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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松屋吴服店朝京桥方向,走过两三家店的地方有一家咖啡店,四间店面的中间设有一个阔气的拱形门,门的四周用石灰泥画着裸女捧着一组洋文“DON JUAN”。一入夜,这几个字就会亮起红灯,这里就是君江上班的咖啡店。可是扫一眼会发现附近这样的店面一家接一家,一不小心就分不清哪儿是哪儿,不知不觉地就会走过了。虽然君江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一年左右,可每次都觉得一大意便可能走错门,因此每回还是会以眼镜店和五金店为参照物,然后走进两家店之间的小路。这条小路窄得只能容下一个人走,可是却摆着超大的垃圾箱,即使是冬天也是苍蝇横行,甚至白天都会有黄鼠狼大小的老鼠出没。这些老鼠只要听到有人来,就会乱窜,长尾巴把脏水甩得乱飞。君江小心翼翼地捂着她的袖兜,蹑手蹑脚地只用十步就穿过了这里。走着走着不一会儿就能看清在小巷里穿行的人了。君江钻进冒着油烟臭气的入口,就来到了蟑螂横行的后厨。后厨像是后建的,和面向银座大街的门面不同,像地震时的防震棚一样,从房顶到墙壁全是用白铁皮围着。虽然简陋,可是从这间毛坯房里陡峭的楼梯爬上去,会发现有一间差不多十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墙壁四周摆着十四五台梳妆镜。刚好差五六分钟就到三点,正是早上十一点上班的这波女招待交接班的时间,所以此时的屋子里连个下脚的空都没有。每台镜子的前面都挤着两三个女人,争相伸出脸,不是在粉白的脸上继续涂粉,就是在整理头发,或是站着换衣服,或是盘腿坐着换袜子。

君江脱下竖纹短外套和披肩,一起用包袱皮包好。然后走到走廊出口那里的衣架处,找到贴着自己名字的地方,把包袱放了上去,一边用粉扑轻轻地扑着鼻尖,一边穿过走廊,刚好遇见了从二楼过来的春代。因为俩人回家都是往四谷方向,所以在这六十个同事里,君江与她最为熟络。

“春,昨晚上你放我鸽子了吧,一会儿你要请客。”

“该请的是你吧,我可是等了你好久。今晚上一起回家吧,这样比较划算。”

君江顺势走向外面二楼,只听楼下看鞋的男童不停地喊着:“君江小姐,有你的电话。”

“来啦,”君江大声回答道,嘴里还小声嘟囔着,“谁呀,这么讨厌。”便一路小跑着从桌子和各种绿植间穿过,下了楼梯。

楼下店面朝向银座大街,打开彩色玻璃大门,里面是一间很通透的大开间,大概有三四十坪 左右。左右墙壁的屏风两侧摆着桌椅,是卡座;从天花板上的吊灯到下面的桌椅板凳全都装饰着假花或者盆栽,甚至还有一些舞台道具一样的草丛,使得房间显得无比的逼仄,一眼看过去给人乱糟糟的感觉。整个房间里正对着门的最深处,有一处吧台,架子上摆满了洋酒,墙上挂着巨大的摆钟,下面是收银台,电话就在旁边的玻璃门里。君江边对身边过往的人陪着笑脸,边走进电话房,问了声“喂,哪位啊?”结果电话不是找君江的,是把清子听成了君江。

君江用指尖推开玻璃门喊道:“清子,电话!”她转身抬头看了看周围,正是中午,客人只有两拨,周围围着七八个女招待。透过绿植叶子并没有看到清子的身影。不知谁喊了声“清子是早班啊”,君江便如实地把话转达给电话那头的人,走出了玻璃门。刚一走出门,一个身穿西装,身材瘦削的中年男人倚着收款台,看到她出来便叫住了她:“君江小姐,算命的事怎么样啊?”

“刚去算过了。”

“怎么了?还是关于男人吧。”

“如果是的话不用找算命的了,我自己也能算个大概了。我已经过了那个年纪了。小松先生,我现在可是很悲观呢。”

“唔,是吗?”这个叫小松的男人笑了,眼角挤出了皱纹。他圆脸盘,细长眼,年龄大约在四十岁上下,在神田的一个什么舞厅当会计,每天傍晚六点上班,上班前一定要到熟悉的咖啡店转转,不是帮女招待解决租房子的事,就是处理当铺的事,或者帮着取戏票,无论大小事,都尽力帮忙,大家都把他当个宝,“小松先生”“小松先生”的叫得他心里特别舒坦,他自己也把这个工作当做一大乐事。虽然他说话惹人喜欢,但他也从不在店里消费。有谣传他曾经当过艺妓的跟班。君江就是从这个男人这里打听到了日比谷算命先生的事。

“君江,到底怎么了,听完算命先生的话没什么头绪吗?”

“没有啊,虽然他说了很多,但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不太明白。我倒是没有问他什么具体的事儿。”

“这可不行啊!你怎么什么事儿都不放心上呀。”

“白浪费了一块钱。”君江被人这么一说才意识到自己对算命先生的话听得是云里雾里,自己问的问题也不怎么走心。应该要更详细地问一些具体的事情,至少要问的对得起这一块钱。

“不过,小松先生,现在暂时没什么特别的事。能想得到的只有那些。虽然他说了很多可我就一个感觉‘说的都是什么呀’。真是的,好歹也是我第一次去算命,什么结果都没有可不行呀。算命这事儿,问还是很有讲究的对不对?”

“只听说过算命有讲究,没听说过去算命还要讲究方法的。”

“不过就算是去看医生的时候,不是也应该先跟医生讲一下自己的情况吗?所以算命这事儿应该也是这样吧。”

从前面的梯子上走下来一个三十出头,胖乎乎的中年女人,名字叫蝶子。她手里拿着十元纸币,站在收银台前说:“请结账。”然后对着墙上的镜子边整理自己的衬领,边说道:“君江,阿矢在二楼,你上去看看吧,他这人话真多。”

“刚才看到他了,还没轮到我的班,所以我就下来了。听说他很早以前是辰子的金主,真的吗?”

“是啊,后来被日活的吉先生顶替了。”说话的工夫,收银的女店员把票据和零钱递了过来。这时,从酒吧的镜子里看到店主池田和他的小跟班----办事员竹下从收银台旁通往后厨的小门里走了出来。蝶子和君江不想打招呼,立马装作没看见向二楼走去。池田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龅牙,一脸穷酸样,据说是大地震 的时候从南美殖民地回到日本的,用多年的积蓄在东京、大阪、神户三个地方开了自己的咖啡店,目前都在盈利。

从楼梯走上二楼的蝶子将找的钱送到靠墙坐着的两位客人那里,君江则径直走向靠窗的桌子那边,从那里能看到银座大街的街景,而占着这个好座位的是一位叫矢的客人。

“欢迎呀,这阵子都没见您来了。”

“这话应该是我来说吧,小滑头。前几天被人好一顿炫耀,我还从没碰到过那么倒霉的事儿呢。”

“矢先生,这种事情有时也是不得已呀。”君江故作撒娇地把椅子拉到矢先生的旁边坐下,近到几乎是膝盖碰到膝盖的地步。她故意显得和矢先生关系很亲近似的,从桌子上放着的敷岛烟盒里抽出一根叼在嘴里。

这位矢先生宣称是赤阪溜地一家汽车进口商会的经理,有阵子几乎每天都会瞅准了女招待们闲暇的中午时间过来玩。不仅如此,他还时常带着公司里的四五个店员一起,请他们在这里吃晚餐;有时候为了显摆还会带艺妓来此。矢先生四十岁上下,经常是毫不掩饰地做一些让人讨厌的事儿,比如把自己手上带着的两个钻戒拿下来给大家看,然后就钻石的鉴定方法和市场价格等大放厥词,不过因为他舍得花钱,所以女招待们也都趋之若鹜。他已经请君江听过两三次戏了,闲暇时还带她去松屋买过羽织和衬领,所以接下来如果矢先生请她吃饭的话,不管怎么说她也是拿人手软,没道理再无情地拒绝了。因此对于矢先生的那番揶揄,与其敷衍过去,倒不如直接让他挑明了说更省事儿。此时的矢先生用玩笑话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怒气,故意对周围的阿民、春江、定子等三四个女招待半开玩笑似的说道:“不管怎么说我还真是羡慕那个做了坏事的家伙呀。背地里听人说见过他俩人在一起,而且呀大庭广众之下还敢手牵着手呢。”

“哎呀,不会吧。要是这么热乎的话,估计就不是去看戏了,去别的地方了吧。”

“这家伙,真过分!”说着矢先生像是要揍谁似的,一使劲震翻了桌边上的一瓶汽水。围坐着的四五个女招待齐声叫着从椅子上跳开,有的赶紧抱住自己的长袖兜,有的为了不让流到地板上的饮料溅到身上,甚至撩起自己的裙摆。对于引起这场骚乱,君江也很无奈,赶紧拿来抹布,用嘴咬住袖兜擦拭着桌子。正在此时,新来了两三个客人。年纪稍长一些的蝶子上前迎接,还没问客人的要求,就直接冲着女招待尖声喊道:“该谁当班了?”也不知是谁回了一句:“轮到君江了吧。”于是君江把抹布往绿植下面的土上一扔应和道:“来了。”说着小跑着迎向新来的客人。

新来的两位客人,五十岁左右,长着胡须,绅士打扮,像是从松屋或是三越百货那边回家路过这里,还带着购物的纸袋。他们只是点了红茶,并没有看向女招待,直接就认真地谈论起什么来。因此君江反倒乐得轻松,就走向靠墙的卡座那里坐下。没事儿干的女招待们常常就在这里扎堆闲聊。葛羊羹还有盐煎饼和花生等小食成袋地散放着,报纸和杂志也都随意地散放在桌子上。女人们不停地抓起这些吃的,放入嘴里。因为每天对着电影写真评头论足或是聊些朋友的八卦,时间长了也觉得腻了,可是又不好在上班时间睡觉,所以全都一副无所事事熬时间的样子。突然,一名坐在角落里,一直翻看杂志中照片的女人说了一句:“哇,清冈老师的太太真是个美女呀。”话音未落,所有人都把头伸了过去。君江嘴里塞着葛羊羹,也探身过去说道:“哪个?给我看看。我都没见过呢。”

“给,好好看看吧。”说话的女子递过来杂志的插图。君江一看,照片中的女人坐在客厅外廊,很有名媛太太的风范。旁边写着“名门家庭”“原创作家清冈进先生的夫人鹤子女士。”

“君江,你怎么没什么反应?要是我的话恨不得把它撕了。”说这话的人用花生狠狠地点着照片,她叫铁子,是个牙医的老婆,由于生活困难做了这行。

“你呀,还真是爱吃醋呢,”君江反而很吃惊地回头看着铁子,“有什么不好的?太太就太太咯。”

从舞厅转行来到咖啡厅的百合子附和着说:“君江还真是想得开。”以前在理发馆梳头的瑠璃子说道:“不管怎么说最幸福的是清冈先生,太太是个大美人,二奶奶也是银座有名的女招待……”

“有什么名气呀,你们不要再消遣我了。”君江装着一副很生气的样子站起身来,走向刚才被她丢在一边的汽车商会经理矢田那里。瑠璃子以前在理发馆时,偷偷地做过暗娼,那时候和君江说过一两次话,后来偶然在咖啡店遇到,两个人都默契地为对方保守着秘密,因此不管俩人之间互相说什么,都不会太生气,也正因为如此她对君江的离开并不在意。此时刚好传来了类似敲桌子的声音,大家都扭头看过去,想看看是不是自己的客人来了。只见楼梯上走来了一位穿西装的客人,身影刚好映在对面墙上的镜子里,“啊,清冈老师来了。”瑠璃子小声地对大家说。

“老师,您刚才没打喷嚏吗?”和君江关系还不错的春代最先凑过去说。“那边的卡座可以吧?”她抱着清冈的胳膊,把清冈先生领到不显眼的角落里。春代担心来找君江茬儿的那位矢田大爷还没走,万一撞到一起就不太好了,因此特意这样安排的。

“走过来还真是热呢。来点黑啤吧。”清冈进把怀里抱着的最新一期杂志和报纸放到桌子下面的隔板上,摘下崭新的深灰色礼帽并挂在绢花的花枝上。藏青色的双排扣西装上打着领结。年龄在三十五六岁,鼻子和下巴都格外的突出,眼睛中眼白居多,再配上瘦削的大脸盘,看起来更显得有点神经质。头发很长,做作地在脑后随意一扎,这幅形象不管在谁眼里都是个新锐艺术家,或者是电影里走出来的人物。尽管父亲是个汉学家,但清冈在仙台的地方大学学习的时候成绩并不怎么样,毕业后虽也进了文学圈,但直到三四年前他还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著作。不过,后来不知什么缘起,突然以曲亭马琴的小说《梦想兵卫蝴蝶物语》为蓝本,把原作中的风筝改成了飞机,以《他四处飞翔》为题,开始创作符合现代社会的通俗小说,并在某报纸上连载。没曾想大受好评,还被改编成由新兴演员出演的戏剧和电影,从此清冈名声大噪,以至于现在几乎所有的杂志和报纸都会有他的名字。

“这也是老师您的书,”春代从桌上拿起一本书,看着封面说,“这还算不上是电影作品吧。”

清冈不想多聊就故意摆出不耐烦的样子说:“阿春,你去帮我打个电话给《丸圆新闻》编辑部找一下村冈。是京桥的00号。打通了让他马上到这儿来。”

“村冈,还是之前的那个村冈吗?”

“是。”

“是京桥的00号,对吧。”春代起身打电话的空儿,负责接待的定子端着黑啤酒和装着花生的碟子走过来,一边斟酒,一边说:“老师您的小说勾起了我内心深处的回忆。记得那个时候,虽不是什么特别好的角色,但我人生第一次去了蒲田。”

“阿定,你在蒲田呆过啊,”清冈一只手端着酒杯,歪头看着定子的脸问道,“为什么离开了呢?”

“要说为什么……还不是前途渺茫啊。”

“不是我夸你,你的这张脸很适合演电影呢。是不是不听导演的话?女人不管怎么样没有男人做后台是不行的。就连女作家要卖出去几本书,也都得是有背景的。”

这时君江叼着烟走过来,默默地在清冈身边坐下。春代走回来传达了电话的内容,也顺势坐下来说:“老师,请我们吃点什么吧。君江你来点什么。”

“我喝这个就行。”说着,君江拿起清冈喝剩下来的黑啤酒的杯子。

“真是够亲密的呢。要不,春代,我们一起吃个鸡肉饭什么的吧。”说着,定子从腰间拿出订餐单写好要点的菜站起来走了。

透过窗户照进来的夕阳余晖不知什么时候也消失了,楼下突然传来留声机的声音。这是五点半的报时,三点以后开始休息的女招待们陆续补妆准备上班了。楼上楼下华灯初上,虽然外面还是明亮的夏日傍晚,屋里却早已是夜生活开始的景象。 gf18okhqto9C2sBcouYcE3csGuFACTJfYBAAVMYx1mV/+7sY5of89j8sWK2DGfL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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