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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十五六个月之内,我心里非常不安。我睡不着觉,老做可怕的梦,经常从梦中惊醒。白天,我心里充满了焦虑;夜里,我经常梦见杀野人,梦见我所以杀野人的正当理由。所有这一切,现在暂不提。且说到了五月中旬,依照我那糟糕的木头日历来算,大概是五月十六日(因为我至今还把一切都记在那根木柱子上)——就在五月十六那一天,刮了一整天的大风,又是闪电,又是雷,一直到夜里还是风雨交加,搞个不停。我也说不清事情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只记得我正在阅读《圣经》,并且正在认真地思索着我当前的处境,忽然出乎意料地听见一声枪响,仿佛是从海上发出来的。

这个出人意料的事件实在与我过去所碰到的任何事件在性质上完全不同;因为这个事件在我头脑中所产生的反应是另外一种性质的。我很快地跳了起来,转眼之间就把梯子竖在半山上;登到半山以后,跟着把它拉起来,第二次爬上梯子,上了山顶。就在这一刹那,我又看见火光一闪,告诉我第二枪又响了,果然半分钟以后,又听见了枪声。从那声音,知道它是从上回我坐船被急流冲走的那一带海上传来的。

我立时考虑到,这一定是什么船只遇了险,而且同这只船搭伴航行的,还有别的船只,因此放这几响枪作求救的信号。我这时心里倒很沉着,因而想到:我虽然没法援助他们,他们也许会援助我吧。于是我把手头所有的干柴都收集在一块,堆成一大堆,把它放在山上点起来。这些木柴都是干透了的,很快地就燃烧起来了;虽然风力很大,还是烧得很旺;我敢说,只要海里有船,他们绝对看得见。他们无疑是看见了,因为我的火烧起来以后,我马上又听见一声枪响,接着又是好几声枪响,都是从同一个地方传来的。我把火烧了一整夜,一直烧到天亮。等到天已大亮,海上开始晴朗的时候,在远远的海面上,在岛的正东,我仿佛看到个什么东西,至于是帆是船,却看不清楚,甚至用望远镜望去,都没有办法,因为距离实在太远了,而且天气仍旧带雾气,——至少,海面上是如此。

那天一整天,我不断地眺望那个东西,不久便看出它始终停在原处,动也不动。于是我断定那是一条下了锚的大船。我急于想把事情搞个水落石出,就把枪拿在手里,向岛的南部跑去,跑到我前回被急流冲走的那些岩石前面。到了那里,天气已经完全晴朗了,我一眼就看出(真叫我心里难过),有一只失事的大船昨天夜里撞在我前次驾舟出游时发现的那些暗礁上了。说起来,这些暗礁由于挡住了急流的冲力,造成一种逆流,曾经帮助我从生平最绝望的险境里逃出性命。

由此可见,一个人的安全很可能是另外一个人的毁灭。据我想,这些人可能由于地形不熟,同时又由于那些礁石都是隐藏在水底下,再加上昨天晚上东北风刮得急,所以就在晚上触在礁上了。假如他们看见这个岛(我不得不假定他们并没看见),他们必然设法利用他们的小船向岸上逃生。可是他们却鸣枪求救,尤其他们看到我的火光以后。这件事,使我不禁产生了种种的想法。首先,我猜想他们看到我的火光以后,就立时上了小船,尽力往岸上划,可是当时风浪很大,把他们卷走了。一会儿我又猜想,他们的小船说不定老早就丢了,因为这种事儿是屡见不鲜的;尤其碰到惊涛巨浪冲打着船只的时候,人们常常不得不把船上的小船拆散,甚至把它扔到海里去。一会儿我又猜想,跟他们搭伴同行的,或者还有别的船,见到他们出事的信号,已经把他们救了起来,载走了。一会儿我又猜想,他们说不定已经坐上小船,下了海,给我上回碰到的那股急流冲到大洋里去了;到了大洋里,他们就只有受苦和死亡的份儿了,说不定他们这时候已经快要饿死了,到了人吃人的地步了。

所有这些想法,至多不过是我个人的猜测罢了。我现在自顾不暇,除了眼睁睁地看着这伙可怜的人们受苦受难,从心里可怜他们外,一点办法也没有。可是,这件事对于我也产生了好的影响,那就是,从这件事,我体会到更应该感谢上帝,感谢他给了我这么多的照顾,让我在这种凄凉的处境里过得这样幸福,这样舒服;同时也感谢他,在整整两船人中间,只留下我一个人死里逃生。另外,从这件事,我又体会到,不管上帝把我们投进怎样恶劣的生活环境,怎样巨大的不幸,总叫我们亲眼看到一些值得感激的事情,看到有些人的处境比我们还不如。

就拿这伙人来说吧,我简直看不出他们中间有任何人能够逃出性命,同时,也找不出任何理由指望他们不同归于尽。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被搭伴同行的船只救起来。可是这种可能性也很小,因为我实在看不出一点征象和痕迹。

我看到这种光景,心里忽然产生一种说不出来的嘤嘤求友的强烈要求,有的时候,我不禁脱口而出地大声疾呼:“啊!哪怕有一两个——哪怕只有一个人从这条船逃出性命,跑到我这儿来呢!也好让我有一个伴侣,有一个同类的人说说话儿,交谈交谈啊!”我多年来过着孤寂的生活,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强烈地渴望有人往来,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深切地感到没有伴侣的痛苦。

在人类的感情里,经常存在着一种隐秘的原动力,这种原动力一旦被某种看得见的目标所吸引,或是被某种虽然看不见,却想象得出来的目标所吸引,就会以一种勇往直前的力量推动着我们的灵魂向那目标扑过去,如果达不到目标,就会叫我们痛苦得受不了。

我是多么渴望着有一个人逃出性命啊!“啊,哪怕只有一个人呢!”这句话在我口上至少也念了一千遍。每逢我这样念的时候,我总是捺不住心头的强烈要求,把两只手捏得死紧,假如我手里这时拿着什么脆软的东西,一定会在不知不觉中把它捏成粉碎;同时我的上下牙也咬得死紧,半天松不开。

关于这一类的事件以及它们的原因和规律,无妨让那些科学家去说明。我所能供给他们的,只是把现象原原本本地讲出来,而且就是这种现象,当我最初发现它的时候,也令我感到意外,因为我简直闹不清它是从什么地方跑出来的。毫无疑问,这种现象,是我内心里某种热烈的愿望和顽强的观念的结果,因为我深切体会到,如果有一位基督徒和我交谈交谈,实在是一种无上的安慰。

然而这种事偏偏办不到。这大概是他们的命运,或我个人的命运,或我们双方的命运偏偏不让这种事情实现。因为,一直到我留在岛上的最后一年,我还闹不清那条船上究竟有没有人逃出性命。更可悲的是,过了几天,我竟在岛的那一头,靠近船只失事的地方,亲眼在海边上看到一个淹死了的青年人的尸体。他身上没穿多少衣服,只穿了一件水手的背心,一条开膝麻纱短裤和一件蓝麻纱衬衫;可是我无法猜出他是哪一国的人。他的衣袋里除了两块西班牙币和一个烟斗外,一无所有。这两样东西中间,后者对于我却比前者具有十倍的价值。

我亲眼在海边上看到一个淹死了的青年人的尸体。

这时海上风平浪静,我很想大着胆子坐小船到那条破船上去,因为我相信一定可以从船上找到一些有用的东西。同时,还有一种动机更有力地推动着我,就是希望船上还会有一两个活着的人,如果有的话,我不仅可以搭救他的性命,而且在搭救他以后,对于我个人也是一种无上的安慰。这种思想时时刻刻盘踞着我的心头,使我昼夜不得安宁,一心想坐小船到那破船上去。我认为,既然这种念头这样强有力地压迫着我,叫我没法抵抗,那一定是来自什么看不见的神力的指示,如果我不去,那就是对不起自己。至于其他的事情,我只好委诸天命了。

在这种念头的支配下,我急忙跑回我的城堡,进行航行的准备。我拿了一些面包,一罐清水,一个驾驶用的罗盘,一瓶甘蔗酒(因为我还保存着不少),一满篓葡萄干。我把种种必要的东西都背在身上,走到我那小船旁边,把船里的水掏干净,使它浮了起来,把所有的东西都放了进去,又跑回去拿别的东西。我第二次拿的是一大口袋米,还有那把挡太阳的伞,又拿了一大罐子清水,两打面包或大麦饼,一瓶羊奶,一块酪干。我费了不少的劲,流了不少的汗,才把所有这些东西运到小船上。然后,一面祈祷上帝保佑我一路平安,就开了船。我沿着海岸划着我的独木船,终于来到了岛的东北角。现在,我就要向大海出发了,敢不敢前进就在此一举了。我遥望着海岛两边日夜奔腾的两股急流,回想到上一次遭遇到的危险,不由地惊心动魄,有点泄气了。因为我不难预见,只要是给卷进这两股急流中的任何一股,我一定会给冲到无边的大海里去,说不定再也回不到本岛,看不到本岛了;那时候,我的船这么小,只要起一阵小小的强风,我的命就没救了。

这种念头在我思想上产生了很大的压力,使得我开始考虑到放弃原定计划。我把小船拉进沿岸的一条小河里,自己迈步上岸,在一片小小的高地上坐了下来,满怀忧思,焦急万状,一方面害怕前进,一方面又想前进。我正想得出神,只见潮汐起了变化,潮水开始上涨;这样一来,几小时之内,我肯定是走不成了。我忽然想到,应该找一个最高的地方,上去观察一下,潮水上涨之后,那两股急流的位置究竟有什么变化,好断定一下,万一我让急流从这里冲了出去,有没有希望被它从另外的方向冲回来。我刚想到这一层,就看见附近有一座小山,大可以从那山上看到左右两面的海,并且对那两股急流,以及我回来时应该走的方向一览无余。到了山上,我发现那退潮的急流是沿着岛的南部往外流的,而那涨潮的急流是沿着岛的北部往里流的,我回来的时候,只要沿着北部走,自然可以被带回来。

这番观察大大地鼓起了我的勇气,我决定第二天早晨乘着第一次潮汐出发。我把值夜衣盖在身上,在独木船里睡了一夜,天一亮就开船出发了。最初,我一出海就朝正北走,走了没多远,就走进了那股向东流动的急流,被它冲着向前飞驶,可是速度却没有上回岛南边那股急流那么大,使我完全掌握不住小船。我以桨代舵,使劲地掌握着方向,朝那破船飞也似的驶去,不到两小时的工夫,就到了它的跟前。

我面前展开了一片凄凉景象。从那条船的构造格式看来,是一条西班牙船,船身被夹在两块礁石中间,夹得很紧。船尾和后舱都被浪头打碎了;至于那搁在礁石中间的前舱,由于撞得太猛了,前桅和主桅都已经倒在甲板上,折断了;但它的斜樯还是好好的,船头看起来也还牢固。我到了船跟前,船上忽然出现了一条狗,它看见我,就汪汪地叫起来。我呼唤了它一声,它就跳到海里,游到我的小船这边来。我把它拖到船上,只见它已经饥渴得要死了。我给了它一块面包,它就大吃大嚼起来,活像一只在雪里饿了两星期的狼。我又喂了它一点清水,看那样子,只要我让它尽量喝,简直可以喝得胀破肚子。

接着,我就上了大船。我第一眼看到的,是两个淹死的人,他们躺在厨房里,也就是前舱里,紧紧搂抱在一起。看情形,船触礁的时候,海上正起着狂风暴雨,海上波涛汹涌,不断地打在船上,打得人们实在受不住,同时那海水又不断地涌上来,仿佛把人埋在水里似的,活活把人们闷死了。除了那条狗,船上没有一个活着的生物,同时,我在船上看到的货物,没有一件不是让水给泡坏了的。只有放在舱底下的几桶酒,不知是葡萄酒还是白兰地,因为水已经退了,露在外面;可是桶太大,没法移动。我又看见几只大箱子,看样子是某些船员的所有物,我搬了两只,运到我的小船上,至于里面装的什么,我也没工夫去检查。

假定触礁的是船尾,受伤的是船的前部,我倒不至虚此一行;因为,根据我从这两只大箱子里找到的东西看来,我有充分的理由可以断定船上有很多的财富;同时,根据这只船所走的航线,我不难看出它是从南美巴西附近的布宜诺斯艾利斯 或里约拉巴拉他 开出来的,准备开到墨西哥海湾的哈瓦那 去,再从那里到西班牙去。船上无疑地载着许多财物,但这些财物目前对任何人都成了无用之物。至于船上其余的人都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完全不清楚。

除了这两只箱子,我还找到了一小桶酒,约有二十加仑;我费了不少劲,才把它运到我的小船上。舱室里还有几支短枪和一只盛火药的大角筒,里面大约有四磅火药。短枪对于我毫无用处;因此我仍旧把它们留在船上,只取了盛火药的角筒。我又拿了一把火铲和一把火钳,都是我极端需要的东西。另外我还拿了两把小铜壶,一个煮巧克力的铜锅和一把烤东西用的铁钯。刚好这时潮水开始往回流,我就载着这些东西和那只狗离开了;当天晚上,天黑以后一小时,我极端疲倦地回到岛上。

我当晚在小船上安歇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我决计把我所弄到的东西放在我的新洞里,不带到我的城堡里去。我先吃了点东西,然后把我的全部货物运到岸上,仔细检查一下。我弄到的那桶酒原来是一种甘蔗酒,却不是我们巴西的那种;简单地说吧,一点都不好。可是当我打开那两只大箱子时,却找到几样对我大有用处的东西。比方说吧,在一只箱子里,我找到一只很别致的小酒箱,装着几瓶上等的提神酒,每瓶约有三品脱,瓶口上包着银子。我又找到了两罐上好的蜜饯,因为口上封得很好,没有被咸水泡坏;另外还有两罐,却已经被水泡坏了。我又找到一些很好的衬衫,是我求之不得的东西。另外还有一打半白麻纱手帕和有色的领巾,这里面,麻纱手帕是我求之不得的东西,热天拿来擦脸,再爽快没有了。此外,我打开箱子里面的小抽屉,又找到三大口袋西班牙币,约一千一百多枚;其中有一口袋,有六块西班牙金币和一些小块的金条,是用纸包着的,估计起来大概有一磅重。

我把全部货物运到岸上,仔细检查一下。

在另外一只大箱子里头,我找出许多衣服来,但都是没有用的;看情形,应该是属于副炮手的,不过箱子里并没有火药,只有两磅压成细粒的火药,装在三只小瓶子里,据我猜想,大概是准备装鸟枪用的。总起来说,我这趟出海弄到的有用东西,实在不多。至于钱币,对我简直毫无用处,就像我脚下的泥土一样;我宁愿把它们全部拿出来,换三四双英国袜子,英国鞋,这都是我迫切需要的,因为我已经许多年没有鞋袜上脚了。其实呢,我也弄到了两双鞋,那是我从破船上两个淹死了的人脚上脱下来的;另外,我又从一只大箱子里面找到了两双,这是很可喜的;但这两双鞋无论在舒适方面,耐用方面,都赶不上我们英国鞋,因为它们并不是正式的鞋,只是一种便鞋。在这位船员的大箱子里,我又找到了五十多枚西班牙银币,却没有金币。我想这只箱子的主人一定比较贫寒,而另一只箱子的主人一定是一位高级船员。

不管怎么样吧,我还是把这些钱搬回了山洞,按照过去处理那些从我们自己船上搬下来的钱的办法,把它们好好地收藏起来。可惜的是,我没法染指这条大船的另外一部分,因为我确信,如果我能进入那一部分,我一定可以运它几独木船的钱回来,就是有一天我能逃回英国,这些钱摆在这里,也相当妥当,等将来有机会回来,再来搬取不迟。

我把全部东西搬到岸上,收藏妥当以后,就回到我的小船,把它沿着海岸划回它的旧港,把它缆好,然后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我的老住处。到了那里,只见一切平安无事。于是我便开始休息,并且照老样子过日子,照料我的家事。有一段短短的时期,我的日子过得相当悠闲自在,仅仅比以前更加警惕一些,时时注意外面的动静,并且也不大出门。即使有时大胆在外面活动,也是在岛的东部,因为我确信那是野人从来不到的地带,因此到那边去用不着处处小心,带那么多的武器和军火,像我到别的地方去时那样。

我在这种情形之下生活了将近两年。我那倒霉的头脑仿佛生来要折磨我似的,在这两年里,一直在东打算,西计划,盘算着怎样离开本岛。有的时候,尽管我的理智明明告诉我,那条破船上早已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我冒着风险出海了,我还是不死心,总想再去一趟。有的时候,我盘算着这边走走,有的时候,我又盘算着那边荡荡。我敢说,如果我从萨利出来时坐的那条小船还在我手里,我早已坐着它出了海,不知去向了。

一般人往往有一种通病,就是对于上帝和大自然替他们安排下的生活环境,经常不满。照我看来,他们的种种苦难,至少有一半是这种病造成的。染有这种毛病的人大可以拿我这一生的经历作他们的借鉴。因为,正由于我不肯好好地考虑我原来的家境,不肯好好地考虑我父亲给我的有益的忠告(我认为,我违反了父亲的忠告,就是我的“原罪” ),再加上我后来又犯了同样的错误,才落到今天这种不幸地步。假使当初造物安排我做了巴西种植园主之后,保佑我不生妄想,我本来可以心满意足地过下去,说不定经过这么多年(我的意思说,经过我来到岛上这么多年),我早已成了巴西有数的种植园主了。不,我甚至相信,根据我在巴西的短短一段时间里取得的进展看来,我早就拥有十几万葡币了。我为什么要把一份上了轨道的财产,一座资本雄厚、蒸蒸日上的种植园丢在脑后,甘愿去当一个管货员,到几内亚去贩黑奴呢?我在家里,只要有耐性,有充分的时间,不是同样可以把资金累积起来,坐在自己的门口,从那些黑奴贩子手里买到黑奴吗?虽说价钱贵一点,但实在不值得冒这么大的风险去节省这笔价格的差额。

然而这正是一般少不更事的青年人所常走的道儿,非要经过多年的锻炼,经过代价很高的阅历,不会明白它是如何荒唐。我现在总算明白过来了。可是,这种错误在我的性格里已经如此根深蒂固,因此,一直到现在我还不能安于现状,还是不断地盘算着采取什么办法、有没有可能逃出此地。为了使读者对我后面的故事更感到兴趣,我觉得不妨先叙述一下我这种荒唐的逃走计划最初是怎样形成的,后来又是怎样实行的,以及在什么基础上实行的。

我从破船上回来以后,从表面看起来,我已经在城堡过起隐居的生活,我的小船已经照原来的样子安置在水底下,我的生活已经恢复了从前的状态。老实说,我比以前更有钱了,但并没有因此更加富裕;因为金钱对于我毫无用处,正像秘鲁的印第安人在西班牙人来到以前,金钱对他们也毫无用处。

那是我来到这个孤寂的海岛第二十四年的雨季的三月。一天夜里,我躺在我的吊床上,不能入睡。我很健康,无论在肉体上和精神上,都没有一点病痛,没有一点不舒服。可是我怎么都合不上眼,睡不着;简直可以说,一晚上连一个盹都没打,专门胡思乱想。

要把那天晚上像旋风似的掠过我的记忆的无穷无尽的思想都记录下来,不仅是不可能,而且也不必要。我把我一生的历史大略回顾了一下,从早年起一直到我来到岛上,一直到我来到岛上以后的生活。我回想到我来到岛上以后的情况时,我把最初几年住在这儿的快活日子,和我见到沙上脚印以后那种焦虑、恐惧、小心翼翼的生活,作了一番比较。我不是不清楚,多少年以来,那些野人曾经不断地到岛上来,甚至曾经成千成百地登过岸,但过去既然不知道这件事,当然也不会担惊害怕。尽管我的危机照样存在,我的日子却过得十分美满;我觉得,自己不知道有危险,就跟自己压根儿没有被危险所包围一样幸福。从这里,我得到不少非常有益的体会,特别是这个体会:造物主在统治人类的时候,把人类的认识和知识局限于狭隘的范围,实在是无上的好事。人类虽然有时在千千万万的危险中过活——这些危险如果让他发觉,一定会使他心烦意乱,精神颓唐,——但造物主却叫他看不清事情的真相,完全不知道四周的种种危险,宁静泰然地过下去。

这种想法在我头脑里盘旋了一段时间,我就开始郑重其事地想到,这么多年以来,就在这个岛上,我无时无刻不被危机包围着。我过去经常坦然无事地在岛上走来走去,而事实上,使我免于遭遇到最残酷的死亡的,可能仅仅是一座山岗,一棵大树,或黑夜偶然的来临。所谓最残酷的死亡,也就是落到吃人部落和野人的手里。如果落到他们手里,他们就会把我马上捉起来,其目的正如我捉一只山羊和龟鳖一样;同时,在他们看来,把我杀死,把我吃掉,并不是什么犯罪行为,就好比在我看来,把一只鸽子或鹬子杀死吃掉也不是犯罪行为。如果我硬说我不衷心感激伟大的救命主,那实在是昧着良心说话。我必须恭恭敬敬地承认,我所以在不知不觉中免于大难,完全是靠他另眼相看,保佑着我。要是没有他来保佑,我难免落入野人的毒手。

这样想过之后,我又费了一些心思去研究那起罪大恶极的畜生,——也就是那起野人——的天性。我想研究一下,万物的主宰为什么会容忍他所创造出的生物干出这样没有人性的行径,干出这样禽兽不如的事情,居然吞吃起自己的同类。可是我思索了半天,毫无结果,于是我又从另外一方面追问:这些畜生究竟住在什么地方?他们的地方究竟离开大陆的海岸有多远?他们老远从家里跑出来,究竟有什么目的?他们所用的船,究竟是什么样子?他们既然可以到我这边来,我为什么不可以想点办法,到他们那边去?

我完全没有考虑到,我到了那边以后又怎么办;也没有考虑到,万一落到野人手里,自己会有什么结果;也没有考虑到,万一他们来攻击我,又怎样逃命。不但如此,我甚至一点也不去考虑,我到了大陆上,必然会被他们中间某些人所攻击,绝无逃生的希望;而且,即使不落到他们手里,我也没有东西吃,也不知道往哪儿走。总之,所有这些,我想都没想到。我的全部心思,只集中在一个问题上,就是坐小船渡过海峡,到大陆上去。我觉得我当前的处境是世界上最不幸的处境;除了死亡以外,任何遭遇都比它强些。我觉得,只要我到了大陆上,我就有可能碰到救星;再不然,也可以像我从前在非洲那样,把船沿着海岸驶去,一直驶到有居民的地方,从那里获得支援;而且说不定还会遇见什么基督徒的船只,把我救起来。再不济,我也不过一死了事,那倒可以把这种种苦难摆脱个干净。需要读者注意的是,我这种种想法,都是我的不安的心情和焦急的性情所造成的,而我这种不安的心情和焦急的性情,又因为我接二连三碰到不如意的事情,加上最近在那条破船上碰到种种令人失望的事情,从而变本加厉了。在那条破船上,我本来指望能够达到我所迫切追求的目的。——那就是,找到一两个人,跟他们谈谈话,从他们那里了解一下我究竟在什么地方,有没有脱险的办法——可是结果却毫无所获。这些事情,使我的头脑完全激动起来;我本来心里很安定,只想听天由命,一切凭老天做主,现在也安定不下去了。我仿佛没有力量控制我的思想,整天只想着怎样渡海到大陆上去,而且这种念头这样凶猛有力地冲击着我,简直叫我没法抗拒。

有两三小时的工夫,这种念头猛烈地激动着我,使得我热血沸腾,脉搏大跳不止,好像得了热病一样。其实,只不过是我的头脑为了这件事在那里发热罢了。我这么一个劲思前想后,想得我精疲力竭,最后,身子实在支持不住了,才昏昏睡去。也许有人想,我就是睡着了,也会梦见自己到大陆上去。可是我并没有做这一类的梦,我梦见的跟这件事毫不相干。我梦见我和平常一样,一大早从城堡里走出去,忽然看见海边上有两只独木船载着十一个野人来到岛上,另外还带来了一个野人,准备把他杀死吃掉。转眼之间,他们要杀害的那个野人突然跳了起来,飞快地逃命。恍惚间,他一下子就跑到我城堡外的浓密的小树林里躲起来了。这时候,我看见只有他一个人,其余的野人并没有过来追赶他,我便走了出去,向他微笑,鼓励他。他急忙跪在地下,仿佛求我援救他。于是我向他指指我的梯子,叫他爬上去,把他带到洞里,他就成了我的仆人。我得到这个人以后,就对我自己说:“我现在真可以冒险向大陆出发了;因为这个人可以作我的向导,告诉我怎么办,到什么地方弄到给养,告诉我什么地方不能去,免得给野人吃掉;告诉我哪些地方可以大胆前去,哪些地方应该躲开。”正这样想着,我就醒了,起初觉得自己有逃走的希望,高兴得无法形容,及至清醒过来,发现原来不过是一场梦境,我又感到同样地失望,大为懊丧。

可是,从这个梦境,我却明确了一件事:我要想逃走,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可能弄到一个野人,而且,如果可能的话,最好是一个被他们带来准备杀死吃掉的俘虏。但这个办法却有这样一层困难,那就是,要实现它,就不能不进攻成队的野人,并且把他们杀得一个不留。这不但是一桩孤注一掷的举动,容易出岔子,而且,从另一方面说,这种办法是否合法,还值得怀疑。一想到需要流这么多的血(虽然是为了挽救自己),我的心就颤抖起来了。至于我反对这种办法的种种理由,我也不用在这里重复了,因为前面已经说过了。虽然我现在还可以举出一些别的理由,——比如说,这些人是我的死对头,只要他们办得到,就会把我吃掉;比如说,这是保障自己生命、使自己脱离死亡的最好的办法,这是一种自卫的行动,因为,如果他们真的对我实行攻击,我也要采取这种行动等等,——可是,尽管我提出了不少的理由,一想到我为了挽救自己,非流别人的血不可,我就感到可怕,好久都想不通。

只见他们正在那里用各种各样的野蛮姿势和他们自己的步法,围着火跳舞。

我在内心里进行了好多次辩论,好久都想不出解决的办法(因为所有的理由在我头脑里反反复复斗争了很久),最后,要求挽救我自己的迫切愿望终于战胜一切,我决计不惜一切代价,弄一个野人到手。现在,第二步就是计划怎样去做,这实在是一个很难解决的问题。由于一时想不出妥当办法,我决计先去进行守望,看他们什么时候上岸,其余的事先不去管它,到时候看机行事。

这样决定之后,我一有工夫,就去进行侦查。我这样经常跑来跑去,跑得连自己都讨厌起来。因为我一直守候了一年半以上,差不多每天都要跑到岛的西头和西南角,看看有没有独木船出现,可是始终看不到,这真是令人大为丧气、大为烦恼的事。不过我这回还算不错,还没有像上回那样,挫掉进取的锐气。相反地,事情拖得愈久,我愈感到急不可待。总而言之,我从前处处小心,尽量躲着他们,生怕给他们看见,现在反而急不可待地要同他们碰面了。

此外,我觉得自己有充分的能力来驾驭一个野人,甚至驾驭两三个野人(只要我能把他们弄到手),叫他们完全变成我的奴隶,要他们做什么就做什么,并且还可以防止他们在任何时间伤害我。这种想法使我得意了很久。可是,事情还是没有影子,所有这些幻想和计划都无从实现,因为很久很久都没有野人前来。

我自从有了这些想法以后,经常把这件事在脑子里想来想去,可是因为没有机会把它们付诸实行,始终没有什么结果。这样过了大约一年半,有一天一大早,我忽然看见有五只独木船在岛这头靠了岸,而且船上的人都已经登了陆,不知去向!他们来的人数打破了我的全部计划,因为我知道他们一只船至少要载五六个人以上,现在既然有这么多只船,我真不知道如何是好,有什么办法单枪匹马去进攻二三十个人。因此我只好悄悄地躲在城堡里,一筹莫展,坐立不安。可是,我还是根据过去的计划,进行作战准备,一有机会,就采取行动。我一边留神听着他们的动静,一面等待着。后来,等得我实在不耐烦了,我就把我的枪放在梯子脚下,像平常那样,分作两步爬上小山顶。我站在那里,尽量不把头露出来,免得给他们看见。我用望远镜,看出他们的人数不下三十个,已经生起火来,正在那里烧肉。至于他们怎样烧的,以及烧的是什么,我可摸不清。只见他们正在那里用各种各样的野蛮姿势和他们自己的步法,围着火跳舞。

我不得不先向他开枪,头一枪就把他打死了。

我正这样望着的时候,从望远镜里,我又看见他们从小船上拖出两个倒霉的野人来,这两个野人大概是他们事先放在船上的,现在要拿出来屠杀了。我看见其中有一个被他们用一根木棍或一把木刀一阵乱打,登时倒了下来,跟着便有两三个野人跑上来,动手把他破腹开膛,准备烹调。至于另外一个受害人,则呆呆地站在一边,等候他们前来动手。这时,这个可怜虫看见自己手脚松了绑,没人照管,不由地起了逃命的希望,突然跳出他们的圈子,用一种难以相信的速度沿着海岸往我这边跑,也就是说,朝我所住的这一带跑来。

我一见他朝我这边跑来,尤其是乍一看来,全部的野人都在他后头紧紧追赶,说句老实话,我真吓坏了。我看出我的梦有一部分要实现了,我预料他一定会躲到我的小树林里来。可是,下面的事情,我却信不过我的梦——这就是说,我不相信那起野人不追到小树林里来,把他捉住。可是,我还是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后来,我发现追他的只不过三个人,我的胆子就慢慢壮了起来。尤其使我勇气百倍的是,我看出他跑得比他们快得多,而且把他们愈甩愈远,只要他能维持半小时,就不难完全逃出他们的掌握。

在他们和我的城堡之间,有一条小河。这条小河,我在本书的开头部分,已经提到过了,我把船上的东西运下来的时候,就是在那里起岸的。我看得很清楚,他必须游过这条小河,否则就一定会被他们在河边捉住。不料那逃走的野人跑到河边上,尽管潮水已经涨了,他还是不把它当回事,一下子就跳了下去,只划了三十来下,便游过河面,爬到岸上,非常迅速而有力地向前跑。那三个人到了小河边,只有两个会游水,第三个却不会,只好站在河那边,看着其余的两个过河;又过了一会,就一个人悄悄回去了——这对于他实在是一件好事。

手举刀落,一下子就把他的头砍了下来。

我注意到,那两个会游水的野人游过小河,比那逃走的野人费了一倍以上的时间。这时候,我脑子里忽然产生了一个强烈的、不可抗拒的念头:我要想找到一个仆人,现在正是时候,说不定我还会找到一个伴侣,一个帮手哩,这明明是上天号召我救这个可怜虫的命哩。我登时急忙跑下了梯子,拿起我的两支枪来(前面已经讲过,这两支枪都摆在梯子脚下),又同样迅速爬上去,翻过山顶,向海边跑去。我抄了一个小路,跑下山去,插身在追者和被追者的中间。我向那逃跑的野人大声呼唤。他回头望了望,起初仿佛对我也很害怕,但是我用手招他回来,同时慢慢地向后面追赶的两个野人迎上去。等我走近他们时,我一下子就冲到最前面一个野人跟前,用枪杆子把他打倒了。我不愿意开枪,因为我不想叫其余的野人听见。其实离这么远,枪声是很难听到的;就是隐隐约约听到了,他们看不见硝烟,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我把第一个野人打倒之后,和他一起追来的那个野人也停住脚步,仿佛吓住了,于是我急急地向他迎上去。但当我走近他时,一眼就瞧见他手里拿着一副弓箭,正在那里拉弓向我放箭。因此我不得不先向他开枪,头一枪就把他打死了。那逃跑的野人这时也停住脚步,虽然亲眼看见他的两个敌人都已经倒在地下,而且多半是死了,却给我的枪声和火光吓坏了,呆呆地站在那里,既不进又不退,看起来逃跑的意思比过来的意思要多些。我向他大声招呼,做手势叫他过来。他明白了我的意思,向前走了几步,可是又站住了;接着又走了几步,又站住了。这时候,我才看出他站在那里,浑身发抖,仿佛已经成了我的俘虏,要像他的两个仇人一样地被杀了。我又向他招手,叫他过来,并且尽量做出各种的姿势来鼓励他。他这才慢慢地往前走,每走十步二十步,便下一个跪,仿佛对我搭救他的性命表示感谢。我对他微笑着,作出和蔼的样子,又用手招他,叫他再走近一点。末了,他走到我的跟前,再跪下去,吻着地面,把头贴在地上,把我的一只脚放在他的头上,看样子仿佛在宣誓终身做我的奴隶。我把他扶了起来,和善地对待他,并且尽可能地鼓励他。可是事情还没有完,因为我看见我用枪杆打倒的那个野人并没有死,只是给我打昏了,现在又开始苏醒过来。于是我把那野人指给他看,表示他没有死。他看见之后,就唧哩咕哝地向我说了几句话。我虽然不明白他的话,可是听起来却非常悦耳,因为除了我自己的声音以外,这是二十五年以来我第一次听见人的声音。可是现在已经没有时间来想这些事情了。那被打倒的野人现在已经完全清醒过来,居然坐了起来。我见我那野人这时又有点害怕起来,便举起我另外一杆枪,对准那个人,准备开枪。这时候,我那野人(我现在这样叫他了)向我作了一个动作,要求我把腰间挂的那把没有鞘的刀借给他。于是我就把刀借给他。他接过我的刀,登时跑到他的仇人前面,手举刀落,一下子就把他的头砍了下来,就是一个德国刽子手,也不见得比他砍得更快,更好。这使我大为惊奇,因为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这个人除了他们自己的木刀以外,一生没有见过一把刀。后来我才知道,他们的刀都制造得又锋利又沉重,而且是用很硬的木头做成的,拿来砍人头,砍手膀,都没有问题,而且可以一刀就砍下来。他砍完了头,带着胜利的笑声回到我跟前,同时也把刀带了回来,又做了许多使我莫名其妙的姿势,把刀和他砍下来的野人头,一齐放在我的脚下。

最使他感到惊异的,是我怎么从这么远的距离把另外一个野人打死。于是他指着那野人,向我做手势,要我放他到那野人身边去。我也尽可能地向他作手势,叫他尽管过去。他走到那死人身边,仿佛很吃惊地站在那里,两眼直直地望着死人,一会把他翻过去,一会把他翻过来,查看那子弹打成的伤痕。原来那子弹正打在胸口上,在那里穿了一个小洞,但是没有流多少血,因为人已经死了,血流到内脏里去了。他把那野人的弓箭取了下来,走了回来,于是我就离开那地方,并且叫他跟我走,同时用手势告诉他,后面说不定还有别的人来哩。

他懂了我的意思,就向我打手势,表示要把他们用沙土埋起来,免得给后面来的野人看见。我做手势叫他照办,他马上很起劲地干起来,不到一会的工夫,就用双手在沙土上刨了一个坑,刚刚容得下那第一个野人,把尸首拖了进去,用沙土掩盖好。接着他又把第二个如法埋了起来。我相信,他只用了一刻钟的工夫,就把两个人都埋上了。然后,我叫他跟着我走。我没有把他带到我的城堡里去,却把他带到更远一点,带到岛那头的石洞里去。我这样做,是因为我有意不让自己的梦应验不爽,因为在梦里,他是跑到我城堡外边的小树林里来藏身的。

到了洞里,我给了他一些面包和一串葡萄干吃,又给了他一点水喝,因为我看他跑了半天,已经饥渴不堪了。我等他吃喝已毕,又指给他一个地方(我在那里铺了一堆干草,上面还有一条毯子,我自己有时也在上面睡觉),做着手势,叫他躺下来睡觉。于是这可怜虫便倒了下来,呼呼睡去。

他是一个眉目清秀、修短合度的汉子,四肢长得又直又结实,但并不粗大;个子很高,处处长得都很匀称;年纪看来大约有二十六岁。他的五官生得很端正,没有那种狰狞可憎的样子;脸上带着一种男子汉的英勇气概,可是又具有欧洲人的和蔼可亲,尤其当他微笑的时候。他的头发是长而且黑,并不像羊毛似的卷着;他的前额又高又大,两眼活泼而有光。他的皮色不很黑,略带褐色,然而又不像巴西人、佛吉尼亚人和其他美洲土人那样,褐黄得那样难看,却是一种爽朗的橄榄色,叫人看起来舒服,却不容易形容。他的脸是圆圆的,胖胖的;鼻子很小,但又不像黑人那样扁;一张嘴的样子也很好,嘴唇很薄,牙齿生得很整齐,白得同象牙一样。他打了半小时的盹就醒了,一醒来就到洞外来找我。这时我正在挤羊奶,因为我的羊圈就在附近。他一瞧见我,就向我跑来,趴在地上,用各种各样的手势和许多古怪的姿势,表示他的恭顺感激的心情。最后,他又把头放在地上,靠近我的脚边,像上回那样,把我的一只脚放在他的头上,然后又对我做出各种归顺诚服的姿势,让我知道他将一生一世为我效力。我明白他的意思,就向他表示,我对他很满意。不久,我就开始和他说话,并且教他和我说话。首先,我让他知道,他的名字应该叫“星期五”,因为我在星期五救了他的命,而我这样叫他,是为了纪念这个日子。我教给他说“主人”,然后让他知道,这就算作我的名字。我又教他说“是”和“不是”,并且使他知道它们的意义。我拿了一个瓦罐,盛了一些羊奶给他,让他当面看着我喝,看着我把面包浸在羊奶里。然后又给了他一块面包,叫他照着我的样子吃。他马上照办了,并且向我做手势,表示很好吃。

当天晚上我陪他在地洞里过了一夜,天一亮,我就向他招手,叫他跟着我走,同时让他知道,我要给他一些衣服。他明白了我的意思,仿佛很高兴,因为他这时光着身子,一丝不挂。我们走过他掩埋那两个人的地方的时候,他一下就把那地方指了出来,并且把他所做的记号指给我看,向我作手势,表示我们可以把他们掘出来吃掉!看到这种情况,我就作出发怒的样子,表示我对这种勾当深恶痛绝,并且作样子给他看,表示我一想到这种勾当就要作呕,然后向他招手,叫他走开。他马上十分驯服地走开了。然后我又把他带到那小山顶上,看看他的敌人走了没有。我拉开我的望远镜望过去,一眼就望见他们昨天聚集的地方,可是那起野人和他们的独木船已经不见了。显然他们已经开船走了,并且已经把他们的两个伙伴丢在脑后,根本不去找他们了。

但我并不满足于这个发现。我现在已经有了更多的勇气,更大的好奇心,因此我就带着星期五,叫他拿着刀,背着弓箭(我现在已经知道他是一个很娴熟的弓箭手),又叫他替我背上一支枪,我自己背着两支,一齐向那些家伙聚集过的地方出发,因为我想对于他们获得更充分的情报。我到了那里,一看到那片惨绝人寰的景象,不由得我血管里的血都冷了,心脏都停止了跳动。那真是一幅可怕的景象——至少在我看来如此,虽然在星期五心目中,并不算一回事。整个地面上都是死人骨头,鲜血淋淋,把土地都染红了;大片大片的人肉,这里一片,那里一片,有的是吃了一半的,有的是砍烂了的,有的是烧焦了的;总之,到处都是他们战胜敌人之后举行胜利宴席的遗迹。我一共看到了三个骷髅,五只人手,三四根腿骨和脚骨,还有不少人体上的其他部分。星期五用手势告诉我,他们一共带了四个俘虏到这边来摆宴席;三个已经吃掉了,而他(他指指自己)是第四个。他又告诉我,这群野人曾经同他的国王打了一场恶战,抓了许多俘虏;那些参加战争的人,就把这些俘虏分别带到几个地方去,拿他们摆宴席,办法与昨天那群畜生对待他们带来的几个人一样。

我叫星期五把所有的骷髅、人骨、人肉以及其他剩下来的东西收集在一起,堆成一堆,点把火把它们烧成灰烬。我注意星期五仍旧垂涎着那些人肉,不改他的吃人的天性;但我尽量叫他知道,我最憎恶的就是这种事情,连想都不愿意想,看都不愿意看,又想办法让他知道,他要敢吃一口人肉,我就杀死他,他这才不敢有所表示。

我们把这件事情办完了,就回到我们的城堡。一回到那里,我就替星期五办事。我首先给了他一条麻纱短裤。这条短裤,是我从那条破船上死去的炮手的箱子里找出来的,经过小小的修改,刚刚合他的身。然后我又拿出我的最高限度的手艺(我现在的裁缝手艺已经不错了),替他用羊皮做了一件背心。我又给了他一顶兔皮便帽,这顶帽子戴起来既方便,样子也很时髦。他这样穿戴起来,照目前来说,总算过得去了。他看见自己居然穿得差不多像主人一样好,心里大为满意。说句老实话,他最初穿上这些东西,未免有些别扭:不但裤子穿起来别扭,而且背心的袖口也磨得他的肩膀和胳肢窝难受。后来我把那使他难受的地方略略放宽一些,再加上穿衣服穿惯了,他才觉得舒服了。

我和他回到家里的第二天,就开始考虑到把他安置在什么地方住的问题。为了一方面适合他的需要,一方面使自己完全放心,我就在我的两道围墙之间——第一道围墙以外,第二道围墙以内——的空地上,替他做了一个小小的帐篷。里边的围墙本来有一个入口通我的山洞,我又做了一座正式的门框和一扇木板门,把它安装在那入口里面。那门是从里面开的,到了晚上,就把门从里面上了闩,把梯子也收了进来。这样一来,星期五如果要通过我里边的围墙,来到我身边,一定先要弄出许多响动,把我惊醒。因为我已经在里边围墙和岩壁之间用长木杆子搭了一层严密的屋顶,把我的帐篷完全掩盖起来,屋顶上又横搭了许多小木条子,木条子上面又盖了一层厚厚的、同芦苇一样坚实的稻草。至于我用梯子爬进爬出的地方,我又装了一个活门,如果有人打算从外面打开它,是绝对办不到的,它会自动落下来,发出很大的响声。至于我的武器,我每夜都把它们放在我的身边。

紧跟着我就举起枪来,开了一枪,打死了一只小羊。

其实我用不着采取这么多的预防措施,因为星期五对于我实在是一个最忠实、最可爱、最诚恳的仆人,他没有一点脾气,不闹别扭,不怀鬼胎,又听话,又肯干活。他对我一往情深,就像一个孩子对他父亲一样;我敢说,无论在什么场合,他都肯牺牲他的性命来救我的性命。他在这方面给了我许多证明,使我对此毫不怀疑,并且使我深信,我在安全问题上用不着对他采取什么预防措施。

这件事使我有机会注意到,而且怀着惊异的心情注意到,上帝在他的神明的安排中,在他对万物的管理工作中,尽管把世界上许多生物使用才干和表现良知良能的机会加以剥夺,还是赋予他们同样的能力,同样的理性,同样的感情,同样的善意和责任感,同样的嫉恶如仇的心理,他们同样知道感恩图报,诚恳待人,忠贞不渝,同样有能力相互为善,和上帝赋予我们这班文明人的,一模一样;而且,当上帝提供他们以发挥这些能力的机会时,他们也和我们一样勇于,甚至更勇于把这些能力应用在正确的方面。我有时细想起来,未免有些悲哀,因为有许多事情证明,我们这班文明人在使用这些能力方面,反而很卑劣,虽然我们在这些能力上,还有上帝的教训,上帝的圣灵,上帝的语言给我们以启发,使我们有进一步的认识。同时我也想不通上帝为什么不让这成百万的人们具有同样的知识;我觉得,如果我可以拿这位可怜的野人作为判断的根据,那么他们实在比我们更善于使用这些知识。

从这里,我有时甚至进一步侵犯上帝的统治权,控诉他对于世事的安排有欠公正,因为他使一部分人得到他的指导,使另一部分人得不到他的指导,而同时却要他们尽同样的责任。但我终于打消了这种想法,作出了以下的结论:第一,我们不知道上帝根据什么神意和规律来定这些人的罪;上帝既然是神,必然是无限神圣,无限公正的,假使他判决这些人们不能得到他的指导,那一定是因为他们渎犯了他的神意,而他的神意,正如《圣经》上说,就是法律;而且,他的判决,也是以他们的良心所承认的法则为标准,虽然这些法则所根据的原则还没有被我们了解。第二,我们都是陶工(指上帝)手里的陶土,没有一样陶器可以向他说:“你为什么把我做成这个样子?”

现在回来谈我的新伙伴吧。我对于他,真是十分满意,我认为应该把各样事情都教给他,使他成为我的有用的助手,特别是要教会他说话,让他明白我的意思。他比什么人都学得快,而且老是那么高高兴兴,老是那么用心学习,每逢他略微能够听懂我的话,或者说出话来能够让我听得懂的时候,他就表现出心满意足的样子,所以我感到和他谈话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现在,我的日子过得比先前顺心多了,我甚至对自己说,只要我平平安安、不再碰到那群野人,哪怕永远不离开这个地方,我都满不在乎。

回到城堡两三天之后,我就想,为了使星期五戒掉他那种可怕的吃东西的方式,他那种吃人的习惯,我应该让他尝尝别的肉类。于是,有一天早晨,我就带他到树林子里去。我去的时候,原想从我的羊群里选出一只小羊,把它杀掉,带回家来切割烹调。可是走到半路上,我看见一只母野山羊躺在树荫底下,还有两只小羊在它身边。我一把扯住星期五,对他说:“站住别动。”同时打着手势,叫他不要动。紧跟着我就举起枪来,开了一枪,打死了一只小羊。可怜的星期五,上次虽然从远处看见我打死他的敌人,却弄不清楚也想象不到我是怎样打死的,现在见我开枪,大大地吃了一惊,浑身发抖,简直吓呆了,差一点瘫在地上。他既没有看见我开枪射击的那只小羊,也没有看清楚我是怎样把它打死的,只顾扯开他的背心,在身上摸来摸去,看看自己是不是受了伤,原来他以为我决意要杀害他了。他跑到我跟前,扑通一声跪下来,抱着我的两腿,嘴里说了许多话,我都不懂,但我不难明白,他的意思是请求我不要杀他。

我设法叫他相信我决不会伤害他,一面用手把他搀起来,对他哈哈大笑,指着那打死的小羊,叫他跑去把它拿过来,他登时就去了。当他正在那里纳闷,查看那小羊是怎么打死的,我又装上了我的枪。一会儿,我看见一只大鸟,样子像一只苍鹰,正落在一棵树上,刚刚在我射程之内。为了让星期五明白我的举动,我把他叫到跟前,用手指指那只鸟(事实上它是一只鹦鹉,我把它当作一只苍鹰了),又指指我的枪,再指指那鹦鹉下面的地,让他明白,我要开枪,把那只鸟打死,把它打下来。于是我一面开枪,一面叫他留神观看,他果然看见那鹦鹉掉下来了。可是,尽管我把话都交代清楚,他还是呆呆地站在那里,惊疑不定。尤其使他惊愕的是,他没看到我把弹药装到枪里面,因此就以为枪里面一定有一种奇妙的东西,可以源源不断地制造死亡和毁灭,可以把人哪、鸟哪、兽哪,以及远远近近的任何东西杀死。这件事情在他心里所产生的惊奇,好久都不能消失。我相信,如果我让他这样下去,他真会把我和我的枪当作神物来崇拜哩!至于那支枪,事后好几天,他连动都不敢动它,经常一个人唠唠叨叨地跟它说话,跟它谈天,仿佛它会回答似的;后来我才从他口里知道,他这样做,是祈求它不要杀害他。

等他的惊异心情略略消失以后,我指指那只被打死的鸟,叫他跑去把它取来。可是他去了半天还没有回来。原来那只鹦鹉还不曾完全死掉,落下来以后,又拍着翅膀,扑腾到别处去了。可是他还是把它找到了,捡起来,拿回给我。我见他对于我的枪完全莫名其妙,就乘这个机会再把它装上弹药,依旧不给他看见我是怎么装的,以便碰到任何其他目标的时候,随时开枪。可是找了半天,什么目标都找不到。于是我就把那只小羊带回家来,当晚把它剥了皮,切得好好的。我本来有一只专门煮肉的罐子,就把一部分肉煮了起来,做成很好的肉汤。我自己先吃了一点,又分了一些给他吃;他吃了以后,仿佛非常满意,非常合他的胃口。最使他感到奇怪的是,我吃肉汤的时候,居然要放盐。他向我做手势,表示盐不好吃,同时又拿了一点放在口里,作出作呕的样子,呸呸地唾了一阵,又赶紧拿清水漱口。另一方面,我也拿了一块没有盐的肉放在嘴里,假装呸呸地唾了一阵,表示我没有盐就吃不下去,正像他有盐就吃不下去一样。可是,这个办法还是不起作用,不管是吃肉也罢,喝汤也罢,他还是不喜欢放盐,至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如此。后来虽然慢慢吃盐了,还是吃不多。

我这样给他吃了一顿炖肉和肉汤以后,又决计第二天再请他吃一块烤羊肉。我的烤法是按照我在英国看到的方式,在火的两旁各插一根木竿,上面再搭上一根横竿,用一根绳子把肉吊在横竿上,让它时时转动。星期五非常欣赏我这种办法;等他尝到我烤好的肉以后,他又用各种各样的办法告诉我他是多么爱吃这种味道,一直到我了解他的意思,才算罢休。最后,他又告诉我他从此再也不吃人肉了;我听了很高兴。

第二天,我叫他着手打了一点谷物,并按照我前面提到的老办法把它筛出来。没过多久,他就懂得怎样把这个工作做得和我一样高明,特别在他明白这项工作的意义,明白这是做面包用的以后,因为我等他打完了谷子,又让他看着我做面包,烤面包。没多久,星期五就什么都会替我做了,并且做得和我一样高明。

我开始考虑到,现在既然添了一张嘴吃饭,就必须比过去更多准备一点土地,多种一点谷物。于是我划出一块大一点的土地,把它照以前那样圈起来。星期五对这个工作不仅干得很情愿、很起劲,而且干得很高兴。我又把这个工作的意义告诉他,使他知道现在添了他这个人,我们必须多种些谷子,多做些面包,好够我们两个人吃。他似乎很能体会这个意思,并且让我知道,他明白我为了他的缘故,需要干更多的活,只要我告诉他怎样干,他情愿更卖力地去干。

这是我来到岛上以后过得最愉快的一年。星期五渐渐地会说话了,他差不多完全明白我所要他拿的每一样东西的名字,明白我差他去的每一个地方,而且一天到晚跟我谈话。因此,我本来很少有机会使用我的舌头,现在也有机会用它说话了。除了和他说话是一种乐趣以外,我对于他的为人也特别满意。我和他相处得愈久,他那种天真、老实的性格也愈加显明,我真的从心里爱上了他;同时我也相信,在他那方面,他爱我的心情,也胜过爱任何东西。

有一次,我有心试试他,看他是不是依旧念念不忘自己的故国。这时候,他的英语已经学得很好了,差不多能够回答我的任何问题了,于是我问他,他那个部族是不是从来不打败仗。他听了我的话,微微一笑道:“是的,是的,我们老是打得很好。”他的意思是说,他们老是打胜仗。于是我们开始了下面的谈话:

主人:你们既然老是打胜仗,你怎么会做了俘虏呢,星期五?

星期五:不管怎么样,我的部族打赢的时候很多。

主人:怎么打赢?如果你的部族打赢了,你怎么会给捉住呢?

星期五:他们的人比我们多,在我打仗的地方;他们捉了一个、两个、三个,还有我。在另外一个地方,我的部族打败了他们;在那里,我的部族捉了一二千人。

主人:可是你们那边为什么不把你们从敌人手里救回去呢?

星期五:他们把一个、两个、三个,和我一起放在独木船里跑了,我的部族那时没有独木船。

主人:那么,星期五,你的部族怎样处理那些捉到的人呢?也把他们带走,吃掉他们,像这些人一样吗?

星期五:是的,我的部族也吃人,吃光。

主人:他们把人带到哪儿去?

星期五:带到别的地方,他们想去的地方。

主人:他们到这里来吗?

星期五:是的,是的,他们到这里来;也到别处去。

主人:你跟他们来过这儿吗?

星期五:是的,我来过这儿(指着岛的西北方,那大概就是他们常来的地点)。

从这次谈话,我了解到我的星期五从前也是夹在那群野人中间,经常在岛那头登岸,干那吃人的勾当,现在,他被带到这儿来,也是为了同样的原因。又过了些日子,我鼓起勇气,把他带到岛的那头,带到前面说过的那个地方,他马上就认出了那个地方,并且告诉我,有一次,他们在那里吃过二十个男人,两个女人,和一个小孩。他不会用英语说“二十”,于是他把二十块石头排成一行,把这个数字告诉我。

我把这一段话叙述出来,是因为它与下面的事情有关系,就是,我和他谈过这次话以后,就问他,从我们的岛到对岸去,究竟有多远,又问他,独木船是不是经常出事。他告诉我,并没有危险,独木船从来没出过事;不过,出海不远,就有一段急流,并且有风,老是早晨一个方向,下午一个方向。

起初我还以为这不过是潮水的关系,有时往外流,有时往里流。后来才明白,这是由于那条巨大的奥勒诺哥河 的倾泻和回流的缘故,而我们的岛,刚好是在它的入海口上;至于我在西面和西北看到的陆地,正是一个大岛,叫作特里尼达岛 ,正在河口的北面。我向星期五提出了无数的问题,问到这一带的地形、居民、海洋、海岸,以及左近有些什么民族。他用最坦率的态度把他所知道的全部告诉我。我又问他们这种人一共分成多少部族,叫什么名字,可是结果只问出一个名字,就是加勒比人 。于是我马上明白,他所说的是加利比群岛,在我们的地图上,是属于美洲地区,它们的范围,从奥勒诺哥河口一直延伸到圭亚那,再延伸到圣马大。他指着我的胡子对我说,在月亮落下去的那边,离这里很远很远,也就是说,在他们国土的西面,住着许多像我这样有胡子的白人。又说,他们在那边杀了很多的人。从这些话里,我明白他指的是西班牙人,他们在美洲的残暴行为已经是远近皆知,并且在这些民族中世世代代流传着。

我问他能不能告诉我怎样才能从这个岛上到那些白人中间去;他告诉我:“是的,是的,可以坐两只独木船去。”起初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也无法叫他把“两只独木船”的意义加以说明;后来,费了很大的劲,我才知道他的意思是说,必须用一只很大很大的船,像两只独木船那样大。

星期五的这段谈话,使我很感兴趣;从这个时候起,我就产生了一种希望,希望早晚有一天能够找到一个机会从这个岛上逃出去,并且希望这可怜的野人能够帮助我达到目的。

现在,星期五和我在一起,已经有了相当长的时间,他渐渐会和我谈话,并且渐渐听得懂我的话了。这段时期里,我经常向他灌输一些宗教的知识。有一次,我故意问他:他是谁造出来的?这可怜的家伙一点也不明白我的意思,以为我在问谁是他的父亲。我又换了一个角度,问他:大海、我们脚下的陆地、高山、树林,都是谁造出来的?他告诉我,是一位叫作贝纳木基老人造出来的,他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没法告诉我这位大人物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只说他年纪很大,比大海和陆地、比月亮和星宿都年纪大。我又问他:“既然这位老人家创造了万物,万物为什么不崇拜他呢?”他脸上显出又庄重又天真的神气说:“万物都对他说‘哦’。”我又问他:“在你们国里,人死之后都到什么地方去?”他说:“是的,都到贝纳木基那里去。”接着我又问他:“他们吃掉的那些人是不是也到那里去?”他说:“是。”

从这些事情入手,我逐渐教导他,使他认识真神上帝。我指着天空,告诉他万物的伟大创造者是住在那里;并且告诉他,他用创造世界的那种神力和神意管理世界;又告诉他,他是全知全能的,能够替我们安排一切,能够把一切给予我们,也能把一切从我们手里剥夺。就这样,我逐渐使得他睁开了眼睛。他很留心地听我的话,并且很乐于接受我向他灌输的观念:基督是被差来替我们赎罪的;我们应该怎样向上帝祈祷;以及我们的祈祷如何可以上达天听。有一天,他对我说:上帝既然能够从比太阳更远的地方听到我们的话,必然是一位比贝纳木基更伟大的神,因为贝纳木基住的地方不算太远,可是他却听不见他们的话,除非他们到他住的那座山里去,向他谈话。我问他:你可曾到那边去同他谈过话?他说:没有,青年人从来不去,只有那些被称为奥乌卡几的老年人才去。经过他解释,我才知道所谓奥乌卡几,就是他们的祭司或僧侣。据他说,他们到那边去说了“哦”(这就是他们的祈祷)以后,就回来把贝纳木基的话告诉他们。从这里,我注意到,就是在世界上最盲目无知的邪教徒中间,也存在着祭司制度;同时也注意到,这种用神秘教义来维持人们对僧侣的敬仰的办法,不仅存在于罗马教,也存在于世界上一切的宗教,甚至存在于最残忍、最野蛮的野人中间。

我尽量向星期五揭发这个骗局,告诉他,那些老人假装到山上去对贝纳木基说“哦”,完全是骗人的把戏,而他们把他的话带回来,尤其是骗人的诡计。并且告诉他,假使他们真的在那边听到什么,真的在那边同什么人谈了话,那也准是妖魔鬼怪。接着我又用了很长的时间跟他谈到魔鬼的问题:他的来历,他对上帝的叛逆,他对人类的仇恨及其原因,他怎样统治着世界最黑暗的地方,叫人像礼拜上帝一样地礼拜他,以及他怎样用种种阴谋诡计诱惑人类走上绝路,怎样偷偷潜入我们的情欲和感情,并且迎合着我们的心理来安排他的陷阱,使我们自己诱惑自己,甘心走上灭亡的道路。

接着我又用了很长的时间跟他谈到魔鬼的问题。

我看出,要使得他对魔鬼有正确的观念,并不像使得他对上帝的存在有正确的观念那样容易。我可以根据许多自然现象向他证明,天地间需要有一个最高的主宰,一种统治一切的力量,一种冥冥中的指导者,并且向他证明,敬礼我们的创造者,是一件公平合理的事情等等。可是,关于魔鬼的观念,他的起源,他的存在,他的性质,特别是他一心作恶并且引诱着我们作恶的习惯等等,我却找不出什么现成的证明。因此有一次,这可怜的家伙偶然向我提出了一个又自然又天真的问题,就把我完全难住了,简直不知道怎样回答他才好。关于上帝的权威,他的全知全能,他的嫉恶如仇的态度,以及他怎样用烈火烧死那些奸恶不义的人这些问题,我同他谈得很多;又向他谈到上帝既然创造万物,他也可以在一刹那间便把全世界和我们毁掉。在我谈的时候,他总是非常认真地听着。后来,我又告诉他魔鬼在人们的心里是上帝的敌人,一贯利用他的全部恶意和诡计来破坏上帝的善良计划,来倾覆世界上的基督天国等等。“可是,”星期五说,“你既然说上帝是强有力的,伟大的,他不是同魔鬼一样强大有力吗?”“是的,是的,”我说,“星期五,上帝比魔鬼更有力量,更崇高,因此我们要祈祷上帝,使我们有力量把魔鬼踩在脚底下,有力量抵抗他的引诱,消灭他的毒害。”“可是,”他又说了,“既然上帝比魔鬼更强大,更有力,为什么上帝不把魔鬼杀掉,免得他再作恶事?”

他这个问题大大地出乎我意料之外。因为,尽管我现在年纪已经很大,我却是一个资望很浅的老师,不够资格来辨难决疑,解决困难问题。我一时不知道怎样回答他,只好假装没有听清他的话,问他说的是什么。可是他急于要得到答复,再也不肯忘记他的问题;于是他又像以前那样,断断续续地把话重复了一遍。这时我已经略微克服了我的慌乱,我说:“上帝将来一定要重重地惩罚他,最后一定要审判他,把他投进无底的地狱里去,受永远不灭的地狱之火的磨炼。”这个回答并没有使星期五感到满意,他又用我的话来问我:“‘最后——一定’,我不懂。但是,为什么现在不就把魔鬼杀死,不老早把他杀死呢?”我说:“你这样问我,就等于问我:你我在这里也做了不少冒犯上帝的坏事,上帝为什么不杀死我们呢?上帝留着我们,是让我们有机会悔罪,有机会被赦免。”他把我的话回味了好半天。“对啦,对啦,”他很激动地说,“你、我、魔鬼都有罪,上帝都留着我们,让我们悔罪,都赦免。”谈到这里,我又被他弄得万分狼狈。他这段话向我充分证明:虽然天赋的观念可以使一般有理性的人认识上帝,可以使他们自然而然地对至高无上的上帝表示崇拜和敬礼,然而,要认识到耶稣基督,要认识到他曾经替我们赎罪,认识到他是我们同上帝之间的新约的中间人,认识到他是我们在上帝的宝座前的仲裁者,那就非要神的启示不可。这就是说,只有神的启示,才能使我们在灵魂里形成这些知识。因此,只有救主耶稣的普度众生的福音,只有上帝的语言和上帝的圣灵,才能做人类灵魂绝对不可少的导师,帮助我们知道上帝的救人的道理,知道得救的门径。

因此我马上把我和星期五之间的谈话岔到别的事情上去,匆匆忙忙站起来,仿佛突然想到一件要紧的事情,必须出去一下,同时找了一个借口,把他差到一个相当远的地方去。等他走后,我就恳切祷告上帝,祈求他使我有办法教导这个可怜的野人;祈求他用他的圣灵帮助这可怜无知的人从基督身上接受上帝的真理,和基督结合在一起;同时祈求他指导我用上帝的语言同他谈话,以便使他心悦诚服,睁开眼睛,灵魂得救。当星期五从外面回来时,我又同他进行了长时间的谈话,谈到救世主耶稣代人赎罪的事,谈到从天上来的福音的道理,也就是说,谈到向上帝忏悔、信仰救主耶稣这些事情。然后我又尽可能向他解释,为什么我们的救主不以天使的身分出现,而降世为亚伯拉罕的后代,为什么那些被贬谪的天使不能替人类赎罪,以及耶稣的降生,是为了挽救迷途的以色列人等等。

事实上,在教导他的时候,我所采用的方式,与其说是通过知识,不如说是通过我的诚意,同时我也必须承认,在向他说明道理的过程中,我自己也在许多问题上获得了不少的知识,这些问题或者是我过去所不了解的,或者是我过去考虑得很不够的,现在因为教导星期五的缘故,自然而然地对它们进行了深入的探讨。我想凡是根据同样原则帮助别人的人,都会有这种体会。我觉得我现在对于这些问题的探讨,比以前更感兴趣;所以,不管这个可怜的野人将来是否对我有好处,我实在应该感谢他的出现。现在我的愁苦已经大为减轻,我的生活也逐渐大为愉快。每当我想到,在这种孤寂的生活中,我不但自己靠拢了上天,靠拢了造物,而且还受了上帝的指示,去挽救一个可怜的野人的生命和灵魂,使他认识了宗教和基督教理的真谛,使他认识了耶稣基督(认识他就意味着获得永生)——每想到这里,我的灵魂里便充满一种内心的快乐,觉得我之能够到这里来(我以前觉得这是我生平最大的灾难),实在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我怀着这种感激的心情,度过了我在岛上的最后几年。在我和星期五相处的三年中间,因为有许多时间同他交谈,日子过得十足地幸福——如果在尘世生活中真有“十足的幸福”这种东西的话。这野人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很好的基督徒,一个比我好得多的基督徒,虽然我很有理由希望(并且为这件事祝福上帝)我们两个人同样能够成为真正悔罪的人,并且从悔罪中得到安慰,改头换面。在这里,我们有《圣经》可读,并且也有圣灵的指导,正像在英国一样。

我经常勤读《圣经》,并且尽量把我所读到的部分的意义告诉他;而他呢,通过他的认真钻研和认真提问,使我对于《圣经》比起我单独一个人阅读的时候,增进了不少的知识。此外,根据我在岛上这段隐居生活的经验,我还想提出一点,就是,我觉得上帝的知识和耶稣救人的道理,在《圣经》中写得这样明明白白,这样容易接受,容易了解,实在是一件无限的、难以言喻的幸福,因为,阅读《圣经》不但能够使我无师自通地认识到自己的责任,勇往直前地担负起这样一个重大的任务:真诚地忏悔我的罪行,抓住救主耶稣来挽救自己,实行自我改造,服从上帝的指示。而且,这种浅显明白的教训,还能够启发这个野人,使他成为我生平所少见的基督徒。

至于世界上所发生的一切有关宗教的争执、纠缠、斗争和辩论,无论是教义上的微妙,或是教会行政上的种种计划,对我们来说,大都毫无用处,并且据我看来,对于世界上其他的人也毫无用处。我们有走向天堂的最可靠的指南——上帝的语言;同时上帝的圣灵也在用上帝的言语教导我们,领导我们认识真理,使我们自觉地服从上帝的指示;即使我们对于那些在世界上造成巨大混乱的宗教上的争执获得最高度的知识,我也看不出那对我们有什么用处。

星期五看到那只小艇,站在那里出了半天神,一句话也不说。

现在还是把我的一些重要事件按着先后次序讲下去吧。

等到星期五和我更加熟识以后,等到他差不多能够完全听懂我对他说的话,并且能够用破碎的英语流利地和我交谈以后,我就把我的身世说给他听,特别是我怎样来到这岛上,怎样在这里生活,以及生活了多久等等。我又把火药和子弹的秘密(因为在他看来实在是秘密)告诉给他,并且教给他怎样开枪。我给了他一把刀,他对它异常欢喜;我又替他做了一条皮带,上面挂着一个刀环,就像在英国挂腰刀的那种东西;在刀环上,我没有让他挂腰刀,只给他挂了一把斧子,因为斧子不但是一件很好的武器,而且在某些场合更为有用。

我把欧洲的情形,特别是我的故乡英国的情形,说给他听,告诉他我们怎样生活,怎样崇拜上帝,怎样彼此相处,怎样用船只到世界各地去做生意。我又把我所乘的那条船的出事经过告诉他,并且尽可能向他指出那条破船从前是在什么地方。至于那条船,现在早已给风浪打得粉碎,连影子都没有了。

我又把那只小艇的残骸指给他看,也就是我们逃命时翻掉的那只小艇,我曾经使出全部的力气去移动它,都没有把它移动分毫,现在也差不多烂成碎片了。星期五看到那只小艇,站在那里出了半天神,一句话也不说。我问他在研究什么,最后他才说:“我曾经见过这样的小船到我们国里来。”

我好半天都不明白他的意思,末了,经过详细追问,我才明白他是说:曾经有一只小艇,同这只一模一样,在他们住的地方靠岸,而且,据他说,是给风浪冲了去的。我马上联想到,这一定是什么欧洲船只在他们海岸上出了事,那小艇被风浪打脱下来,漂到岸上去了。我的迟钝的头脑再也没想到,也可能有些人从破船上逃了出来,逃到那边去;至于那些人究竟是从哪儿来的,那就更没想到了。因此,我只是要求他把那只小艇的样子说给我听。

星期五把那只小艇对我说得很清楚。后来,他又很起劲地补充说:“我们又从水里救出来一些白人。”我这才进一步了解了他的意思。我马上问他那只小艇上有没有白人。他说:“有,满船都是白人。”我问他有多少,他用指头告诉我,一共有十七个。我又问到他们的下落,他告诉我:“他们住在我们国里。”

他这番话使我脑子里有了新的想头;我马上联想到,这起人可能就是我从岛上亲眼看见它出事的那条大船上的船员,他们在大船触礁以后,知道它一定要沉没,都逃到小艇上去,在那有野人的荒野海岸登了岸。

因此,我又仔仔细细地向他打听他们的下落,他再三告诉我,他们现在还住在那里,已经在那里住了四年了;野人们并不去干扰他们,还供给他们粮食吃。我问他,他们为什么没有把他们杀死吃掉呢?他说:“不,他们大家成了兄弟;”根据我的理解,这就是说,他们中间订了休战协定。接着他又补充说:“他们除了打仗的时候,不吃人。”这就是说,他们除了吃战争中所俘获的敌人外,不吃别的人。

此后又过了很久,有一天,天气晴明,我和星期五偶然走上岛东边的那座小山(我从前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看到美洲大陆,也就是在这座山上),星期五心神贯注地朝大陆那边眺望了一会,忽然出乎意料地手舞足蹈起来,把我喊了过去(因为我当时离开他还有几步路)。我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真高兴!真快活!我看见我的家乡,我的部族了!”

只见他脸上现出一种欣喜异常的神气,眼睛里闪烁着光芒,神色之间露出一种兴奋向往的意思,仿佛一心要回到他的本国似的。我看到这种情况,不由地胡思乱想起来。这样一来,我对于星期五忽然起了戒心。我毫不怀疑,只要星期五能够回到他的本国,他不但要忘掉他所有的宗教,而且也要忘掉他对于我的全部义务;并且一定会一五一十地把我的情况告诉他的同胞,说不定还会带一两百个他的同胞回到岛上来,拿我开一次宴会,那时,他也许同他过去参加战时俘获的敌人的人肉宴的时候一样高兴。

然而我实在大大地冤枉了这位可怜的老实家伙;为了这件事,我后来心里非常难过。可是,当时我的猜忌之心有增无已,一连好几个星期都不能排除。我对他采取了更多的防范,并且对待他也没有以前那样亲热、那样好了。这一层,实在也是大大的错误。其实这位忠实而感恩的人,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些事情上面去。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一举一动,无论作为一个有宗教思想的基督徒来说,或是作为一个感恩图报的朋友来说,都符合于最高的原则。

在我对他的猜忌没有消除以前,不用说,我每天都在探问他的口气,希望他能够把我疑心他心里起的那种新的念头透露出来。但我却发觉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非常老实,非常纯洁,实在找不出任何东西使我疑心。因此,尽管我心里惴惴不安,他最后还是赢得了我对他的信任。这当中,他一点都没看出我的不安的心情,因此我也无法疑心他在装假。

有一天,我们又走上了那座小山,但这一次海上笼罩着烟雾,看不见大陆。我叫住他说:“星期五,你不想回到你的家乡,你的部族去吗?”他说:“是的,我很愿意回我的部族。”我说:“你回去做什么呢?你要重新再过野蛮生活,再吃人肉,像从前那样当野人吗?”他脸上显出郑重其事的样子摇着头说:“不,不,星期五要告诉他们好好地过日子,告诉他们祈祷上帝,告诉他们吃谷物面包,吃牛羊肉,吃牛羊奶,不要再吃人肉。”我说:“那他们就会杀死你。”他一听这话,脸上显出很庄重的神气,就说道:“不,他们不会杀我,他们爱学习。”他的意思是说,他们是愿意学习的。接着又补充说:“他们已经从那些小船上来的有胡子的人学习到不少知识。”于是我又问他是不是想到他们那边去。他笑着对我说,他不能游那么远。我告诉他我会替他做一只独木船。他说,如我跟他一块去,他就去。“我去!”我说,“那怎么成呢,如果我到那边去,他们会把我吃掉的。”他说:“不,不,我叫他们不吃你,我叫他们爱你。”他的意思是说:他将告诉他们,我怎样杀死了他的敌人,救了他的性命,这样就会使他们爱我。然后他又想尽办法告诉我,他们对待那十七个在危难中上岸的白人,或者依照他们的叫法,有胡子的人,是如何地友好。

我承认,从这时起,我便有意思冒险过去,看看能不能和那些有胡子的人会合在一起。我毫不怀疑,那些人一定是西班牙人或葡萄牙人。同时也毫不怀疑,只要我能同他们会合,我们总能想得出办法从那边逃走,一来因为我们是在大陆上,二来又是大家成群打伙,无论如何,总比我独自一人,孤立无援,从一个离岸四十英里的岛上逃走容易得多。因此,过了几天,我又带星期五去工作,借机会同他谈话。我告诉他,我要给他一只船,让他回国去。于是我把他带到我在岛那头存放的小艇旁边,把船里的水排除干净(因为我永远是把它沉在水里的),把它从水里取出来,给他看,并且和他一起坐上去。

我发觉出他是一个驾船的能手,可以把船开得比我快一倍。因此,当他上船之后,我就对他说:“星期五,现在我们可以到你们国里去吗?”他听了我的话,愣了半天;看样子似乎嫌这只小船太小,走不了那么远。我这时又告诉他,我还有一只大一点的,于是,第二天,我又带他到我存放第一只船的地方,也就是我造好了没法下水的那只。他说,这只倒够大;可是,由于我一直没照管它,把它弃置了二三十年,它已经给太阳晒得七裂八裂,又干又脆,完全朽烂了。星期五告诉我,这样的船倒很合用,可以载“足够的粮食,饮料,面包”。

总之,我现在已经一心一意打算同他一块到大陆上去,因此我就对他说,我们将动手造一只跟这一样大的船,让他坐着回家。他一句话也不回答,脸上显出很庄重、很难过的样子。我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反问我道:“你为什么对星期五生气呢?我做了什么错事呢?”我问他是什么意思,并且告诉他,我一点也没有生他的气。“没有生气!”他把这句话说了一遍又一遍。“为什么叫星期五回国呢?”我说:“星期五,你不是说你想回去吗?”“是的,是的,”他说,“我想两个人都去,不想星期五去,主人不去。”简单一句话,没有我,他是绝不想回去的。我说:“我去!星期五,我到那边去做什么?”他马上回答说:“你可以做很多、很多的好事;你可以把野人教导成善良、清醒、温和的人;你教导他们认识上帝,祈祷上帝,并且过一种新的生活。”“唉,星期五,”我说,“你简直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自己也是一个无知的人啊!”“你行,你行,”他说,“你能把我教好,也能把他们教好。”“不行,不行,星期五,”我说,“你一个人去吧,不要带着我吧;让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像以前一样地生活吧。”他听了我的话,思想上又混乱起来,登时跑去把他日常所带的那把斧子取来,交给我。“你给我斧子作什么?”我对他说。“拿它杀了星期五吧。”他说。“为什么要杀星期五呢?”我又说。他马上回答说:“你为什么叫星期五走呢?拿斧子把星期五杀了吧,不要叫他走。”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态度非常恳切,眼睛里噙着眼泪。简单一句话,我一眼就看出,他对我真是一往情深,不改初衷,因此我当时就对他说(而且后来也经常对他说),只要他愿意跟我在一块,我再也不打发他离开我。

总之,从他全部的谈话看来,他对我的情意是坚定不移的,怎么都不会离开我,他之所以要回到本国去,完全是出于他对本国人民的热爱,出于他希望我对于他们有好处。可是对于这件事,我自己却毫无把握,因此我也就没有一点意思或愿望去担任这项工作。可是,我心里依然有一种强烈的愿望企图逃走,而这种愿望的根据,就是从他的谈话里,我得到一个假定——那边有十七个有胡子的人。因此,我一点时间也不敢耽搁,马上就跟星期五一起出动,去找一棵适于砍伐的大树,拿它造一条大独木船,以便从事这次航行。这岛上的树木本来就不少,足够用来造一支小小的船队,而且还是大船的船队,不是独木船的船队。但是我的主要目的,是要找一棵靠近水边的树,造好之后,马上能够下水,避免上次所犯的错误。

末了,星期五终于找到了一棵,因为他比我更知道用什么木料最相宜。直到今天,我还是说不上我们砍伐下来的那棵树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它的样子很像我们称为菩提树的那种东西,或是介乎这种树和尼加拉瓜树之间的东西,因为颜色和气味都很相似。星期五打算把这棵树用火烧空,把它造成一只船,但是我指点他,叫他用工具来凿。我把工具的使用方法告诉他以后,他马上就会很机敏地使用了。经过一个月左右的辛勤劳动,我们就把船造成了,而且把它造得很美观,尤其在我指点他怎样使用斧子以后,我们两个人用斧子把这只独木船的外壳砍削得真像一条正式的小船。这以后,我们又花了将近两星期的工夫,用大转木把它一步一步地推到水里去。不料下水之后,我们竟发现它就是载二十个人也没问题。

船下水以后,虽然船身很大,可是我的星期五驾驶着它,回旋自如,摇桨如飞,真是又灵巧又敏捷,叫我看了大为惊异。于是我就问他,我们能不能坐这只船过海。“是的,”他说,“我们能乘它过海,就是有风都不要紧。”可是,我还有进一步的设计,那是他所不知道的,那就是装上一根桅杆,一面帆,再配上一副铁锚和缆索。说到桅杆,那倒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我选了一根很直的小杉木(是我在附近一带找到的,这种树岛上很多),叫星期五把它砍下来,并且指点他怎样把它削制成桅杆形状。可是,说到船帆,那就伤脑筋了。我倒知道我有不少的旧船帆,或者不如说有不少块旧帆布,但这些东西已经放了二十六年了,我从来就没有仔细保管它们,再也想不到会有这种用场。因此,我毫不怀疑,它们早都烂掉了。而事实上,它们大部分也烂掉了。可是,从这些烂掉的中间,我却找到了两块看起来还不错的,于是便动手用它们来做船帆。因为没有针,缝起来又吃力又不方便,费了不少的劲,才做成一块三角形的丑八怪,就像英国叫作羊肩帆的那种东西;用的时候,底下装一根横木,顶上再装上一根横杠,就像我们大船上的长艇上面的帆一样。这种帆也是我最会使用的,因为前面讲过,我从巴尔巴利逃走的时候所坐的那只小船,也是用的这种帆。

我们又花了将近两星期的工夫,用大转木把它一步一步地推到水里去。

我做这最后一项工作,——也就是装制我的桅和帆的工作,——差不多花了两个月左右的工夫,因为我把它们做得一丝不苟,又在上面加了一条小小的桅索,一面前帆,为的是逆风行船的时候,有所帮助。尤其重要的是,我又在船尾上装了一个舵,用来转换方向。我的造船手艺虽然不大高明,然而由于了解到这件东西的用处和必不可少,只好不辞一切劳苦去做,末了还是把它做成功了,虽然如果把我在工作过程中试验失败的那些不高明的设计估计在内,它所消耗的劳动量就跟制造小船本身相差不远。

这一切完成以后,我又把开船的种种知识教给星期五;因为他虽然知道怎样用桨来划小船,可是对于帆呀舵呀这些东西,却一窍不通;他见我用舵驾着小船,在海上往来自如,又见那只帆随着船行方向的变化,一会儿这边灌满了风,一会儿那面灌满了风,不禁大为惊异——简直惊异得有点发呆了。可是,不久,我就逐渐使他习惯了,摸熟了这些东西,他终于成了一位熟练船员。只有罗盘这个东西,我却始终没法使他了解它的作用。好在这一带很少碰到多云或有雾的天气,不大用得着罗盘,反正晚上总看得见星位,白天总看得见海岸。唯一的例外是雨季,可是雨季谁也不出门,不管是走旱路还是走海路。

自从我被困在这里以来,现在已经是第二十七年了,虽然最后的三年,我有星期五在身边,生活过得和以前大不相同,似乎不应该算在里面。我怀着过去一样的感激心情,度过了我登陆的纪念日。假如我过去有充分的理由感谢上帝,那么现在的理由就更加充分了,因为我现在有更多的事实可以证明上天对我的爱护,并且有更大的希望可以有效地、迅速地脱离大难,因为我心里有一种很明确的感觉,知道我脱离大难的日子已经不远了,知道我再也不会在这地方住上一年了。可是,尽管这样,我还是照过去一样,继续进行我的耕作,不停地挖土、种植、打围墙。另外像采集和晒制葡萄这些事情,也像往日一样进行。

雨季又要到了,雨季一来,我出门的时间又要少了。我尽可能地把我们的新船加以妥当安置,把它移到我从前卸木排的那条小河里去,并且趁涨潮的时候把它拖到岸上,又吩咐星期五在那里挖一个小小的船坞,宽度刚好容得下小船,深度刚好把水放进来,把它浮起来。然后,等潮水退去,我们又在船坞口上筑了一道坚固的堤,挡住海水;这样,就是潮水上来,船也是干的。为了遮住雨水,我们又在船坞上面放了许多树枝,密密厚厚的,好像茅草屋顶。就这样,我们静候十一月和十二月的到来,也就是我所预定的冒险日期的到来。

旱季快要到了;随着晴朗天气的到来,我又忙着筹划起来了。我天天都准备着我的航行。我所进行的第一桩事情,就是储备起相当数量的粮食供航行之用,并且打算在一星期或两星期之内掘开船坞,把船放到水里。有一天早晨,我因为正忙着这一类的事情,就叫星期五到海边去,看他能不能够找到一只龟鳖,因为我们每星期总要弄一两只回来,吃它的蛋和肉。星期五去了不多一会儿,就飞似的跑回来,一纵身跳进了我的外墙,仿佛脚不着地似的。我还来不及开口,他就对我嚷着:“主人,主人,糟了!坏了!”我说:“什么事,星期五?”他说:“那边有一个,两个,三个独木船;一个,两个,三个!”我听了他这种说法,还以为有六只船哩;再问了问,才知道只有三只。我说:“不要害怕,星期五。”我尽量壮着他的胆子。可是,这可怜的家伙简直吓坏了,因为他首先想到的是,这些人是来找他的,并且准定会把他切成一块一块的吃掉。他浑身一个劲儿地发抖,简直叫我把他无可奈何。我尽量安慰他,告诉他我也和他一样有危险,他们也会吃掉我。“但是,”我说,“星期五,我们一定要决心同他们打仗。你能打吗,星期五?”他说:“我会放枪,但是他们来的人数很多。”我说:“那不要紧,我们的枪可以吓走他们,不必打死他们。”于是我问他,要是我决心保卫他,他肯不肯保卫我,跟我站在一边,听我的吩咐。他说:“你叫我死都行,主人。”于是我拿了一大杯甘蔗酒,让他喝下去;我对我的甘蔗酒一向节约得很好,因此至今还存了不少。等他把酒喝下去,我叫他去拿我们平常携带的那两支鸟枪,把它们装上大号的沙弹,就像手枪子弹那么大。接着我自己也取了四支短枪,每支短枪里装上两颗斜形弹和五颗小子弹,又把我的两支手枪,每支装了一对子弹。另外我又把我的大刀挂在腰上,按照平常那样,不带刀鞘,同时把斧子交给星期五。

这样准备好了以后,我就拿了望远镜,跑到山坡上去看动静。从望远镜里,我一眼就看出,一共有二十一个野人,三个俘虏,三只独木船,并且看样子,他们的全部任务大概是要拿这三个活人开一次胜利的宴会。这真是一种野蛮的宴会,可是这对他们却是习以为常的事情。

我又注意到,他们这次登陆的地点,并不是上回星期五逃走的地方,而是更靠近我那小河旁边,那一带海岸很低,并且有一片厚密的树林一直伸展到海边。我看到这种情形,再加上从心里憎恶这班畜生所要从事的残暴不仁的勾当,不由地怒气冲天,急忙跑下山来,跑到星期五身边,告诉他我已经决心要下去把他们斩尽杀绝,问他肯不肯支持我。他的惊惧心情,这时已经消除了,又因为喝了我给他的酒,精神为之一振,听了我的话,大为高兴,便再一次向我表示,就是我叫他死,他也情愿。

在这种怒火中烧的心情下,我把我早已装好的武器分作两份,交给星期五一支手枪,叫他插在腰带上,又交给他三杆长枪,叫他背在肩膀上;我自己也拿了一支手枪和三杆大枪。这样武装好了之后,我们就出发了。另外我又取了一小瓶甘蔗酒,放在袋子里,并且把一大口袋火药和子弹交给星期五拿着。至于作战部署,我命令他紧跟在我后面,在没有得到我的命令以前,不得乱动,不得随便开枪,不得任意行动,同时也不许说话。就这样,我向右绕了一个圈子,差不多有一英里路,为的是越过小河,钻到树林里去,在他们发现我之前,进入射击他们的距离,因为根据我用望远镜观察,这是很容易做到的。

这样武装好了之后,我们就出发了。

我正这样前进的时候,过去的想法又回到我的心头,我的决心又冷了下来。这倒不是我担心他们人多,因为他们都是赤身露体,没有武器,我对他们占优势是不成问题的,——哪怕只有我一个人。可是我忽然想到:我究竟有什么使命,什么理由,有什么必要去杀人流血,要去袭击这班人呢?他们既没有加害过我,也没有意思加害于我;他们对于我根本没有罪。至于他们那野蛮的风俗,那只是他们自己的灾难,只能证明上帝有意让他们和他们那一带的民族停留于愚昧和非人的状态。上帝并没有号召我做他们的行为的裁判人,更不用说做上帝法律的执行人了。任何时候,只要上帝认为适当,他满可以亲自执行,对他们全民族所犯的罪进行全民性的惩罚。就是在那种情形之下,也没有我的事。固然,在星期五方面,他倒是名正言顺的,因为他和这群人是公开的敌人,和他们处于交战状态,他要去袭击他们,那倒是合法的;但在我这方面,那情形就不同了。我一边往前走,一边被这些看法纠缠着,最后,我决定暂时先站在他们左近的地方,观察一下他们的野蛮宴会,然后根据上帝的指示,见机行事;除非发生特殊情况,需要我采取行动,我决不去干涉他们。

这样决定之后,我就进入了树林,叫星期五紧跟在我背后,极其小心翼翼地、悄然无声地往前走,一直走到树林的外沿;那方面离他们最近,中间只隔着一个林角。一到了那里,我就悄悄地招呼星期五,指着林角上最靠外的一棵大树,吩咐他到那树后边去看看,如果看得清楚他们的行动,就回来告诉我。他去了不大工夫,就回来对我说,那地方看得很清楚,他们正围在火旁边,吃着一个俘虏的肉,另外还有一个俘虏,正躺在离他们不远的沙地上,捆绑着手脚,照他看来,他们跟着就要杀他了。我听了这话,不禁怒火中烧。他又告诉我,那俘虏并不是他们同族的人,而是他曾经向我说过的、坐小船来到他们国里的那种有胡子的人。我听说是有胡子的白人,不禁大为惊骇。我走到那棵大树后头,用望远镜一望,果然看见一个白人躺在海滩上,手脚都被菖蒲草一类的东西捆绑着,同时还看出他是个欧洲人,身上穿着衣服,这时我看见前边还有一棵树,树前头有一小丛灌木,比我所在的地方,离他们要近五十码,只要绕一小圈子,就可以走到那边,不至于被他们发觉,一到了那边,我和他们的距离就不到一半的射程了。于是我压住火气(虽然我这时已经怒不可遏了),往回走了二十多步,走到一片矮树丛后面,靠这片矮树丛一路掩蔽着,一直走到那棵大树跟前。那里有一片小小的高地,离他们大约有八十码,我走上高地,把他们看得一清二楚。

我一面呐喊着,一面向前飞跑,一直朝那可怜的受害人跑去。

现在事情已经万分紧急了,因为我看见有十九个野人坐在地上,大家挤在一块,他们已经派了两个另外的野人过去宰杀那可怜的基督徒,大概要把他加以肢解,一条胳膊一条腿地拿到火旁边来,又看见那两个野人已经弯下腰去,在解他脚上绑的东西。我转过头去对星期五说:“我叫你怎么办你就怎么办。”星期五说他一定照办。我说:“那么,星期五,你看我怎么办,你就怎么办,不要误事。”于是我把一支短枪和一支鸟枪放在地下,星期五也把他的一支鸟枪和一支短枪放在地下。我用剩下的一支短枪向那些野人瞄准,并且叫星期五也同样地做。然后我问他预备好了没有,他说:“好了。”我说:“那么向他们开火吧。”同时我自己也开了枪。

星期五的枪法比我强得多,他那边的射击结果,打死了两个,又伤了三个。而我这边,只打死了一个,伤了两个。不消说,那群野人顿时吓得魂飞天外,所有没有打死打伤的,都一齐跳了起来,也不知道往哪儿跑好,也不知道往哪儿瞧好,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这场灾祸是打哪儿来的。星期五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我,依照我吩咐他的,注意着我的动作。我放完了第一枪,马上把手里的短枪丢在地上,拿起那支鸟枪,星期五也这样做了。他看见我闭着一只眼瞄准,他也照样瞄准。我说:“星期五,你预备好了吗?”他说:“好了。”我说:“凭上帝的名义,开枪!”说着,我就向那群惊惶失措的畜生又开了一枪,星期五也开了枪。这次我们枪里装的都是小铁砂或手枪子弹,所以只有两个倒了下来,但受伤的却很多,只见他们像疯子似的乱跑乱叫,全身是血,多数都受了很重的伤;其中有三个紧跟着又倒了下来,虽然还不曾完全死去。

我把放过了的枪放下来,把那支装好了的短枪拿在手里,对星期五说:“现在,星期五,你跟我来。”他果然很勇敢地跟着我。于是我冲出树林,出现在那些野人面前,星期五寸步不离地跟在我后面。当我看见他们已经望得见我时,我就拼命大声呐喊,同时也叫星期五跟着我大声呐喊。我一面呐喊着,一面向前飞跑(其实我跑得并不算快,因为身上的枪械实在太重了),一直朝那可怜的受害人跑去。前面已经说过,这位可怜的人这时正躺在野人们所坐的地方和大海之间的沙滩上。那两个正要动手杀他的屠夫,在我们放头一枪的时候,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丢开了他,向海边跑去,跳上了一只独木船,同时那群野人中间,也有三个向同一方向跑去。我转身通知星期五,叫他追过去向他们开枪。他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向前跑了大约四十码,跑到离他们较近的地方,向他们射击。起初我以为他已经把他们通通打死了,因为我看见他们一股脑儿都倒在船里了,可是不久我又看见他们中间有两个人很快地坐了起来。尽管这样,他也打死了两个,打伤了一个,那个受伤的倒在船舱里,仿佛死了一般。

当星期五向他们开火的时候,我拔出我的刀子,把那可怜的受害人身上捆着的菖蒲草割断,把他的手脚松了绑,然后扶着他起来,用葡萄牙话问他是什么人。他用拉丁话回答说:“基督徒。”但人已经疲惫无力到极点,几乎站都站不住,话都说不出来了。我从袋子里拿出酒瓶子来,做手势叫他喝,他马上喝了几口;我又给了他一块面包,叫他吃下去。于是我又问他是哪一国的人,他说:“西班牙人。”这时他的精神已经微微有些恢复,于是他做出各种手势,让我知道他怎样感激我的援救。“先生,”我把我所知道的西班牙话通通搬了出来,“我们回头再谈吧;现在还是打仗要紧。要是你还有点力气的话,你就把这支手枪和这把刀拿去,杀过去吧。”他很感激地把它们接了过去。他手里一拿到武器,就仿佛滋生了新的力量一样,顿时就向他的仇人们扑了过去,一下子就把他们砍倒了两个,把他们剁成肉泥。因为,事实上,我们所进行的这场攻击实在太出乎他们意料之外了,这班可怜的家伙给我们的枪声一吓,立刻吓得东倒西歪,连逃跑都不知道如何逃法,只有拿他们的血肉之躯来抵挡我们的枪弹了。星期五在小船上打死打伤的那五个,情形也是一样;有三个固然是受伤倒下来的,另外两个却是吓昏了头,不由地倒了下来。

这时候,我手上依旧拿着我那支枪,不去放它,因为我已经把手枪和腰刀给了那西班牙人,手里不得不留一支装好弹药的枪,以防万一。于是我把星期五喊过来,吩咐他赶快跑到我们第一次开枪的那棵大树那边,把那几支放过的枪取来。他很快地就取来了。于是我把我的短枪交给他,坐下来,把所有的枪都装上弹药,嘱咐他们有需要的时候,尽管到我这儿来取。我正在装弹药的时候,忽然看见那位西班牙人正和一个野人扭作一团,打得不可开交。那个野人手里拿着一把木头刀,跟他厮拼(这种木头刀,正是他们刚才准备用来杀他的那种武器,要不是我及时加以阻止,早就把他杀掉了)。那西班牙人虽然身子很虚,却勇猛异常;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和那野人恶战了好一会儿,并且已经把那野人头上砍了两个大口子。不料那野人是一个肥硕无比、孔武有力的家伙,往前猛地一扑,就把他撂倒在地上,伸手来夺他的刀。这时那西班牙人给他压在底下,急中生智,急忙放松手中的刀,从腰带抽出手枪来,没等我来得及跑过去帮忙,早已对准那野人身上开了一枪,当场就把他打死了。

星期五趁这时候没人管他,马上把别的武器丢在一边,手里只拿了一把斧子,向那批望风而逃的野人追过去,用他的斧子把刚才受伤倒下来的三个野人结果了性命,并且把他能够追得上的野人一齐斩尽杀绝。这时候,那西班牙人也跑过来向我要枪,我就给了他一支鸟枪;他拿着鸟枪追上了两个野人,把他们都打伤了;但因为他跑不动,他们就逃到树林里去了,星期五又追到树林里,把他们砍死了一个;但另外一个却异常敏捷,虽然受了伤,仍旧跳入海内,使出平生之力,向那两个留在独木船上的野人泅去。这三个人,连同一个受了伤而生死不明的,就是二十一个野人之中从我们手中逃掉的全部的人。全部战果总计如下:

被我们从树后第一枪打死的,三名。

第二枪打死的,二名。

被星期五在船上打死的,二名。

受了伤而又被星期五砍死的,二名。

在树林中被星期五砍死的,一名。

被西班牙人杀死的,三名。

在各处因伤毙命或被星期五追杀而死的,四名。

在小船里逃走的,共四名,其中有一名虽没有死,也受了伤。

这时那西班牙人给他压在底下,急中生智,急忙放松手中的刀,从腰带抽出手枪来……

以上共计二十一名。

那几个在独木船上的,拚命想划出我们的射程以外;星期五虽然向他们开了两三枪,却没有看见打中一个。星期五很希望我把他们的独木船取过一只来,追杀他们。老实说,我也深以他们逃走为虑,深怕他们把消息带回给他们本族,那时他们也许会坐二三百只独木船卷土重来,以多胜少,把我们吞吃掉。因此我同意到海上去追赶他们。我立刻向一只独木船跑去,跳上去,吩咐星期五跟着一起上去。但当我跳上那只独木舟的时候,我却出乎意外地发现,船上还躺着另外一个没有死的俘虏,也像那西班牙人一样,手脚都给绑着,等待屠杀。这时他因为没法把头抬起来往船外边看,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已经吓得个半死;又因为脖子和脚都给绑得太紧,而且绑得太久,已经只剩了一口气了。

我立刻把捆在他身上的菖蒲草之类的东西割断,想把他扶起来,但是他连站起来和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会一个劲儿地哼着,看样子他还以为松了他的绑是要拿他开刀哩。

等星期五来到他跟前,我就吩咐星期五跟他讲话,告诉他,他已经遇救了,同时我又把酒瓶掏出来,叫他给这可怜的野人喝两口。那野人喝了酒,又听见自己已经遇救,不觉精神为之一振,居然在船上坐了起来。不料,星期五一听见他说话,把他的脸一看,立刻又是吻他,又是拥抱他,又是大哭,又是大笑,又是叫唤,一个劲儿地乱跳乱舞,大声歌唱,接着又是大哭,又是扭自己的两手,又是打自己的脸和头,然后又是唱,又是乱跳,活像发了疯似的,那种样子,任何人看了都要感动得流泪。足足有好半天,我才使得他开口,使得他告诉我是怎么回事;他稍稍镇静了一会,才告诉我,这是他父亲。

我看见这可怜的野人一见他父亲的面,一见他父亲已经绝处逢生,竟是这样大喜若狂,孝心流露,我内心的感动,简直无法表达。不仅如此,就是在他们父子相逢以后,他那种一往情深,不能自禁的样子,我也形容不出一半来。只见他一会儿跳上小船,一会儿跳下小船,上上下下,不知道跑了多少趟。每次上得船来,他总要坐在他父亲身边,袒露出自己的胸膛,把他父亲的头紧紧贴在胸前,一贴就是半个钟头;然后又捧住他父亲那双绑得麻木和僵硬了的手和脚,不住地摩搓。我见了这种情形,就把我酒瓶里的甘蔗酒倒了一些出来给他,叫他用酒来摩擦,结果很生效力。

这件事情的发生,使我们对那条独木船上的野人停止了追击,他们这时早已走得老远老远,差不多连影子都看不见了。事实上,我们没有追击,倒是我们的运气,因为事后不到两小时,也就是在他们走完四分之一的路程以前,海上就刮起了大风,并且整整刮了一夜,而且还是从西北方向刮来的,对他们正是迎面的逆风。依我推测,他们的船一定要出事,他们一定到不了自己的海岸。

现在回头来说星期五吧:他这时正为他的父亲忙个不停,使得我不忍心叫他走开。当我觉得他可以离开一会儿的时候,我就把他叫过来。他跳着笑着、兴高采烈地来了。我问他有没有给他父亲面包吃,他摇头说:“没有,我这丑狗头把面包吃光了。”于是我从自己特意带出来的一只小小的袋子里,掏了一块面包给他,又给了他一点酒,叫他自己喝,可是他尝都不肯尝,一股脑儿拿到他父亲那里去了。我衣袋里还有两三串葡萄干,我给了他一把,叫他拿给他父亲吃。他把这把葡萄干送给他父亲之后,马上又跳出小船,就像中了魔似的向远处跑去,而且是跑得这样快——因为他是我生平所仅见的飞毛腿——一下子就跑得没影了;尽管我在后头大声叫喊,他还是一个劲儿地往前跑。不到一刻钟的工夫,他又回来了,不过速度已经没有那样快了。当他走近了,我才发现,他之所以走慢了,是因为他手里正拿着东西哩。

他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才知道,他原来是跑回家去取一只泥罐子,替他父亲弄了一些清水来,并且又带来了两块面包。他把面包交给我,把水送给他父亲。我这时也很口渴,也顺便喝了一口。这点水大大地恢复了他父亲的精神,比我给他的酒还有效,因为他已经渴得要晕过去了。

他父亲喝过水之后,我便把他叫过来,问他罐子里还有水没有。他说:“有。”于是我叫他把水给那西班牙人喝,因为他也和他父亲一样需要喝水。我又叫他把带来的面包送了一块给那西班牙人。这时那西班牙人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正躺在一棵树底下的绿草地上休息,他的手脚由于一度被绑得死紧,又僵又肿。我见星期五把水给他送过去,他坐起来喝水,并且把面包接过来,开始吃面包,我就走到他的面前,给了他一把葡萄干。他抬起头来望着我,脸上露出极端感激的样子,可是他实在太虚了,尽管他在打仗的时候拚命挣扎,现在却连站都站不起来了。他试了两三回要站起来,可是因为脚踝肿痛,做不到。因此我叫他坐着不要动,吩咐星期五按照替他父亲搓脚的办法,替他摩搓脚踝,再用甘蔗酒洗擦。

我冷眼旁观,只见这孝心真挚的家伙一边干着活儿,一边频频回过头去,看看他父亲是不是还坐在原来的地方。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发觉他父亲不见了;他陡然跳起来,一句话也不说,飞也似的向他父亲跑去,简直像脚不点地一般。不料他过去一看,他父亲只不过是为了舒舒手脚的筋骨,躺下去了;于是他又赶紧回来了。这时候,我说跟那西班牙人说,不如让星期五扶着他站起来,领他到小船上去,把他载到我们的住所,由我来照应他。不想星期五力气很大,一下子就把那西班牙人背在身上,背到小船旁边,把他两脚朝里,轻轻放在船沿上,随后又把他抱起来往里一挪,安置在他父亲身边。然后星期五马上跨出小船,把船推到水里,划着它沿着海岸驶去;尽管这时风刮得很大,却划得比我走得还快。他把他们俩安全地载到那条小河里,让他们在船里坐着,马上翻身回来,去取那另外一只独木船。我在半路上碰见他,问他要到哪儿去,他说:“再去取小船。”话一说完,就一阵风似的跑走了,真是比任何一个人或一匹马都跑得快。我打旱路刚刚走到小河边上的时候,他已经把另外一只独木船开进了小河。他把我渡过小河,又去帮助我们的两位新客下船。可是他们俩都走不动,弄得可怜的星期五毫无办法。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便开动脑筋,吩咐星期五叫他们坐在河边上,一个人走过来,我做了一种简便的手车,把他们放上去,和星期五两个人推着他们往前走。可是推到我们围墙外面的时候,我们越发不知道怎么好了;因为把他们运过墙去,是绝对办不到的事,同时我又决计不肯把墙拆掉。于是我和星期五又动起手来,不到两小时,就做好了一个很好看的帐篷,上头盖着帆布,帆布上头又铺上树枝,就搭在我们外墙外面那块空地上,也就是在外墙和我培植起来的那片幼林之间。在这里,我们又用一些现成的稻草搭了两张床,每张床上铺一条毯子作垫的,再加上一条毯子作盖的。

我这岛上现在已经有了居民了,我觉得我已经有不少的百姓了。我不断地带着一种高兴的心情想到我多么像一个国王。第一,全岛都是我个人的财产,因此我具有一种毫无疑义的领土权。第二,我的百姓都完全服从我;我是他们的全权统治者和立法者;他们的性命都是我救出来的;假如有必要,他们都肯为我贡献出他们的生命,还有一件值得注意的事,那就是,我只有三个臣民,而他们却属于三个不同的宗教:星期五是一个新教徒,他的父亲是一个异教徒,一个吃人部族,而那西班牙人呢,又是一个天主教徒。

可是,在我的领土上,我允许信仰自由。——这且不谈。

我安顿好了这两个身体虚弱的解救出来的俘虏,并且给他们安排好了遮蔽风雨和休息的处所,就想弄点东西给他们吃。我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命令星期五从我自己的羊群里提出一只不大不小的山羊,把它宰掉。我把这只山羊的后半截剁下来,切成小块,叫星期五把它加上水清炖,又在汤里加了一些大麦和米,把它做成一份很好的糊汤羊肉。这菜是在露天做好的,因为我从来不在内墙以内生火。做好以后,我就把它端到那新帐篷里去,又在那里替他们摆上一张桌子,坐下来和他们一块儿吃饭,同时尽可能地同他们有说有笑,鼓舞他们的精神。这时候,星期五就充当我的译员,除了把我的话翻给他父亲听以外,有时也翻给那西班牙人听,因为那西班牙人说野人们的话也说得不错。

我们吃完了中饭(也可以说吃完了晚饭),我就命令星期五驾一只独木船,把我们的短枪和其他的枪支搬回来,这些东西都是由于时间仓促的缘故,留在战场上的。第二天,我又命令他把那几个野人的死尸埋掉,因为它们暴露在太阳底下,过不了多少时候就要臭了。另外,我又叫他把他们那场野蛮宴会所遗留下来的可怕的残骨剩肉也给埋掉;我知道这些东西还存在不少,可是我实在不想亲自动手去埋它们——不要说埋,就是路过那里,我都不忍得去看。所有这些任务,他不但很快地完成了,而且还把那群野人在那一带留下的一切痕迹都消除得干干净净,因此我后来再到那边去的时候,假如不是靠了那片树林的一角,我简直认不出那个地方了。

我和我的两个新百姓进行了一次简短的谈话。首先,我叫星期五问问他父亲对于那几个坐独木船跑掉的野人有什么感想,并且问他,照他看来,他们会不会带着我们所不能抵抗的兵力卷土重来。他的初步意见是,那条小船必然逃不过那天晚上的大风,不是淹死在海里,就是给大风刮到南方其他海岸上去;假如被刮到那边去,他们必然会给当地的野人吃掉,正如万一他们的小船出了事,他们必然会给淹死。至于说,万一他们平平安安回到自己的海岸,他们可能采取什么行动,那就难说了。不过,依他看来,他们已经被我们突如其来的进攻方式、被我们的枪声和火光吓得半死,他相信他们回去以后,一定会告诉他们本族的人说,其余的人不是给人打死的,是给霹雳和闪电殛死的;至于那两个在他们眼前出现的人,也就是我和星期五,他们一定把我们当作两个从天上下来消灭他们的天神或复仇之神,绝不会把我们当做两个携带武器的凡人。他说这一点他很清楚,因为他亲自听见他们用他们的土话把这种意思传来传去。他们决想不到一个凡人居然又会射火,又会放雷,连手都不抬一下,就会老远地把人杀死。这位老野人说的果然不错,因为后来的事实证明,那班野人再也不敢到岛上来了;他们听到那四个人(看样子他们居然从风浪里逃出性命)的报告,简直吓坏了,他们都相信,任何人到这魔岛上来,都会被天神用火烧死。

可是,我最初不明白这种情况,因此有一段很长的时间,整天提心吊胆,带着我的全部军队严加防守。我觉得,我们现在已经有了四个人,哪怕来上一百人,只要是在平坦空旷的地方,不论什么时候,我都敢跟他们干一下。

可是,过些时,再也不见野人的独木船出现,我害怕他们卷土重来的心思也就淡下去了,我又开始考虑坐船到大陆上去的老问题了。我之所以重新考虑这个问题,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星期五的父亲,向我保证,只要我肯到他们那里去,他们全族的人一定会看在他的分上,给我以善意的接待。

可是,我和那西班牙人进行了一次郑重其事的交谈之后,又把我这种念头暂时收起来了,因为他告诉我,目前那边还有十六个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他们自从船只出了事,逃到那边以后,倒也和那些野人相处得很好,但是在生活必需品方面,却非常困难,连活都活不下去了。我仔细探询他们的航程,才知道他们搭的是一条西班牙船,从拉巴拉他 开出来,要到哈瓦那去,准备在哈瓦那卸掉船上的皮货和银子,再看有什么欧洲货色,载些回去。他们船上有五个葡萄牙水手,是从一条遇难的船只上救下来的。后来他们自己的船也出了事,淹死了五个西班牙船员,其余的人经过无数艰险,差不多快饿死了,才逃到那吃人的海岸,无时无刻不担心给那些野人们吃掉。

他又告诉我,他们本来也随身带了一些枪械,但毫无用处,因为既没有火药,又没有子弹,海水把他们所有的火药都泡坏了,只剩下一点点,在他们初上岸的时候,打猎充饥用了。

我问他,据他看来,那些人结果会怎么样,有没有什么逃走的打算。他说,他们对这件事也曾商量过不少次,但既没有船只,又没有造船的工具,又没有什么粮食,他们的会议,往往是以眼泪和失望为收场。

我又问他,据他看来,如果我向他们提出一个使他们逃生的建议,他们会接受吗?如果他们都到我这边来,这件事能否实现?我很坦白地告诉他,我最怕的是,一旦我把自己的生命交在他们的手里,他们说不定会背信弃义、恩将仇报,因为感恩图报在人性中并不是一种可靠的美德,而且人们并不是经常根据他们所受到的恩惠来决定他们的行为,更多的时候是根据他们所希望得到的利益来决定他们的行为。我又告诉他,假使我帮助他们脱离险境,而结果他们反把我当作一个俘虏解送到新西班牙 去,那就太难了,因为不管一个英国人是由于不得已的原因去的,还是由于偶然的原因去的,只要到了那里,就一定要受宗教迫害的。我说,我宁可把生命交给那些野人,活活让他们吃掉,也不愿落到那班西班牙僧侣手里,受宗教法庭的审判。我又补充说,假如不是这样的话,我相信,只要他们都到这边来,我们有这么多的人手,一定可以造起一条大船来,把我们大家一齐载走,或是往南开到巴西去,或是往北开到西印度群岛或西班牙殖民地去。可是,如果我把武器交到他们手里,他们反而恩将仇报,把我用武力劫到他们同胞那里去,我岂不是好心没有好报,把自己的处境愈搞愈糟了?

他诚恳而且坦白地回答我说,他们当前的处境是这样不幸,同时也吃够了苦处,他深信他们对于任何一个帮助他们脱险的人,都不会起什么忘恩负义的念头。同时他说,如果我愿意的话,他可以同老头子一块去见他们,同他们谈谈这桩事,然后把他们的答复带回来告诉我。他说他一定要跟他们订好条件,叫他们郑重宣誓,绝对服从我的领导,把我看作他们的司令员;同时还要叫他们用《圣经》和《福音书》宣誓对我效忠到底,不管我叫他们到哪一个基督教国家去,都要毫无异议地跟着我去,并且绝对服从我的命令,一直到他们在我所指定的地方平安登陆为止。最后他又说,他一定要叫他们亲手为这件事写一张盟约,把它带回来。

然后他又告诉我,他愿意首先向我宣誓,不得到我的命令,他一辈子不离开我;万一他的同胞有什么背信弃义的事情,他将用最后的一滴血来支持我。

他又告诉我,他们都是很文明、很正直的人,目前正处于大难之中,没有武器,没有衣服,没有吃的,命运完全掌握在野人们手里,没有重返故乡的希望;因此他敢保证,只要我肯负责救他们脱离大难,他们一定肯跟我一起出生入死。

我听了这一番保证的话,决计尽一切可能去冒险救他们出险,并且决计先派那老野人和这位西班牙人过去同他们办交涉。可是,当我们把一切准备妥当,正要派他们出发的时候,那西班牙人忽然自己提出了反对的意见,这个意见不仅慎重周详,而且出乎至诚,叫我没法不对它感到满意;于是我听从了他的劝告,把搭救他的同伴们的事情展期到一年半以后。情形是这样的:

他和我们住在一起,现在差不多有一个来月了。在这一个月里,我让他看到我是怎样在老天爷的保佑下,用什么方法维持自己的生活,同时他也清清楚楚地看到,我所积蓄起来的大麦和稻米一共有多少。这点粮食,我一个人吃起来固然绰绰有余,但若不厉行节约,就不够我一家人吃,因为我家里现在已经增加到四口人了。如果他的几位同胞——据他说还有十六个人活着——从对岸过来,那就更不够了。如果我们再造一条船,航行到美洲任何一个基督教殖民地去,这点粮食又怎样够全船的人路上吃呢?因此他对我说,他认为最好让他和星期五父子多开垦一些土地出来,把我能够省下来的种子,通通播下去,等到再收割一次庄稼以后,再谈这个问题,这样,等他的同胞过来以后,就可以有粮食吃了。因为生活必需品的缺乏很可能导致他们有意见,或者导致他们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脱离危险,只不过是从一种困难进入了另一种困难罢了。他说:“你知道以色列的人民,最初虽然对于被救出埃及而感到高兴,但在旷野里缺乏面包时,他们甚至连拯救他们的上帝都反抗起来了。”

他的顾虑实在近情近理,他的意见也实在很好,所以我对他的建议感到非常欣悦,对于他的忠诚感到非常满意。于是我们四个人便尽量发挥我们那些木头工具的效力,一齐动手开掘土地。不到一个月的工夫,恰好在播种季节的前夕,就开垦好了、整顿好了大片的土地,足够播下二十二斛大麦,十六罐稻谷,——简单一句话,足够播下我们所能省下来的全部种子。老实说,在收获以前的六个月中间,我们所保留下来的大麦甚至还不够我们自己吃的。这里所谓六个月,是从我们把种子搁在一边、准备播种的时候算起,不要认为庄稼在这地方要长六个月。 op1CosHv8fQP+oJWYAHfvoB1vA5txEJRR6k9OSD4bw9pV3DqiI9p/urTSTwz6Z5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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