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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

姥爷的家

我记得那一天,父亲紧闭着双眼,一直躺在地板上。母亲跪在他旁边,用一把我经常用来锯西瓜皮的小梳子给他梳理头发。她围着红色的围裙,粗声粗气地自言自语着,眼泪不停地从红肿的双眼里流出来。

母亲一直打扮得干净利索,可是这天完全变了个样儿。 她跪在地上,衣服 皱巴巴 地贴在身上,以前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头发现在全都 凌乱地披散开 ,有些头发甚至碰到了父亲的脸。

“皱巴巴”的衣服和“凌乱地披散开”的头发与母亲之前“干净利索”、“整整齐齐”的形象截然不同,表现了母亲无比悲恸的心情。

姥姥紧紧地拉着我的手,也在哭,哭得浑身发抖,弄得我的手也跟着抖了起来。姥姥反复地对我说:“快,跟你爸爸告别吧!孩子,他还这么年轻就死了,你再也别想见到他了,亲爱的……”

我心里害怕,怎么也不愿意靠近父亲。

那天,母亲还生下了一个小弟弟。

可是,父亲终究还是去了天堂。

那天下着很大的雨,我记得姥姥领着我去了墓地。我看见父亲躺在棺材里,被埋进了墓穴。几天以后,我们登上了一艘轮船,母亲带着我和小弟弟离开了家,跟着姥姥去尼日尼的姥爷家。

船走得很慢。在船上,刚生下来不久的小弟弟死了。 母亲一直躺在房间里的一张沙发上, 眼神空洞,神情冰冷 ,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我觉得她越来越陌生了。

眼神空洞”、“神情冰冷”是对母亲的神态描写,父亲的去世对母亲来说已然是沉重的打击,而小弟弟的死无疑是雪上加霜。

有一天,船到了一个地方,母亲和姥姥出去了。我看到许多人下了船,于是也跟着往下走。可是一个白头发的水手把我抱回房间,吓唬我说:“你再乱跑,我可要揍你了!”

我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孤单极了。我想出去,但门被锁死了,怎么也打不开。我抄起装牛奶的瓶子,拼命向门把手砸过去。瓶子碎了,牛奶溅到了我的腿上,顺着腿流进了靴子里。我非常沮丧,躺在包袱上,悄悄地哭了起来。我就这样哭着哭着,最后含着眼泪睡着了。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姥姥坐在我身边,看到我醒来,温和地说:“睡吧,我的宝贝,还早着呢,太阳刚出来。”

“我不睡了!”

“好,不睡就不睡。”她立刻就同意了,一面编着辫子,一面看了看躺在沙发上的母亲,“好了,说说昨天你是怎么把牛奶瓶给打碎的?小声告诉我。”

姥姥没有责备我,反而那么慈祥、温和地跟我说话。说真的,我爱姥姥。

天气晴朗的时候,我和姥姥到甲板上去晒太阳。她给我讲了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故事里有善良的强盗,有凶恶的妖魔鬼怪,也有智慧的圣人贤士。

姥姥的故事讲得很好,流畅自然,让我深深着迷。每次她讲完一个,我总会说:“再讲一个!”

“好,好,再讲一个!”姥姥也总是这样耐心地回答。

船在伏尔加河上走了好几天,最后总算到了尼日尼。

姥爷带着全家人去码头接我们。 他身材 干瘦 ,不知为什么眼睛是 绿色 的,长着一个 鹰钩鼻 ,留着 金黄色 的胡子,整个人 在一身 黑色 的衣服里。 米哈伊尔舅舅和姥爷一样干瘦,黑头发梳得非常整齐。雅科夫舅舅的头发是浅色的,打着卷儿。

外貌描写。“干瘦”表明姥爷身体孱弱,“罩”凸显了他“干瘦”的体态特征;“鹰钩鼻”给人一种严厉的感觉;“绿色”、“金黄色”、胡子和衣服,鲜明地刻画出姥爷难以亲近的性格特点。

姥爷很亲热地和母亲拥抱,并且问候了姥姥,只是看见我的时候不大友好。我跟着大家一路走进一个平房大院,这就算是到家了。

两个舅舅一直在闹分家,母亲带着我去了以后,他们怕母亲向姥爷讨回她本应该得到的嫁妆,所以闹得更凶了。原来,母亲违背姥爷的意思跟父亲结了婚,于是她那份嫁妆被姥爷扣下了,所以两个舅舅一致认为,那份嫁妆应该归他们所有。

姥爷家是开染坊的,两个舅舅也一直为谁在城里开染坊、谁去奥卡河对岸的纳维诺村去开染坊争执不休。

有一天晚饭时,两个舅舅不知为什么,突然在饭桌上吵了起来。 他们甚至俯身向前,指着桌子对面的姥爷狂吼,像咬人的狗一样龇出了牙。 米哈伊尔舅舅突然抡圆胳膊,给了雅科夫舅舅一个耳光。雅科夫舅舅揪住他,两个人便打了起来,在地上滚成一团,喘息着,叫骂着。屋子里顿时混乱不堪。

这里运用了比喻的修辞手法,把两个舅舅比喻成龇牙咧嘴的咬人的狗,生动形象地刻画出舅舅们粗暴、凶恶的嘴脸,暗示了“我”对他们的害怕和厌恶。

这就是我生活的地方。

姥爷对我不好。不知道为什么,他那双绿眼睛老是盯着我,我非常怕他。我们来了几天后,他就开始让我学做祷告。

这天,姥爷问我:“阿廖沙,你今天都做什么了?贪玩了吧?我问你,主祷经念熟了吗?”

一直教我念祷词的娜塔莉娅舅妈低声说:“他记性不太好。”

姥爷冷笑一声,眉毛一挑,说:“那就得挨揍了!”停了一下,他又问:“你爸爸打过你吗?”

母亲赶紧说:“马克辛从来没有打过他,让我也别打他。”

“为什么?”

“马克辛认为,用拳头是教不出优秀的人的。”母亲回答。

【“马克辛认为……母亲回答。】

母亲的话从侧面刻画出父亲是一个脾气温和、宽厚的人,不主张“棒棍底下出人才”,这与姥爷简单粗暴的教育方式形成鲜明对比。

“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上帝原谅我说了死人的坏话!”姥爷气呼呼地骂道。

姥爷的话让我感到非常屈辱。

染坊里的活儿很多,院子里弥漫着一种奇怪的味道,让人很不舒服。我对大人们给布料染色的技术非常感兴趣。黄色的布遇到黑色的水就成了宝石蓝色,灰色的布遇到黄褐色的水就成了樱桃红色。这太奇妙了,我很想自己动手试一试。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雅科夫舅舅的儿子萨沙。他知道我想染布以后,就让我用柜子里过节时才用的白桌布试试,看能不能把它染成蓝色。

那天下午,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桌布拿到院子里。我刚把桌布的一角按入盛放蓝靛的桶里,年轻的学徒茨冈就跑了过来。

茨冈一把将布夺过去,冲萨沙大声喊道:“去,把你奶奶叫来!”

姥姥很快就跑来了。看到眼前的一切,她大叫一声,骂我道:“你这个坏家伙,大耳朵鬼!摔死你!”

可她马上又劝茨冈说:“千万别跟老头子说!尽量把这事瞒过去吧!”

茨冈在他那被颜料染得五颜六色的围裙上擦了擦手,说:“就怕萨沙不能保密啊!”

“那我给他两个戈比!”姥姥用两个戈比封住了萨沙的嘴。

可是,星期六的时候,还是出事了。

那天晚祷之前,有人把我叫到了厨房。厨房里很黑,姥爷摆弄着浸了水的树枝,时不时地拿起一根挥一下,发出“嗖嗖”的响声。

萨沙趴在一张凳子上,裤子被脱了下来,露出了屁股。他不断地擦着眼睛,哀求着,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行行好,行行好,饶了我吧……”原来,萨沙前几天淘气,烧红了一个顶针,结果烫着了姥爷。而姥爷早就扬言要教训萨沙一顿了。

“好,饶了你,不过,得先揍你一顿!”姥爷说着,走过去,扬起树枝打了下去。每打一下,萨沙的屁股上就出现一道红肿的印迹。

萨沙杀猪似的叫起来:“哎呀,我再也不敢了!我告发了染桌布的事啊!饶了我吧!”

我呆住了。姥姥一下子扑过来抱住我,“不行,魔鬼!我不让你打阿列克塞!”

姥爷一个箭步 上来, 倒姥姥,把我 了过去。我 拼命地挣扎 着, 他的胡子, 他的胳膊。他一声狂叫,猛地把我往凳子上一 ,我的脸磕在了凳子上,立刻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姥爷一个箭步冲上来……疼了起来。】

冲”、“推”、“抢”、“摔”四个词将姥爷在盛怒之下对“我”的严酷和凶狠表现得淋漓尽致;“拼命地挣扎”、“扯”、“咬”揭示了“我”内心强烈的恐惧。这一系列动词的连用,生动地呈现了场面之激烈。

一旁的母亲吓得脸色煞白,眼睛瞪得大大的,低声地哀求着:“爸爸,别打了!把他交给我吧!”

可是,谁也没能拦住姥爷,我被他打得昏了过去。

醒来以后,我大病了一场,在床上趴了好几天。

这次的生病经历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脑海中。在病倒的那几天,我感觉自己突然长大了,一种敏感的自尊开始出现在我身上,这种感觉非常奇特。

姥姥和母亲吵了一架。姥姥把母亲推到房子的角落里,气愤地说:“你!你为什么不把孩子抢过来?”

“我……我吓傻了!”

“不害臊!瓦尔瓦拉,你白长了这么高的个子!我这个老太婆都不怕,你倒给吓傻了!”

姥姥说完,和母亲一起坐在墙角哭了起来。哭了许久之后,母亲说:“如果没有阿列克塞,我早就离开这可恶的地狱了!”

可是不久之后,母亲还是离开了,我不知道她上哪儿去了。

这天,姥爷 突然 来看我了。 他坐在床边,摸了摸我的头,说:“啊,你看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突然”说明姥爷并不常来看“我”。但是因为母亲离家出走,他怕“我”难过,所以来看望“我”,表明姥爷严厉的外表下其实隐藏着一颗关爱“我”的心。

姥爷手里捧着一堆东西:一块糖饼、两个糖角、一个苹果,还有一包葡萄干。

“哦,阿廖沙,我也挨过打,被打得那个惨啊!别人欺负我,连上帝都同情得掉了泪!”

姥爷开始讲他小时候的事。他的绿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红头发颤动着,嗓音粗重起来,“我年轻时得用肩膀拉纤,拽着船往岸上走。船在水里,我在岸上,而脚下是硌人的石块!太辛苦了!亲爱的阿廖沙,那可是有苦没处说啊!

“我常常脸朝下摔倒在地上,心想我死了就好了,那样就不用再吃什么苦了!可我没有死,我坚持住了!我沿着伏尔加河来回走了三趟,有上万俄里路!”

我突然觉着这个干瘦干瘦的老头儿变得非常高大,像童话里的巨人一样,一个人拖着大货船逆流而上!

【我突然觉着……逆流而上!】

这里运用了比喻的修辞手法,将姥爷比作童话里的巨人,表达了“我”对他的崇拜之情。

姥爷一边说一边比划着,有时候还跳上床表演一下怎么拉纤、怎么排船里的水。在他讲这段经历的过程中,有好几个人来叫他,可我拉住他,不让他走。姥爷就这样一直讲到天黑才与我亲热地告别。

姥爷不是个凶恶的坏蛋,他并不可怕,不过,我永远不会忘记他曾残酷地毒打过我。

接下来的几天,大家纷纷学姥爷那样来陪我说话,想方设法让我高兴起来。当然,来得最多的还是姥姥,晚上她还跟我一起睡觉。但是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茨冈。

一天傍晚,茨冈来到我的床前。

“啊,你来看看我的胳膊!”他一边说,一边卷起袖子,“你看,肿得多么厉害!现在还好多了呢!你姥爷当时简直发了疯,我用这条胳膊去挡,想把那根树枝弄断,这样,趁你姥爷去拿另一根树枝时,我就可以把你抱走了。可是不但树枝没断,连我也狠狠地挨了几下!” 说完,他像马似的使劲吸了一下鼻子。

这里运用了比喻的修辞手法,生动形象地表现了茨冈的单纯可爱。

我觉得茨冈很单纯、很可爱。

我把这种感觉告诉了他。他说:“啊,你也很可爱,我也爱你啊,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会去救你!”

身体好了以后,我慢慢看出来,茨冈在我们这个大家庭中的地位很特殊。

姥爷骂他的次数没有骂两个舅舅那样多,私底下,还常常夸他说:“伊凡干活儿是把好手,这小子有出息!”

两个舅舅当面对茨冈还算和善,从来不会搞恶作剧捉弄他。不过,他们常常在背后骂茨冈,说他这不好、那不好,是个小偷、懒汉。

我问姥姥,这是怎么回事。

姥姥耐心地给我解释,“这你就不知道了。你的两个舅舅将来要分家自己开染坊,他们都想要伊凡去帮忙,所以嘛,他们俩就在对方面前骂伊凡,好让对方不想要他。而且,他们怕伊凡跟你姥爷一起另开一家染坊,那样对他们十分不利。不过,他们这些阴谋诡计早就被你姥爷看出来了。你姥爷有时故意对他俩说:‘啊,我要给伊凡买张免役证,我太需要他了,这样他就不用去当兵了!’”姥姥学着姥爷的样子说话,我们都笑了起来。可是,谁也没有料到,没过多久,茨冈居然死了。

那是刚入冬的一天,刺骨的寒风猛烈地刮着,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天气非常寒冷。

【那是……非常寒冷。】

环境描写,“刺骨的寒风”、“猛烈”、“寒冷”等充分表现了天气的恶劣,为茨冈的死营造出一种悲壮、凄凉的氛围。

姥姥和姥爷一大早就带着孙子和孙女到墓地去了。我因为犯了错误,被关在了家里。

雅科夫舅舅要把一个沉重的十字架搬到墓地去,这活儿落在了茨冈的身上。中午,两个舅舅把十字架扶起来,老长工格里高里和另外一个人把十字架放到茨冈的背上。十字架太沉了,一下子压得茨冈打了个趔趄,他使了好大的劲儿才叉开腿站住了。

“怎么样,挺得住吗?”格里高里问。

“说不清,很沉!”茨冈咬着牙说。

雅科夫舅舅说:“茨冈,你不害臊吗?我们俩加起来也不如你有劲!”

就这样,茨冈背着十字架小心翼翼地走出了家门。

没过多久,院子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我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茨冈被抬进了厨房。他躺在地板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只有暗紫色的嘴唇在抖动,血红的泡沫从嘴里吐了出来。

保姆叶芙格妮娅把一支细蜡烛塞到茨冈手里,可茨冈根本握不住,蜡烛倒了,横在了血泊之中。

雅科夫舅舅战战兢兢地来回走着,低声说:“他摔倒了!被十字架砸中了!砸在背上!我们一看不行了,就赶紧扔掉了十字架,要不然我们也会被砸死的!”

格里高里怒吼道:“是你们砸死了他!”

“是的,那又怎样?”两个舅舅回答道。

我站在边上等着,等了很久很久,想等茨冈休息好了,从地板上坐起来,吐一口唾沫说:“呸,好热啊……”

可是,茨冈没有坐起来。

后来,姥爷穿着貉绒大衣,脚步沉重地走了进来。他把大衣脱下来往地上一扔,吼道:“混蛋!你们把一个多么能干的小伙子给毁了!再过几年,他可就是无价之宝啊!”

姥爷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哽咽了几下,但是没有流泪,“他是你们的眼中钉,这我知道!”

茨冈就这样死了。

他被无声无息地埋葬了。

人们也渐渐把他忘记了。

【茨冈……把他忘记了。】

茨冈的死并没有受到大家重视,揭示了人们的冷漠。 /mPcgL/zjDgDI5L0KEiwOuRR8FHvGLS6NjjiIrfnNQN3ZwUzVrGI/Q3AxaG5KGc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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