。
“怎么?痛吗?”图申低声问罗斯托夫。
“痛。”
“大人,请您去见将军。就在村里一家农舍里。”军士走到图申跟前说。
“这就去,老弟。”
图申站起来,扣上大衣,整理了一下,就离开了篝火……
离炮兵的篝火不远的地方,巴格拉季翁公爵坐在事先给他布置好的农舍里吃饭,跟聚在他那里的几个部队的长官谈话。这里有一个眼睛半睁半闭、贪婪地啃着羊骨头的小老头,一个酒足饭饱、因而红光满面、供职二十二年无差错的将军,一名手上戴着刻有名字的戒指的校官,还有心神不安地望着大家的热尔科夫和面色苍白、嘴唇紧闭、像发热病似的眼睛冒火的安德烈公爵。
一面缴获的法国旗帜倚在墙角,那个军法检察官带着天真的表情一面抚摸着旗帜的布面,一面困惑不解地直摇头,也许他对旗帜的式样真的发生了兴趣,也许是因为没有他的餐具,他只好饿着肚子看别人吃饭而感到难过。在隔壁一间小屋里,有一个俘虏——法国龙骑兵上校。一群我们的军官围在那里看他。巴格拉季翁公爵对长官们一一表示感谢,并问到战事和损失的详细情况。在布劳瑙接受检阅的团长向公爵报告说,战斗一开始他就从树林里撤退,把砍柴人召集起来,让他们从他身旁撤走后,他用两营兵力同敌人展开白刃战,并且把法国人击溃了。
“大人,我一见第一营乱了阵脚,我站在路上心里想:‘把他们撤下来,用另一营的火力对付他。’我就这样做了。”
这位团长是那么希望做到这一点,又是那么惋惜没能做到这一点,以致他仿佛觉得,他说的一切都千真万确地发生过。是的,也许确有其事吧?在这一片混乱中,谁能分得出实际上发生过什么和没有发生过什么呢?
“还有一件事应当向您报告,大人,”他想起多洛霍夫与库图佐夫的谈话和他跟这个降职的人最后一次的见面,“我亲眼看见,降职当兵的多洛霍夫俘虏一名法国军官,他表现得特别好。”
“大人,我当场看见保罗格勒团的士兵们冲锋,”热尔科夫神色不定地东张西望,插嘴说;他在这一天根本没有看见骠骑兵,只是从一个步兵军官嘴里听到他们的情形,“打垮了两个方阵,大人。”
有些人听了热尔科夫的话,微微一笑,像平时一样,都等着听他的笑话。但是听见他所说的也是有关我们的军队和今天战役的光荣,表情就严肃起来,虽然很多人都十分明白,热尔科夫所说的话是一派谎言,一点根据也没有。巴格拉季翁公爵向那个小老头团长转过身去。
“谢谢诸位,所有的部队——步兵、骑兵和炮兵,作战都很英勇。中央阵地怎么放弃了两门大炮?”他一面用眼睛找人,一面问。(巴格拉季翁公爵没有问左翼的大炮,他已经知道,战斗一开始,那里所有的大炮都扔下了。)“我好像是请您去的。”他对值勤的校官说。
“有一门被击毁了,”值勤校官答道,“另外一门,我就不了解了。整个时间我都亲自在那里照管,刚刚离开那里……打得的确很激烈。”他谦逊地补充一句。
有人说图申上尉就在这个村子里,于是就派人去找他。
“您不是也在那儿吗?”巴格拉季翁公爵对安德烈公爵说。
“可不是嘛,我们差一点儿碰在一起了。”值勤副官对博尔孔斯基愉快地微笑说。
“我没有看见您的荣幸。”安德烈公爵冷淡而且生硬地说。
大家都闷声不响。图申在门口出现了,小心翼翼地从将军们背后挨进去。图申像平时一样,一见长官就窘得慌,他在狭窄的屋子里绕过将军们的时候,没有留意旗杆,绊了一下。有几个人笑起来。
“怎么有一尊大炮放弃了?”巴格拉季翁紧皱着眉头问,与其说他是对图申皱眉头,不如说他是对那几个笑的人(其中笑得最响的是热尔科夫)皱眉头。
直到这时,在威严的长官面前,图申才万分恐惧地想到他的失职和耻辱,因为他失掉两门大炮而自己还活着。因为他心情太激动,一直没能思索这个问题。军官们发笑更把他弄糊涂了。他站在巴格拉季翁面前,下巴颏直打哆嗦,勉强地说:
“我不知道……大人……没有人了,大人。”
“您可以从掩护部队调人!”
至于掩护部队已经撤走的事,图申没有提,尽管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他怕说出来会 连累 别的长官,他一声不响,目不转睛地直视着巴格拉季翁的脸,像一个答不出考题的小学生望着老师的眼睛。
沉默持续了很久。巴格拉季翁公爵显然不愿做出严厉的样子,不知说什么好,其他的人也不敢插嘴。安德烈公爵低头翻起眼来看看图申,他的手指神经质地颤动着。
“大人,”安德烈公爵用生硬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您派我去图申上尉的炮兵连。我到了那儿,发现三分之二的人和马匹被打死,两门大炮被打坏,什么掩护部队也没有。”
巴格拉季翁公爵和图申这时都一齐执着地盯视着正在说话的、态度克制然而内心激动的博尔孔斯基。
“大人,如果允许我说出我个人的意见的话,”他接着说,“我就要说,我们今天的胜利,应当归功于这个炮兵连和图申上尉以及他的连队的不屈不挠的英勇精神。”安德烈公爵说,不等回答,就站起身来离开桌子。
巴格拉季翁公爵看了看图申,他显然不愿对博尔孔斯基尖锐的论断表示怀疑,但同时又觉得不能完全相信他的话,他低下头对图申说,他可以走了。安德烈公爵跟着他走出来。
“谢谢,亲爱的,您救了我。”图申对他说。
安德烈公爵把图申打量了一下,一言不发,就离开了他。安德烈公爵心里又愁闷,又沉重。一切都这么奇怪,不像他所希望的那样。
“他们是什么人?他们要干什么?他们想要怎么样?要到什么时候这一切才能了结?”罗斯托夫望着晃来晃去的人影,心里这样想。胳膊的疼痛越来越难以忍受了。困得要命,眼前直跳红圈,这些声音和面孔给他的印象,以及孤独的感觉和疼痛的感觉,融合在一起了。就是他们,就是这些士兵,受伤的和没受伤的——就是这些人在挤、在压、在扭他那只断胳膊和臂膀的筋,并且烧它们的肉。为了摆脱他们,他闭上了眼睛。
他迷糊了一会儿,就在这短暂的昏迷状态中,他梦见了无数的事物:梦见母亲和她那又白又大的手,梦见索尼娅瘦削的肩头,娜塔莎的眼睛和笑声,还梦见杰尼索夫和他说话的声音以及他的胡子,还梦见捷利亚宁,梦见他跟捷利亚宁和波格丹内奇的全部事件。这全部事件跟那个尖嗓子士兵是同一件事,而且这全部事件和那个士兵,都是那么折磨人地、纠缠不已地捉住他的胳膊,挤压他的胳膊,并且一股劲地向一边拉扯。他想躲开他们,可是他们连一丝一毫、一分一秒也不放松他的臂膀。要不是他们硬拽他的臂膀,它是不会痛的,它会是好生生的;但是摆脱不了这些人。
他睁眼望望天空。漆黑的夜幕在离炭火的光亮一俄尺的上方悬挂着,在这光亮中,细碎的雪花纷纷飞舞。图申没有回来,军医也没有来。他孤单单的独自一人,这会儿只有一个小兵赤裸着坐在篝火对面,烘烤他那又黄又瘦的身体。
“我是个没人要的人了!”罗斯托夫想,“没人帮助我,没人可怜我!从前我在家的时候,身强力壮,快快活活,人人都爱我。”他叹息一声,随着叹息,不由得呻吟起来。
“很痛吗?”那个小兵一面在火上抖搂他的衬衣,一面问,不等回答,就咳嗽一声,补充说:“这一天毁掉多少人——真可怕!”
罗斯托夫没有听那个士兵说话。他望着在火上飞舞的雪花,回忆起俄罗斯的冬天,家里温暖的、窗明几净的房间,毛茸茸的皮衣,飞快的雪橇,健康的身体,以及家庭的抚爱和关心。“我干吗要到这儿来!”他想。
次日法军没有再发动进攻,巴格拉季翁的残部和库图佐夫的军队会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