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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招待君江在银座大街的一家咖啡馆里上班,今天她轮到下午班,只需在三点前到店里就行,所以她从自己在市谷本村町的出租屋出门,沿着护城河不慌不忙地走着。她在见附 外坐上公交车,到日比谷下了车,然后拐入一条小巷子,这条小巷子前面就是铁路高架桥,整条巷子的风格给人感觉像是城郊小镇一样,全都是挂着醒目招牌的餐饮店。接着,君江走进了一家玻璃窗上贴着“周易占卜金龟堂”几个烫金大字的占卜屋里,这个占卜屋是一间租来的办公室。

从去年年底开始,君江接二连三地遇到一些倒霉事儿。最开始是有一次,跟同在咖啡馆上班的两三个女招待一起去歌舞伎座 看表演,当时她穿着成套的大岛羽织 和小袖,外面披了海豹皮大衣,可回来的路上,从外到里,就连打底穿的长襦袢 ,甚至袖兜全都被划破。还有一次,一把镶有珍珠的玳瑁梳子不知在何时何地被人给拿走了。一开始君江以为这些都是扒手干的,可是直到有一次在房间的壁橱里发现了一只死猫崽,她才意识到也许是自己跟人结了仇。君江这些年虽然生活淫乱,但是实在想不出做过什么让别人如此记恨的事儿。起初只是觉得很不可思议,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可最近,一家小报上刊登了一些君江觉得迄今为止应该没人知道的事儿。这家小报叫《街巷新闻》,素以刊登银座周边餐饮店和咖啡馆女招待的绯闻为主。至此她才陡然觉得后背发凉,于是在别人的劝说下,想着姑且找人给自己算一卦。

《街巷新闻》中关于君江的报道既构不成诽谤也算不上中伤,反倒是在文中对君江的姿色大加赞赏,可以说是一篇无伤大雅的报道。可是文中写了一点:“君江小姐的大腿内侧有一颗黑痣,据说这个黑痣预示着她将会在长大后从事色情行业。果不其然,在她做了女招待之后,大腿内侧的黑痣从一个变成了三个,君江小姐觉得这意味着她会有三位金主照顾她的生意,对此她是喜忧参半”。读到这里,君江心里咯噔一下,很是不能释怀。自己左腿内侧的黑痣不知不觉间从最开始的一颗变成了三颗这件事儿是事实,绝非捏造。去年春天,君江刚开始在上野池畔的一家咖啡馆里做女招待,一段时间以后又转到银座,就是那个时候发现了这黑痣的变化。知道这个秘密的应该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从她做这行之前到现在都一直暧昧不清的色老头松崎,一个是在上野的咖啡馆认识之后就跟自己绯闻不断的文学青年清冈进。而且黑痣的位置比较隐秘,连家人都未必知道,看澡堂的大妈也大抵不会注意到这个。有黑痣这事儿本身没什么特别,只是连澡堂大妈都很难注意到的事情,报社记者是怎么知道的呢?把这个诡异的事件和之前那些倒霉事联想在一起,总觉得要有不好的事儿发生,她觉得很不安。君江这个人别说是信神了,平日里连根签都没抽过,可这次她突然觉得有必要去找大师算一卦了。

占卜店开在公寓的一间屋子里,算命先生四十岁光景,胡须剃得很干净,身着洋服,带着一副玳瑁粗框圆眼镜,很是新潮,身体倚在桌子上接待客人的样子很有医生或是律师的派头。在玻璃窗上方挂着一块写着“天佑平八郎书”的匾额,透过这个玻璃窗可以看到省际间的电车来来往往。房间的墙壁上贴有日本地图和世界地图,桌子一旁的书箱里很显眼地摆放着一些洋书以及装在书帙里的和书。

穿西装的算命先生指了指示意她坐下,君江就顺势取下薄披肩拿在手上,坐在对方手指的椅子上。然后算命先生合起桌上正读着的书,转动座椅冲向君江,挤出一个微笑说道:“看姻缘?还是看运势?”

君江没有迎着他的视线,而是向下看去。

“不看姻缘。”

“那我就先帮您看看。”算命先生像是妇科大夫给病人看诊似的,为了尽量消除客人的顾虑,煞费苦心地用更家常的语气跟君江聊着。“算命的话总会看到一些有意思的事儿,每天迎来送往的客人也很多。甚至有的客人会在每天早上上班前先来我这算一卦。可是自古算卦也许灵也许不灵,所以即使算出是凶卦,也请不要太在意为好。请问今年芳龄几何啊?”

“本命年。”

“那就是鼠年,生日呢?”

“五月三号。”

“鼠年的五月三号啊,”算命先生立刻拿起卜签儿,口中念念有词地把算木摆在桌子上,“按你的生辰来算这是离中断之卦,按卦象上所写的解释,说出来你也不好理解,所以我把能想到的简单地跟你说一下。基本上得此卦者不论男女,都是远离亲人甚至朋友,孤独一人生活。而且从你的生辰上来看,当属游魂巽风之卦,这个卦象是说你身上可能会发生一些非同寻常的事儿,但是这些事情都会逐渐平息下来。从这个卦象来看,你现在身上暂时会有一些不好的事情发生,但是之后会随时间慢慢平息。拿天气打个比方,就像是暴风之后乌云尚不能散去,但是逐渐会恢复到以前的状态,你现在就正处在逐渐平复的过程中。”

君江摆弄着膝盖上的披肩,呆呆地望着算命先生,心里却想着刚才的占卜不是瞎说的,有些地方真的被他说中了,所以觉得心里乱乱的,便又垂下了眼帘。非同寻常的事恐怕就是指不听父母的话执意离家出走来到东京,最终却做了女招待一事。

君江离家出走,是为了躲避包括父母在内所有亲戚都劝说的亲事。君江老家在离上野车站开车仅两小时的琦玉县丸圆町,家里是做当地特产的点心店。君江的小学同学里有一个叫京子的女孩,在牛入(地名)做了艺妓,一年左右的时间就被赎身,做了别人的小妾。君江和她来往密切,因为不愿委身嫁给农民,所以逃出家门寄居在京子家。老家的人来找了她几次,也有两三次被带了回去,可是很快她又借机逃了出来。最终她的父母也是没办法,只好依着她,同意她在银行或公司做些事务性的工作。

很快在京子的金主——川岛的帮助下,君江找到了一份保险公司的工作。可是上班原本只就是为了糊弄父母的说辞,所以不到半年,她就辞职不干,在京子家混日子。直到有一天京子的金主挪用公款,事发被送检。京子就开始把一些做艺妓时的老客户带回家,不仅如此,没钱的时候甚至去熟悉的情人茶馆和婚介所,每天过着无拘无束的日子。一旁的君江久而久之也把这当成了一件好事,和京子做起了一样的行当。但是毕竟干这种事儿很容易被抓,京子就想重新去做艺妓。虽然君江也想要跟她一起,体验一把当艺妓的生活,可是听说有规定:领取许可证时,辖区派出所要去老家询问相关情况,因此只好放弃,做了女招待。

京子必须给乡下老家寄钱,君江没有这个后顾之忧。又由于是在乡下长大,因此不喜欢在身上装扮一些流行的饰品,对于戏剧等演出,如果没有人邀请也是不大会主动去看。顶多就是偶尔在电车中看看小说,其他也说不上自己有什么喜欢的。因此只要有房租和盘头发的钱,并不需要委屈自己向男人要钱。既不要钱又听男人的话,这使得君江这些年虽过着淫靡的生活,但也不至于跟人结怨。这样想着,她又问道:“那么现在就没什么需要担心的事了,对吗?”

“健康情况怎么样?如果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近几年也就不会有什么大病。就像我刚才所说的,您现在的状态与其说是波澜之后的平静,倒不如说有些萎靡不振。您自己或许都没有注意到,您的内心会有一些不安和慌乱。但是从刚才的卦像上看您现在处于从波澜归于平静的过程中,所以今后不会有什么大事。不过如果您有什么特别担心的事,或者不知道该怎么办的事儿,我可以就某个您所担心的事再算一次。这样应该就更准了。”说着算命先生再次拿起了卜签。

“实际上有一件比较在意的事,”君江开了口,可是又觉得黑痣的事儿实在难以启齿,于是她委婉地说到,“有件事……也说不好是何人何时,总感觉好像有人因为什么事儿误会我了。”

“哦,哦,”占卜师认真地闭上了眼睛,又数了数卜签,重新摆好了算木,“这样啊。这个卦意味着捕风捉影。从这个卦象上来看,应该是您多虑了,您说的那种事估计就是子虚乌有的事。就像我刚才看卦象所说的,就是幻影和实物。实物有影子这是很自然的事,但有时候还会相反地先有了影子然后才有实物。因此如果消除了影子,那实物就自然而然地回归到它该在的位置上。您只要能这么想的话,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君江觉得算命先生所言极是,一想到是自己庸人自扰,就突然想开了。虽然还是想问点什么,但是问的太细,被对方知道了自己的职业倒也算了,要是连两三年前和京子混迹在酒馆、婚介所的事也被知道了,就惨了。君江还想问问死猫崽或是丢梳子的事,但去咖啡馆的时间快到了,决定今天还是就先看到这里,于是就问了句:“多少钱?”说着把手伸向了腰间。

“看卦一块钱,多少看您心情。”

占卜屋的门是开着的,两位穿着西装的男子毫不客气地坐在君江旁边的椅子上,不仅如此,其中一位眼神犀利,看上去像是警察。君江若无其事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都没有跟算命先生打声招呼,径直走出了房门。一走出那栋楼,美好的春景映入眼帘,从日比谷公园到护城河一带的绿叶儿在五月初的明媚阳光照耀下,愈发的翠意盎然;在等电车的人群中时髦的打扮尤为醒目。君江看了眼手表,此时她已经从高架桥下穿过,来到了数寄屋桥边。这一带到处都是像朝日报社之类的高楼,楼顶上飞扬着打广告的氢气球,君江不由得地驻足抬头观望,正在这时身后有人喊了她的名字,并传来哒哒的木屐声。君江回头望去,原来是去年在池边SALON RUCK一起工作过的松子。松子也就二十一二岁,与那个时候相比,现在的穿着、气质更显得洋气了。君江凭借着以往的经验问道:“松子。你也要去银座吗?”

“嗯,倒也不是。”松子含糊其辞地回答道,“去年年底的时候,在ALPS待过一阵子,之后就到处闲晃,但是我也在想接下来要去哪家店工作。实际上我想去五丁目那边的LENIN酒馆看看,你应该也认识那时候跟我们一起在RUCK工作的丰子,她现在就在那里上班。”

“哦,你还在ALPS上过班呢,我都不知道。我一直都在DON JUAN上班。”

“你这事儿我倒是知道,好像是今年春天吧,是我在ALPS上班时听客人说的呢。本想着去见见你,结果一晃时间就过去了,也没去成。对了,听说老师 他近来还好是吧?”

虽然君江知道她说的是小说家清冈进,但是在这么多客人里,能被称为老师的既有律师也有医生,所以以防万一,君江含糊地回答说:“嗯,最近好像除了写稿的工作,还在忙着电影方面的事儿,很忙的样子。”

松子好像是误会了君江的话,深有感触地吸了一口气说道:“啊,这样啊。男人就是在关键的时候很薄情,我也经常遇到这种事儿。所以我这次想要好好发展自己。”

君江心想顶多就交往过五到十个男人,说得自己好像阅人无数似的,还在这里大谈经验,真是可笑,于是故意用低落的语气,半揶揄地说道:“那位先生既有得体的老婆,又有大明星玲子小姐,像我这种女招待对他而言完全就是一时兴起的玩物罢了。”

过了桥,越来越接近尾张町,来往的人群也热闹起来。可是松子却毫不顾忌周围的环境,忽然一脸正气地用高亢的语调说道:“但是,传言玲子小姐结婚是因为清冈说他爱的是你呀。难道不是吗?”

君江对松子不顾及周围的表现很是反感,赶紧找了个话题:“松子啊,回头我们再慢慢聊这个事。如果你有什么需要的话可以来店里找我,DON JUAN现在正在招人,我可以介绍你进来。”

“那里现在有多少人啊?”

“六十个人,每三十人一组,分两组。打扫卫生,收拾桌子之类的工作都由男人来做,所以比其他地方轻松很多。”

“一天轮几次班?”

“这个啊,最近也就是能有个三次左右。”

“那如果每天再穿的漂亮点,就赚不到什么钱了。再加上坐过一次汽车话,难免每天晚上都想要坐……”

君江一听到这种小家子气的琐碎话,就算是别人的事儿她也会头大。而且做她们这一行,不用开口男人就会硬塞钱过来。因此她连看都不看一眼与她还隔着人群的松子,眯眼抬头看向被阳光照射的三越大厦,而后大步流星地横穿过十字路口走向马路对面。可是又觉得自己这样做有点对不起松子,于是回头看过去,松子还站在那里,君江远远地弯了一下腰算是道别,然后便心安理得地转眼消失在人流中。 6P1tlkvMt0ApiQImW4xF4cO7brc9G1r9KYB2fouLAIPYnc2dsXNyDnB/xWtJAR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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