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春坐在最后一排自己的位置上,她的四周仿佛有一个圣光弥漫的小圈儿,所有的女性都躲在圈外聚成小团,只有周依趴在她旁边安心睡觉。
秋末难得的阳光透过冷硬的玻璃轻轻落在她打着小卷儿的发梢,她盯着黑板试图分散注意力,紧紧咬着嘴唇。黑板的一角画着个小豆腐块,白粉笔端端正正写着:欢迎有意愿的同学加入文艺委员组织的诗朗诵小组和合奏团。
她们班的文艺委员叫刘奕彤,是一个笑容很轻、瘦而灵巧的女生,委婉拒绝孟春加入的时候语气有礼而温柔,让人挑不出一点儿毛病。她正站在丹青的课桌前和他小声说着什么。
孟春想了又想,终于在离上课还剩三分钟的时候下定决心,小心跨过教室中间那条堪比银河的线,站到丹青面前。
“你好,我叫孟春。”她尽量让自己的语调不要抖,“请问你有没有兴趣参加元旦晚会的舞台剧演出呢?”
孟春的眼睛低着,两只手不知道往哪里放,只好难为情地绞在一起。
“是什么?”丹青的声音像水一样层层荡到孟春心里去,她听见自己结结巴巴地说:“是,是《灰姑娘》。”
就在她说完后,他们都陷入沉默的一瞬间,上课铃救急似的响了,她匆匆冲他点了下头,跑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心脏在胸膛里跳得厉害,孟春把手放上去,怕吵到一旁的周依。她看着前面那个略显清瘦的背影,就离她这么近,可又好像遥不可及。
她期待着、慌乱着,很想马上听到他的回复,又怕极了他会拒绝。
整个下午,她都沉浸在这两种情绪里,眼神都有点涣散了,以至于周依看她的神情都有些忧心忡忡的。
周依觉得孟春看丹青的眼神就像看屏幕上一个个彩票号码蹦出的自己。
她们总是活在一种漫长而疲惫的期待里。
到黄昏耗进黑夜,晚上放学的时候,丹青经过等在门口的孟春和周依,忽然想起来似的,退回来轻声道:“好。”
他的眸子又黑又亮,眼神清澈,像清晨时分林间的溪水,透彻、明朗。又因为瞳孔的颜色太深,让那溪水显得漆黑一片,看不见底。可他的眼睛总是笑的形状,让孟春心里那头小鹿,切慕着、试探着、犹豫着,又被强烈地吸引着,一步步走向那条深不见底的冰凉小溪,低下头去小心地饮水。
水里映着孟春微微发红的、有些无措的脸。
“你也参加?”丹青看向一脸不在乎的周依。
“废话,柴油多贵啊。”周依答得前言不搭后语。这次的晚会孟春家赞助了很大一部分(这也是光明顶同意这个节目的主要原因),一等奖有五百块的奖金。
等丹青走远了,周依才低头瞄了眼手机屏,上面是一句已发出的简短的话,她把手机飞快地丢进包里,挽着孟春的手腕大踏步走进人群里。
丹青真诚地拒绝了刘奕彤的邀请,一路骑车回到中心街的公寓。房间里只有挂钟的声音,他按开电视,从冰箱里拿了一个苹果,慢悠悠踱到落地窗前,微微低头向下看了起来。
电视机里正在播放关于大肠杆菌的纪录片,蝴蝶栖在他眼睫,耐心地等着。
终于,她从人群中出现了,一如既往,匆匆忙忙。
蝴蝶轻轻扇动翅膀,随着她飞过这条街,在一家热闹的店面前停下,稍一驻足,飞回他漆黑一片的眼睛里。
丹青走回来,坐在沙发上。他丢掉果核,忽然想起了那碗温暖的、香气四溢的泡面。他拿起手机,又看了一遍今天下午收到的那条信息。那句话很简短,来自一个陌生号码,他把这个号码存好,在输入栏里打了个“忙吗”,想了想又删掉了。
他重新看向电视屏幕,客厅灯没开,屏幕里的光像深海中的水母一样溢着没有温度的光。光落在他眼睛里,夜色温柔。
“男人不能说不行。”这句话在对话框里亮了一会儿,无声无息地随着屏幕一起熄灭了。
周依从小就不讨喜,笨拙、谨慎,习惯了隐匿在人群中闷声做自己的事。她是小学一年级竞选小组长,所有人都高高举着手时,自己悄悄低着头的那个人。
她一直都觉得,只要不被注意到的话,不好的事情就不会发生在她身上了。
这次舞台剧本来也没她什么事儿的,可孟春实在找不到什么愿意参演的人,况且万一得了奖的话还有奖金拿,她就勉勉强强地,又一次为了金钱折了腰。
她和孟春招募了三天,只有第四排的美美因为没有被任何节目选上愿意加入。美美的母亲是镇医院的护士。美美从小在过剩的营养灌溉下长大,周依对她能想到的唯一形容词就是占地面积巨大,她大口嚼薯片的声音让周依很是焦虑。
这个舞台剧的剧本是孟春自己准备的,剧情很简单,王子在晚宴上捡到了灰姑娘的水晶鞋,不同的是这次他追上了乘着南瓜车逃离的灰姑娘,剧情到这里就结束了。
丹青是王子,孟春是灰姑娘,美美和周依则是老鼠变的马车夫。
因为周依在服务站有兼职,周末他们索性都去枫山排练,又因为没什么台词,美美就来一个下午,孟春和丹青则在那儿再待一个晚上,周日早上一起回去。当然,周依以惊人的毅力,坚持收着他的住宿费。
丹青有些好笑地问她为什么不收孟春的,她理直气壮地把脸红的孟春搂近了些:“她和我睡一张床。”
下午练着练着,周依就瞅准机会拉着美美溜出门,喊上门口打瞌睡的旺仔一起,去给那些动物添水喂草。美美走了两步就喘不上气了,圆脸蛋通红,摆摆手下山了。周依自己拎着一桶水,哼着歌走向那只温柔的梅花鹿。
主要的剧情都是灰姑娘和王子的,没她这个拉车的什么事儿,再说她太懂孟春那点儿小心思了。
等慢悠悠地喂完了,天色也暗了下来,她就回到小楼,煮一锅面,三个人围在一起吃晚饭。
经过一下午的相处,孟春明显没那么拘谨了,帮周依盛面的时候眼睛亮亮的,还让她讲一讲那个郑和下西洋的故事,对面的丹青低头就低头轻轻笑了起来。
“依依讲得很好的,不行就换一个好了。”孟春怕他觉得她们在捉弄他,忙解释道。
“不用换。”他看着面前这碗满满当当的、金灿灿的面条,圆滚滚的荷包蛋老老实实地躺在那儿,抱着几粒翠绿的葱花,渐起的冷风和黑夜都被一层薄薄的玻璃隔在遥远的地方,他抬头轻声道,“男人不能说不行的。”
晚上丹青住在三号房,周依和孟春则睡在一号房的那张小床上,第二天一早,丹青就收拾东西进山去找他的父亲,孟春则直接回家,周依睡醒了,就像从前一样,等着把自己的时间一点点地磨成金钱。
借着舞台剧的由头,上学的时候孟春找丹青说话也就名正言顺了,前几天还没怎么,后来她就发现有很多人都在有意无意地看向她的方向,这些目光沉甸甸的,一道一道都落在她身上,等她回头去看的时候,他们又像从前一样,当她是透明的,那些目光没有改变方向,直接从她身上穿过去了。
她从小就敏感,可她沉浸在可以和丹青自如说话的快乐里,对这些忽然冒出来的眼神没有过多在意。倒是周依,和她一起走的时候会时不时恶狠狠地冲人群中某个角落瞪一下眼,有次直接把迎面走来的曹营给生生看得一个急刹,转头慌慌地走了回去。
她们不再和从前一样是无声无息的水流了,忽然之间,她们有了形状,所到之处就像块透明的冰凌一样,仍旧没有颜色,仍旧看不到,可走过的地方会冷而尖锐地刺出一条长长的裂口。
孟春还以为是她和丹青走得近,让其他人不舒服了。事实上,这的确是根本原因,但并不是最主要的。周五的时候,她终于知道这个原因是什么了。那天中午她走进教室,想去提醒一下美美明天别忘了去排练,就看到周依已经站在美美旁边了。
周围的人在她们俩旁边围了一个小圈儿,孟春走进去的时候把身上无色的冰也带了进去,那个小圈被刺出一个缺口,她看到周依正盯着美美,眼神很凶,而美美正咧着嘴无声地掉着眼泪,明显刚才还在吃薯片,嘴巴周围和胸脯上都是碎屑,正和她一起微微起伏颤抖着。美美看到孟春,皱成核桃一样的脸一下子红透了,终于哭出了声。
这颗“核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刘奕彤不停地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抬起头看到了孟春。
周依看着孟春微微叹了一口气。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她的脸上。
孟春第一次面对这么多双眼睛,这些光透过她周围的冰折射到一点,烧得她的脸发烫。冰都要化了。
“怎么了,美美?”她的声音有些迟钝,愣愣地伸出手想去拍拍美美的肩膀。
美美看见她靠近,忍不住喊了出来:“别过来,我不去了呀!”
孟春的手停在半空,周依轻轻抓住,把她拉到自己身边。
她冲孟春用力眨眨眼,手握紧了些,孟春的眼神茫然无措,当局者迷,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是那件事,”周依小声冲她说,“他们乱传。”
看着对方难过又愤怒的神色,孟春忽然知道了是哪件事,小脸一下子变得煞白。
她艰难地呆站在原地,手指冰凉,是那件事。
时光像车夫一样拉着她尘土飞扬地飞快往回退,那颗抽泣的粉色“核桃”一下子离她十分遥远。华灯灭了,指针指向十二点,灰姑娘被丢回熄灭的灶台旁。
周围人的面孔变得辽远而模糊,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路灯昏暗的路口。
她独自一人站在路旁,周围的人像潮水一样匆匆经过,她无声哭泣着,不知道自己的结局。
“衣锦就要还乡。”唐大成摸着孟春头顶软软的头发,在家门口对她讲。
他们要回到故乡去了。
在孟春很小的时候,唐大成就带着她们母女俩出来打拼,故乡的印象对她来讲有些陌生了,但她还记得四五岁时坐着火车离开那个她所有小伙伴都停留下的地方,车厢里的时间摇晃而漫长,当时是冬天,漆黑一片的玻璃冰冰凉,蒙着一层白气,模糊地映着她和母亲的脸。
在外地住了几年,他们的房子从逼仄到稍稍宽敞,她的生活和从前一色一样,灰白、破败、陌生,到处都蒙着一层煤黑色的薄薄灰尘。好在他们是异乡人,异乡人在异乡,不用害怕不一样。
唐大成忙得几乎不回家,有一年快过年了,他打电话说不回来了,母亲带着她难得地上了一次街,街上张灯结彩,她们是热闹中不合群的两个身影,孟春攥着母亲的手,目光在那些光鲜亮丽的橱窗里贪婪地停留着,这些东西的颜色太鲜艳了,让她挪不开眼睛。
母亲带着她在那条街上走了又走,在一家店门口停了下来。
孟春看到母亲走进去,跟店员说了几句话就出来了。母亲拉着她向前走了几步,又下定什么决心似的,折了回去。孟春在门口耐心地等着,她看着橱窗里那件大红色的女式大衣,知道母亲想要的是什么。
不一会儿,母亲又出来了,她的神色有些为难,轻轻拉上孟春的手,走到街尽头的时候,自然地转了一个弯,她们又回到那家店门口。
有店员在偷偷笑话她们,她看到了。
在门口耐心地等了又等,母亲终于出来了,带着一件鲜红的羽绒服,不过是儿童款的,小了很多。
孟春穿着那件温暖无比的衣服和母亲走回家,羽绒服的袖子有些长,这样她明年后年穿着就还是合适的。她把母亲凉凉的手指拉进自己的袖子里暖着,细小的雪花像盐粒一样落下来,她既高兴,又难过。
母亲安慰自己似的安慰她:“没事的,我们过年之后再去,它就会降价了。现在是三百,年后只要一百多就能拿下。”
到了家门口,孟春忽然发现门没有锁,母亲推开门,正对上唐大成疲惫发红的双眼。
他喝了酒,地上是几个碎碗,因为他回来的时候没有见到晚饭,炉子也快熄灭了。
“谁都别吃了!”唐大成见到她们,见到孟春身上的新衣服,作狠地又摔了几个,“饭都吃不上了,还买羽绒服?”
母亲冲上去拦唐大成,被他一个巴掌甩了过去:“去给我退了!退了去!”
孟春站在门口,听着他发疯似的嘶吼,她想把母亲拉起来,可她太怕了,不敢向前一步。
“不退就滚!别进这个门!滚!”
她看到母亲捂着脸自己爬了起来,深呼吸了几口,慢慢走向她。碗碟碎裂的声音伴着她的身影,叮叮当当,家里的灯泡裹着经年的油烟有些暗,让那些常年煤黑的家具更破败了些,看起来硝烟弥漫,她走得很慢,脸上还流着一点鼻血,像正从一片狼藉的战场上走下来,嘶吼声追在身后咬着她的腿,她们战败了。
孟春身上一片鲜红,那是她们最后的军旗。
直到很久之后,孟春都记得那个晚上。父亲的声音那么大,楼道里的人一定都听到了,可他们都没有开门,用这扇薄薄的门把她们和自己的阖家欢乐心安理得地隔开了。
外头的雪大了些,母亲拉着她的手,手指冰凉,在袖子里也暖不过来。她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那条街上,把那件衣服退掉了。
母亲的脸上还有一点血,她和那个店员为难地说了很久很久,才拿到钱。
“神经病,穷鬼搞什么啊!”她们出门的时候,孟春听见一个店员声音烦躁地跟另一个员工讲,“今天来了四次……”
门在身后关上,温暖和店员的对话都离她们远去了。
夜深了,街道上悬挂着大红灯笼和暖黄色的小灯泡,鲜艳的“福”字贴了一路,满地鲜红的爆竹碎屑掺着洁白的雪。街上没人了,他们都回到了自己温暖的家里,只有孟春和母亲在冷风里向前走,没有温暖的长袖子,她只能把母亲的手攥得紧了些。
她想起了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的故事,有点儿想哭。
烤鹅、火炉、温暖的家,她也一样都没有,为什么没有人来接她呢?
母亲把鼻血擦干净,轻声对她说:“孟春,妈妈给你讲个故事。”
在那条冰冷而繁华的街上,孟春第一次听到《灰姑娘》这个故事。灰姑娘和她们一样,住在满是灶灰的冷硬的地方,她和她们一样活得穷困,女巫给她变了南瓜车,变了水晶鞋和华美的礼服。等到过了晚上十二点,魔法就会消失,漂亮衣服和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灰姑娘和她们一样,要回到那个唯一的、没有爱的住所去。
那件羽绒服的柔软质感还停留在身上,现在它已经被收走了。
孟春和母亲一步步走在回去的路上,雪又下得大了些,她缩在短了一截的旧衣服里,向母亲靠近了些。
魔法消失了,她们要回去了。
孟春的血液在她的皮肤下飞快流动着,她艰难地站在原地,她终于被看到了,却是以这样的方式。
“是那件事。”这句话像一杯雄黄酒浇在她身上,激起一阵嘶嘶作响的青烟,让她难堪地现回了原形,暴露在这么多双眼睛下面,无处可逃。
丹青在这个时候走进了教室,他“咦”了一声,走到孟春身后,朗声道:“怎么了?”
美美看见他,抽噎着想说什么。周依瞪了美美一眼,她接着又哭了起来。
“她不想参加了。”周依不想让孟春再被这么看下去了,目光如果是刀子,孟春已经被凌迟了。
她冲丹青点了点头,拉住孟春的手就往门口走,她们经过的地方人群自然地让出一条路来。
周依觉得好笑,她回头对着自顾自哭泣的美美说:“不去就算了,但是我告诉你,说到的就得做到知道吗?”
丹青还是不明白,他向刘奕彤看了看,后者细声道:“你也别去了。”
“为什么?”
刘奕彤好看的脸上隐隐有些为难,虽然外表上天差地别,但她和美美其实是表姐妹,她是最先知道这件事的人之一。
“孟春……有病。”曹营在人群里支支吾吾道。
看丹青冷冷的神情,他赶紧补充了一句:“真的!是传染的!”刘奕彤看了他一眼,他想起来什么似的,“你……你不如就来我们的合奏团好了。”
第一节课的铃声响了起来,他们如释重负地散开到自己的座位上。丹青看了看门口的方向,细声细气的语文老师抱着一大摞试卷走进来:“今天我们做小测。”
她们没有回来。
丹青叹息一声,翻开了试卷。
孟春和周依躺在楼顶的水泥平台上,看着满天的白云蓝天,风拂着她们的脸,像从前一样。
她们能去的地方太少了。校门已经关上,门卫大爷这个时候都在外头抽烟闲聊,操场上有班级在上体育课,小卖部不能去,会经常有没课的老师经过门口接水泡茶。
高一下学期周依发现了这个地方,从五楼侧面的小楼梯上去,翻过那扇窗,再徒手攀着嵌在楼里的铁质把手上来,就是这片不大不小的平台。这里水泥粗糙,露出几块雨水冲淋出的铁渍,边缘处都修得很高,学生们是没办法翻身跳下去的。
这是她们的秘密基地。
而她们也完全不用担心老师会找家长之类,最后一排学生的父母,首先他们得能找得到。
她们安心地躺在楼顶那块小小的平台上,看一朵云飘过去,又飘回来。
“美美那天回家,晚上吃饭的时候她妈妈提了一句,她告诉了刘奕彤,刘奕彤又告诉了曹营。”周依的声音很平淡,随着风散出去了。
“曹营知道了,大家就都知道了。”孟春盯着深蓝色的天空,忽然明白了周依为什么一直怕被别人注意到。原来被人注意是这样的啊,她默默想。
周依的手机响了响,她看了看那条短信,没有管它。
等听到下课铃打了两次,四点钟了,她们才起身,从小小的台面上跳下来,向四周望去。
初中时传阅的小说里,黄昏四点是死亡时刻,她们看向远方,远处残存着浅青深绿的草坪,还有金红色如狐尾一般层层叠叠的山坡,暮色将要降临,带去遍地人间烟火。
孟春忽然想到,也许压根儿没有人注意到她们没去上课。
周依的“板砖机”又响了起来,这次她看了一眼,随意地回了几个字。
未来在离她们很遥远的地方,“现在”这座桥横路拦住她们,她们站在岸边,隐隐有些忧愁和不安,迷雾深处,谁也看不清桥对面的形状。
而远方依旧清楚明朗,白云柔软洁白,食物的香味儿在太阳落山前会从食堂的小窗口里飘出来。周依嗅了嗅空气里的味道,冲孟春笑了。
操场上空空荡荡,所有的学生都被教室门关着呢,只有她们两条漏网之鱼。
“我们去吃饭。”她拉起孟春的手,浅色的眼睛在暮色中犹如琉璃瓦片,含着几分狡黠的光,“限时半价的牛肉包,这下谁也别想拦住我们了。”
那天是周五,傍晚下课就可以去吃饭或者回家了,丹青仍旧没有在人群中看到她们两个,他低头看着短信。
曹营凑到他旁边使眼色:“嘿,来我们合奏团呗。”
丹青抬起眼,微微摇头表示拒绝。
曹营看着着急:“说真的哥们儿,乙肝……”他瞟了瞟四周,声音放低了些,“不是闹着玩儿的!”
丹青注意到走廊尽头正看着他的刘奕彤,尖白的小脸在人群里十分精致。她是跳芭蕾舞的,即使是就这么站着,也有一股优雅傲人的姿态。
他冷冷地“哦”了一声,径直转过身,把一脸吃惊的曹营和那个纤瘦的身影抛在了身后。
“你们没事吧?”
“去哪里了。”
“要不要帮忙?”
……
对方的信息只有一条,简短地两个字停在对话框里——
“没事。”
熙熙攘攘的人群向前流动着,不时有三三两两的女生会偷偷注视着丹青,害羞地小声说着什么,但没有人上前和他一起走。他没有去食堂,推出自行车,往中心街骑去。
这里到底是他的异乡。
周末的时候,孟春还是去了,小小的服务站里自然只有百无聊赖画着画的周依在等她。她们玩了一会儿五子棋,又去打水给那些小动物添了草,快黄昏了,窄窄的门口依旧空空荡荡。也许他不会来的,孟春心里清楚,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无谓地等着什么。
早已过了约定的时间,孟春不知怎么想起一句书上看来的话:也许是时针走得太快了吧。
“晚上吃什么?”周依看向稀稀拉拉的货架问她。可供选择的空间很小,无非是在三种口味的泡面里选上一个。
“吃这个吧。”门口突然冒出的身影声音清朗,他拎着一个大的超市购物袋,把光线都背在身后,黑而长的睫毛仿佛栖在暗处的飞蛾。
看着孟春和周依的表情,他把东西递过去就问道:“怎么了?”
周依接过那一大口袋的鸡蛋和青菜,仍有些不相信。
“你怎么来了?”孟春的声音有些紧张。她的呼吸急促起来,生怕他会转身离开,跟她们开一个大大的玩笑。
“说到的就得做到啊。”丹青熟络地在长椅上坐下,“今天临时跟我爸出了趟门,来晚了,怕你们拦着不让进,去超市买了吃的来的。”
他抬起头,笑了:“周依会做饭吧?”
周依“哼”了一声,却不知怎么感到高兴。她看向孟春,对方的脸已经红了起来,冲她悄悄点点头。
周依把那个塑料袋一放,就冲他说道:“那你是不知道什么叫当代中华小当家了。”
那天晚上他们吃得很好,周依煮了西红柿鸡蛋面,还开了两个丹青带去的肉罐头。孟春帮周依盛好面,想了想,低声对丹青道:“你还是自己来吧。”
她知道同学们是怎么说她的,把罐头推得离他近了点:“我和依依吃一份,你单独吃一份。”
丹青沉吟了一会儿,把罐头推回桌子中央:“我不信他们。”
孟春和周依对视一眼,前者犹豫了一下:“那,我们说的你信吗?”
看到对方点头,孟春松了很大一口气,她看着眼前色泽鲜明的面条,就当讲一次郑和下西洋,孟春想。
月亮升起来了,她记得从前的那个晚上,夜空里也挂着这样明亮的、饱满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