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能是在二年级的第二学期转到黑田小学的。
到这个学校之后我大吃一惊,因为这里和森村小学截然不同。
森村小学的建筑物是外表涂着白漆的洋房,而这里却像明治时代的兵营,木结构的房舍显得十分粗陋。
森村小学的学生都穿精心设计的翻领制服,这里的学生却穿和服,下着长裤。
森村的学生的书包是背在背上的皮书包,这里的学生却是用手提的帆布提包。
森村小学的学生都穿皮鞋,而这里的学生却穿木屐。
脸型也根本不一样。不一样是理所当然的。森村小学的学生都留发,这里却全得推光头。不过,就气质不同这一点而言,黑田小学的学生们可能比我更感到惊诧。
因为,在纯粹是传统风俗的集体中,忽然跑进来一个留着长发,上身穿背带式双排扣西装,下着短裤,脚上穿着红色短袜和搭襻矮帮皮鞋的人。呆头呆脑、简直就像女孩子一样面色苍白的我,立刻成了大家取笑的对象。
他们有的揪我的头发,有的从我身后捅我的皮背包,有的往我西装上抹鼻涕,把我折磨得哭过好多次。
大体说来,我小时候是个爱哭的家伙,所以到了这个学校之后立刻得了“酥糖”这么个绰号。
“酥糖”这个绰号的由来,是因为当时有这么一首歌:
我家那个“酥糖”啊,
叫人太为难。
他从早直到晚,
两眼泪不干。
直到现在,每每想起“酥糖”这个绰号,我都不禁感到强烈的屈辱。
不过,和我一起转校到黑田的哥哥,在这个学校里成绩却出类拔萃。他神气得很,高高在上。如果没有他这种威风给我做后盾,我这块“酥糖”哭的次数一定更多呢。
一年以后,就再也没有人叫我“酥糖”了。一年之后的我,在人前再也不哭,每个人都叫我小黑,我成了了不起的人物。
一年之间有这种变化,主要原因是在这期间,我的智力很自然地有了突出的发展。仿佛是为了弥补过去似的,我开始迅速成长。我不能忘记,有三种力量促进了我的成长,其中之一便来源于哥哥。
我家位于小石川的大曲附近。每天早晨我和哥哥顺着江户川岸边去黑田小学。
我上低年级,放学比哥哥早,所以总是一个人按原路回家。去时自然是同哥哥并肩而行。
那时哥哥每天都要把我骂个狗血喷头。我简直吃惊,他骂人的词儿和花样竟如此之多,什么难听的话都朝我劈头盖脸地浇来。
可有一点,他绝不大声吵嚷,只是小声地骂我,过往行人绝对听不到,只有我才能勉强听见。假如他大声骂我倒也好,我可以跟他吵,不然就哭着跑开,或者两手捂住耳朵。可他偏不这么干,就是没完没了地慢声细语地咒骂我,让我无法施展对抗他的伎俩。
尽管我想把坏心眼儿的哥哥如此欺负人的事告诉母亲和姐姐,可是快到学校的时候他一定说:“你这家伙本来就懦弱无能,像个女孩子似的,是个窝囊废,一定会到妈和姐姐那儿告我的状,说我怎么欺负你啦。这个我一清二楚。你去告吧。你要敢告,我就更来劲儿!”如此等等,先把我吓唬一通,使我就范。
可是,我这位坏心眼儿的哥哥,在我下课后受到欺负时,一定会赶上前来,似乎总是站在什么地方保护着我。
他在学校里很受重视,欺负我的都是年级比他低的学生,看见哥哥一到立刻就缩回去了。这时哥哥理都不理他们,对我说:“小明,来一下!”说完转身就走。
有哥哥给我撑腰,我非常高兴,紧跑几步追上前去问他:“什么事?”
他只说:“什么事也没有!”扔下这一句便大步走了。
类似的事情屡次发生,我这糊里糊涂的脑子不能不开始思考:上学路上哥哥对我痛斥,可在学校里又对那些欺负我的学生们表现出严肃的态度,究竟是什么用意?
这样,上学路上哥哥那挖苦和申斥就不再那么可憎,而是渐渐能认真地听下去了。
现在回想起来,从这时起,我那幼年的头脑开始往少年过渡。
关于哥哥,我还想再写几笔。
那是我被叫作“酥糖”的时期,暑假里的一天,父亲忽然带我到位于荒川的水府流练习游泳。
那时哥哥已经戴着镶有三条黑杠的白帽,在练习池里游泳。他的成绩一流,可以用自由式游泳。父亲把我暂时送到他朋友的工作地点—水府流师范学校,让我在那里练习游泳。
在家里我是最小的孩子,所以父亲对我有些娇宠。他认为,游泳对于像女孩子那样总和姐姐们丢沙包、翻绳玩的我来说,就是熟能生巧的事情。
父亲让我练习游泳,说是晒得越黑越好,他会买个东西奖励我。可是我怕水,到了练习池就是不敢下水。结果,师范学校的教师大为光火,连让我下到仅及肚脐那么深的水,都费了好几天工夫。
往复于家和游泳场的路上,我倒是和哥哥结伴同行。可是他一到那里就把我扔在一边,自己急急忙忙朝竖在河中间的跳水台游去,回家之前连面都见不着。我提心吊胆地过了好几天,终于能勉强夹杂在初学者之中,抓着浮在河里的大圆木,噼里啪啦接受用脚打水的训练。有一天,哥哥摇着小船来到我身旁,让我上船。我当然高兴,伸过手去等他拉我上船。
等我上船之后,哥哥就使劲朝河心摇去,等练习场上的小旗和挂着苇帘的小屋变得很小时,他冷不丁地把我推下了水。我拼命地划水。划呀划呀,想靠近哥哥的小船。可是等我好不容易划到船前,哥哥就把船划开,如此反复几次。当水淹得我已经看不见哥哥、眼看就要沉底的时候,哥哥终于抓住我的兜裆布把我拉到船上。
出乎我的意料,我并没有喝多少水,只是吐了几口。我正在发怔,哥哥开了腔:“小明,你不是能游吗?”
从此以后,我果然不再怕水了。
我能游泳了,而且从此还喜欢上了游泳。
就在推我下水那天的回家路上,哥哥给我买了冰镇甜小豆,还说:“小明,听说人快要淹死的时候都会龇牙一乐呢。果然不假,你也龇牙乐了。”
我听了真生气,不过也的确有那种感觉。因为我记得沉底之前的确有莫名其妙的安适感。
另一种帮助我成长的力量,是黑田小学的班主任老师。这位老师叫立川精治。
我转校之后,过了大约两年半,立川老师全新的教育方针和校长的石头脑瓜发生了正面冲突,结果立川老师辞职了,后来被晓星小学聘请去,培养了许多有才华的学生。
关于这位立川老师,我将在以后的篇幅里描述他的事迹,这里我先写一个小插曲,写他如何对智力发育缓慢、性格乖僻的我多方庇护,使我第一次有了自信。
那是上美术课时发生的事。
从前的美术教育可以说平平常常。教育方针要求的,不过是按照常识要求同实物相似就可以了,用平平淡淡的画做范本,只要求忠实地临摹,最像范本的得最高分数。
但立川老师不干这种傻事。他告诉学生,自己随便画最喜欢的。大家拿出图画纸和彩色铅笔开始画起来。我也动手画了。
我画的什么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非常认真,使劲地画,甚至不惜把铅笔弄断。涂上色之后还用唾液洇湿涂匀,结果手上沾了各种颜色。
立川老师把大家的画一张一张地贴在黑板上,让学生们自由发表观感,大家对我那幅画只报以哈哈大笑。然而,立川老师怒形于色地环视耻笑我的那些同学,然后把我大大夸奖了一番。夸奖的内容我不记得了。
我模模糊糊的印象中,光是手指沾上唾液涂匀颜色这一点,他就非常赞赏。但我清楚地记得,立川老师在我那画上用红墨水画了个很大的三层圆圈以示表扬。从此以后,尽管我不喜欢上学,但只要这一天有美术课,便总是迫不及待似的,急急忙忙到学校去。
得了三层红圈之后,我喜欢上了画画。我什么都画,而且越画越好。与此同时,其他课程的成绩也很快提高了。立川老师离开黑田小学的时候,我已当上班长,胸前挂着有紫色绶带的金色班长徽。
立川老师在黑田小学时,还有一件事让我不能忘怀。
一天,大概是上手工课,老师扛着一大捆厚纸进了教室。
老师摊开那捆纸,我们看到一张平面图,上面画着许多道路。老师让大家在这纸上画房屋,喜欢什么样就画什么样的,要大家自己创造一条街。
大家都认真地画起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好主意,不仅画了自己的家,而且还画了道路两旁的树、年代久远的老树、开着花的树篱等。
这样,他把这个教室里孩子们的个性很巧妙地引导出来,画出了一条条漂亮的街道。
学生们围着这张平面图,眼睛无不闪着光彩,脸颊绯红,自豪地望着自己那条街。
当时的情景,恍如昨日。
在大正年代初期,“老师”这称呼是“可怕的人”的代名词。这样的时代里,我能碰上崇尚自由、以鲜活的感性及创造精神从事教育的老师,应该说是无上幸运的。
促进我成长的第三种力量,是一个和我同班,但比我还爱哭的孩子。这个孩子的存在,相当于给我提供了一面镜子,使我能客观地观察自己。总而言之,这孩子跟我差不多,他使我感到,我实在让人挠头。
他给我提供了自我反省的机会。这个爱哭鬼的样本名叫植草圭之助。(小圭请别生气,我们俩现在不仍然是爱哭的家伙吗?不过现在你是个浪漫主义爱哭鬼,我是个人道主义爱哭鬼而已。)
植草和我,从少年直到青年时代渊源很深,像两根扭在一起的藤一样成长起来。
其间的情况,植草的小说《虽然已是黎明—青春时代的黑泽明》里写得很详细。
不过植草有植草的视角,我有我的视角。而且,人有这种秉性:对于自己的事情,会因为主观愿望而产生认识偏差。所以,我按自己的想法写我和植草年轻时代的情况,读者把它和植草的小说对照来看,也许最接近真实。
植草是我青少年时期重要的一部分,如果植草不写我那段时期的情况,就不能写他自己,同样,我如果不写植草,也就不能下笔写我自己。
同植草的小说难免重复,我只好请读者原谅,并继续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