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会喜欢周一。
周依打了个哈欠。她的座位紧挨着窗户,外头的清风和蓝天把玻璃窗映得干净又明亮,初秋的阳光落在她面前的这张试卷上,她还一个字都没有写。
“衬衫的价格是九磅十五便士……”
她盯着试卷上的“高二入学检测”发呆的时候,满脑子都是这句话。这句话一点都不写实,她想。播音器里那个女声应该用冷漠的机械腔说:“外贸袜十元四双。”
周依的思绪被监考老师的咳嗽声扯回面前这张和她的未来并没有什么关系的纸上。她看了一眼那个没有眉毛的小老头儿,窗外阳光明媚,她在心里吐槽了一句,顺从地拿起笔在纸上画了起来,假装和那些安安静静正在做题的同学一样。
他们眉头微皱,神情凝重,整间教室就像一个明亮而安静的墓穴,她一个大活人,被冷不防丢了进来。
她不太喜欢别人注意到她,倒不是怕不一样。
笔尖和纸摩擦的声音像春蚕正在啃食桑叶,她在纸上画了半天,终于在收卷的时候画出了一个比较满意的图案,画上一个小人儿坐在一大堆金币上面,正快乐地接着从天而降的钞票。
考完试已经是傍晚了,她拉着唐孟春的手从教室里出来的时候,看见同班的李珊珊正在门口低头哭泣,一看就是没有考好。唐孟春犹豫着停了一下,周依困得直摇头,拉着她往前走。
初秋的黄昏娇媚得像一盘少女眼影,夕阳在长长的走廊里投下大片斜晖,走廊里都是刚考完试的人,有的面带疲惫,有的垂头丧气,大家都没什么精神,愁眉苦脸地迎接新学期。
人群是一条波光粼粼的河,在一扇又一扇窗户斜落进来的阳光下缓慢流动着,周依拉着唐孟春的手,在这条河中像两条小鱼,熟络地在其中穿梭。
经过办公室门口这个本该门前冷清的地方,人却忽然多了起来,他们不知为什么都围在一起,好像都在看着里面。
周依愣了一下:“都这么关心成绩?祖国的未来光芒万丈。”
唐孟春的存在感很低,周依又不愿意被注意到,于是这两个几乎完全隐于人群中的人更是难以前进。正当她和孟春试图穿越这股人潮时,人群忽然一阵骚动。于是她们移动得更加艰难,好不容易挤到人潮中心时,周依闷头往前一踏,忽然发现前面是空的。
她抬起头,面前一个高高的男生正看着她和她身后拉着的唐孟春,给她们让开了。
周依眨了眨眼,这下她知道门口那些人都在看什么了。
眼前这个人,线条柔和,有一双眼角上扬的笑眼和干练的眉毛,他的皮肤很白,五官清朗,像画一样。
换句话说,光芒万丈。
然后周依冲他点点头,拉着唐孟春继续往前走了。
坐在食堂里,两人都很惆怅。
周依惆怅是为限时半价的葱油饼卖完了,唐孟春则盯着自己面前的晚饭不停地叹气:“依依,你说他看没看到我?”
周依正趴在桌子上,头也没抬地回:“不然怎么让开了。”
唐孟春点点头,小声说道:“他看到我了。”
“我也能看见你。”周依看了她一眼,正色道。
周依一直都觉得,如果惜福镇有个秘密的超级英雄组织,唐孟春一定是里头的隐形侠。
唐孟春是前几年才和家人一起搬回惜福镇的,并且出于某种原因,她的存在感低到了极点。周依也是上了高中才知道,唐孟春居然和她在同一所初中,还是隔壁班。
唐孟春长着一张甜美的娃娃脸,有点儿婴儿肥,但看起来很舒服,不是周依这种扔进人堆里就找不着的类型。
但就是没有人注意她。
或者有意,或者无心,她出现的地方,会出现一个方圆一米的小圈儿,神佛不侵。
高一一整年,她都和周依这个刻意低调的人相依为命,安心地透明着。
但是今天,有个人看到了她。
“我也看到他了。”唐孟春轻声道,“依依,你知道什么叫一眼万年。”
周依记得那个人的眼睛,清清冷冷的,目如寒秋水。
然后,周依郑重地点了点头:“你知道什么是葱油饼吗?那才叫一眼万年。”
唐孟春摇头轻轻笑。
其实她之前就见过他一面。正式开学的前一天下午,她自己在班级里悄无声息地打扫卫生,丹青走错了教室,出门的时候顺手把门口她装好的两大袋捎了出去。
她闻声回头的时候只见到他的背影,就那一眼,她知道了什么叫心动。
在她们俩吃饭闲聊的时候,食堂的其他地方,那个男生的信息被飞快地穿来穿去,不过一顿饭的工夫,连角落里的周依和唐孟春都知道,那个男生是北京人,父亲是来这里取材的导演和艺术家,这次他就是跟着一起来的。
据班里的大嘴巴曹营说,他是满族人,据说祖上是玛尔丹氏,叫丹青。
吃完饭回教室,周依直接趴到桌子上睡着了,自习课的下课铃响了半天,她睁开眼睛,发现眼前的光被什么人挡住了。
教室里的白炽灯光很亮,她一时辨认不出这个人逆着光的人是谁。
周依细细看了看,想起来这个人的名字。
丹青站在她身前,似乎饶有兴致地盯着手的一张试卷,上面全是红色的叉,空白处居然还画着画,仔细看看,好像是一个小人在接钞票。
周依睡着的时候,班主任把丹青带进了这个班,他和班长高明坐同桌,下了课主动要帮忙发一下卷子,好认识一下班里的同学。
被他这双笑眼一看,负责发卷子的英语课代表刘欣然脸颊一红,把手里的试卷都递到了他手里。
丹青盯着手里的卷子看了半天,眼睛微微睁大了些:“你叫周依?画得不错。”他有很明显的京腔,清清朗朗,挑着少年鲜明干净的尾音。
周依伸手把那张纸接下来:“乱画的。”然后她把眼睛重新闭上了,没有再看他。
没有人会喜欢周一的。连她自己都不喜欢。
周依嫌弃自己的名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身为底层群众的优秀代表,她穷且益坚,努力生存,上课睡觉养足精神,放学就去火锅店打工,生平最大的梦想是闷声发财,第二大的理想就是,不要有人注意她。
“周一最令人讨厌了。”
经过校门口的时候她听见人群中陆陆续续有人这么说着,就当没听到。
因为读音一样,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别人讨厌的是那个万恶的日期,什么时候是她。
唐孟春走在她旁边,她就没有过这种困扰,因为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她。
“不讨厌,不讨厌,我最喜欢周依了。”她看了看周依道。
周依看着她期待的眼神,点头就道:“这么巧,我最喜欢钱了。”
两人一路走过校门口的街,经过下了晚自习的学生们,拐过一个弯,停下了。
明亮的路灯下,一个老人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拉着二胡,眼睛眯得很小,也不知道睡没睡着。断断续续的声音散在夜空里,没有人为他停下。
晚风拂过她们宽大的校服,让她们像套在宽大的帆和床单里。唐孟春低头从自己的书包里掏出一个小钱包,拿出几张零钱,像往常一样走上前,轻轻放进他面前的破搪瓷杯里。
“送你去店里吧?”唐孟春想再试试,虽然她知道周依会怎么回答。
周依看了看不远处停着的那辆像钢琴一样漆黑有光泽的车,摆摆手:“算啦,煤老板家的圆脸蛋仙子不是谁都能当的。”她转身向路口相反的方向走去,“明天见。”
唐孟春站在原地,看着周依的身影越来越远,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空气里是初秋隐隐的草木衰败气味和二胡一阵一阵的嘶哑声音,她轻声道:“明天见。”
这两个人,一个煤二代,一个打工狂,从出身长相到性格没一样能匹配上,画风有异。周依因为打工上课老是迟到,不懂服软,性格粗犷,热爱吐槽,是踩不死的野草。而唐孟春,从不迟到,从不挂科,心地善良长相甜美,是温室里的花苗。
而她们却是彼此仅有的依靠。
周依一路吹着口哨来到钱进饭馆,轻车熟路地溜进去,这个时间大部分客人都吃完了,碗盘杯子都堆在水槽里,厨房显得有些杂乱,一个年轻人正在低头洗着。
“给我吧太白。”周依撸起袖子,冲对方一抬下巴,“你不去歇会儿?”
那个年轻人,名唤“太白者”,微微摇头,熟络地拿起盘子,在水龙头下继续之前冲洗的动作。
大师傅老王已经下班了,后厨这个时候就他们两个人,周依不能指望他开口,把手浸在水里,自顾自说起了今天发生的事,说英语老师还和以前一样是一颗行走的人形安眠药,说东边小市场的土豆又涨价了真是伤天害理。她吐槽的时候,男生就安安静静地听着,她不担心他会说出去。
等到最后一个盘子洗干净,她也心满意足地说完了,男生把干净的碗碟放进柜子里,四处看了看,冲周依眨了下眼,意思是活儿都干完了。
他跟在周依后面走出厨房,一路送她到门口。周依叹了口气:“今天就别送了好不好?怎么说我也是个铁骨铮铮的硬汉。”
太白抬起那双微微下垂的眼睛静静地看了看她,周依知道这次又没戏了。
“我不欠人,你这样算怎么回事啊?”周依踢着路上的小石子,心不在焉地说道。
已经是深夜了,街道上空空荡荡,太白在她旁边走着,没有回复她。
周依看着两个并排行走的影子一会儿拉长,一会儿变短,街道寂静,只有树丛里有气无力的蛐蛐声,夜在变长。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坏笑着问:“你该不会是害怕吧?你怕自己一个人?”
太白看着她,微微摇了摇头。
周依“啧”了一声:“你这让我怎么接啊?”
对方再没说话,一路送她到了租的房子,看她进了家门才转身离开。
周依透过窗户看着他沉默的背影一点点消失,转身打开了电视,上面正在播放一则化肥广告,一个男人满面笑容地正在冲她竖大拇指。
她坐到小桌前,桌子上是妈妈给她留的苹果和叫她早点儿睡的字条。
周依拿起一个苹果啃了起来,看着屏幕里那个男人变成了一个大眼睛尖下巴的小姐姐,她的声音很细,介绍起了美容医院的名字和电话。
周依没有开灯,出租屋里很暗,屏幕上的光不断在她脸上游动,她起身把苹果核丢掉,关掉电视,摸黑躺倒在床上。
透过床边的窗户她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一个滚圆的月亮。她安安静静地看着夜空,夜空也在温柔地看着她。轻柔的月光洒在她的脸上,也洒在正在独自行走的那个男生身上。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太白的场景。
周依看着夜空笑了笑,闭上了眼睛。
她还记得,第一次看到他时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那句话是:“你莫不是傻的吧?”
周依也不知道太白这个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她初二那年,父母终于签了离婚协议,父亲留在老家,而她和母亲则搬到了这个小镇住下。也就是从那年开始,她所有的课余时间都用在了打工赚钱上。
她充分发挥自己在这件事上的惊人毅力和天赋,上学时帮别人抄作业、给校服有偿画图,下课就跑去饭店刷碗。
妈妈在小镇中心街的一家快餐店值夜班,这样钱拿得多一些。白天不休息的时候,她会照着周依设计的图案做一些十字绣,由周依拿去挂在钱金饭店里卖。
她记得那个时候是初冬,她“非常不争气”地病了几天,因为对她来说时间就是金钱。等到再去饭店的时候,就发现那里不知怎么多了个人出来,少言寡语,闷得要命,只知道低头干活儿,周依都凑到他眼前了,他的神情也一样安静,眼底漆黑一片,波澜不惊。
周依只觉得这个人奇奇怪怪,又呆呆的,她看了对方半天,忍不住说出一句:“你莫不是傻的吧?”
后来她才从老板娘金姐那里知道,这个人是外面来的,孤身一人,只要食宿,也不要报酬,本来老板夫妇只想留他替几天周依,但渐渐发现这个人虽然不说话,但是非常稳重,干活儿卖力,很让人省心。
起先他们怀疑他是离家出走,也担心过他来历不明,不论怎么旁敲侧击地问他,他都没有任何反应。
想着反正他只是在这里待几天,他们也就没有在意。
钱金饭店位于小镇的中心街,夏天卖烧烤啤酒,冬天做火锅炖肉。虽然门脸不大,但生意还不错。这家店一共有两层,外加一个储物的阁楼,一楼是厨房和店面,老板两口子就住在二楼。有天晚上,没有任何征兆,太白从阁楼下来,敲响了老板夫妇的门。
他一路带着满面狐疑的老板两口子到了厨房,就指着锁上的煤气柜看着他们。金姐和老钱都让他看得心里发毛,放煤气罐的柜子只有他们和大厨老王有钥匙。
金姐心想不会吧,犹豫着掏出钥匙打开柜子,这么一开柜子才发现,煤气真的没拧紧。
饭店气味本来就大,当时是冬天,厨房里又都是火锅料的味道。老王忘了拧紧煤气,二楼的夫妇俩都没闻到,阁楼的太白却注意到了,下到一楼发现自己打不开,才去找了他们来。
周依听金姐说这件事的时候,眼睛都睁大了,心想这个人鼻子也太好用了,又长着双眼角稍稍下垂的狗狗眼,看起来人畜无害的,身上老是热热的,简直有种神奇的狗体质。
加上他生得白,目光大部分时候都是沉的,看起来没什么神采。人又不说话,闷声不响的样子很像深海里久不见光的某种鱼,导致周依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想起了一道叫“太白鱼头”的名菜,遂欣然为之命名为“太白”,反正他也不会反驳。
不管怎么说,因为那件事,太白就留了下来,他不要工钱,干活儿勤快,又十分安静,不会乱讲话,住在二楼的老板夫妇都会时常忘记这个人的存在,自然也就没有了让他搬走的想法。
周依上学的时候他就帮忙干活儿,周依下课就和他交班,直到现在。
开学没多久,周依就发现唐孟春的穿衣风格越来越浮夸,本来她就希望别人注意自己,总是穿各种大牌各种款式的鞋子,背形状各异的包包,现在简直是要把压箱底的大红袄小绿裤穿上身了,远远望去,鲜艳无比,仿佛一朵花枝招展的毒蘑菇。
这天下午体育课,周依躲在教室里正低头在别人的校服袖子上画一个海绵宝宝,一抬头就看见穿得像一棵挂满了小灯的圣诞树一样的孟春,上下一打量,半天说出一句:“就差你们家大金链子了。”
孟春在她旁边坐下,有些高兴,小声问她:“是不是很显眼?”
周依低头继续描画起来,声音里有些无奈:“都不用担心你走丢了,放眼望去,人群中最闪亮的那个就是你。”
孟春的眼睛一弯,笑得很甜,有些婴儿肥的脸蛋看着红扑扑的:“其实我戴了。”她悄悄指了指自己的脖子,花纹繁复的衣领下面,隐约散发着一圈圣洁的黄色光晕。
孟春的父亲早年是在外地倒腾煤的,后来不知怎么在那小矿里挖到了金子,成了名副其实的暴发户,回到惜福镇盖了别墅开了连锁金店。周依虽然早有耳闻,但第一次去孟春家的时候还是被震惊到了。她至今都记得,自己从侧门溜进孟春家时,那声回荡在大厅和走廊里经久不散的“我去”。
周依“唉”了一声,有些无可奈何:“你莫不是傻的吧?”
“我知道,上下学的时候我会在外头穿校服外套,拉链拉到最高,不会有事的。”孟春看着前排中间,属于丹青的位置,眼神里有了几丝一闪而过的期冀,“我只是希望他在人群里,一眼就能看到我。”
她偷带进来的手机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打断了她做梦一样的思绪。孟春看了眼屏幕,匆匆起身:“潘虎说看见他在打篮球,我去了。”
“去吧去吧。”周依看着孟春消失在门口的身影,摇摇头,低头仔细画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画好了这个图案,袖子上的海绵宝宝正冲她露着两颗大门牙傻笑。她心满意足地一伸懒腰,被站在不远处的人影吓了一跳。
那个人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漆黑的头发有些湿,身上的护腕和运动鞋表明他在上体育课,周依的脑子短路了一会儿,才认出他是谁。
离她不远的地方,丹青手里握着一瓶水,正静静地看着她。
在班里,前后排是截然不同的两个阵营,教室里仿佛有一条不能逾越的深沟,前排学生不屑于到后排去,后排的也看不起前排的书呆子,平常除了发作业,他们根本不会垮过那条“鸿沟”。
而周依身为后排原住民,看到丹青的那一瞬间,第一反应就是说:“你快越界了。”
丹青好像有些好奇,那双天生的笑眼随着眉毛微微扬起,声音就像夏天喝的冰汽水一样,清爽干净,是明显的京腔:“我看到你在画画……”说着他往前探了探,歪着脖子瞅了瞅,“这是海绵宝宝?”
周依在高一那年发现了自己的绘画天赋,并把它充分发扬光大,变成了一项赚钱手艺。后排同胞们是她主要的顾客,因为学校的深色校服实在难看,她有偿给他们在各种地方画上图案,小钱也赚。
“真不错。”丹青看起来很真诚,他刚打完球,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青春里独有的朝气,他的眼睛和发色都像墨一样,皮肤非常白,和太白那种发暗的白不同,他的肤色看着很健康,像某种细腻的白瓷,身上的汗水在阳光下闪亮得像《暮光之城》里的吸血鬼。她仔细看了看他,还是觉得,这不是一个值得为他穿成圣诞树的人。
于是她简单粗暴,张口就道:“小的五块,大的十块,颜色另算。”
丹青笑了一下,对她做了个等一下的手势。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拿起自己的校服,递到了她面前。
周依有些搞不懂这个人,他长着一双笑眼,平常不笑的时候看着都有笑意,而他这么一笑,笑得她有些莫名其妙。
“干吗?”
丹青心安理得地坐到她对面:“来个五块的。”
丹青在孟春和绝大部分人眼里,就像是电影海报里红到滴血的苹果,从头到脚都完美得无懈可击。老师喜欢他,在同学中也受欢迎,他的眉眼锋利含笑又带着一点隐隐的骄傲,长得非常健康,肢体修长结实,白得惊心动魄却不阴沉,笑容明媚如春光,人也大方开朗。
正是大多数人心中羡慕的少年模样。
而周依显然不是大多数人,在她眼里,他也就是没太白那么闷,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事实上,他还没有食堂限时半价的牛肉包子吸引她。
让她抬头看着他的全部原因都是那句“来个五块的”。
没有任何犹豫,她拿起笔有些冷漠地问他:“你要画什么?”
丹青坐在离她很近的地方,隔着半张桌子仔细打量着这个古怪的女生,他轻声道:“画一片枫叶吧。”
秋日午后,明亮的光斜着透过玻璃暖洋洋地投在他们身上,教室里像被光和影子深一道浅一道地切开了,四下空荡,只有风吹动卷子的声音。
周依低着头,神情认真而专注,有些毛糙的短发被阳光涂抹成余晖和落日的颜色,亮晶晶的。
她的头发和眼睛颜色都有些浅,让她看起来有点儿狡黠,像一只营养不良的小狐狸。
空气里浮动着金灿灿的尘埃,她看着画,他看着她。
岁月漫长。
等到周依终于画好,体育课也快结束了。丹青的手指轻轻碰了碰袖子上那片小小的叶子,周依把纹路描得很细。
“真的很好。”他说。
周依自顾自地伸了个懒腰,嘴巴动得飞快:“拿人钱财替人消灾,顾客就是上帝,没事儿的话钱留下,上帝回吧。”
丹青再一次有些不可思议地看了她一眼:“你和他们真的很不一样。”
“对,我比他们更穷一些,”周依一脸理所当然,一只手把钱收好,另一只手做了个慢走的手势,“你再不走我就叫孟春了。”
丹青有些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这就走,马不停蹄。”
走了一半,他忽然回头问道:“你是叫周依对吧?”
周依一脸“又来了”的表情,心想他又要说那些话了,无非就是“怎么起这个名字”和“你父母是认真的吗”之类,这些年她听得实在太多了,于是她有些不耐烦地“嗯”了一声:“你有什么高见?”
丹青若有所思,漆黑的眼睛向别的地方动了动,像是在仔细回忆什么。只过了小一会儿,他就冲她认真地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是个很好的名字。”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一股风带着秋天轻微的落叶味儿从窗口吹了进来,吹动周依的发梢,挡住了她一瞬间有些发热的脸。
“是这样。”她懒懒地把头枕到胳膊上发起了呆,没有再看向他。
是这样的。
周依的父亲叫周杨,母亲叫柳平林,两人出身贫寒,都只有初中文凭,前者学技术当了厨师,后者则在纺织厂做女工。当然,有了周依之后,她母亲就辞掉工作,当起了主妇。
在周依的想象里,那个时候他们的日子虽然清贫,但总归是快乐的。
她出生的时候,两人翻了好久的字典才挑中“依”这个字,那天恰巧也是周一。
诗经上说“依彼平林”,这个字是草木繁荣茂盛的意思。
不过周依更喜欢另一个解释。四岁的她躺在妈妈的臂弯里,听妈妈轻轻柔柔地对她讲:“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那么般配,早上在幼儿园被丁丁笑话名字难听也没有关系了。
杨柳依依呢,诗把他们三个人写在一起。
但,那都是曾经了。
铃声响了没多久,下了体育课的人陆陆续续往回走,孟春是第一个冲进教室的,她大踏步走到周依身边,把松垮的校服一脱。周依的眼前有那么一瞬间金光一片,让她恍惚了一下,然后她就看到孟春的脸颊发红,显然是一路跑回来的。
“怎么了?”周依一脸不明所以,“你终于被抢了?”
孟春知道她说话的语气向来这样,摆摆手道:“帮我画下校服,就在右边袖子那儿。”
周依的神情有些意外:“我们这儿不提供描金服务。”
“我认真的,依依,”孟春把她的校服放到周依桌子上摊好,指了指,“画一片枫叶,就在这儿。”
不久,周依就明白发生什么事儿了。后排的美美,中间的何雯,隔壁班的李明月,甚至坐在第二排的刘欣然,都找到她,提出了相同的要求。
刘欣然站在她面前的时候脸微微红,也没好意思脱下外套递给她,怯怯地把右手往前一伸,手心里是一张折得整齐的钞票。刘欣然的声音细细糯糯的:“我想画一片枫叶……”
那天的晚饭时间周依都没离开教室,打折的葱油饼不再是让她挂念的东西了,用她的话说,有钱饮水饱。
到下了晚自习放学的时候,她的小包里已经鼓鼓囊囊,安心地塞着一摞整齐的五元钞票。
走在那条放学的路上,周依显然很高兴,饿也顾不得,孟春给她塞的面包都没吃。她们并肩走过那个拐角,孟春熟练地低头翻包,周依想了想,也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两张来,和那个面包一起放进大爷身前的大搪瓷杯里。
大爷拉二胡的声音一阵一阵的,眼睛总是眯的,让人看不出来是醒着还是睡着了。
孟春看到她的举动,小声对她说:“我来就好了。”
周依拍拍孟春的肩膀:“我还是要给的,毕竟大爷也算你的同行。”
没等孟春反应过来,周依早已跑出好几步,远远冲她挥手:“明天见。”
孟春知道周依的脾性,自然也不会生气,她伸出右手摆了摆,把手臂移到眼前,低头摸了摸上面画的那片小小树叶,周依花了很多心思,让这个看起来和丹青的一模一样。
她心满意足地走向停在不远处的车子,秋风正一片片卷掉路旁的梧桐叶子,一声声轻轻的“啪嗒”,钝钝地碰着她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