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修轻松地赶着马车往前走。道路两旁是一排排的农舍,空气中弥漫着杏花的香气。马修看起来有些古怪,他留着一头长长的灰发,习惯性地耷拉着肩膀。从20岁起,他就一直留着软软的络腮胡子。 想到要见斯潘塞太太,老实的马修有些 忐忑不安 。对他来说,和女人攀谈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忐忑不安”说明马修实在是很害怕和女士说话,他太腼腆了。
到了火车站,马修没看到火车。长长的月台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一个小女孩,孤零零地坐在月台尽头的一堆木头上。
站长正在锁售票室的门,打算回家吃晚饭。马修急忙走过去,打听5点半的火车到没到。
“5点半的火车已经开走了。”站长很干脆地回答说,“不过有一个小姑娘应该是在等你。瞧!就是那个坐在木头堆上的孩子。我问她要不要去妇女专用候车室,她说呆在外面挺好,可以让她尽情幻想。真是个古怪的孩子!”
“怎么会是个女孩呢?”马修有些摸不着头脑,“斯潘塞太太带来的应该是个能干农活儿的男孩……”
“是不是什么地方弄错了?那孩子的确是一位姓斯潘塞的太太领来的,她说孩子是从孤儿院领养的,过一会儿就会有人来接。”
马修顿时有点儿手足无措,“如果玛瑞拉在这儿就好了……”
“不如去问一下那孩子吧。”站长提议说,“我想她会向你说清楚的,因为她似乎很爱讲话。”
可怜的马修只好 怯生生 地向那个小女孩走去。 去问她为什么不是男孩?这实在是太难开口了。
“怯生生”说明马修有点儿害怕,还有点儿不安。害怕是因为他必须要跟女士交谈,尽管她是个小女孩。不安是因为他得说一些伤害这个小女孩的话,他于心不忍。这说明马修很腼腆,又很善良。
小女孩大概10岁上下,穿着一件破旧的棉布混纺罩衫,已经小得不合身了;头上戴着一顶褪了色的水兵帽,两根红色的小辫子从帽子下面伸了出来;苍白而瘦削的脸上布满雀斑,大大的眼睛是绿色的。目光敏锐的人会发现,小女孩的眼睛里充满了朝气,嘴巴的线条很特别,身上蕴含着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
小女孩自从第一眼看到马修,就一直在注意他。看见马修朝自己走过来,她便用一只瘦瘦的小手拎起身边的提包,站起身,把另一只手伸向马修。
【“您就是绿山墙的马修·卡斯巴特先生吧?”小女孩的声音听起来清脆悦耳,“见到您真高兴!我还一直担心您不来了呢。我刚才还在想,如果您今晚真的没来,我就爬到铁道拐角处的那棵樱花树上过夜。啊,隐藏在樱花丛中,在月光的沐浴下睡大觉,不是很浪漫吗?就像睡在大理石砌成的宫殿里一样。即使您今晚不来,我想您明早也肯定会来的。”】
【“您就是绿……肯定会来的。”】
安妮主动跟马修打招呼,而且落落大方,举止得体,这说明她很有教养。爬上樱花树睡觉的想法说明安妮爱幻想,很乐观。对马修的信任,说明她对未来的生活充满期待。
马修笨拙地握了握小女孩干瘦的小手,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办。看来,眼下只好先把这个忽闪着大眼睛的小女孩领回去了——总不能把她丢在这儿,真的让她去树上过夜吧?其他的事,等回到绿山墙以后再说吧。
“我想我来晚了。”马修简单地解释道,“来吧,马车就停在那边的广场上,我来拎包吧。”
“没关系,我自己拎。”小女孩爽快地说,“这包不重,虽然我的‘全部财产’都在里面。坐马车要走很远的路吧?斯潘塞太太说有8英里远呢!我最喜欢坐马车了!能去您家真好,我从来没有过真正的家。我讨厌死孤儿院了,那种地方几乎没什么可幻想的。不过,我对其他孩子的身世曾产生过各种各样的幻想。幻想很有趣。我总是幻想自己胖乎乎的,笑起来脸上有两个小酒窝。”说到这儿,小女孩便住了嘴,因为他们已经走到马车旁边了。
上路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小女孩没说一句话。路边的树都开了花,非常漂亮。小女孩伸出小手,把一根碰到马车的野杏树的小枝叭的一声折了下来。
“看着这些雪白的树,您想到了什么?”
“嗯……没想到什么。”马修回答。
“唉,这些树就是新娘子——穿着白色婚纱、遮着云彩般的面纱的新娘子啊!我从来没见过新娘子,但能幻想出新娘子是什么样子。 不过,我这辈子是当不上新娘子了。我长得很难看,谁也不会和我结婚的。 可我还是向往着有一天自己也能穿上白色的婚纱,那将是最最幸福的事了。我从来没有见过白色的婚纱,更别说穿了,只好靠幻想啦。
安妮有些自卑,因为她觉得自己长得很难看。但是,当她慢慢长大,她会明白:美,不在外表,而在心灵。
“啊!看!到处是盛开的花!我打心眼儿里喜欢这儿,能在这里生活实在太棒了!很早以前,我就幻想过住在这种美丽的地方,现在我真是太幸福了!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以前我总是因为这个挨批呢。要是您喜欢安静点儿,我就闭嘴。”
事实上,马修觉得这小姑娘唠唠叨叨挺有趣的。马修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如果身边的人就这么自顾自地一直说下去,不用他开口,他是不会有什么意见的。所以,他像往常一样腼腆地说:“没关系,你喜欢说就说吧。”
“哇,太好了!我能随心所欲地说话啦,真是太棒了!我觉得咱们能相处得很不错。因为爱说话,我曾挨过不少训,那些教训我都听腻了。而且我一说长句子,大家就笑,可说重要的事情不用长句子不行啊,您说是吧?”
“是啊。”马修随声附和着。
【“您的房子是叫绿山墙吧?斯潘塞太太都告诉我了。她说绿山墙被一片树林环抱着。多好哇!我特别喜欢树。可惜孤儿院里一棵大树都没有,只是在正门前白色的围墙下,孤零零地长着两三棵木棒似的小树,挺孤独凄凉的。每次看到这情景,我就忍不住想哭。我一直向往着能在绿山墙那样的地方生活,到处都是树,树的根部长着苔藓和蘑菇,附近还有小河……绿山墙附近有小河吗?”】“有,离房子不远的地方就有。”
【“您的房子……附近有小河吗?”】
安妮把绿山墙和孤儿院作对比,看得出来她太想有个家了。
“太棒了!我的梦想就要实现啦!这种事真是少见,是吧?现在的一切太完美、太幸福了!不过,我永远也不会有完美的幸福感觉。您瞧,这是什么颜色的?”
小女孩把一根油光光的辫子拽过肩头,伸到了马修眼前。马修不太会辨认千差万别的发色,于是猜测着说:“是红色的吧?”
小女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是一声非常悲哀的叹息。
【“的确是红色的。”她把辫子甩到后面,说道,“就因为这个,我永远不会有完美的幸福感觉。红头发的人都是如此。别的我都不在意,比如雀斑、绿眼睛、身材干瘦等等。只要我一开始幻想,这些缺点就会被全部抛在脑后。我能幻想出我的脸庞像玫瑰花一样美丽,我的眼睛明亮得像天上闪闪的星星。我还常常对自己说:‘我的头发像湿润的乌鸦羽毛一样乌黑。’可我心里却很清楚自己是红头发。我看过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女人怎样把人生中的悲哀埋在心底。可她不是红头发,而是金发。她的金发像波浪一样从石膏般的前额上垂下来。石膏般的前额是什么样的?我怎么也想象不出来,您知道吗?”】“我也不知道。”
【“的确是红色的……您知道吗?”】
安妮为自己的红头发感到自卑,却又不断地用幻想来让自己感到满足。这是乐观的一种表现。谁小时候没有幻想过呢?
“我想那一定很美,大概是一种庄严神圣的美吧。面对这种美会有怎样的感受呢?您想过没有?”
“没想过。”马修直率地回答说。
“啊,您瞧!您瞧!”小女孩突然兴奋起来,差点儿从马车上掉下去。马修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原来,马车在路上转了个弯儿,拐进了一条非常美丽的林阴道,小女孩的目光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
这是一条四五百码长的大道,道旁的苹果树是几年前一个性情古怪的老头儿栽种的。两排茂盛的树木枝叶交织,形成了一道道漂亮的拱门。雪白芬芳的苹果花在人们的头顶上方盛开,马车像是在一顶华丽的帐篷中行驶。黄昏的光线是紫色的,远处的天空如同一幅宽广的画卷,绚烂的晚霞让人联想起大教堂的彩色窗户,这一切充满了诗意。
小女孩仿佛被眼前的美景震住了,她一声不吭地靠在马车上,纤细的小手合在胸前,仰着头出神地欣赏着头顶上方的那片雪白。
马车很快驶出了林阴道,可小女孩还是纹丝不动,两眼凝视着西方天际的晚霞,她心中一定又浮现出了一幕又一幕美丽的幻想吧。就这样,马车又走了3英里。
“累了吧?还是饿了?”马修关心地问道,“再有1英里就到了。”
小女孩深深地叹了口气,终于从幻想中醒过来:“刚才咱们走过的那个地方,那个白色的世界,叫什么名字啊?”
“林阴道。”马修回答说,“是不是觉得那里很美?”
“美?用这个词来形容它还远远不够!美极了!真是美极了!我拼命地幻想,也幻想不出比它更美的了。”小女孩又把手放到胸前说,“ 可是,现在我的心又非常痛苦。这是 快乐 的 痛苦 ,您有过这种痛苦吗?”
“快乐”是因为她见到的东西是如此美丽;“痛苦”是因为她担心自己再也看不到这种美丽了。这说明安妮的内心非常敏感。
“没有啊。”
“我经常感到痛苦,尤其是在见到非常美丽的东西的时候。不过,那么美丽的路怎么能叫‘林阴道’呢?这个名字真是太俗了。它应该叫‘幸福的白路’,多有想象力的漂亮名字啊!我要是对某个地名或人名不满意,就会再想一个新名字。孤儿院里有个名叫霍普基帕·詹金斯的小孩,我却总叫他罗萨利亚·迪·维亚。人们把那条路叫做‘林阴道’,我偏要称它为‘幸福的白路’。”
马车翻过一座山坡,山坡下面有一个狭长的池塘,一座桥横跨在上面。池边长满了枞树、枫树和李子树,黑黑的树影倒映在水中。夕阳下,红、橙、黄、绿、青、蓝、紫以及叫不出名的美丽色彩全都浸泡在一池清水中。
“这是巴里家的池塘。”马修说。
“叫它‘闪闪的小湖’怎么样?您知道吗?我每次想出一个好名字来就很激动。您有过这样的感觉吗?”
马修琢磨了一会儿,说:“嗯,我看到从黄瓜地里挖出来的白色幼虫什么的,也挺激动。”
这很可能是腼腆的马修第一次向人说他什么时候曾感到激动。由此可以看出安妮对他的感染,这也为下文他想留下安妮埋下了伏笔。
“那会是一样的感觉吗?白色幼虫和池塘一点儿也不像啊。巴里家有没有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
“有一个11岁的小女孩,叫黛安娜。”
“这名字真好听啊!啊,要上桥了,我得闭上眼。我特别害怕过桥,总觉得桥会在中间突然断掉,多可怕啊!等等,让我再回头看看‘闪闪的小湖’吧。晚安,可爱的小湖!”
过了桥,马修指着前方说:“前面就是绿山墙了。”
“嘿,等等!”小女孩激动地闭上了眼睛,好让自己看不到马修刚才指的方向。“让我猜猜吧,我肯定能猜对。”说完,她睁开了眼睛。暮霭中,依稀展现在她眼前的是教堂高高的尖塔、一小片洼地,还有平缓的斜坡上整洁的农场。
小女孩一样样看过去,最后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座远离街道的房子。那房子被茂密的树林环抱,在黑乎乎的树林中,微微发白的房子更加显眼。房子上空的遥远天际,一颗明亮的星星闪烁着,像指路明灯一样。
“那里就是绿山墙吧?”小女孩指着那房子问。
“没错。”马修甩了一下缰绳。
“一看见这房子,我就觉得它像是自己的家。这一切简直像在做梦啊。路上,一想到这个,我就掐自己的胳膊,可掐过了又后悔。万一这一切真是一场好梦,被掐醒了可怎么办?您瞧,我胳膊上已经有好几块淤青了。可这回是真的了,马上就要到家了。”说完,小女孩又安静了。
马修不安地想:“最好还是让玛瑞拉告诉孩子事情的真相吧。这个可怜的孩子满心欢喜地期盼一个新家,可这里却不能成为她的家。” 眼看要到家了,马修的心里越来越 不是滋味 。
“不是滋味”说明马修心里很难受。他已经喜欢上安妮了,他想留下她,给安妮一个家,但他知道妹妹玛瑞拉很可能会不同意,而这无疑要打破安妮的幻想,令她失望伤心。
很快,马车驶进了院子,院中的白杨树发出一阵阵沙沙的声响。
“您听!树在说梦话呢。”小女孩轻轻地说,“一定是个很美的梦吧。”说完,她便拎起那个装有“全部财产”的提包,跟着马修走进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