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福镇位于北方的一个小城里,秋雨向来充沛而利落,几天下来就把路边的梧桐和银杏淋得褪了颜色,山上的枫树则像是被浇得明明灭灭的木炭,在雨停之后化作一股温柔而又妖冶的星星野火,悄声蹿动着小火苗,等待着燎原的时刻。
惜福镇中学原本红白两色的外墙也被雨水浸得暗了些、旧了些,校园里零零散散的几摊积水寒气四溢,像几面透亮的大镜子映着大朵大朵柔软蓬松的云彩。
周依一路踩着满地落叶来到学校,她又迟到了。
天气渐冷,饭店里吃火锅和炖肉的顾客也多了起来,经常是太白一边往下撤盘子她一边洗,手浸在水里非常冷,洗到后面所有的手指都会变得僵硬,但她很高兴。
孟春倒是心疼得要命,课间抓着周依涂护手霜,那张洋娃娃一样的小脸隐隐发白,她撇撇嘴:“还好现在不用画校服了,不然怎么办呀,你也不知道心疼自己。”
“怎么不心疼了,我多会偷懒啊,这不全都丢给太白干了嘛。”周依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睁着眼说大瞎话。说到不用画校服,她的心口一痛。
前两天那个发型让她立马联想到《倚天屠龙记》里中原明教圣地的教导主任搞突击视察,看到曹营身上那只咧着嘴傻笑的海绵宝宝之后,当场沉默了三秒钟。
由于该光明顶的贤内助也姓曹,他关切地拍了拍曹营的肩膀,意犹未尽地说道:“画得挺好。”
自那之后,级部里就禁止学生再往除了素描纸和答题卡以外的地方涂涂画画了。他们的校服是深墨蓝色的,周依用黑笔画得没有那么显眼,所以图案小一些的穿出来也没什么问题,倒是那只她画了一整个中午的海绵宝宝,她都没来得及看它最后一眼。
周五晚上不用自习,但下了课之后绝大部分学生都没走,孟春小心地挽着周依的胳膊,带着她随着人群到了学校礼堂。
当初建校的时候,礼堂是个外国人出的资,所以风格看起来和小镇的其他地方不太一样,红瓦尖顶,雨水斑驳,白墙上隐隐还有点潮味儿。周依莫名其妙地跟着孟春在观众席的一角坐下,没一会儿工夫,半个礼堂都坐满了。
灯光投得明亮的舞台上空无一人,木地板色调温暖,油光锃亮,让她联想到某位主任的头顶。她不解地看了看周围的人群,又看了看满眼期待的孟春,由衷地感慨道:“你们莫不是傻了吧?”
孟春的睫毛长而卷翘,一双大眼睛正盯着舞台,侧身对她低声道:“你睡着了没听到,班主任说级部里开始选参加元旦汇演的人。”
见周依还是一脸不解,她耐心解释道:“今年建校五十周年,和元旦晚会一起庆祝,很隆重,老师叫有才艺的同学踊跃报名。今天老师们来这儿选一下。”
“那你怎么不……”没等周依说完,孟春看了一眼台上匆匆打断了她:“快开始了。”
周依注意到门口又进来几位老师坐到第一排,断她财路的光明顶居然也在其中,看得出他们对这次会演非常重视。
不一会儿,文艺委员刘奕彤上台演奏了钢琴曲《致爱丽丝》开场,三班的李明月上去唱了首《难忘今宵》,曹营表演的中华武术因为把双节棍甩进了观众席还中断了一会儿。
外头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周依一心只想快点结束回去干活儿,看得兴致全无,到后面都迷迷糊糊睡着了。
孟春轻轻戳了戳她的胳膊:“依依,起来啦。”
周依使劲睁了睁惺忪的睡眼:“终于结束了?”
孟春摇摇头,指了指舞台:“还有最后一个。”
周依看到孟春的眼睛都是亮晶晶的,小圆脸上两片飞红,本来还有些嘈杂的厅里忽然安静,她看向前面,丹青抱着一把黑色的吉他,走到了舞台中央。
细腻的灯光都打在他身上,让他的发色和瞳色看起来更深,皮肤的颜色更白,眉眼清晰得像宣纸上洇开的新墨。
台下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少年的躯体结实而修长,灯光忽而一收,只留下一束笼罩着他。丹青的笑眼一提,微微颔首,坐在舞台正中的那把椅子上,低头弹了起来。
不知怎的,周依忽然想到了高晓松的《风景》,后来每一次见到他,她总能想起这首歌。
“斜斜的雨落在玻璃窗,黄黄的枯叶在窗台上,背着雨伞的少年郎,他穿过一帘雨投来目光。路过的人都像他张望,他却将一只口琴吹响……”
“窗外的风吹窗里的铃,窗里的人是窗外风景。”
他弹的是一首十分应景的吉他曲《枫叶城》。
惜福镇几年前曾因山上成片的枫叶小有名气,如果那件事没有发生,也许这里现在真的会被称作“枫叶城”。
琴弦和台下女生们的心都随着他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颤动,礼堂里一片寂静,只有他的琴声铮铮。
连周依这样自诩履历表上性别那栏填的是“汉”的粗糙姑娘,都听得愣了愣,但也就仅此而已了。她四下望了望,周围的人都全神贯注,她看到她们的表情,由衷地觉得少女心实在太耽误事儿了。
她还是安安心心当个糙汉的好,省钱又省事。
丹青的目光投往她们的方向,孟春的脸一下子热了起来,周依把眼睛别过去了。
她的心就那么大地方,除了努力赚钱,实在再腾不出地方安置一个大活人了。
大爷照常坐在路拐角的角落里,旧二胡声音喑哑,孟春照常低头放了钱,想了想,把自己的粉色雨伞也拿出来,轻轻放到旁边。
二胡的声音断断续续,在深秋听着也就有些凄风苦雨的,周依一直都没听出来大爷拉的是什么曲子。
对上周依的目光,孟春眨眨眼:“是《二泉映月》。”
“话说回来,你怎么没报啊?”周依还是想不明白,孟春的二胡拉得很好,所以她才一直开玩笑说孟春和大爷是同行。
孟春的脸红了一下,语气倒是挺释然的:“我报过了,本来还想着说不定能和他一起演出呢,但是老师不要这个,他说那么好的日子,拉二胡不太好。”
周依嘟哝了两句:“二胡哪儿不好啊?你说光明顶是不是要拉几个吹唢呐的才算喜庆?”
“不是不好,”孟春的眼睫向下垂了垂,“是不相配。”
“二胡和吉他,太不相配了。”
路边的叶子一片一片落到地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孟春忽然抬起头,冲周依笑了一下:“我可以报些别的,班里不是有合唱和诗朗诵什么的嘛。”
周依知道她有多爱二胡,叹了口气:“你就那么喜欢他?”
“依依,你没有喜欢过的人吗?”孟春问。
“我喜欢钱啊。”周依低头看了看那部只能发短信打电话的手机,匆匆拍拍孟春的肩膀,“我得干活儿去啦,拜拜。”
路灯一盏盏亮起来,黑夜正在生长着,它像一个胖而温柔的姑娘,伸长躯体,轻轻地环住了小镇。
中心街灯火通明,夜色正盛。
丹青住在街道中央一家高级公寓的三楼,他回到房间,把吉他放在门口,没有开灯。
屋内寂静一片,白茫茫的月光把客厅映成了银灰色,茶几上的杯子和桌子上的相框都散发着薄薄的一层光晕。他想了想,没有打开电视,径直走到落地窗前,把额头抵在玻璃上,看向窗外。
这里是小镇仅有的繁华地带,他的目光像一只蝴蝶,掠过各式各样的招牌,掠过几辆在各色灯光下显得流光溢彩的车,掠过踩着高跟鞋的女白领和结伴逛街的学生,她们的脸上都是笑容。
每个人都喜欢周五。
这只蝴蝶在空中稍作停留,落在一个匆匆忙忙的身影上。
她的头发有些乱,校服灌进风鼓鼓囊囊的,但这一点儿也不耽误她的速度,在人群中她安心得像条深海里的鱼,在荧光四溢的街市里游动,不用害怕被人注意。
这只蝴蝶好奇地跟着她穿过人群,钻进了一下不大的店里。
丹青抬起眼看了看,那家店就在公寓对面楼下,大大的红色招牌上写着“钱进饭馆”,看起来很热闹。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碰到这个人时的场景,她当时也是这样,一点点在人群中努力穿行。
他静静地站在那儿,背后是空空荡荡的客厅。
月光落在他身上,悄然无声。
孙姨给孟春开了门。
今天她爸爸在会客厅请了些朋友吃饭,酒席还没散。
所有的房间都是亮的,进门厅里的水晶大吊灯光芒璀璨,在这里也能听见他们说笑的声音,看起来喝得很尽兴。
孟春听到小孩子的哭声,问道:“又把阳阳抱过去了?”
阳阳大名叫唐鑫阳,是继母生的弟弟,快一岁了,每次父亲要见什么朋友的时候,总要把他抱过去,她知道父亲是在炫耀。
孙姨的脸色有些为难:“姑娘还是先睡吧。”
孟春点点头,顺从地跟着孙姨走上楼梯,拐进长长的走廊,所有的黑暗都被赶了出去。暖色的灯光使一切都金灿灿的,让家具和摆件儿看上去温温暖暖结实厚重,没有尖利的棱角。
她一声不吭地跟在孙姨身后,像一只悄无声息的幽灵,飘过热热闹闹的房间,到了走廊尽头的房间里。
说笑声还在继续,所有的欢乐和热闹都与她无关。
她冲孙姨道了声晚安,轻轻关上了门。
周依进饭店门的时候,放在门口的一只玩偶阴阳怪气地冲她喊了句“您好欢迎光临”,她满意地看了眼这只棕色的、长相可疑的猴子,它看起来蠢蠢的,咧着嘴坐在一根香蕉上,正对着她递去嫌弃的眼神。
因为太白向来不说话,她觉得他这样老是对顾客上帝们视若无睹的冷淡样子实在是不好,于是忍痛在两元店里买了这只猴子送他,也算还了他老是送自己回家的人情。
她实在欠不得别人。
后厨里,太白正低头洗着盘子,老王师傅则在奋力炒着菜,只见他在高低起伏的脂肪层上艰难地撑起一个发黄的大白围裙,在两口锅前从容不迫,一双好像射着激光的圆眼盯着肉,把肉片烤得吱吱作响,火光映得他的面孔像红黑的灶膛,从背后看,简直整个人都要发出光来。
周依已经脑补到她来之前,老王像胖哪吒一样伸出七八条手臂挥动锅铲艰苦卓绝的战斗场面。
“我来我来。”周依赶忙上前从太白手里夺下碗,她可不愿意去上菜,冲他一偏下巴,“我来就行,你去端菜吧。”
太白不说话。隔着这么近,她能感觉到他身上热腾腾的,很暖和。他正看着她。
他的眼睛不像丹青,丹青的像浓墨,细腻、纯粹、漆黑而不见底,而他的眼睛总是温和的,在灯光下稍浅,在暗处则更深些,像漂亮的玻璃球,里头的墨意浓淡不同,层层叠叠的,像猫的眼睛。
“没事儿,我今天不累。”周依总觉得他那副一声不吭的样子像是能看到人的骨头里去,心虚了一下,忙打发他走,“快去快去。”
她看着太白端着肉离开,楼上杯盏碰撞的声音传下来,锅里的刺啦声和抽油烟机的嗡嗡声不断,她躲在这些嘈杂的声音里感到心安,轻轻把手浸到冰凉的水里,指尖隐隐发麻,她停了停,闷头洗了起来。
“我今天不累。”她在心里默默念着。
她身后的窗外,像一团果冻一样光线柔和的月亮正升在树梢上,静悄悄地看着夜晚的小镇里发生的一切。
在下了几天雨之后,周末时天气忽然变得格外好,阳光暖融融、金灿灿的,落在周依的肩膀上,让她觉得皮肤下的血液都跟着温暖了起来。
天空是洗干净的湛蓝色,几缕扯长的云絮懒散地缓慢飘动着,空气里是深秋特有的味道。
草木衰败枯萎的涩味儿,果子熟透了的甜腻味儿,还有午后时光的灰尘味儿,混在一起闻着就像熬得晶亮的枫糖浆,把一切都浇得甜甜的。
周末的白天,周依就在小镇枫山上的一个小服务站打工,这座小山原先是一个旅游景点,但后来开发的时候不知怎么出了意外,这个旅游区的后续建设也就不了了之,渐渐少有人来了。除了节假日偶有游客,现在也只有上山锻炼身体的大爷大妈会路过。
总之,是个很无聊的差事。
周依坐在柜台后面,把手撑在下巴上,望着像冰糖一样的玻璃窗出神。热情的阳光和干燥的空气烤干清晨的薄雾和露水,在枯燥的时钟滴答声里,窗口逐渐由蓝天转到黄昏,暮色妩媚,山下的炊烟袅袅升了起来。
她的胳膊肘下面压着几张草稿纸,上面是各式各样的花朵和叶子的图案。
夕阳把山上的枫叶涂成更深的血色。
她正出神的时候,门口忽然进来一个人,打断了她的思绪。
周依一抬头,有些诧异地看了看来人:“你来这儿干什么?”
她自言自语:“我得叫孟春天天跟着我。”
来人背着个黑色的登山包,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修长的右手一指她身后的货架:“别紧张,我只是来买一瓶水。”
周依转身拿给他:“三块。”
“这么黑?”丹青微讶道,“能不能给个内部友情价?”
周依一手叉着腰,一手伸到他面前,没好气地看着他:“生活很艰难的,小朋友。”
“我能在这儿坐一会儿吗?”丹青付完钱,四下打量了一下这间小小的服务站,货架和玻璃柜都有些年头了,色泽发暗,灰扑扑的。两张露出刷过的油漆的长椅拘谨地围着墙角的木桌,几张旧凳子就摞在旁边,再没什么值得多看一眼的东西。
“随便你。”周依侧趴到柜子上,满不在乎地坐了回去。反正他付完钱了。
丹青去拿了张凳子放在柜台前,坐到周依对面。后者抬眼看了看,继续手上之前涂涂画画的动作,没有再理他。
这个服务站建在枫山的半山腰,本来是给游客们歇脚的地方,门外树荫一地,附近还养着几只兔子、山鸡等小动物,不远的地方还有一只梅花鹿。
站里多是方便食品、应急药品之类,甚至还有象棋和扑克,但近些年游客少了之后,也就渐渐荒废了,但还没有关。因为总拿不准什么时候会有零散的小青年和上山遛弯的老大爷经过,这就老得有个人守着,以免再发生什么意外。
这里没有电视,也没有收音机,没有来自外界的消息,有的只是漫长而寂静的时间。这也是没人愿意来这里打工的原因。
好在因为工作时间的缘故周依平时也见不到妈妈,太白又不会和她讲话,她早已习惯于对付这没有尽头的时间。况且,这些时间可以换成钱。
过了一会儿,丹青看着她手下的花花草草,有些好奇地问:“你不会无聊吗?”
周依把笔放下,用胳膊肘盖住了那些草图,声音懒懒的:“没你无聊。”
事实上,丹青不怕这么长久地自己待着。
“我也习惯了。”他说。不过习惯归习惯,到底还是不喜欢。
周依没有接话。过了一会儿,丹青又问:“你也不会觉得烦?”
“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是机器人,烧柴油的。”周依回道,“小朋友,时间就是金钱。”
“你就这么差钱?”丹青忍住笑意,轻声道。
“柴油多贵啊。”周依盯着窗外逐渐深起来的暮色,声音没有一点起伏。
丹青想起了什么似的,接着问道:“孟春是吧……她家里条件看起来很不错。你们是很好的朋友吧?”
周依用手撑起上半身,盯着对方那双极黑的眼睛,有些不耐烦:“她的钱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和她玩泥巴我都愿意。”
她的眼神有些凶,夕阳的光落在她身上,把她瞳孔的颜色映得浅了些,金灿灿的发梢搭在肩头,让她看着像一只生气的狐狸。
丹青眨了眨眼,问的却是别的问题:“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和他们不太一样的?”
周依知道这个“他们”是什么意思,她顿了顿,认真地说:“发现自己喜欢吃五仁月饼的时候。”
说完,她意识到了什么:“你这是要尬聊?认真的?我能分分钟给你讲一遍郑和下西洋。”
丹青居然摊摊手,示意自己反正没有别的事可干:“我听着。”
周依只想烦他,让他赶快走,深吸一口气说道:“那我就让你看看,郑和当年是如何下西洋的。”
墙上的老钟一顿一顿地推动着时间,像老驴蒙眼推动的石磨,沉重而不可逆转地向前,一点点把时光都碾成齑粉,飞扬在午后的日光下。
丹青就坐在那儿,听着眼前的这个女生声泪俱下地讲了半个小时,其间甚至还涉及了力学知识和物种起源,讲到和他们类似的外国舰队因缺少新鲜水果导致不少船员得了败血症时,她一脸痛惜。
直到窗外的夕阳已经像一颗饱满的溏心蛋被薄暮一口吞掉,门口的叶子被晚风吹得沙沙作响,周依才停下来喝了口水,她的心里有点隐隐的得意。
她要是认真说起话来,除了闷声不响的太白,可真没人受得了。
看着对方微睁的眼睛,心里想着这下他该走了,嘴上说的却是:“你觉得讲得如何?”
半晌,丹青有些艰难地回了一句:“不错。”
看他半点儿没有要走的意思,周依只能换个问法:“你没事儿上山干吗呀?”
“我父亲来这座山写生,”丹青顿了一下,“我也想来看看,都说这儿枫树好看。”
“那现在,看完了?”周依觉得自己已经很不礼貌了,可她就是想让他快走,“看完了干什么?”
“你提醒我了。”丹青如梦初醒状,把一旁的背包一把拿起来。
周依在心里松了口气,但他却走向了那两张长椅,把包一丢,然后枕到上面躺了下来,两手抱在胸前:“你提醒得对,看完该休息了。”
周依呆愣愣地看他躺下,心说现在郑和这种级别的杀招都不管用了吗?
丹青躺在那儿,很快就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最后一点光线已经没有什么温度了,透过窗口落在他脸上,让他的五官看着更深了些,他的睫毛又黑又长,在眼下投下小片的阴影。
周依忽然想到孟春的睫毛也有这么长,孟春现在在干什么呢?
她的目光撤回到柜台上,拿起笔,在胳膊底下压着的那几张纸上画了起来。才画了两笔,她忍不住抬头看了看他,嘟囔起来:“你莫不是傻的吧?”
周依再醒过来已经是晚上了,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她起身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身上盖着一件薄外套,四处看看,没见到丹青。
“喂,”周依看他包还在,抬头冲楼上喊了喊,“你别乱跑啊。”
这里有三层,顶楼是杂物间,二楼有几间休息室,只有周依睡的那间还好,其余的虽然她也有打扫,但久没人去,也落了薄薄一层灰尘。
都晚上八点钟了,她只听到楼上细细碎碎的声音,也不知道丹青在看什么。
“哎,你吃不吃饭?”
这次他倒回得非常勤快:“吃啊。”
看来他是不打算走了。周依叹了口气,决定一会儿跟他要房费。
丹青的腿很长,三两步就下了楼,见周依在电磁炉上烧水,伸手拿了一桶泡面,被看见的周依用筷子尾打了手。她冲袋装的方便面一偏头,意思是让他拿这个。
“败家,过来一起吃吧。”
周依娴熟地把两袋泡面下到一个小不锈钢锅里,倒好调料用筷子搅了搅,最后心痛万分地打了两个鸡蛋进去。
小锅里热气腾腾,暖暖的香味儿四溢,金黄的面条怀抱着两个胖乎乎的荷包蛋,一直在门口趴着睡觉的小狗闻着味儿跑进来,坐在一旁摇着尾巴。
周依想了想,把面端到墙角那张桌子上,又把碗筷摆好,招呼一直在逗狗的丹青吃饭。
丹青刚要坐下,就被周依凶着出去洗了手,外头有一个老式的压水器,能把冰凉的井水压上来。
“怎么样?嫌艰苦就回家,趁现在路灯还没灭。”周依看到丹青的眼神有些发愣,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怎么会,我觉得很好。”丹青闻了闻碗里的香味儿,“煮面的时候我都觉得你身后出现了一圈圣光。”
“或许这就是母性的光辉吧。”周依吐了句槽,没再搭理他,低头自己吃了起来。
两人一声不响地吃完,周依把剩的面倒给那只黑白花的小狗,丹青听见她喊它“旺仔”。
收拾完已经快九点了,周依把门锁好,只留一盏示意有人的小灯,然后让丹青上楼休息。
楼上第一间就是周依平时住的,守林人老高工作日的时候也住这间。里头只有两张床,墙上挂了个灰扑扑的风扇,桌上有一台老式碟片机,烟灰缸里是还来得及倒掉的烟头和瓜子壳。
“厕所在里头拐角,你睡老高这张床。”周依指给他守林人的床,“一人一晚三十。”
“那你呢?”丹青问她。
周依摆手叫他别管了,明早别忘交钱就成。
“如果是我的原因,我睡隔壁那间就行。”丹青知道她是为了避嫌,诚恳地说。
“那间不行,”周依简单明了地拒绝了他,“你要不想英年早逝就别再乱跑了。”
丹青拦下她:“为什么不行?”
周依看了那儿一眼,语气忽然变得沉重了些:“那间死过人。”
看丹青愣了一下,她才哈哈笑了起来:“逗你的,快去睡觉,我去楼下看着门。”
“你真的没问题?这样不行。”丹青还是有些不放心,“不然还是我睡楼下吧?”
“男人不能说不行!你已经住进去了,别想赖账,明早交钱。”周依转身下了楼,她的声音从灯光昏暗的逼仄楼梯上传过来,“我们正经机器人,不需要睡眠。”
丹青轻轻关上门,打量这间小屋。他注意到那台碟片机,不由得好奇她平时都在这儿看些什么打发时间。
刚一按开关,有点模糊的屏幕上就冒出一个白衣长发的女人,正阴森森地在地上爬。
丹青哑然,她自己待在这儿的时候都看鬼片的?
月亮升起来了,惨白的光携着外头尖锐破碎的树杈影子在墙上生长着。
丹青的脊背靠着冰凉的墙,没有关掉它。
屏幕里的光落在他脸上交错跳跃着,他的皮肤很白,此刻就像明亮的舞池中央,斑斓的激光灯光落在地上。
像从前的每一个夜晚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