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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钱比金坚

孟春穿着一件粉色的厚外套跟在妈妈后面走出机场通道,她们身上的衣服都是店里最贵的,但她不是很喜欢。

那个灾难般的春节过后,她们回到家里,发现唐大成已经离开了。屋子里满地狼藉,碎了一地的啤酒瓶和杯盏狼狈地堆在一起,刚才的一切像一场梦,一只看不见的幽灵钻进了她们小小的房子,把她们的生活撞得粉碎。

在那之后没多久,唐大成就像他日后不断提起的一样“挖到了金子”,回家的时候喜气洋洋。孟春躲在母亲身后看他,他补偿似的带着她们上街去买衣服,她满心期待地到那家店门口的时候,发现橱窗里那件红色的女式大衣不见了,只在她身上穿了一会儿的那件羽绒服也不见了。

到现在,孟春都不知道,“年后会降到一百多块”真的只是母亲安慰她的谎话。橱窗里是空的,在那之后漫长的岁月里,对她和母亲来说,那里一直都是空着的了。

她们离开那个逼仄昏暗的房子,回到惜福镇,唐大成大张旗鼓地开了“大唐金器”店,衣锦还乡。

可过了很久之后,孟春依然觉得,那些洗不干净的煤灰其实一直都留在她的生活里,附在她的骨头上,从未离开过。

孟春受到的教育是买贵的东西,也就无所谓搭配,日渐形成了后来那种不管多么名贵的衣服穿在身上都惊人土气的风格,她身上穿的颜色越多,好像自己本身的颜色就越暗淡。人们渐渐有意识地不去看她,她开始变得透明起来。

她在学校忙着褪色的时候,母亲又怀孕了。

用唐大成的话说“还是得要个儿子”,不然他辛辛苦苦打拼出的产业要留给谁去继承呢?

“孟春是女孩儿,不中用的,这家店以后还得姓唐。”说这话的时候,唐大成一点也没有避开孟春的意思,孟春不太明白,交给她就不姓唐了吗?

不论要姓什么,在她初三那年,母亲终于怀上了孩子。唐大成对此高兴得不得了,经常会小心地看着老婆的肚子,对孟春说她要有个弟弟了。

孟春记得,没过几个月,母亲去医院做了次检查,回来的时候眼眶是红的,让她想起很久之前那扇橱窗里大衣的颜色。

唐大成走在后面没有顾忌地大口抽着烟,他闷闷地坐到油亮的大沙发上,烟快烧到手指才恶狠狠地按灭在烟灰缸里,低声道:“这样不行。”

母亲开始无声地掉起眼泪来,那些泪珠像那个晚上的鼻血一样,一点点地流过她的脸。

孟春躲在门缝里,看着他们俩沉默了很久。唐大成最后说道:“你听我的,我们再来,我不信不行。”

他想了想,又点起一根烟,狠狠地冲着空气里不知哪个方向说道:“我命里一定有个儿子。”

他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信心,让母亲进了医院,然后再也没出来过。

母亲已是高龄产妇,流产手术时大出血,她是稀有血型,小镇的医院里没有那么多,市里调过来又需要时间。唐大成发狠似的,像在和看不见的神明较着劲,在街上花钱买血。

手术成功了,可那时她母亲输到了染有肝病的血液,肉眼可见地一日一日消瘦下去,成了裹在雪白棉被里的一把骨头。

很快,母亲就去世了。

“在那之后,很快,真的很快,”孟春费了很大的劲儿才能让自己的眼泪不掉出来,“我爸再婚了,我弟弟现在都快一岁了。”

她的母亲和未曾谋面的妹妹一起抛下她离开了。得知父亲再娶的那个晚上,她在街头乱走。忽然下起了雨,她终于心安理得地让那些酸而烫的眼泪落了出去。她一边哭着一边想起来,自己是隐形的,别人看不到。

月亮很圆很亮,乌云都遮不住,那是快中秋的时候,可是她再也没有家了。

就在那个时候,她冷不防听到身后有人叫她。

“嘿,你,”她寻着声音泪眼婆娑地回头,看见一个短头发的小姑娘在一家小饭店门口冲她招手,声音里有些诧异,“你自己在那儿干吗?”

她哭得说不出话,她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看到她。

“快进来啊,下着雨呢,”那个姑娘冲她道,“你莫不是傻的吧?”

在几年之后,美美的母亲在吃饭时随口说了一句:“哎呀,那个孟春啊,她妈妈以前在我们医院去世的哦,传染病,你小心点。”

然后,孟春身上的隐形斗篷就被一下子揭掉了。

丹青安安静静地听孟春讲完,神情专注。三人沉默了一会儿,面条的热气渐渐在灯下消散了。

那天晚上周依没有收丹青的房费,他们睡在一间。关了灯的小房间里,周依和孟春挤在一张床上,丹青躺在斜对角守林人的那张床上,他们在睡前一起看了那个画质粗糙的鬼片,孟春全程把眼睛埋在周依的肩膀上,丹青也终于知道了周依喜欢看它的原因。

“热闹些嘛。”周依无所谓地说。

“原来你怕一个人。”丹青轻声道。

“依依什么都不怕。”孟春把眼睛抬起来。周依的肩膀宽而温暖,她看着坐在旁边的丹青,后者的眼睛映着电视里的光,神色温柔。

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她把周依的胳膊搂紧了些,忍不住想。

太白在干什么呢?周依的思绪飞得老远,落在山下那条街道,一个沉默少年的身上。

小屋里很温暖,窗外的红叶温柔地在夜色下波浪般滚动,他们坐得很近,满地月光。

这一刻没有学校,没有赚钱,没有轻慢,没有失去,没有冷漠和误解。

时间就这么停下吧。

那天晚上,其实他们心里想的都一样。

在那之后的第二个周末,周依就拉上了太白一起去。她没费什么劲儿就说服了老板娘夫妇放了太白的假,尤其是金姐,她一直都担心太白这么闷哪天闷出病来。

“有奖金拿的,你高兴点儿。”周依步子轻快,在太白前面倒退着走,“又不是让你白忙活,我们俩这关系,钱比金坚嘛。”

太白的步伐轻而稳重,身材比丹青略结实些,论长相,仔细看看的话他其实和丹青不相上下,不过他不说话,表情又少,看着老是木木的,在人群中也就没丹青那么扎眼。他们沿着一段缓而长的上坡路走,阳光不时从路两旁的枫叶间隙漏下来,一道明一道暗地落在他们的身上,像一盏盏灯笼在他们头顶点亮又熄灭。不知怎的,周依想到,丹青就像这些在阳光下闪耀的枫叶一样,夺目、鲜红,太白是什么呢?

很久之后她才想明白,他是那些透过云层、穿过风和树叶落到她发梢的光。

刚开始丹青还对太白的沉默感到好奇,但他没有问任何问题,只是点了点头。

“不一样”对于他们四个来说,仅仅只是“不一样”而已。

他们的排练说是寒酸点的郊游更恰当些,因为大多数时候都是孟春和丹青翻来覆去对那么几句台词,周依闷头画着手里的草稿,有时直接拿着一块十字绣就坐一下午,太白帮她干完活,就老老实实坐在她旁边给她理那些线。旺仔似乎很喜欢太白,在他脚踝处像猫一样蹭着脖子,但他两只手里都是彩线,也就顾不上低头摸摸它。

周依的妈妈上的是夜班,白天闲下来的时候会做一些十字绣挂到钱进饭馆去卖,还真的有人买,一幅幅镶好框送进去挂上,没过两周就被卖掉了。

等下午三点左右,周依就和太白两人去喂草添水,两个不称职的马车夫心安理得地把男女主人公抛在脑后,太白从笼子的缝隙里递进去长茎的草,几只毛茸茸的兔子挤成一团向他凑近,旺仔直接丢下周依,钻到了那个人怀里。

周依习惯了自己的不讨喜,也不在意它们的嫌弃。

和太白一起去买菜的时候,人们也总是只注意到他,看不到一旁的她,这样也好,被忽视让她觉得安心。

因为被忽视总比被讨厌要好那么一点儿。

毕竟她是周依。谁会喜欢周一呢。

风拂过树梢,带来一股微妙的衰败气味儿,闻着有种清冽的苦香。时光是蘸满颜料的画笔,一层一层把浓浓的墨水涂到那些叶片上。

窗外的深红色逐渐蔓延成片,紧接着最后一场秋雨来了。

11月底的那场雨来得猝不及防,都快入冬了,却又突如其来地连着下了一整夜的大雨。

那天是周六,上午他们来排练时还一切如常,午后天色隐隐开始发青,雨滴在黄昏时开始落下,到他们吃完了晚饭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雨水拍打窗棂像浪花拍打礁石一样连绵不绝,周依盯着窗外,叹了口气。

看来他们今晚都要在这儿过夜了。

周依平时住的一号房只有两张床,她和孟春挤一张倒是没问题,但太白和丹青两个人就困难了,他们个子都高,完全搁不下腿。二楼尽头挨着洗手间那个标准间的房窗户是坏的,老高一直也没修,晚上会灌风又漏雨,二号那间倒是宽敞点的大床房,不过……

她犹豫了一阵,本想自己和太白糙点算了去三号房,又意识到这样把他们四个分成两组孤男寡女不是很好,再说他们四个一定不会让其中一个人挤在楼下的长椅上过一晚,所以简单把情况和他们说了一下,四人也就只能抱着被褥毯子搬了进去。

二号房原本有的大床和大部分家具都撤走了,看起来十分宽敞。年岁久远的木地板和桌子在灯下有些暗淡,丹青和太白围着一个破旧的小炭炉,呈“口”字形把毯子一一铺好。孟春则一路小心地举着手机给周依照明,那栋楼线路不行,雨天容易跳闸,她冲楼上喊了一声“我关啦”,就把电源切断了。

窗外漆黑一片,秋雨拍窗,落叶声繁,他们被大雨困在一栋孤零零的小楼里,时候还早,手机又没信号,四人围着个看起来快熄灭的小炉子面面相觑,谁也睡不着。

孟春有些怕地紧紧挨着周依,周依旁边是太白,再接着是丹青,他们围成一个小小的正方形,彼此靠得很近,四下里的呼吸声有些阴冷了起来,她想起之前听过的传言,心脏怦怦直跳。

“我们打牌?”周依看孟春惊慌的样子,心里也隐隐有点儿发毛,干脆提议道。

“我不会的。”孟春小声提醒她。

“飞行棋?楼下柜子里有。”丹青问道。隔着火光,看不清他的表情。

“别,别下去了。”孟春忙制止他,“这间房……”说到一半,她的声音就小了下去。

丹青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那我们玩‘真心话大冒险’吧。”

周依想了想,指了指太白:“那他当裁判。他很厉害的,能看出人有没有说谎。”

丹青有些好奇地看了太白一眼,后者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

“真的?”

“真的,”周依看向太白的眼神有点儿得意,“像警犬搜毒似的。有次客多,有人趁乱说交完钱了,收银小林都当真了,但还没走两步就被他一把拦住了。”她说这话的时候眉眼里有点儿藏不住的神气,“别看他闷,上帝关上了他的防盗门,给他开了一扇落地窗啊。”

“这样。”丹青一挑眉毛,火焰跳动的光和影在他脸上随之稍动。

旁边的孟春心里微微一荡,悄声道:“那……好呀。”

“每人轮着问出一个问题,剩下的人如实回答,撒谎或是不愿说的就‘大冒险’。”丹青简单说了一下游戏规则。他们手头没有任何游戏用的卡片,问题也很随意,问什么都行。

“谁先来?”周依左看看又看看,“女士优先?”

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孟春。孟春眨眨眼,看看周依,后者提醒她:“你忘了我是男人。”

“那,我想想问什么,”孟春使劲想了想,实在不知道问什么好,干脆就问了一个最简单的,“兴趣爱好?”

周依和丹青不约而同地摊了摊手,意思是这算什么问题,但他们也没有让她换。

“就是赚钱。”周依瞟了一眼太白,心虚地补充了一句,“嗯……画画也算吧。”

他们看向丹青,他很快地答了出来:“吉他、音乐。”

“没有画画吗?”周依看太白没反应,不禁有些好奇,“我记得你父亲不是画家嘛。”

“我和他不一样。”丹青冷冷地说,不知道是不是周依的错觉,她觉得他的语气里有点悲伤,“没有画画。”

“自己也要回答的,孟春你呢?”丹青把问题抛了出去,那种隐约悲伤的语气很快消失了。

孟春低头想了一会儿,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二胡,还有……依依。”

周依一把将手臂揽过她的肩头:“到我了,我要问:你们从哪里来,为什么要到这里?”

她知道,在这个地方,他们四个是不同程度上的异乡人。

孟春抬起脸,火光把她的眼睛映得晶晶亮:“其实我的老家就是这里,惜福镇,不过很小的时候我爸爸就带我们出去打工了……”

小炭炉里的火苗不大,火焰在通红的木炭中如老翁般费力地喘息着。围着这一片小小的温暖和热,他们听孟春讲了那个完整的故事。煤灰、新年、橱窗里的红大衣,还有那条漫长的雪夜路上,母亲对她讲的《灰姑娘》。

讲到她遇见孟春之后,故事就结束了。

三人听完都沉默了一会儿。周依也是第一次听得这么详细,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把手搂得紧了些。

“到你啦。”孟春用力地给了他们一个微笑,这次没有掉眼泪。

“好啦,我讲。其实我是岚山镇的,初二的时候和妈妈搬来的这儿,”周依撇了撇嘴,“因为这儿没有任何熟人。”

那是三年前的事了,可她的思绪仍不用费任何力气就能回到那个夏天,回到那片恼人的、躲不开的闷热里。事实上,直到很久之后,她还是能把那些细节记得清清楚楚。

明明那么遥远,可闭上眼睛,她还能闻到空气里梧桐花和柳絮的味道。

她的故乡不像这里,那是比这儿更南、更靠海的地方,那里的四季更温和,路边和山上种的也不是枫树,而是梧桐和柳树。那里的阳光明媚,绿意轻柔,雨水也没有那么冷。那是她的曾经。

她深吸了一口气,讲了起来。

那是她初一结束的暑假,在父母又一次激烈争吵时,她冲到母亲面前,一把抓住了父亲要落下的那只手。当然她的力气根本不足以拦住他,是他自己停了下来,脸上挂着困惑和明显的愤怒:“你也是个没出息的!”

“那就离吧。互相拖累什么呢?”她以为自己会害怕,结果并没有。

他们在她记事起就开始吵架,原因无非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今天是饭菜不好吃,明天是谁去交煤气费。很小的时候她就学会了怎么在他们吵得激烈的时候把电视的声音调到最大,怎么把棉被蒙在头上睡觉,怎么习惯性无视空气里难闻的火药味儿,她学会的事情有很多很多,但她学不会遗忘。

“不喜欢就分开。别让我看不起你。”她不知道自己哪儿冒出来的那些话,更重要的是,哪里来的勇气,站在父亲面前,镇定地看着他,像是生怕他们以后还要在一起一样。

“他也没想到我会说出这种话,就说要是离婚,我们可不要想从他那里在拿到一分钱。我妈妈这个时候才张口,她拉住我的手,说不拿就可以离的话,那我们离吧。”

“我当时想得也很简单,我想谁都不能伤害我妈妈,谁都不可以,我不行,我爸也不行。”

“然后他们就离了,”周依的语气很轻松,“我们没回我妈的老家,那儿地方小,认识的人也多,人多事儿就多嘛。她想着在这儿有个纺织厂以前的同事,然后我们就来了。”

她像是在说别人的事,随意地一歪头:“然后我们就来了。”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树叶和枝杈摩挲着发出沙沙的暧昧声响,原本在角落里打瞌睡的旺仔从黑暗中跑了过来,嗅了嗅就凑到太白旁边,换了个姿势趴下了。

他身上的体温比周依见过的大多数人都稍高一点儿,天冷的时候她愿意挨着他,旺仔看起来也是这么想的。周依看着它的时候有一瞬间的失神,炭火暗了些,大家的神情她看不太清楚,但她能感觉到丹青在黑暗中静静地注视着她。

“所以你这么努力地赚钱,”他若有所思道,“你很了不起。”

“哪有啊?我让她离的,我要对她负责嘛。”周依不想让气氛这么沉重,接着说,“我知道我是怪胎,大家都是怕父母离,哪有我这样上赶着劝离不劝合的,但奇怪就奇怪吧,有什么呢?我还问过我妈要不要改名字,结果她借口说麻烦就一直没改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我说,不叫柳依,叫周五也行啊。”

孟春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黑暗里,那道目光也跟着柔和了些,周依咧咧嘴,看向那道目光来的方向:“到你了,你呢?”

“我?我生在北京,”丹青的声音十分平静,“我来这儿是因为……我父亲是画画的,母亲从前是舞蹈演员,开始是她跟着我爸四处跑,写生、开画展之类,现在是我了。”

看来曹营打听消息还没那么不靠谱,孟春知道他说的大部分内容。

为什么?孟春很想问出口,但周依忙看了她一眼,意思是别问。

丹青像是知道她们的想法一样,接着说道:“因为她死了。”

他像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周依自己是个例外。她觉得大部分父母去世或离异的人其实心里都有或多或少的自卑吧,像身体上明显缺了哪里,是人群中一眼就能看见的残疾人或者自闭症患者。他们拼命想把周身的悲伤和残缺遮盖上,把自己伪装得和常人一样健康快乐,提起这件事来像提起自己的假眼、义肢、拐杖,总归是落寞的。

像孟春一样。

但丹青没有,他没有一丝一毫那种隐隐羞愧的感觉,他的声音清清楚楚、十分利落,像在说别人的事,而且那个人还是自己讨厌的。

周依忽然想到,原来他也是个例外啊!

“她是和我父亲出门写生时,哮喘发作去世的,那时我十二岁,还在夏令营呢。”

在自己和小伙伴们做游戏的时候,他就没有妈妈了。

他爸爸没有再娶,也没有停止作画,直到他长大。

丹青说完,他们不约而同陷入了一阵沉默,炭火快熄灭了,微弱下去的光在他们的脸上树影一般轻轻摇晃。

过了好一会儿,丹青才说:“周依,你意没意识到,你是我们之中唯一一个保护好了母亲的人。”

周依愣一下,她之前从没想过这种问题。是这样吗?她下意识地把询问的目光投向太白,太白看着她,神情少有地苦涩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

是这样的。

那一瞬间她忽然有了一种失败的荣誉感。像在一场已经全线溃败的战争里,裹满炮灰的士兵们狼狈地撤退,敌军正在靠进,而她是那个在硝烟里挥动一面破损军旗的人。

“我去拿一下炭。”周依打了个哆嗦,“炉子快灭了。”

太白正要起来,丹青应了一声:“还是我去吧。”他低头按了按自己的手机,发现没电了,“有蜡烛吗?”

“在那边桌子抽屉里。”周依指了指暗处那个旧书桌,“应该还有几根。”

丹青借着微弱的炭火光走到那里,拉开了一个抽屉,发现什么都没有。他又拉开另一个,这次不是空的,他的眼睛睁大了些,盯着里面落了灰的东西,站住了。

孟春见他站在那儿半天没有动静,有点儿担心:“怎么了?找不到就算啦,我们早点睡好了。”说完她脸红了一下,嗫嚅着,“我是说,早点睡好了。”

丹青背向他们低着头,整张脸都笼在黑暗里。他顿了顿,把手伸到了抽屉里,手指抓到了什么东西。

“没事,找到了。”他回过头,眼睛迎上暗淡的火光,拿上蜡烛冲着他们走了过去。

没人注意到的时候,他的左手里好像握着什么小物件,轻轻地放进了衣服口袋里。

丹青取了炭回来添好,没等孟春说出下一个问题,抬头就冷冷地说道:“我先问吧。”

孟春觉得他好像从楼下带了一股风上来,火炉重新旺了起来,可她还是周身一股寒意。她向周依凑近了些,听到丹青接着问道:“别紧张,你们好像都挺介意的,这里有什么问题吗?”

这里有什么问题?听到他这样问,周依和孟春对视一眼,不知道怎么开口。

“还是你说吧,依依。”犹豫了一下,孟春悄声说。

“那你听了别害怕,我只顾得上孟春,你要是怕了就挨太白近点儿。”周依不太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问题,只能如实回答,“这里以前是个正经服务站,老高说当时这座山都在开发旅游,结果没多久就出了事。”周依仔细回忆了一下,“好像是一对小夫妻,搞艺术的,住在这儿的时候楼刚建好,人员和设备什么的都不齐全,有一天丈夫出门,妻子自己在这儿犯了急性病,就去世了。”

“楼里就没有别人?”丹青问。

“就那么巧,那天有几个黄毛小年轻半夜在山上骑摩托比赛,有两个撞到树上去了,一个差点没当场交待,老高头天晚上就赶着出去帮忙了。”

黑夜鬼魅一般钻进小屋内,旁边刚点上的蜡烛突然不断摇晃起来,光更暗了些,屋内显得更加逼仄,漆黑一片的窗外声响不断,仿佛有人正轻叩着玻璃。

雨声像落水人的喘息,沉重潮湿。孟春有些害怕:“还是别说了,依依。”

“你的意思是,就在这里?”丹青盯着周依,眼中那片墨色深不见底。

周依点点头。

“知道了。”他说。

空气里的氛围沉重了不少,犹如雨天浅灰色浸满雨水的积云,这些雨雾正在他们周遭凝结。

“还玩吗?”过了一会儿,丹青冷不防又说道。

孟春摇摇头,周依道:“也不知道几点了,我们还是睡吧。”

丹青把摇摇晃晃的烛火吹熄,孟春紧挨着周依,捂着她冰凉的指尖呵气。周依忽然很想把手指塞进太白的衣领后头。

看不清的雨云抛下大把冰冷的水滴,不断冲刷着无数人家的玻璃和石墙。树叶和枝条被淋得发抖,瑟瑟作响。

太白向她们两个靠近了些,带过去少年独有的体温,温柔地罩住了她们。

周依觉得暖和多了。不是谁都这样,她想,只有太白是这样的。

丹青盯着浓稠黑暗中的一角,嘴唇抿紧。

夜深了。没有月光。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雨在凌晨就停了,天空居然很快就挪出了一大片深蓝,街道上的雨水被阳光的热度蒸发了大片,仿佛昨天晚上那片凄风苦雨只是人们的错觉。

而山上雨留下的痕迹更多,周依起床的时候屋子里只有她和孟春了,明亮的光线都落进来,她第一次发现这间屋子其实还挺大的,昨晚因为太暗了,屋子显得很窄小。

丹青和太白都不在,她叫醒孟春,两人走到楼下准备早饭,大门是开的,微潮的风吹进来,她看到太白正在低头打扫着满地的红叶,远远看上去,山间小道就像人的血管一样。枫山红得惊人,犹如野火正在大片焚烧,火舌占满小路,紧紧追赶着过路人。

周依冲太白打了个招呼,他点点头,那双微微下垂的眼睛如同初春化冻的湖面,漾着温暖的水波,旺仔在他周围跑着,摇晃尾巴。阳光温柔。

空气里浮着残雨和落叶、泥土混合的古旧气味,树梢大片折断的茎口散发着淡淡的甜腥,山上的土色更深更软,天正在放晴。

那年的最后一场雨过去了。

他们的心情都不错,对即将到来的事情浑然不知。

他们的暴风雨才刚要开始。

周日下午,孟春在自己的房间里一次又一次地看着自己的台词,心里沉甸甸地盛着期待,几天后就是12月,接着就是月底的晚会,她将会和丹青一起演出,在那么多双眼睛面前,她将被看见。

蕾丝花边的床单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她躺在上头举着剧本看,旁边摊着她挑来明天上学穿的衣服。天冷了,学校不再强制要求穿校服,给了她更大的选择空间。

不过她的风格还是和往常一样一言难尽,明天的衣服是深棕格子围巾搭红色外套,配李子紫的长裤和橘黄色系的运动鞋。

周依也从没对她的怪异衣品表示瞧不起或者嫌弃,大概是因为丹青的缘故,走在人群里的时候偶尔会有女生悄悄看她说笑,周依会坦然走向她,面不改色地搂住她的胳膊,一起放学回家。

孟春看完以后,摸到一旁的手机想给周依发一条短信。就在这个时候,她看到了一条陌生号码的信息提醒。

她点开往下划了划,一下子坐了起来。她的心跳开始加速,全身的血液潮水一样涌向大脑。

孟春觉得口干舌燥,死死握着手机,不知怎么屏幕上的字变得模糊了一圈儿,她看不清楚。

用力地眨眨眼,几滴温热的液体从眼眶落下来,那几个字变得清楚了些。

“抱歉。我退出。丹青。”

这行字像地雷一样在她的脑海里爆炸,把她所有的幻想和期待炸得粉碎。

“为什么?”她在对话框里哆哆嗦嗦打上这句话,又删掉了。

窗外是平淡烦闷的午后,她抓起床上的外套匆匆穿上,冲孙姨喊了一声就跑出门,连司机小张都来不及喊,直接打了一辆车开往中心街。

见到周依就好了,她下意识地这么想,见到周依就有办法了。

路边稀稀拉拉亮起的灯光从车窗上不断掠过,孟春跳下车,快步走向饭馆,没到晚饭时间,街上的行人不多,五颜六色的招牌只亮了几个,灯光把路挤得窄了些。

孟春匆忙走到饭店门口,推门进去的一瞬间,门旁一只猴子玩偶阴阳怪气地喊了声“欢迎光临”。屋里没什么客人,周依正坐在其中一张桌子上和一个人低声说着什么,她闻声抬头,正对上孟春的目光:“请问要……”

周依愣了一下,坐在她对面的人没有回头。

孟春看着他们,忽然觉得天旋地转。

每天在课上,在路上,在她的心里,见得最多的就是这个背影。

因为她一直都小心地跟在他身后,遥遥看着。

等到终于她快追上他的脚步,走到他身旁的时候,他要从她的人生中退出了。

而此刻他就坐在周依对面。

孟春的心一沉,她像只迷途的小鹿,踩到湖边潮湿柔软的青苔,落进了冰冷的潭水里,水没过头顶,她的眼眶漫上层层水波。

“您好,欢迎光临。”门口的玩偶大声喊着。

她仓皇地后退几步,头也不回地跑出了门。 pUwdsXyqjZ1RgA/YuGZp9zaixhXTnza2VCtGpB/nYkKyNj8YoHm3JIiSxevQPQO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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