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斯塔斯的事业,如果那也算得上是事业的话,可以说是从那天下午拉韦洛上边的栗树林里开始的。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自己是个质朴真诚之人。我认为,我讲故事绝不夸大其词,所以,对于八年前那些非同寻常的事,我决定给出一个不偏不倚的解释。
拉韦洛是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地方,那里有一家让人身心愉悦的小旅馆,在那儿能够遇到不少魅力四射的人。有一对罗宾斯姐妹,她们俩和她们的侄子尤斯塔斯住在这儿,当时他还是一个年方十四的少年。几人已在此处住了六个星期。桑德巴克先生有时也会来这儿。他曾在英格兰北部担任副牧师一职,后来因健康不佳被迫辞职。他在拉韦洛招人的时候接手了尤斯塔斯的教育工作。那时的尤斯塔斯很缺乏教养,于是,桑德巴克先生便竭尽全力把他安排进了当地一家有名的公学。还有雷兰德先生,他一直想当个艺术家。最后便是好心的女房东斯卡费蒂太太和一个说英语的侍从以马利。不过,说话这会儿,以马利已经回去看望他生病的老父了。
这是一个小圈子,可我还是不禁冒昧地想,我们夫妻俩及两个女儿在这里也许还不算多余。这里的大部分人我还是喜欢的,可是有两个人我却一点儿也不喜欢,那就是艺术家雷兰德还有罗宾斯姐妹的侄子尤斯塔斯。
雷兰德这个人自大自负,令人厌恶。他这些特点我后面会详述,这里就不赘述了。可是尤斯塔斯却是另一回事儿:他总让人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厌恶感。
一般来说,我是很喜欢男孩儿的,也很乐意表达自己的友好之意。我与两个女儿提议带他出去,他却说:“不要,散步可是个苦力活。”我请他去游泳,可是他不会。
“英国的男孩子都得会游泳,”我说:“我以后亲自教你。”
“这下好了,亲爱的尤斯塔斯,”罗宾斯小姐说;“这对你来说可是个机会呐。”
可是尤斯塔斯却说他怕水!一个男孩子居然怕水!这下我也不好多说什么了。
要是他真是个用功好学的孩子,我肯定不会多说什么,可是他是既不用心玩乐也不用心干活。他最喜欢干的事儿,就是懒洋洋地坐在阳台上的安乐椅里,或者沿着大路游荡。他走路时总是拖着脚,身子向前倾。所以他总是脸色苍白,含胸驼背,肌肉也不发达。他的姑姑们总觉得他身体羸弱,其实他真正需要的是训练。
在那令人难忘的一天,我们计划去那片栗树林野炊。我们所有人都去。可是这个所有人里却不包括珍妮特。她得留下来完成自己的水彩画——教堂。可是我却觉得这次尝试她未必能成功。
我满脑子都是这些毫不相关的细节。我怎么想都觉得,它们和这一天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还有那天野炊时大家聊天的内容,这些东西都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子里。向上爬了两个小时以后,放下那两头驼着罗宾斯姐妹和我妻子上来的驴,我们一行人步行来到了山顶。我发现,这座山谷正式的叫法是“卡罗索喷泉山谷”。
在此之前,我见过无数秀丽风景,可是没有一个地方像这里一样让我心旷神怡。山谷尽头是个巨大的坑,整个山谷呈杯型。四周环绕着险峻的小山,无数狭谷由小山放射伸出,一直延伸至谷底。山谷、狭谷,还有那些割裂狭谷的小山,山脊上长满了枝叶繁茂的栗树,看上去就像是掌纹纵横的绿掌。这手掌掌心向上,紧紧地把我们握在其中,力气大得好像要痉挛了。站在山谷俯瞰,远方的拉韦洛和海便映入眼帘,那里简直是另一个世界。
“这里真是个可爱至极的地方啊!”我女儿罗斯说。“多么美的画卷啊!”
“是啊。”桑德巴克先生说。“要是那些有名的欧洲艺术馆墙上挂的风景画能有这里的一丁点好看,他们肯定会很自豪。”
“恰恰相反,要真是如此,那画面一定很无聊。”雷兰德说。“说实话,这里的风景根本难以入画。”
“为什么?”罗斯毕恭毕敬地问。她的态度让雷兰德很意外。
“你看,首先,这些山峰高耸入云,直插九霄,它们太笔直了啊。”雷兰德回答道。“这种情况就应该被打破,要富于变化才好。从我们现在站的地方看,这整个景观也不成比例。另外,这里的色彩也太单调粗犷了。”
“我对美术是一窍不通,”我也加入了他们的谈话之中,“我也不想不懂装懂,可是一看到这里我便知道了什么是美,我对这里非常满意。”
“没错,任谁都不会不满意!”年纪稍大些的罗宾斯小姐和桑德巴克先生异口同声地说。
“嗨,你们都把艺术家与摄影师眼中的大自然给混淆啦!”雷兰德说。
这时,可怜的罗斯手里正拿着照相机,我觉得雷兰德这样说非常不礼貌。我不想让大家有丝毫不愉快,所以我转身帮我妻子和玛丽·罗宾森布置午餐去了。这顿午餐其实并不丰盛。
“尤斯塔斯,亲爱的,快来这儿帮我们。”他姑姑说。
尤斯塔斯那天早上脾气非常差。一般情况下他是不愿跟我们出来的,他姑姑几乎也同意让他留在旅馆里烦扰珍妮特了。可是,在征得她们的同意后,我严厉地跟尤斯塔斯说了训练的事情。最后,他终于跟我们出来了,可是他却比平常更沉默,心情更差了。
服从可不是尤斯塔斯的长项。他对每一个命令都会质疑,一边执行一边嘀嘀咕咕地抱怨。要是我有儿子的话,肯定叫他高高兴兴地服从。
“我——来——啦,玛丽姑姑。”尤斯塔斯终于有了回应。他削了片木头做口哨,以此打发时间,直到我们做完了他才慢慢悠悠地走过来。
“好了好了,先生!你就闲逛去吧,坐享我们的劳动成果好了。”尤斯塔斯叹了口气,他可受不了别人骗他。玛丽很没眼力,虽然我极力阻止她,可是她还是坚持给了他一个鸡翅。我记得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还有点恼火。我们大家没能享受阳光绿林,新鲜空气,倒是全都因为一个被宠坏的孩子的饮食争吵了起来。
可是,吃完午饭他就不见踪影了。他走到一棵树干处剥起了哨子上的皮。看到他有事儿可干,我第一次长舒了一口气。我们倚靠着树,安逸地坐了下来。
与我们这种身材健硕的北方人相比,南方这些芬芳栗树简直就像身材瘦弱的小伙子一样。可是它们长得满山遍野,宛如披在山谷身上的一件袍子,赏心悦目。林子里的空地三三两,。我们现在就坐在其中一片上。
这里有几棵树被砍去了,雷兰德忍不住控诉起这里的业主来。
“一切诗歌皆源于自然,”他叫嚷着,“可是,她的湖沼已被抽干,大海被堤坝围堵,森林也遭到砍伐。逐步扩展的荒芜随处可见。”
我曾经做过房地产,有点儿这方面的经验,就跟他说这些砍伐非常有必要,是为了保证大树健康成长。另外,不让林业主从自己的土地上获取利益也是不合理的。
“要是你关注风景的商业利润的话,那你可能就对业主的行为感兴趣了。”不过,对我来说,我只会想到把一棵树变成现金是个令人作呕的行为。
“我觉得,我们没有理由去鄙视大自然的馈赠,它们本身就有价值。”我礼貌地说。
可是,我的话也没能让雷兰德住口。“这不重要。”他继续说,“大家都是庸俗之人,都是一样无可救药。我自己也不例外。我们一直都是如此,更让人无地自容的是,人类的存在让涅瑞伊德斯 离开了水,让俄瑞阿德 离开了山,就连森林也不再是潘神 的栖身之所。”
“潘神!”桑德巴克叫起来。他那浑厚的嗓音在山谷里回荡,此时的山谷好似一座绿色的大教堂。“潘神已经死了。所以森林不再是他的庇护所了。”他讲了一个惊人的故事。说是有一群水手,他们在耶稣诞生之时乘船来到海边,三次听到一个洪亮的声音说:“伟大的潘神死了。”
“是啊,伟大的潘神死了。”雷兰德放纵自己沉浸在这种可笑的悲凉之中。风雅之人大抵皆是如此吧。他掏出雪茄,还问我借火柴。
“这个故事真有趣,真希望我也能了解点古代史。”罗斯说。
“这没什么值得你知道的,是不是,尤斯塔斯?”桑德巴克说。
尤斯塔斯已经剥完了他的哨子。他抬起头,烦躁地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姑姑们总是宠溺他,默许他这样做。
我们的话题换了又换,最终大家都不说话了。五月的下午,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嫩绿的栗树叶与碧蓝的天空交相辉映。为了让视野更开阔,我们全都坐在了空地的边缘。身后的栗树苗投下的阴影根本不能把我们全都覆盖。所有的声音皆已消逝,至少我是这样觉得的。罗宾斯小姐说,鸟儿的喧哗声是她最先察觉到的躁动。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我听到远处有两棵大栗树的树枝相互摩擦,好似在窃窃私语。除此以外,万籁俱寂。这声音越来越短促,最终也停了下来。我看着这些山谷的绿手指,发现一切都静止下来了。我的心头陡然悬了起来。在大自然陷入沉寂的时候,人们通常会有这样的感觉。
突然,尤斯塔斯的口哨发出了尖锐的声音,把大家吓了一大跳。我从来没听到什么乐器能发出如此震耳欲聋,如此难听的声音。
“尤斯塔斯,亲爱的,”玛丽·罗宾斯说,“想想你那可怜的茱莉亚姑姑吧,别让她头疼了。”
雷兰德本来已经昏昏欲睡了,现在他也坐了起来。
“一个男孩居然对如此振奋人心,如此美丽的东西视而不见,还真是让人大吃一惊啊。”他说。“我真想不到,他竟然能够在这儿找到他需要的东西,拂了我们的兴致。”
然后,我们又陷入了可怕的沉默。我站起身,看着一阵悄然而至的微风沿着对面一条山脊一跃而下,所到之处,亮绿色都被翻成了深绿。一阵奇异的不详之感涌上了我的心头。我转过身,想看看究竟是什么让我如此讶异,却发现其他人也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看着那阵风。
连续地描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可不容易:坦白地说,虽然我头顶湛蓝天空,脚踏葱郁的春木,周围有善良的朋友,可是我还是产生了一种恐惧感,一种我再也不想经历的恐惧。这种恐惧可以说是在这一刻前后我都从来不知道的。在其他人的眼睛里,我也看到了一片空白,看到了那种无可名状的恐惧。他们张着嘴,努力地想要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们伸出手却做不出任何手势。然而,我们周围却是一派繁荣、秀丽、祥和,一切皆是静止的,除了那阵悄然降临的微风轻抚着我们所在的山脊。
我不知道我们之中是谁先有了动作。可以说,我们一行人一瞬间就沿着山脊狂奔起来。雷兰德跑在最前头,接着就是桑德巴奇,然后是我的妻子。可是我只瞥了一眼;我跑过空地,穿过树林和灌林丛,跨过岩石,站在了山谷下方干涸的河床上。奔跑的这段时间里,天仿佛黑了下来,树木、草地与山坡仿佛化作了一条坦途;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所有的感官好似都失灵了,理智也被阻塞了。这种恐惧不同于人们在其他时候感觉到的精神恐惧,它是一种野蛮而残忍的恐惧,一种能够压垮躯体的恐惧。它能够闭塞听力,能够在你的眼前投下阴云,能够让人闻到一股恶臭。恐惧过后,空余一种非同一般的耻辱感;我害怕过,不是作为一个人而害怕,而是像头野兽一样害怕。
就像无法描述一件事的开始一样,我同样无法描述一件事的结束;我们的恐惧轻轻地来又悄悄地去,毫无缘由。突然,我能看见了,能听见了,能咳嗽了,能清嗓子了。我回过头去,看到其他人也停下了脚步;我们马上聚集在了一起,过了很长间我们才说得出话来,过了更久我们才敢开口。
大家都没受什么重伤。我可怜的妻子扭伤了脚踝,雷兰德在树干上碰伤了脚趾,而我自己身上也有了擦伤,还伤到了耳朵。直到我停下脚步才发现这些伤。
大家都沉默了,面面相觑。突然,玛丽·罗宾森惊恐地尖叫了一声。“啊,我的老天啊!尤斯塔斯哪儿去了?”要不是桑德巴克及时地抓住她,她都要跌倒在地了。
“我们得回去,马上回去,”我女儿罗斯说。她是我们之中最镇静的人。“我希望……希望他平安无事吧。”
雷兰德是个胆小鬼,他反对罗斯的提议。可是他发现没人赞成自己。他害怕大家把他一个人留下只好同意回去。罗斯和我架着我可怜的妻子,桑德巴克和罗宾斯小姐帮着玛丽,我们慢慢地往回走,一路无话。下山时我们只用了十分钟,而走上去却用了四十分钟。
一行人前言不搭后语地聊着,谁也不想提及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罗斯的话最多;她说她差一点儿就留在那个地方了。此话一出,我们都吓了一跳。
“你是说,你刚才不觉得……不觉得我们必须要离开?”桑德巴克问她。
“当然了,我是觉得害怕,”这是罗斯第一次说“害怕”,“可是我总觉得,要是我当时留在那儿,一切可能就不同了,所以说我根本不应该害怕。”罗斯从来不会清晰地表达自己;不过作为我们这群人年龄最小的,她能在这令人恐惧的时候坚持这么长时间,还是值得表扬的。
“要不是看到妈妈走了的话,我肯定会留下的。”她接着说。
罗斯的话让我们对尤斯塔斯放心了一些。可是一种不详之感还是在我们之中蔓延开来。大家艰难地爬上长满栗树的山坡,接近了那一小片空地。等我们到了以后,简直都说不出话来了。稍远一点儿的地方,我们的午餐还留在那儿,午餐边上,尤斯塔斯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见此情景,我立刻大喊起来:“嘿,你这只小猴子!快起来!”可是尤斯塔斯没有回应,他那两个可怜的姑姑跟他说话的时候,他也没有回应。我心里顿时有了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惧,走到他身边时,我看见一只绿色的蜥蜴从他的衬衫袖口爬了出来。
我们站在那儿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尤斯塔斯。耳边响起了一阵尖叫、哀叹与哭泣。我的耳朵突然感觉到了一阵刺痛。
玛丽跪在尤斯塔斯的身边碰了碰他的手。尤斯塔斯的手痉挛般的死死抓着长长的草。
正在这时,尤斯塔斯突然张开眼睛笑了起来。
之前,我常常看到这种古怪的笑容,不管是在他的脸上,还是在他的照片上。如今,这些照片已经出现在那些有插图的报纸上了。可是,下一刻尤斯塔斯就如往常一样生气地皱起了眉头。看到他这样的令人不安的笑容,我们很不习惯,这笑容来得无凭无据。
姑姑们的吻暴风骤雨般落在他的脸上。他没有任何反应。姑姑们很尴尬,只好停了下来。可是尤斯塔斯看上去却一脸的泰然自若。不过,就算他没有经历什么令人惊讶的事情,他也应该对我们的反常行为感到惊讶啊。我的妻子反应很敏捷,她假装出一副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
“好了,尤斯塔斯,”妻子坐下来放松一下自己的脚说,“我们离开以后你自己玩得怎么样啊?”
“谢谢你啦,泰特勒夫人,我很开心。”
“你去哪里了?”
“就在这儿。”
“一直躺在这儿吗,你这个懒小孩?”
“不,不是一直躺在这儿。”
“那你之前干嘛了?”
“哦,站着或者坐着。”
“只是站着,坐着,什么也不干?你知不知道有首诗叫‘撒旦总爱找麻烦,给……’”
“哦,亲爱的夫人,安静,嘘!嘘!”桑德巴克插话了。见他插嘴,我妻子自然是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她没有再说话,走开了。我很惊讶地看到罗斯突然走到了妻子之前站的位置,用手指梳理着男孩那头蓬乱的头发,看上去比平常还要随意。
“尤斯塔斯!尤斯塔斯!”她急急地说,“把一切都告诉我们吧,一切!”
尤斯塔斯慢慢坐起身来。之前,他一直躺在地上。
“哦,罗斯,”他小声说。我的好奇心被钩了起来,于是也走上前去看看他要说什么。走过去的时候,我瞥见树下那潮湿的地面有一些山羊的脚印。
“很明显,有山羊来看过你哦。”我说。“我也没想到它们会在这儿觅食。”
尤斯塔斯艰难地站起身走过去看。当他看到那些脚印的时候,他躺下来在它们上面打起滚来,就好像小狗在泥里打滚一样。
见此,众人又陷入了可怕的沉默。最后,还是桑德巴克先生那严肃的声音打破了这沉默。
“亲爱的朋友们,我们要敢于说实话。”他说。“我知道我现在要说的也是大家的感觉。现在,魔鬼已经披上了人皮,他就在我们身边。时间一长,他一定会对我们造成伤害。可是,现在我认为,我们应该感谢上帝仁慈宽恕了我们。”
说着他便跪了下来,其他人也跪了下来,我也跪了下来。虽然我并不相信魔鬼会以肉眼可见的形态攻击我们。后来,我跟桑德巴克说了这一点。听到姑姑们的呼唤,尤斯塔斯也来了,静静地跪在姑姑身边。可是,祷告一结束他马上站起身来,开始找什么东西。
“哎呀!我的口哨被砍成两半啦。”他说。(我刚才看到雷兰德手里拿着一把打开了的折叠刀。——迷信的行为我可不赞成。)
“嗯,那没事儿,”他接着说。
“可是为什么会没事儿呢?”桑德巴克问。他一直在想着套尤斯塔斯的话,想知道那段神秘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
“因为我不想要那哨子了。”
“为什么?”
尤斯塔斯笑了。大家好像也没什么好说的。我以最快的速度穿过树林拉来一头驴,把我可怜的妻子带回了家。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除了罗斯又开始让尤斯塔斯告诉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次,他却把头转向了一边,一个字也没有回答她。
我一回去,我们就动身了。尤斯塔斯走路有些困难,还有些痛苦,所以,等我们一走到其他的驴身边,他的姑姑就想让他坐上去,一路骑回家。我有个规矩,永远不干涉亲戚之间的事情,但是这次我却插了一脚。事实证明,我的做法是非常正确的,我觉得健康锻炼渐渐融化了尤斯塔斯懒惰的血液,放松了他僵硬的肌肉。他高昂着头,深吸一口气,跨出自己人生中雄伟的第一步。我很满意地跟玛丽·罗宾斯说,尤斯塔斯终于能为自己的长相而自豪了。
桑德巴克叹了口气说,我们得小心看着尤斯塔斯,因为我们大家都不了解他。我也叹了口气。我想,玛丽·罗宾斯对他应该非常非常抱歉吧。
“行了,行了,罗宾斯小姐,尤斯塔斯什么毛病也没有。是我们奇怪了,不是尤斯塔斯。看到我们突然离开,他很惊讶,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回来的时候他显得那么奇怪了。真说起来,现在他已经好多了。”
“痴迷体育,迷信运动,就算得上是进步吗?”雷兰德瞪大眼睛,悲哀地看了尤斯塔斯一眼。此时,尤斯塔斯已经停下来了,他费力地爬上一块大石头去采樱草。“热衷于从大自然中采取那所剩无几的美丽,这也算是进步吗?”
这样的话是不用浪费时间回答的,特别是,说出这种话的人,是一个因手指受伤而一事无成的失败艺术家的时候。我连忙转换话题,问问大家我们到了旅馆应该怎么说才好。经过一番讨论,我们同意只字不提,不管是在这里还是在我们的家书中。一味追求实话只能让人迷惑,让听者都不舒服,我看这样就是个错误。经过长时间的讨论,我终于设法让桑德巴克了解了我的观点。
尤斯塔斯没有加入我们的谈话。他在右方的树林里跑来跑去,像一个真正的男孩子。我们产生了一种奇怪的羞耻感,这种感觉让我们不能开诚布公地坦言我们对他的恐惧。事实上,我们可以说,他对那件事一点印象也没有。当他抱着一大捆茛艻花,蹦蹦跳跳地跑回来时,我们全都吓了一跳。他问我们:
“等我们回去了,你们说,杰那罗会在那儿吗?”
杰那罗是个临时代班的侍者,他是个行动笨拙,粗鲁无礼的渔家青年,从米洛利赶来,是为了给会说英语的好侍者以马利代班。就是因为他,我们才吃了这么一顿槽糕的午餐。我不知道尤斯塔斯为什么想见他,除非他是想和他一起来嘲笑我们的行为。
“是啊,他肯定在那儿啊。”罗宾斯小姐说。“你为什么会这么问,亲爱的?”
“哦,我只是想见他。”
“为什么呢?”桑德巴克大声质问他。
“因为……因为我想见,我愿意。因为……因为我想见他。”伴随着这话的节奏,尤斯塔斯蹦蹦跳跳地走进了黑暗的树林里。
“他真是太反常了。”桑德巴克说。“他以前喜欢杰那罗吗?”
“杰那罗才来这儿两天,据我所知,他们都没说过几次话。”罗斯说。
每次尤斯塔斯从树林回来,他都比上一次更加兴奋。有一次他像个印第安人一样对着我们的咆哮,还有一回他竟然认为自己是一条狗。他最后一次回来的时候,带回来了一只昏过去的野兔。那小家伙吓坏了,一动也不敢动,静静地蹲坐在他的臂弯里。我觉得他太吵闹了。我们都很高兴能够离开树林,走向了通向拉韦洛的陡峭阶梯。时间已经不早了,天都开始黑了。大家全速前进,尤斯塔斯像一只公山羊一样在我们前头急匆匆地走着。
就在我们走到阶梯与大路的交界处时,这不平凡的一天中第二件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三个上了年纪的妇女正站在路边。跟我们一样,她们也刚从树林里下来。她们正在休息,还把那几捆沉重的柴火放在路边的矮墙上。尤斯塔斯走到她们跟前,想了一会,他又上前一步,突然吻了吻左手边那位妇人的脸颊。
“天啊,朋友!你疯了吗?”桑德巴克嚷了起来。
尤斯塔斯没说话,他把自己的花分了一些给那位老妇人,然后又接着赶路了。我回头看了看那位老妇人的表情,她跟我们一样,一脸惊讶。可是她还是把那些花抱到了怀中,低声祈祷。
给一位老妇人打招呼是尤斯塔斯作出的第一个古怪行为,我们大家都很惊讶,同时也警惕了起来。跟他说话是没有用的,因为他不是回答我们一两句蠢话,就是什么也不说,转身就走。
回去的一路上他都没有提起杰那罗,我希望他已经把他给忘记了。可是,当我们到了大教堂前的广场上时,他突然用最大的声音叫喊道:“杰那罗!杰那罗!”还朝着通向旅馆的小巷尽头跑去。当然了,杰那罗就在那里。他穿着那个说英语的侍者的工作服,头上还戴着一顶脏兮兮的打渔帽。就那位可怜的女房东所说,无论她如何管理他的穿着,杰那罗在照做之前,总会加点不协调的东西上去。
尤斯塔斯蹦蹦跳跳地走到他跟前,直接跳到他的怀里,用手臂环住了他的脖子。看到这一幕的,不止是我们,还有女房东,女服务员,搬运工以及两位来旅馆小住的美国夫人。
我一向重视对意大利人表现出友好,无论对方社会地位如何,可是随便就进行亲密接触我还是忍受不了的,这样只会让人更随便,有失体面。我把罗宾斯小姐叫到一边,希望她能允许我针对与社会人士的交流问题严肃地跟尤斯塔斯谈谈。她同意了,不过我决定等一等,等到这个傻孩子能从这一天的激动中冷静下来。这期间,杰那罗没有去管那两位新来的美国夫人,而是自然地把尤斯塔斯带进了屋里,好像这是世界上最正常的一件事一样。
“Ho capito”,他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我听到他说。“Ho capito”是意大利语,意思是“我明白了”,可是,尤斯塔斯并没有跟他说话,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句话。这话让我们更迷惑了。等到我们坐下来吃晚餐的时候,我们的大脑和舌头都累得不得了。
在讲述的过程中,我把许多评论都省略了,我觉得它们没有叙述的必要。可是,三四个小时里,我们七个人都把我们的迷惑一吐为快,还发出了不少或合适或不合适的感叹。一些人找出我们今天下午的行为和尤斯塔斯现在的行为有什么联系。另一些人则认为,这两者之间根本没有联系。桑德巴克仍然坚持有恶魔存在的可能,还说尤斯塔斯应该去看医生。雷兰德却只觉得“这男孩变得越来越庸俗了,庸俗得难以形容。”可是,让我惊讶的是,罗斯却坚持认为一切都是有原因的。而我却认为,这个年轻人就应该挨一顿痛打。可怜的罗宾斯小姐们在这些不同意见之间左右摇摆,一会儿认为要小心管教,一会儿要听之任之,一会儿又觉得应该体罚,一会儿又要让他吃伊诺果盐。
晚餐吃得还算顺利。虽然尤斯塔斯一直坐立不安,杰那罗像往常一样弄掉叉子和调羹,还大声地清嗓子。他只会说几个英语单词,于是我们都用意大利语向他表达我的需要。尤斯塔斯学了一点意大利语,于是他便要了一些橙子。让我生气的是,杰那罗回答的时候居然用了个第二人称,那可是在对关系亲密、平等的人说话时才会用的。虽然这是尤斯塔斯自作自受,可这冒犯是针对我们所有人的。于是我决定说点什么,马上就说。
等我听到他清理餐桌的时候,我走进餐厅,用我所学的所有意大利语,或者那种让人讨厌的南方方言——那不勒斯语,对他说:“杰那罗,我听见你对尤斯塔斯先生说了‘你’。”
“是的。”
“你这样是不对的,你必须得用更礼貌的形式‘您’。你得记住,虽然尤斯塔斯先生有时候很愚蠢,就比如今天下午,可是你还是要表现出对他的尊敬。因为他是个英国年轻人,而你只是个穷苦的意大利渔家子。”
我知道这些话听上去很谄媚,很势力,但是你能用意大利语说你从来没想过会用英语说出的话。另外,对于那种阶层的人来说,话说得太微妙不是什么好事。除非你把话说的很明显,不然他们一定心怀不轨地曲解你的用意。
要是一个诚实的英国渔民听了我的话,肯定要给我打个熊猫眼,可是这些卑贱的意大利人可没有什么自尊。杰那罗只是叹了口气说:“的确如此。”
“是的。”我说完就转身离开。可是让我气愤的是,我听见他说:“可是,有时这并不重要。”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喊道。
他走到我身边,还做出了一个让人反感的手势。
“泰特勒,我想说,要是尤斯塔斯要求我叫他‘您’,那我一定会说‘您’,否则不会。”
说这话的时候,他端着一盘晚餐走出了这个房间。然后我听到了两三个葡萄酒杯掉在了院子的地上。
现在我真得很生气,大步走出去找尤斯塔斯谈话。可是他已经上床了。我想找女房东谈谈,可是她正忙着。我们胡乱猜测一番,由于珍妮特,还有两位美国夫人在场,我们表达得很模糊。我们也睡觉去了,这令人烦扰而不平常的一天终于过去了。
可是,与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相比,白天发生的一切却是那样微不足道。
我觉得,我大概睡了四个小时,突然听到花园里有响动,一下子惊醒了。突然,还没来得及睁眼,我就被吓得打了个冷颤。我不是像在树林里所感觉到的害怕那样,害怕眼下发生的事,而是害怕可能出什么事儿。
我们的房间在一楼,往外看就是花园,或者说是露台。说是花园,实际上就是一块楔形空地,上面种着玫瑰和葡萄藤,花园中间还交叉着几条沥青小路。楔形地短的一边以房子为界,而其他两个长边以围墙为界。这堵围墙只高出露台三英尺,可是却向橄榄园倾斜了二十多英尺,因而十分陡峭。
我一路哆嗦着,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我看到好像有一个白色的东西正沿着小路跑来跑去,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我太慌张了,根本看不真切。在暗淡的星光下,这个东西看上去越发奇特了。它时而像一条大狗,时而像一只巨大的白色蝙蝠,时而像一大团快速移动的云。它会像球一样弹起,会像鸟一样急飞,也会像幽灵一样缓缓飘动。除了那阵啪嗒啪嗒声,它悄无声息。那啪嗒声一定是人的脚步声。最后,我糊涂的大脑里终于就浮现了这样一个明显的解释。我意识到,尤斯塔斯起床了,我们又要遭遇不愉快的事情了。
我急忙穿上衣服,向楼下的餐厅走去——餐厅的门朝向露台。那扇门大开着。我已经完全不害怕了,可是有五分钟的时间我都在一种奇怪的胆怯中挣扎。这种感觉告诉我,不要管那个可怜的怪孩子,就放任他发出鬼魅一般的脚步声吧,我就站在窗前看着他,保证他不受伤就好。
可我还是冲动地打开房门,吼道:
“尤斯塔斯!你到底在干嘛?快进来。”
停下那滑稽可笑的动作,尤斯塔斯说:“我讨厌我的卧室!我在那里呆不下去,那里太小了。”
“过来!过来!我有点不耐烦了,你之前可没说过这一点啊!”
“我在那什么也看不见。不见花,不见叶,也看不见天:只有四面墙。”尤斯塔斯房间外面的风景的确有限,可是,正如我所说,他之前从来没有抱怨过这一点。
“尤斯塔斯,你太孩子气了,快进来!你得听话。”
尤斯塔斯没有动。
“行啊,我一会儿把你拖进来!”我说着就向他走了几步。可是我立马就知道了,在错综的沥青路上追一个男孩是没用的,于是我便喊了桑德巴克和雷兰德帮我。
等我与二人回到那里时,尤斯塔斯的状况更糟了。我们跟他说话他都不回答,却唱起歌来,还以可怕的方式自言自语起来。
“看来我们得请医生了。”桑德巴克无奈地扶了扶额。
尤斯塔斯已经停止了奔跑,他正在唱歌。一开始,他的声音很低,然后升高了。他唱五指练习曲,唱音阶,唱赞美诗,唱瓦格纳的歌剧片段,他歌唱他所能想到的一切。他的声音很不和谐,却变得越来越高。唱到最后,他发出了巨大的吼声,听上去如同深山枪响,惊醒了旅馆里正在安睡的每一个人。我可怜的妻子和两个女儿分别从各自房间的窗户中探出了头,那两位美国夫人则使劲摇着铃。
“尤斯塔斯,快住口!”我们齐声喊道。“快住口,孩子,赶快回到屋里来。”
尤斯塔斯摇了摇头,又开始了。这次是自言自语。我从来没听过如此奇怪的演说。要是放在其他时候,这种行为是很可笑的。他只是一个男孩子,不知道什么是美,用词也很孩子气,却妄议那些连大诗人也难以驾驭的主题。尤斯塔斯·罗宾斯年方十四,身穿睡衣站在那里,却颂扬着大自然的伟大力量及种种现象。
一开始,他称赞头顶的夜晚、恒星与行星;称赞脚下飞舞着的成群萤火虫;称赞萤火虫身下那片看不见的海,还有那片看不见的海下覆盖着海葵的巨石和沉睡的贝壳。他赞美河流与瀑布;赞美成熟的葡萄串;赞美维苏威火山烟雾蒸腾的锥顶和藏于山下,产生烟雾的火道;赞美蜷曲在湿热土缝中的无数蜥蜴;赞美那阵与他的头发纠缠不清的白玫瑰花雨。接着,他赞美改变一切的雨和风;赞美万物赖以生存的空气和藏匿一切的树林。
当然了,这些不过是他冠冕堂皇的卖弄之词。雷兰德大声说这不过是一副“表现生活中一切神圣和美好的垃圾漫画”。当时,我真想给他一脚!
“然后——”尤斯塔斯接着用他唯一的表达方式,即“槽糕的会话式打油诗”说:“然后,一群男人出现了,可是我却不知道他们是谁。”尤斯塔斯靠着矮墙跪下来,把头靠在自己的臂湾里休息。
“好机会!”雷兰德小声说。我讨厌鬼鬼祟祟,可是我们还得飞快地冲上前去从身后抓住尤斯塔斯。可是他眨眼间便逃开了,他立马回过头来看着我们。借着星光,我看到他在哭。雷兰德又朝他冲了过去,我们试图在几条沥青小路边围堵他,可惜没能得手。
我们转过身,累得气喘嘘嘘,颇为狼狈,只好放任他在远处的露台墙角发疯。然而,我女儿露丝却有一个点子。
“爸爸,”她在窗边喊住我,“你去找杰那罗吧,他也许能帮你抓住他。”
我可不愿意找杰那罗帮忙。这时,女房东走过来了,于是我请求她把杰那罗从他睡觉的木炭箱中叫起来,看看他有没有什么办法。
女房东马上转身回去。不一会儿,杰那罗便跟在她身后出来了。杰那罗穿着整齐的礼服,不过没有穿马甲,衬衫,也没有穿背心。他穿了一条破裤子,裤腿自膝盖以下便剪去了,为了方便蹚水。女房东已经学会了英国人那套行为方式,她责怪杰那罗此刻着装不得体。
“我穿了外套,也穿了裤子。你还想要什么?”
“别介意,斯卡费蒂太太,”我插嘴说,“这里没有夫人小姐,他这样也没什么影响。”然后我转身对杰那罗说,“尤斯塔斯的姑姑想请你把他拉回屋里去。”
杰那罗没有回答我的话。
“你听见我说话了吗?他现在很不好,我命令你把他带到屋里。”
“把他拉回来!拉回来!”斯卡费蒂太太伸手猛地摇了摇杰那罗。
“尤斯塔斯在那儿待着挺好的。”
“把他拉回来!拉回来!”斯卡费蒂太太一边尖叫,一边飙起了意大利语。我不得不说,她说的大部分内容我都跟不上。我抬起头,紧张地看了看女孩们的窗户,然而,她们能听懂的还不如我多。我很庆幸我们都没有听到杰那罗的回答。
这两个人冲着对方大喊大叫了十多分钟,最后,杰那罗一头冲回了自己的木炭箱,而斯卡费蒂太太突然大哭起来,她太重视自己的英国客人了。
“他说,”斯卡费蒂太太啜泣道:“他说尤斯塔斯先生在那儿待着挺好,他不会把他拉回来。我也没有办法了。”
可是,我有办法。我用自己那愚蠢的英国人的行为方式去理解意大利人的特点。我跟着杰那罗来到他睡觉的地方。他正蜷缩在一只脏兮兮的麻袋上。
“我希望你能帮我把尤斯塔斯先生拉回来。”我对他说。
杰那罗却突然甩给我一句莫名其妙的回答。
“要是你能把他拉回来,我就把这个给你。”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崭新的十里拉钞票。
这次,杰那罗没有回答我的话。
“这张钞票等于十里拉银子,”我接着说。我知道这种意大利穷人可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钞票。
“我知道。”
“那是两百意大利铜币。”
“可是我不想要,尤斯塔斯是我的朋友。”
我把钱放回自己的衣兜。
“而且,你也不会把它给我。”
“我可是英国人,英国人向来信守承诺。”
“这话不假。”一个最不诚实的民族居然会相信我们,这真是让人难以置信。实际上,比起我们对其他人的信任,他们对我们的信任更多。杰那罗跪在他的麻袋上。这里太暗了,我看不清他的脸,可是我能感觉到他在喘气,呼吸间夹着一股大蒜的气息。我知道,南方人身上那种永恒的贪婪在他身上也存在。
“我不能把尤斯塔斯拉回这里。他会死在这儿的。”
“你不用那样做,”我耐着性子说。“你只要把他带到我身边就好了。我会站在外面的花园里的。”这下,事情终于出现的转机,这个可怜的年轻人终于同意了。
“可是,你要先把那十里拉给我。”
“不行。”我很清楚跟我做交易的是什么人。一次失信,永不可信。
我们回到了露台。杰那罗二话不说便哒哒地朝前跑去。那哒哒的脚步声老远都能听见。桑德巴克、雷兰德和我朝前走了几步,站在白色攀援蔷薇的阴影里,隐藏了起来。
我们听到杰那罗喊了一声“尤斯塔斯”,然后,这个可怜的男孩便高兴地叫了起来。“哒哒”的脚步声停下了,我们听见两人在谈话。说话声越来越近,现在我已经能透过眼前的藤蔓看到他们了。年轻人的身影看上去有些奇怪,穿着白色睡袍的男孩子则显得很苗条。杰那罗用手环着尤斯塔斯的脖子,尤斯塔斯用流利的意大利语漫不经心地说着什么。
“我什么都能明白,”我听见他说。“树木、山丘、星辰和水,我都看得见。可是,这不是很奇怪嘛!我却一点也看不清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杰那罗郑重地说。他把手臂从尤斯塔斯的肩膀上移开。我把口袋里的钞票捏得哗哗响,杰那罗听见了。他飞快地伸出了手;可是,没成想这个动作却被尤斯塔斯看见了。
“奇怪!”尤斯塔斯上前一步,现在,他们离得很近了。“看起来好像——好像——”
我赶紧上前抓住他的胳膊。雷兰德抓住另一只,桑德巴克抓住了他的脚。尤斯塔斯发出了一声令人胆寒的尖叫。那年的白玫瑰早早就落了,我们把他拽回屋里的时候,花瓣落了他一身。
一进屋尤斯塔斯就不喊叫了,只是默默地掉眼泪。他脸色阴沉,泪水淌了一脸。
“我不回自己房间。”他恳求道。“那里太小了。”
看着他一脸悲伤,我甚是奇怪,可是我能怎么办呢?再者,他房间的窗户是唯一一扇上了防盗网的。
“放心,孩子,”桑德巴克好心地说。“我会一直陪你到明天早上。”
这时,他突然又像痉挛一般挣扎起来。“求你了,不要这样。你让我干什么都行,就是别让我回屋里。我保证我会乖乖躺着,要是让我自己待着,我一定不喊叫。”
于是我们就把他放在床上,给他盖好被单。他一边伤心哭泣,一边说:“以前我几乎什么都看得见,可是现在却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们把一切都告诉了罗宾斯姐妹,然后就回到了客厅。客厅里,斯卡费蒂太太正和杰那罗窃窃私语。桑德巴克先生拿出纸笔,开始给在那不勒斯的英国医生写信。我立马掏出那张钞票扔在杰那罗面前的桌子上。
“你的报酬。”我没好气地说,我感觉这钱就是那三十块钱 。
“多谢了,先生,”说着,杰那罗便抓起了那张钞票。
他正要离开,雷兰德却问他,尤斯塔斯说的那句“他没法儿和男人打成一片”是什么意思。雷兰德这个人的兴趣点总是跟别人不一样。
“我不能说。尤斯塔斯先生——(看到他终于学会了顺从,我很欣慰)很聪明。他什么都能明白。”
“可我却听到你说你明白。”雷兰德不依不饶地说。
“我是明白,可是我解释不了。我只是个可怜的意大利渔民。可是,我会努力试试,你听好了。”看到杰那罗态度有变,我心里警铃大作,连忙阻止他。可是他却坐到桌子边上,语无伦次地说了起来。
“这真是太糟糕了。眼下发生的事情真是太糟糕了。可是我能怎么办呢?我没有钱,而且这也不关我的事。”
我轻蔑地转过身去。雷兰德继续询问他。他想知道,尤斯塔斯说话的时候想到了谁。
“这很简单,”杰那罗沉重地说,“他想的到是你,是我,是这所房子里的一切,也是房子外的东西。他想要快乐,我们却让他痛苦;他想要独自待着,我们却让他烦心;他想要朋友,可是十五年来却一个也没有。后来,他找到了我,而第一个晚上,我,待在树林里看到了一切的我,却向你出卖了他,看着他等死。可我还能怎么办呢?”
“注意礼貌,注意礼貌。”我说。
“呵,他这下死定了。他一整晚都待在小屋里,明天早上他就会死。我敢肯定。”
“得了,我会一直坐在那儿陪着他。”桑德巴克先生说。
“费洛米娜·茱蒂斯一整个晚上都和卡特琳娜坐在一起,可是第二天早上卡特琳娜还是死了。他们不放她出去,任凭我恳求、哀求、咒骂、踢门,翻墙都没有用。他们都是愚蠢的傻子,我想让她离开也没有办法。第二天早上她就死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斯卡费蒂太太。
“坏事传千里啊,”她回答说,“不管是他还是其他人,都可以说不停地讲诉这件事。”
“现在,我还活着,是因为我无父无母,也没有亲友,所以那天晚上我就穿过树林,爬过岩石,跳进水里,才保住性命!”
尤斯塔斯的房间里突然传来了一声尖叫。这声音虽微弱却持续了很长时间,就像是风吹过的远处的树林时,人们心平气和地站在那里时听到的声音一样。
“这声音便是卡特琳娜临死前发出的声音。我当时就在她的窗户外,那声音正从我耳边穿过。”杰那罗说。
杰那罗抬手将我那张十里拉的钞票小心地放进口袋里。尤斯塔斯就要死在楼上的房间里了。杰那罗郑重地诅咒起桑德巴克、雷兰德和我来,还诅咒命运。南方人的脑子里总有这样的想法。我非常相信,就算是用手肘碰翻了油灯,杰那罗也不会动一动,还有雷兰德那个愚不可及的傻瓜,他也不会。那是一盏自熄灯,还有专利呢。这灯是我恳求斯卡费蒂太太买的,主要就是为了把她现在正用着的那个危险物替换掉。结果,灯灭了。屋子从明到暗的纯粹物理变化比最明显的逻辑与理性的说教更能压制杰那罗愚蠢的动物本能。
我看不到,但是感觉到他离开了房间,还听他问桑德巴克:“你是不是把尤斯塔斯房间的钥匙放在自己兜里了?”可是桑德巴克和雷兰德两人都在地上,他们把对方误认成了杰那罗,于是为了找火柴点灯确认对方,又浪费了不少宝贵时间。桑德巴克先生只说他把钥匙留在了门上,好方便罗宾斯姐妹去看尤斯塔斯。我们听到楼上的动静时,杰那罗就把尤斯塔斯抱下了下楼。
我们冲出房间并封锁了走廊,于是他们便灰心丧气地退回楼上了。
“抓住他们,”斯卡费蒂太太,“这里没有别的出口了。”
我们好奇地爬上楼去。突然,从我妻子的房间里传出了骇人的尖叫,然后听到有什么重物落在了沥青小路上。他们从她的窗户里跳了出去。
我赶到露台上时,正好看到尤斯塔斯跳到了花园矮墙的另一边。这次我敢肯定他死定了。可是他却跳到了一棵橄榄树上,看上去就像巨大的白色飞蛾。尤斯塔斯从树上滑到了地面上。只是赤裸的双足刚一接触地面,他便发出了一声古怪的尖叫,我简直不敢想象人类居然可以发出那种声音。那声音淹没在了树丛里。
“他明白了自己得救了,”杰那罗依然坐在沥青小路上,“现在他不会死了,他活下来了!”
“而你现在却得不到那十里拉了,把钱拿出来吧。”我反驳他说。面对如此夸张的说法,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那十里拉是我的,”杰那罗用小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反驳说。他把手紧紧地抱在胸前,保护着他那可耻的收入。他一边抱着手一边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却一下子摔在了地上。他没有摔伤手脚。像这样的跳跃并不是很高,任何一个英国人都不会受伤。可是,那些意大利可怜虫体力不足。杰那罗的内脏出了问题,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