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从波尔霍夫县来到日兹德拉县的人,对于奥廖尔省人和卡卢加省人的素质的显著差异,大概都会惊讶的。奥廖尔的农人身材不高,背有点儿驼,神情阴郁,蹙着眉头看人,住在白杨木造的破旧的棚屋里,服着劳役,他们不做买卖,吃得很差,穿的是树皮鞋;卡卢加的代役租农民
就不然,他们住的是松木造的宽敞的农舍,身材高大,眼神大胆而愉快,脸色白净;他们贩卖黄油和焦油,每逢节日总穿长统靴。奥廖尔的村庄(我们说的是奥廖尔省的东部)大都位在耕地的中央,不知怎样变成了污泥池的峡谷的旁边。除了随时准备效劳的几株爆竹柳和两三株瘦白桦树之外,一俄里
周围连小树也看不见一棵;屋子紧靠着屋子;屋顶上盖着腐烂的麦秆……卡卢加的村庄就不然,大部分周围都是树林;屋子的位置较为疏朗而整齐,屋顶上盖着木板;大门紧闭,后院的篱笆并不散乱,也不向外倾倒,不会招呼过路的猪进来做客……在猎人看来,卡卢加省也较好。在奥廖尔省,再过五年光景,最后一批树林和大片的灌木丛林势将消失,沼地也将绝迹;卡卢加省就同它相反,禁林绵延数百俄里,沼地有数十俄里,珍贵的松鸡尚未绝迹,温良的大鹬还可看到,忙碌的沙鸡突然飞起,使得猎人和狗又欢喜,又吃惊。
我有一次到日兹德拉县去打猎,在野外遇见卡卢加省的一个小地主波卢特金,和他结识了。他酷爱打猎,因而堪称一个出色的人。他的确也有一些弱点:例如,他曾向省里所有豪富的小姐求婚,遭到拒绝,不准上门,便怀着悲痛的心情向所有的朋友和熟人诉苦,而对于小姐们的父母,他照旧把自己果园里的酸桃子和其他未成熟的果子当作礼物送过去;他喜欢重复讲述同一个笑话,这笑话尽管波卢特金先生自己认为很有意义,其实却从来不曾使任何人发笑过;他赞扬阿基姆·纳希莫夫
的作品和小说《平娜》
;他说话口吃,把自己的狗称为天文学家;他把
但是
说成
但系
,他家里采用法国式烹调,这种烹调的秘诀,据他的厨子的理解,在于使∙每种食物的天然滋味完全改变;肉经过这能手的烹调带有鱼味,鱼带有蘑菇味,通心粉带有火药味;不过任何一根胡萝卜,不切成菱形或梯形,决不放进汤里。然而除了这些为数不多而又无关重要的缺点之外,波卢特金先生,如前所说,是一个出色的人。
我同波卢特金先生相识的第一天,他就邀我到他家里去宿夜。
“到我家里大约有五俄里,”他说,“步行是太远了;让我们先到霍里家去吧。”(读者谅必会允许我不照样传达他的口吃。)
“霍里是谁呀?”
“是我的佃农,……他家离这儿很近。”
我们就到霍里家去。在树林中央一块清理过、耕作过的空地上,孤零零地矗立着霍里的庄园。这庄园包括几间松木结构的屋子,用栅栏连结起来,正屋的前面有一间用细柱子支撑着的披屋。我们走进去,看见一个二十来岁的、身材漂亮的年轻小伙子。
“啊,费佳!霍里在家吗?”波卢特金先生问他。
“不在家。霍里进城去了,”小伙子微笑着回答,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要准备马车吗?”
“是的,老弟,要马车。还要给我们拿点克瓦斯
来。”
我们走进屋里。原木叠成的清洁的壁上,一张苏兹达尔的画片
也没有贴;在屋角里,在穿着银质衣饰的沉重的圣像前面,点着一盏神灯;菩提树木的桌子是不久以前刮洗干净的;原木中间和窗子的侧框上,没有敏捷的茶婆虫钻来钻去;也没有沉思似的蟑螂隐藏着。那年轻小伙子很快就走出来了,拿来一只装满上好克瓦斯的白色大杯子、一大块小麦面包和装着一打腌黄瓜的木钵。他把这些食物统统摆在桌上,身子靠在门边,然后带着微笑不时地向我们看。我们还没有吃完点心,马车已经在阶前响动了。我们走出去。一个大约十五岁、头发鬈曲、双颊红润的男孩坐在车上当马车夫,很费力地勒住一匹肥壮的花斑公马。马车的周围,站着六个相貌十分相像而又很像费佳的、身材魁梧的小伙子。“都是霍里的孩子!”波卢特金说。“都是小霍里
,”费佳接着说,他已经跟着我们走出来,到了台阶上,“还没有到齐呢,波塔普在林子里,西多尔跟老霍里进城去了……当心啊,瓦夏,”他转向马车夫继续说,“要跑得快啊:送的是老爷呢。不过,震动得厉害时要当心,走得慢些;不然,弄坏了车子,震坏了老爷的肚子!”别的小霍里听到了费佳的俏皮话都微微一笑。“让天文学家坐上来!”波卢特金先生神气地喊一声。费佳兴冲冲地高举起那只勉强带笑的狗,把它放在车子底部。瓦夏放松缰绳。我们的马车开动了。“这是我的事务所,”波卢特金先生指着一所矮小的房子,突然对我说,“要不要去看看?”“好吧。”“这事务所现在已经撤消了,”他说着,爬下车来,“可还是值得一看。”事务所有两个空房间。看守人,一个独眼的老头儿,从后院里跑出来。“你好,米尼亚伊奇,”波卢特金先生说,“水在哪儿啊?”独眼老头儿走了进去,立刻拿着一瓶水和两只杯子回来。“请尝一尝,”波卢特金对我说,“我这水是很好的泉水。”我们每人喝了一杯,这时候老头儿向我们深深地鞠一个躬。“唔,现在我们可以去了吧,”我的新朋友说,“在这事务所里我卖了四俄亩
林地给商人阿利卢耶夫,卖得好价钱。”我们坐上马车,过了半个钟头,就进入了领主邸宅的院子里。
“请问,”晚餐的时候我问波卢特金,“为什么您的霍里跟您其他的佃农分开住呢?”
“是这么一回事:他是一个聪明的佃农。大约二十五年前,他的屋子给火烧了;他就跑来对先父说:‘尼古拉·库兹米奇
,请您允许我搬到您林子里的沼地上去吧。我会付高价的代役租给您。’‘你为什么要搬到沼地上去呢?’‘我要这样;只是您哪,尼古拉·库兹米奇老爷,请您什么活儿也别派我干,要多少代役租,由您决定好了。’‘每年五十卢布!’‘好吧。’‘我可是不准欠租的!’‘当然,决不欠租……’于是,他就搬到沼地上住了。从那时候起,人家就给他取个外号叫霍里。”
“那么,他后来发财了吗?”我问。
“发财了。他现在付给我一百卢布的代役租,我也许还要加价呢。我几次三番对他说:‘赎了身吧,霍里,喂,赎了身吧!……’可是他这个滑头,硬说没有办法;说是没有钱,……其实不见得是真的呢!……”
第二天,我们喝过了茶,马上又出发去打猎。经过村里的时候,波卢特金先生吩咐马车夫在一所低矮的农舍旁边停下,大声叫唤:“卡利内奇!”“马上就来,老爷,马上就来,”院子里传出回音,“我在穿鞋呢。”我们的车子就慢慢地走了;出了村子以后,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人赶上了我们,他身材又高又瘦、小脑袋向后仰着。这就是卡利内奇。他那和善的、黝黑的、有几点麻斑的脸,使我一见就喜欢。卡利内奇(我后来才知道)每天陪主人去打猎,替他背猎袋,有时还背枪,侦察鸟儿在哪里,取水,采草莓,搭棚,跟着马车跑;没有了他,波卢特金先生寸步难行。卡利内奇是一个性情挺愉快、挺温顺的人,嘴里不断地低声哼着歌,无忧无虑地向四处眺望,说话略带鼻音,微笑的时候总是眯着淡蓝色的眼睛,又常常用手去摸他那稀疏的尖胡子。他走路不快,步子却很大,轻轻地拄着一根细长的木棍。这一天他几次同我谈话,伺候我的时候毫无低三下四的态度;可是他照顾主人却像照顾小孩一样。当正午的酷热逼得我们不得不找寻荫庇处的时候,他引导我们到树林深处他的养蜂房那里去。卡利内奇给我们打开一间挂着一束束芳香的干草的小屋,叫我们躺在新鲜的干草上,自己头戴一只有网眼的罩子,拿了刀子、罐子和燃着的木片,到养蜂房里去替我们割蜜。我们和着泉水,喝了透明而温和的蜜汁,就在蜜蜂单调的嗡嗡声和树叶簌簌的絮语声中睡着了——一阵微风把我吹醒……我睁开眼睛,看见卡利内奇:他坐在半开着门的门槛上,正在用刀子雕一把勺子。我对着他那像夕暮的天空般柔和明朗的脸欣赏了好一会儿。波卢特金先生也醒了。我们没有马上起来。在长久的奔波和沉酣的睡眠之后一动不动地躺在干草上,觉得很适意:浑身舒服而疲倦,脸上散发出轻微的热气,甘美的倦意使人合上眼睛。终于我们起来了,又去闲逛,直到傍晚。晚餐的时候,我又谈到霍里和卡利内奇。“卡利内奇是一个善良的庄稼汉,”波卢特金先生对我说,“一个勤恳而殷勤的庄稼汉;但 系 他不能够好好地务农,因为我老是拖着他。他每天陪我去打猎……怎么还能够务农呢,您想。”我同意他的话,我们就睡觉了。
下一天,波卢特金先生为了和邻人皮丘科夫办交涉,必须进城去。邻人皮丘科夫耕了他的地,还在这耕地上打了他的一个农妇。我一个人坐车去打猎,傍晚以前到霍里家去弯弯,在门口看到一个秃头、矮身材、肩膀宽阔、体格结实的老头儿——这就是霍里本人。我带着好奇心看着这个霍里。他的相貌很像苏格拉底
:高高的有疙疸的前额,小眼睛,翻孔鼻子,都同苏格拉底一样。我们一起走进屋里。还是那个费佳给我拿来牛奶和黑面包。霍里坐在长凳上,异常沉着地抚摩着他的拳曲的胡须,同我谈起话来。他似乎感觉到自己身份的优越,说话和行动都慢慢吞吞,有时在长长的口髭底下露出微笑。
我同他谈到播种,谈到收获,谈到农家的生活……他对于我的话似乎一直表示赞同;只是后来我倒不好意思起来,我觉得我说的话不恰当……我们的谈话似乎有些异样了。霍里说话有时很奥妙,大约是出于谨慎的缘故……下面便是我们的谈话的一例:
“我问你,霍里,”我对他说,“你为什么不向你的主人赎身呢?”
“我为什么要赎身?现在我很了解我的主人,我的代役租也能照付……我们的主人很好。”
“可是一个人总是自由的好。”我说。
霍里斜看我一眼。
“那当然。”他说。
“那么,你为什么不赎身呢?”
霍里摇摇头。
“老爷,你叫我拿什么来赎身呢?”
“唉,得了吧,老头儿……”
“霍里要是做了自由人,”他低声地继续说,仿佛是自言自语,“凡是没有胡子的人
,就都管得着霍里了。”
“那么,你也可以把胡子剃掉。”
“胡子算得了什么?胡子是草啊,要割掉也可以的。”
“那还说什么呢?”
“也许霍里干脆去做商人;商人生活过得好,而且也留胡子。”
“怎么,你不是也在那里做生意吗?”我问他。
“那不过是做点黄油和焦油的小买卖……怎么样,老爷,要不要准备马车?”
“你这个人说话好谨慎,心里可有主意呢。”我这样想。
“不,”我说,“我不需要马车;明天我想在你这庄园附近走走,如果你同意的话,我想留下来在你的干草屋里过夜。”
“很欢迎。可是你住在干草屋里怕不舒服吧?让我吩咐娘儿们替你铺床单,放枕头。喂,娘儿们!”他站起身来,叫道,“娘儿们,过来!……费佳,你和她们一块儿去吧。娘儿们都是蠢货。”
一刻钟以后,费佳提着灯笼领我到干草屋里去。我投身在芳香的干草上了,狗在我脚边蜷做一团;费佳向我道了晚安,呀的一声,门就关上了。我有很久睡不着。一头母牛来到门边,大声地喷了两口气;狗神气十足地向它狂吠;一只猪闷声闷气地哼着,从屋边走过;附近不知什么地方有一匹马嚼起干草来,打着响鼻……我终于打盹了。
清早,费佳叫醒了我。我觉得这个愉快活泼的小伙子非常可爱;而且,据我所见,老霍里也最宠爱他。两人常常很亲睦地互相打趣。老头儿出来招呼我。不知道是我在他家里过了夜的缘故,还是另有别的缘故,霍里对待我比昨天亲切得多了。
“茶炊已经替你准备好了,”他微笑着对我说,“我们去喝茶吧。”
我们在桌子边坐下。一个强壮的农妇,是他的媳妇当中的一个,拿来了一罐牛奶。他的全班儿子一个个走进屋里来。
“你真是儿孙满堂!”我对老头儿说。
“嗯,”他咬下一小块糖,说,“他们对我和我的老伴似乎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他们都跟你住在一起吗?”
“是的。他们自己都要跟我住在一起,也就住在一起了。”
“都娶亲了吗?”
“就这一个,顽皮东西,还没有娶亲,”他指着照老样子靠在门上的费佳回答我说,“瓦夏嘛,他年纪还小,可以不忙。”
“我为什么要娶亲?”费佳回驳他,“我还是这样的好。我要老婆做什么?要来同她吵架,是不是?”
“嘿,你这东西,……我知道你的!你戴着银戒指……只想一天到晚同老爷家的那些丫头们鬼混。……‘得了吧,不要脸的!’(老头儿模仿丫头们的口气说。)我知道你的,你这懒虫!”
“老婆有什么好处呢?”
“老婆是劳力,”霍里认真地说,“老婆是庄稼汉的用人。”
“我要劳力做什么?”
“不用说啦,你是喜欢不劳而获的。你们这班人的心事我们都懂得。”
“既然这样,那你就给我娶亲吧。咦?怎么了!你为什么不开口?”
“唉,得了,得了,你这顽皮家伙。你瞧,我们把老爷吵得心烦了。我会给你娶亲的,别担心……老爷,请你别生气。孩子年纪小,还不懂得规矩。”
费佳摇摇头。……
“霍里在家吗?”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卡利内奇走进屋子,手里拿着一束野草莓,这是他采来送给他的好友霍里的。老头儿亲热地迎接他。我吃惊地望望卡利内奇,我实在料不到农民也有这种“温情”。
我这一天出门打猎,比平常迟了约四个钟头;此后的三天,我都住在霍里家里。我这两个新相识引起了我的兴味。不知道我凭什么取得了他们的信任,他们都毫无拘束地跟我谈话。我津津有味地听他们的话,观察他们。这两个朋友毫无一点相似之处。霍里是一个积极有为、讲求实际的人,有办事的头脑,是纯理性的人;卡利内奇同他相反,是属于理想家、浪漫主义者、富有热情而好幻想的人物之类的。霍里理解现实,所以他造房子,攒钱,跟主人和其他有权势的人和睦相处;卡利内奇则穿着树皮鞋,勉强度日。霍里有一个人丁兴旺、顺从和睦的大家庭;卡利内奇曾经有过老婆,他怕她,压根儿没生过孩子。霍里看透波卢特金先生的为人;卡利内奇则崇拜他的主人。霍里爱卡利内奇,常常庇护他;卡利内奇爱霍里,并且尊敬他。霍里很少讲话,脸上现出微笑而肚子里做功夫;卡利内奇说话很热情,却并不像厂里伶俐的工人那么能说会道……但是卡利内奇有种种特长,这是霍里也承认的;例如:他念起咒来,就能止血、镇惊、愈疯,他又能除虫;他养蜜蜂容易成功,他的手是吉利的。
霍里当我面要求他把新买来的马牵进马厩里去,卡利内奇就诚心诚意、一本正经地履行这老怀疑主义者
的嘱托。卡利内奇接近于自然;霍里则接近于人类和社会。卡利内奇不喜欢议论,盲目地信任一切;霍里则自命不凡,甚至有玩世不恭的态度。他见多识广,我跟他学得了不少知识。例如:我从他的叙述中知道,每年夏天割草以前,必有一辆样式特殊的小马车来到各个村子里。这马车上坐着一个穿长外衣的人,在卖大镰刀。倘用现钱买,每把收一卢布二十五戈比
至一个半卢布的纸币;倘是赊账,则收三卢布纸币和一个银卢布。当然,所有的农人都向他赊账。过了两三个星期,这个人又出现,来收账了。农人刚刚收割燕麦,所以都能付账;农人同这商人到酒店里去,就在那里付清账款。有些地主想自己用现钱把镰刀买进,然后按同样的价钱赊售给农人们;哪知农人们很不满意,甚至变得没精打采。因为本来他们可以用手指弹弹镰刀,听听声音,把它拿在手里翻来覆去,无数遍地问那狡猾的贩子:“喂,小伙子,这镰刀不大好吧?”——向地主买便丧失了这种乐趣。在买小镰刀的时候,也有这同样的把戏,所不同的,这时候还有婆娘们参与其事,为了她们的好处,有时弄得那贩子没有办法,不得不揍她们一顿。但是最使得婆娘们吃亏的,是在那种场合:造纸厂的原料采办人委托一种特殊的人去收购破布,这种人在某些县里被称为“鹰”。这种“鹰”从商人那里领得了大约两百卢布的纸币,就出门去找求猎物。但是他和他被称呼的那种高尚的鸟完全不同,并不公然地、大胆地来袭击,反之,这种“鹰”却运用狡诈和奸计。他把他的车子停在村庄附近的丛林里,自己走到人家的后院或后门口去,装作是一个过路人或者只是一个闲散人的样子。婆娘们凭感觉猜测到他来了,就偷偷地出去同他会面。交易匆匆地完成。婆娘为了几个铜币,不但把一切无用的破布卖给这“鹰”,又常常连丈夫的衬衫和自己的裙子也都卖给他。近来婆娘们更发现偷自己家里的东西合算,就把家里的大麻纤维,特别是大麻雄株偷出来,用同样的方法出卖。这么一来,“鹰”的业务就大大地扩展而改进了!但是农民也学乖了,略有一点儿可疑,稍微听到一点“鹰”来到的风声,他们立刻敏捷地从事戒备和预防。事实上,这不是丢人的事吗?卖大麻纤维是他们男人的事,——而且他们的确在卖它,——不是到城里去卖(到城里去卖要亲自去),而是卖给外来的小贩,这些小贩因为没有带秤,规定四十把作为一普特
计算——可是你们都知道,俄罗斯人的手掌是什么样的,什么叫做一把,尤其是在他“卖力”的时候!——像这样的故事,我这个阅世不深、对乡村生活不“老练”(像我们奥廖尔人所说)的人,着实听到了不少。但是霍里并不只是自己讲,他也问了我不少话。他知道我到过外国,他的好奇心便勃发了……卡利内奇也不比他差。但是卡利内奇所最感兴味的是关于自然、山、瀑布、特殊的建筑物、大都市的描述;而霍里所感到兴味的,是行政和国家的问题。他总是有条有理地发问:“他们那里也跟我们这里一样,还是两样的?……喂,请告诉我,老爷,是怎么样的?……”“啊!哦,天哪,有这种事!”我叙述的时候卡利内奇这样惊叹;霍里则不开口,锁着浓眉,只是偶尔说:“这在我们这里行不通呢,这倒是好的——这很合理。”我不能把他的一切问话都传达给你们,而且也没有必要;但是从我们的谈话中我得到了一个信念,这恐怕是读者怎么也预料不到的,这信念就是:彼得大帝本质上是俄罗斯人,正是在他的改革中看得出他是俄罗斯人。俄罗斯人那么确信自己的力量和坚毅精神,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他很少留恋过去,而是勇敢地向前看。凡是好的他都喜欢,凡是合理的他都接受,至于这是从哪里来的,他一概不问。他的健全的思想喜欢嘲笑德国人的枯燥的理性;但是照霍里所说,德国人是富于好奇心的小民族,他准备向他们学习。霍里凭借他自己地位的特殊性和实际上的独立性,跟我谈了许多照农人们的说法在别人是压也压不出、挤也挤不出的话。他的确很明白自己的地位。我和霍里谈话,才第一次听到了俄罗斯农民的纯朴而聪明的谈吐。他的知识,就他的身份而论,是相当广博的,但是他不识字;卡利内奇却会。“这个吊儿郎当的人会识字呢,”霍里说,“他养蜜蜂也顺利,从来不大批死掉。”“你让自己的孩子们识字吗?”霍里沉默了一会儿,说:“费佳识的。”“别的呢?”“别的都不识。”“为什么呢?”老头儿不回答,把话头转到别处去了。然而,不管他多么聪明,他也有许多执拗和偏见。例如,他从心底里看轻女人,而在他心情愉快的时候就嘲笑和挖苦她们。他的妻子是一个爱吵闹的老太婆,一天到晚不离开炕上,不断地发牢骚,骂人;儿子们不去理睬她,但是她使得媳妇们像敬神一样怕她。怪不得在俄罗斯的小曲里婆婆这样唱:“你怎么做我的儿子,你怎么做当家人!你不打老婆,你不打新妇……”我有一次想庇护媳妇们,企图唤起霍里的怜悯心;但是他沉着地回驳我说:“你何苦管这种……小事,——让娘儿们去吵嘴吧……劝解她们反而不好,也犯不着自讨烦恼。”有时这凶恶的老太婆走下炕,从穿堂里叫出看家狗来,喊它:“过来,过来,狗儿!”就用拨火棍殴打狗的瘦瘦的背脊;或者站在屋檐下,对所有的过路人——如霍里所说——“骂街”。可是她怕她的丈夫,只要他一声令下,她就乖乖地回到自己的炕上去了。然而特别有趣味的,是听卡利内奇和霍里谈到波卢特金先生时的争论。“喂,霍里,在我面前你不要议论他。”卡利内奇说。“那么他为什么不给你做靴子呢?”那一个反驳。“嗨,靴子!我要靴子做什么用?我是个庄稼汉……”“我也是个庄稼汉呀,可是你瞧……”说到这里,霍里就抬起脚来,把那双仿佛是犸猛皮制的靴子给卡利内奇看。“唉,你是和我们不同的啊!”卡利内奇回答。“那么,至少买树皮鞋的钱总得给你,你是陪他去打猎的呀;大约一天要一双树皮鞋吧。”“他给我鞋钱的。”“是的,去年赏了你一个十戈比银币。”卡利内奇懊恼地转过脸去,霍里放声大笑起来,这时候他的一双小眼睛完全消失了。
卡利内奇唱歌唱得很悦耳,还弹了一会三弦琴。霍里听着听着,忽然把头一歪,跟着他唱出悲哀的声音来。他特别喜欢《我的命运啊,命运!》这支歌。费佳不放过取笑父亲的机会。“老人家,你怎么伤心起来了?”霍里只管用手托着腮帮子,闭着眼睛,继续诉说他自己的命运……可是在别的时候,没有人比得上他的勤劳:他不断地忙着——修理马车呀,支撑栅栏呀,检查挽具呀。不过他不大保持清洁,有一次我指出了,他回答我说:“屋子里应该有住人的气味。”
“你看,”我回驳他,“卡利内奇的蜂房里多么干净。”
“蜂房里要是不干净,蜜蜂就不肯住了,老爷。”他叹一口气对我说。“请问,”又有一次他问我,“你有世袭领地吗?”“有的。”“离这儿远吗?”“大约一百俄里。”“那么,老爷,你住在自己的世袭领地上吗?”“是啊。”“大概弄枪的时候多吧?”“的确是这样。”“那很好,老爷;你就打打松鸡吧,可是领班得常常调换。”
第四天傍晚,波卢特金先生派人来接我。我跟老头儿分别,觉得依依不舍。我和卡利内奇一同坐上马车。“再见了,霍里,祝你健康,”我说……“再见,费佳。”“再见,老爷,再见,别忘了我们。”我们动身了。晚霞刚刚发出红光。“明天准是好天气了。”我看看明朗的天空,这样说。“不,要下雨了,”卡利内奇回驳我,“因为那边的鸭子在泼水,而且草的气息特别浓。”我们的车子走进了丛林。卡利内奇坐在驾车台上,身体颠动着,嘴里轻轻地哼起歌来,眼睛一直望着晚霞……
下一天,我离开了波卢特金先生的好客的家。
傍晚,我和猎人叶尔莫莱出去“守击”……可是什么叫做守击,恐怕我的读者不是每个人都知道的。那么诸君,请听我说。
春天,在太阳落山前一刻钟,你背着枪,不带狗,到树林里去。你在靠近树林边缘处给自己找一个地方,向四周探望一下,检查一下弹筒帽,对同伴互相使个眼色。一刻钟过去了。太阳落山了,但是树林里还很明亮;空气清爽而澄澈;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嫩草像绿宝石一般发出悦目的光彩……你就等待着。树林内部渐渐暗起来;晚霞的红光慢慢地沿着树根和树干移动,越升越高,从几乎还未生叶的低枝移到一动不动的、沉睡的树梢……一会儿树梢也暗起来;红色的天空开始发蓝。树林的气息浓烈起来;微微地发散出温暖的湿气;吹进来的风在你身边静息了。鸟儿睡着了——不是一下子全部入睡的,因为种类不同,迟早也不同:最初静下来的是燕雀,过一会儿便是知更鸟,接着是黄鹀。树林里越来越暗。树木融合成黑压压的大团块;蓝色的天空中羞怯地出现了最初的星星。鸟儿全都睡着了。只有红尾鸟和小啄木鸟还懒洋洋地发出口哨似的叫声……一会儿它们也静寂了。又一次在你头上发出柳莺的响亮的叫声;黄鹂在某处凄惨地叫了一阵,夜莺开始歌唱了。你等得心焦了,忽然,——但是只有猎人才能了解我的话,——忽然从深沉的静寂中传出一种特殊的喀喀声和咝咝声,听见急促而匀称的鼓翼声,——就有山鹬优雅地低垂着它们长长的嘴,从阴暗的白桦树后面轻快地飞出来迎接你的射击了。
这就叫作“守击”。
我就和叶尔莫莱出去守击。但是对不起,诸君,我得先把叶尔莫莱给你们介绍一下。
请想象一个年约四十五岁的人,身材高瘦,鼻子细长,前额狭窄,眼睛灰色,头发蓬松,嘴唇宽阔,带着嘲笑的神气。这个人无冬无夏都穿一件德国式的黄色土布外衣,但是腰里系着一根带子;穿着蓝色的灯笼裤,戴着一顶羔皮帽子,这是一个破落地主高兴时送给他的。腰带上系着两只袋:一只袋在前面,巧妙地扎成两半,一半装火药,一半装霰弹;另一只袋在后面,是装野味的。至于麻屑,叶尔莫莱是从自己头上那顶百宝囊似的帽子里取出来的。他卖野味所得的钱,本来很可以替自己买一只弹药囊和一只背袋,但是他根本从来想不起买这类东西,只管照他原来的方法装火药。他有本领避免霰弹和火药撒出或混杂的危险,其手法之敏捷,使得旁观者都吃惊。他的枪是单筒的,装着燧石,又有猛烈地“后坐”的坏脾气,因此叶尔莫莱的右颊总是比左颊肿大。他怎样能用这支枪来打中野味,连机敏灵巧的人也想不出来,但是他竟会打中。他还有一条猎狗,名叫瓦列特卡,是一个妙不可言的家伙。叶尔莫莱从来不喂它。“我才不喂狗呢,”他发表议论说,“况且狗是聪明的畜生,自己会找吃的。”果然,瓦列特卡的过分的瘦瘠虽然使得不相干的过路人看了也会吃惊,但它照样活着,而且活得很久;不管它的境遇如何不幸,它却从来没有一次逃走过,也从来没有表示过想离弃它的主人的意思。只是它年轻时有一回为恋爱所迷惑,出走过两天;但是这种傻气不久就消失了。瓦列特卡最优秀的特性是,它对于世间一切事物的不可思议的冷淡……如果现在所讲的不是狗,那么我将用“悲观”这样的字眼来形容它。它通常把短尾巴压在身子下面坐着,蹙着眉头,身体时时颤抖,而且从来不笑。(大家都知道,狗是会笑的,而且笑得很可爱。)它长得丑极了,空闲的仆役,只要一有机会,就恶毒地嘲笑它的相貌;但是对于这一切嘲笑甚至殴打,瓦列特卡都用可惊的冷漠来忍受。当它由于不仅是狗所独有的弱点而把忍饥挨饿的嘴脸伸进暖香逼人的厨房的半开的门里去的时候,厨子马上放下工作,大声叫骂着追赶它,这给厨子们带来特别的快乐。在出猎的时候,它的特点是不知疲劳,又有相当灵敏的嗅觉;但是,如果偶然追到了一只被打伤的兔子,它就远远地避开那个用一切听得懂的和听不懂的方言土语怒骂着的叶尔莫莱,在绿色灌木丛下阴凉的地方津津有味地把它吃得一根骨头都不剩。
叶尔莫莱是我的邻居中一个旧式地主家里的人。旧式地主不喜欢“鹬鸟”,而偏爱家禽。除非在特殊的情况下,例如在生日、命名日和选举日,旧式地主家的厨子才备办长嘴鸟,他们陷入了俄罗斯人当自己不大懂得该怎样做时所特有的狂热状态中,便想出一种离奇古怪的调味品来,使得大部分客人都好奇而出神地观望端上来的菜,却绝不敢尝一尝味道。主人命令叶尔莫莱每月送两对松鸡和鹧鸪到主人的厨房里,却不管他住在什么地方,靠什么过活。人们都不要他帮忙,把他看作一个什么事都干不了的人——就像我们奥廖尔地方所谓的“窝囊废”。火药和霰弹当然都不发给他,这是完全仿照他不喂他的狗的规律。叶尔莫莱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他像鸟儿一样无忧无虑,很喜欢说话,样子散漫而笨拙;嗜酒如命,到处住不长久,走路的时候拖着两条腿,摇摇摆摆,——这样拖着两条腿,摇摇摆摆地走,一昼夜可以走大约五十俄里的路。他经历过极多样的冒险:在沼地里、树上、屋顶上、桥底下过夜,不止一次地被关闭在阁楼里、地窖里、棚屋里,失去了枪、狗和最必需的衣服,长久地被人痛打,——然而过了不久,他又穿着衣服,背着枪,带着狗回家来了。他的心境虽然差不多经常是很不错的,但不能称他为快乐的人;一般说来他看上去是个怪人。叶尔莫莱喜欢跟好人聊天,尤其是在喝酒的时候,但是并不持续长久,往往站起身来就走了。“你这鬼东西上哪儿去呀?已经夜深了呢。”“到恰普利诺去。”“你到十俄里外的恰普利诺去干吗呀?”“到那边的庄稼汉索夫龙家里去过夜。”“在这儿过夜吧。”“不,不行。”叶尔莫莱就带着他的瓦列特卡,在黑夜里穿过灌木林和水洼而去了;可是,庄稼汉索夫龙也许不让他走进自己的院子里去,而且说不定会打他一个耳光,对他说:不要打扰守本分的人。然而叶尔莫莱有一些巧妙的本领,没有人比得上他:他能在春汛期间捕鱼,用手捉虾,凭感觉找寻野味,招引鹌鹑,驯养鹞鹰,捉住那些能唱“魔笛”、“杜鹃飞渡”
的夜莺……只有一件事他不会,就是训练狗;他没有这种耐性。他也有过老婆。他每星期到她那儿去一回。她住在一所破旧的、半倒塌的小屋里,勉勉强强地过着艰难的日子,从来不晓得明天能不能吃饱,一直经受着悲惨的命运。叶尔莫莱这个无忧无虑的、好心肠的人,对待她却残酷而粗暴,他在家里装出威风而严肃的态度,——他那可怜的妻子不知道怎样去讨好他,看到丈夫的眼色就发抖,常常拿出最后一个戈比来替他买酒;当他大模大样地躺在炕上酣睡的时候,她就卑躬屈节地替他盖上自己的皮袄。我也曾经不止一次地亲眼看到他无意之中露出一种阴险的凶相,我不喜欢他把打伤的鸟咬死时脸上的表情。可是叶尔莫莱从来没有在家里住过一天以上;一到了别的地方,他又变成了“叶尔莫尔卡”——方圆一百俄里以内大家都这样称呼他,有时他自己也这样称呼自己。最下级的仆役都感到自己比这个流浪人优越;大概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们对他都很亲热。农人们起初都喜欢追赶他,像抓田野里的兔子一样抓他,但是过后又放了他,一知道他是一个怪人,就不再跟他为难,甚至给他面包,跟他聊起天来。……我就是拉了这个人来做打猎的伙伴,和他一起到伊斯塔河
岸上一个很大的桦树林里去守击的。
俄罗斯有许多河流像伏尔加河一样,一边的岸是山,另一边的岸是草地;伊斯塔河也是这样。这条小小的河非常曲折,蜿蜒如蛇,没有半俄里是直流的,有的地方,从峻峭的山冈上望下来,可以看见约十俄里流域内的堤坝、池塘、磨坊、菜园,周围都是爆竹柳和繁茂的果园。伊斯塔河里的鱼是无数的,大头尤其多(农人们热天常在灌木丛底下用手抓这种鱼)。一些小小的沙钻鸟啾啾地叫着,沿着处处有清凉泉水的崚嶒的河岸飞过;野鸭浮游到池塘的中央,小心地向四周顾盼;苍鹭屹立在水湾峭壁下的阴影里……我们守击了大约一小时,打中了两对山鹬,想在太阳出来以前再来碰碰运气看(早晨也可以守击),就决定到附近的磨坊里去过一夜。我们从树林里走出来,跑下山冈去。河里荡漾着深蓝色的水波;空气由于夜雾弥漫而浓重起来。我们敲门。院子里有几条狗叫起来。“是谁?”里面传出一个沙哑的、瞌睡懵懂的声音。“是打猎的,让我们借宿一夜吧。”没有回答。“我们会付钱的。”“让我去问问主人,……嘘,可恶的狗!……还不给我死掉!”我们听见这雇工走进屋里去了;他很快就回到门口来。“不行,”他说,“主人不让你们进来。”“为什么不让呢?”“他害怕,因为你们是打猎的,说不定会把磨坊烧掉,你们带着弹药呢。”“真是胡说八道!”“我们的磨坊前年已经烧过一回,有几个牲畜贩子来过夜,也不知他们怎么一来就烧起来了。”“可是,老兄,我们总不能在外面过夜呀!”“那由你们了……”他说着,竟自进去了,只听见靴子的响声。
叶尔莫莱狠狠地咒了他。“我们到村子里去吧。”最后他叹一口气,这样说。但是到村子里有两俄里光景……“在这里过夜吧,”我说,“就在外面,今天夜里很暖和;给一点钱,磨坊主人会送麦秆出来给我们的。”叶尔莫莱不加抗辩地同意了。我们又敲起门来。“你们要干什么呀?”又传出那雇工的声音,“已经说过不行的了。”我们把我们的要求对他说了。他进去跟主人商量了一会儿,就和主人一起回来了。边门呀的一声开了。磨坊主人走出来,他的身材高大,脸胖胖的,后脑像公牛一样,肚子又圆又大。他答应了我的要求。离开磨坊百步之遥的地方,有一个四面通风的小小的敞棚。他们替我们送麦秆和干草到这里来;那个雇工在河边的草地上安放了茶炊,蹲下身子,使劲地向管子里吹气……炭着了,清楚地照亮了他那年轻的脸。磨坊主人跑去叫醒他的妻子,终于自己提出,请我到屋里去过夜;但是我倒喜欢宿在露天。磨坊主妇给我们拿来了牛奶、鸡蛋、马铃薯、面包。茶炊很快烧开了,我们就喝茶。河面上升起水汽,没有风;周围有秧鸡的啼声;水车轮子的附近发出微弱的声音,这是水点从轮翼上滴下来,水通过堤坝的闩渗出来的声音。我们生起一堆小小的火。当叶尔莫莱在火灰里烤马铃薯的时候,我得暇打了一个瞌睡……轻微而小心的絮语声使我醒过来。我抬起头来,看见火堆前面,在倒放的木桶上,坐着磨坊主妇,正在和我的猎伴谈话。我先前从她的服装、行动和口音中就已经看出她是地主家的女仆——不是农家妇女,也不是小市民家的女子;但是现在我才清楚地看见了她的容貌。她看来大约有三十岁;消瘦而苍白的脸上还保留着非常的美丽的痕迹;我尤其喜欢她那双忧郁的大眼睛。她把两肘支在膝上,手托着腮。叶尔莫莱背向我坐着,正在把木柴添进火里去。
“热尔图希纳又有兽疫流行,”磨坊主妇说,“伊万神父家的两头母牛都病倒啦……天可怜哪!”
“你家的猪怎么样?”叶尔莫莱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问。
“活着呢。”
“能给我一头小猪就好了。”
磨坊主妇沉默了一会儿,后来叹一口气。
“跟您一起来的是谁?”她问。
“科斯托马罗沃的老爷。”
叶尔莫莱把几根枞树枝丢进火里;树枝马上一齐发出哔哔声,白色的浓烟直冒到他脸上。
“你丈夫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屋里去?”
“他害怕。”
“嘿,这胖子,大肚子,……亲爱的,阿林娜·季莫费耶夫娜,拿这么一小杯酒来给我喝喝吧!”
磨坊主妇站起来,在黑暗中消失了。叶尔莫莱低声地唱起歌来:
我为找情人,
靴子都踏穿……
阿林娜拿着一个小瓶子和一只杯子回来了。叶尔莫莱欠身起来,画了一个十字,一口气喝干了酒。“好滋味!”他说。
磨坊主妇又坐在木桶上了。
“怎么样,阿林娜·季莫费耶夫娜,你还是常常生病吗?”
“常常生病。”
“怎么搞的?”
“一到夜里就咳嗽,很难受。”
“老爷大概睡着了,”叶尔莫莱略略沉默了一会儿,这样说,“你不要去看医生,阿林娜,看了反而不好。”
“我是没有去呀。”
“到我家里来玩玩吧。”
阿林娜低了头。
“到那时候我就把我那口子,把我那老婆赶出去,”叶尔莫莱继续说……“真的。”
“您还是把老爷叫醒了好,叶尔莫莱·彼得罗维奇,您瞧,马铃薯烤好了呢。”
“让他睡个够吧,”我的忠实的仆人冷淡地说,“他跑路跑多了,睡得很熟。”
我在干草上翻起身来。叶尔莫莱站起身,走到我旁边。
“马铃薯烤好了,请吃吧。”
我从敞棚里走出来;磨坊主妇从木桶上站起身,想走开。我就跟她谈起话来。
“你们这磨坊租了很久了吗?”
“从三一节
租起的,已经第二年了。”
“你丈夫是哪儿人?”
阿林娜没有听清楚我的问话。
“你丈夫是什么地方人?”叶尔莫莱提高了声音,重复说一遍。
“是别廖夫人。他是别廖夫的小市民。”
“你也是别廖夫人吗?”
“不,我是地主的人……以前是地主的人。”
“谁的?”
“兹韦尔科夫先生的。现在我是自由身子了。”
“哪一个兹韦尔科夫?”
“亚历山大·西雷奇。”
“你不是他太太的丫头吗?”
“您怎么会知道?——是的。”
我带着加倍的好奇心和同情心望望阿林娜。
“我认识你家老爷。”我继续说。
“您认识?”她轻声地回答,低下了头。
必须告诉读者,我为什么带着这样的同情望望阿林娜。当我逗留在彼得堡的时候,偶然和兹韦尔科夫先生相识了。他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以博学和干练著名。他有一个胖鼓鼓的、多情善感、好哭而凶狠的妻子——是一个庸俗而难以相处的女人;还有一个儿子,是一个十足的少爷,娇生惯养而又愚蠢。兹韦尔科夫先生的相貌不讨人喜欢:宽阔的、几近于四方的脸上,像鼠眼一样的一双小眼睛狡猾地望着人,又大又尖的翻孔鼻向前突出;剪短了的斑白头发像鬃毛一样矗立在多皱纹的额上,薄薄的嘴唇不断地牵动,做出过于甜蜜的微笑。兹韦尔科夫先生站着的时候总是叉开两腿,把两只肥胖的手插在袋里。有一次我和他两人坐了马车到城郊去。我们谈起天来。兹韦尔科夫先生算是一个老练而能干的人,开始指导我“真理之道”了。
“请允许我给您指出,”最后他尖声尖气地说,“你们所有的青年人,对于一切事物总是不假思索地判断和解释;你们都不大懂得自己的祖国;先生,你们对于俄罗斯并不熟悉,的确是这样的!……你们读的都是德国书。譬如说现在,您对我谈这个,谈那个,谈到关于那个,喏,就是关于家仆的话……很好,我没有异议,这一切全都很好;可是您没有理解他们,没有理解他们是怎样的人。(兹韦尔科夫先生大声地擤鼻涕,又嗅了嗅鼻烟。)譬如说,让我讲一个小小的故事给您听,这也许会引起您的兴趣。(兹韦尔科夫先生咳嗽一下,清一清嗓子。)您是知道的,我太太是怎么样一个人:比她更善良的女子,恐怕很难找到了,您总该承认吧。她的侍女们过的简直不是人间的生活,而是天国出现在眼前了……但是我的太太给自己定下一条规则:不用已经出嫁的侍女。这确实是不适宜的:生了孩子,这样,那样,这侍女怎么还能够好好地伺候夫人,照料她的生活习惯呢?她已经顾不到这些,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了。这是人之常情。喏,有一次我们乘车经过我们的村子,这是哪一年的事,让我仔细想想,哦,这是十五年前的事。我们看见村长那里有一个小姑娘,是他的女儿,长得挺可爱的;而且,您知道,态度也很讨人喜欢。我的太太就对我说:‘可可,——您知道吗,她是这样称呼我的,——我们把这个女孩子带到彼得堡去吧;我喜欢她,可可……’我说:‘很好,带她去吧。’那村长,不消说,给我们跪下了;您可知道,这种幸福是他所梦想不到的……那个女孩子么,当然无端地哭了一阵子。这在起初确实是难受的:要离开父母的家……总而言之……这原是不足怪的。可是她不久就跟我们搞熟了;起初让她住在侍女室里;当然教养她。您知道怎样?……这女孩子表现出惊人的进步;我的太太简直偏爱她,赏识她,终于撇开了别的人,把她升为贴身侍女了……您瞧!……可也得替她说句公道话;我的太太以前还不曾有过这么好的侍女,从来不曾有过;这女孩子殷勤、谦逊、顺从——简直一切都好。可是,老实说,我的太太也过分宠爱她了;给她穿好衣服,给她吃和主人一样的菜,给她喝茶……真是无微不至!她这样地服侍了我太太大约十年。忽然,有一天,请您想象,阿林娜——她名叫阿林娜——没有禀告就走进了我的书房,——扑通一声向我跪下了……这件事,我坦白告诉您,在我是不能忍受的。一个人决不可以忘记自己的身份,对不对?‘你有什么事?’‘老爷,亚历山大·西雷奇,请您开恩。’‘什么事呢?’‘请允许我出嫁。’老实告诉您,我吃了一惊。‘傻子,你可知道太太没有别的侍女啊?’‘我会照旧服侍太太。’‘胡说!胡说!太太是不用已经出嫁的侍女的。’‘马拉尼亚可以替我的。’‘别打这种主意吧!’‘听您的吩咐……’老实说,我简直发愣了。告诉您,我是这样的一个人:我敢说,对我的侮辱,没有比忘恩负义更厉害的了……不必再告诉您——您知道我太太是怎么样一个人:她是天使的化身,她的善良是难以形容的……即使是恶人,也会怜惜她的。我把阿林娜赶出房间去。我想,她也许会回心转意的;您可知道,我不愿意相信人家会有忘恩负义的恶行。可是您猜怎么着?过了半年,她又来对我提出同样的请求。这时候我实在生气了,我赶她出去,威胁她,说要告诉太太。我愤慨得很……但是请您想象我是多么吃惊:过了一些时候,我的太太流着眼泪来看我,她激动得很厉害,简直吓了我一跳。‘出了什么事?’‘阿林娜……’您可知道……我说出来也难为情。‘不会有的事!……是谁呢?’‘是听差彼得鲁希卡。’我气坏了。我是这样的一个人……不喜欢马虎!……彼得鲁希卡……并没有罪。要惩罚他也可以,可是据我看来他没有罪。至于阿林娜,唉,这,唉,唉,这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当然喽,我马上吩咐把她的头发剃掉,给她穿上粗布衣服,把她发送到乡下去。我的太太失去了一个好侍女,可是没有办法,家里弄得乱七八糟总是不能容忍的。烂肉还是割掉的好!……唉,唉,现在您自己去想吧,——您是知道我的太太的,这岂不是,这,这……简直是一个天使!……她对阿林娜真是依依不舍,阿林娜知道这一点,可是竟不知耻……啊?不,您说……啊?这还有什么可说呢!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了。我呢,我自己为了这姑娘的忘恩负义也伤心气愤了很久。无论如何,在这种人里面是找不到良心和人情的!你无论怎样喂狼,它的心总是向着树林的……这是对将来的一个教训!不过我只是要向您证明……”
兹韦尔科夫先生没有结束他的话,便转过头去,坚强地抑制着不由自主的激动,把身子更紧地裹在他的斗篷里了。
读者现在大概已经懂得我为什么带着同情望着阿林娜了。
“你嫁给磨坊主已经很久了吗?”最后我问她。
“两年了。”
“怎么,难道是老爷允许你的吗?”
“是出钱赎身的。”
“谁出钱的呢?”
“萨韦利·阿历克谢伊维奇。”
“这人是谁?”
“是我的丈夫。(叶尔莫莱暗自微笑一下。)是不是老爷对您说起过我?”阿林娜略微沉默一下之后又这样问。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的问话。“阿林娜!”磨坊主人在远处叫唤。她就站起来走了。
“她的丈夫人还好吗?”我问叶尔莫莱。
“还不错。”
“他们有孩子吗?”
“有过一个,可是死了。”
“怎么,磨坊主看中了她,还是怎么的?……他赎她出来花了很多钱吗?”
“那倒不知道。她能读会写;在他们的业务上,这一点……这个……是很有用的。所以他看中了她。”
“你跟她早就认识的吗?”
“早就认识。我从前常常到她主人家里走动。他们的庄园离这儿不远。”
“听差彼得鲁希卡你也认识吗?”
“彼得·瓦西里耶维奇吗?当然认识的。”
“他现在在哪儿?”
“当兵去了。”
我们静默了一会儿。
“她似乎身体很不好?”最后我问叶尔莫莱。
“身体真坏呢!……明天的守击多半是很好的。现在您不妨睡一会儿。”
一群野鸭啾啾地叫着,从我们头上飞过,我们听见它们在离我们不远的河面上降落了。天已经完全黑了,而且渐渐地冷起来;夜莺在树林里响亮地叫着。我们把身体埋在干草里,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