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当电影导演以后的事了。
我在日本剧场观看稻垣浩先生描写弱智儿童的影片《被遗忘的孩子们》。其中有这么一个镜头,场景是学校的教室,孩子们都在听课,可是只有一个学生,课桌远离大家的行列,单独坐在一旁自顾自地玩。
我看着看着就产生了莫名的忧郁,同时不由得心慌意乱,再也坐不下去了。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那孩子。
他是谁呢?
我突然想起来:
那是我呀!
想到这儿,我立刻站起来去了走廊,坐到那里的沙发上。
我想这可能是脑供血不足的征兆,便躺了下来。剧场的女员工颇为担心地走到我跟前,问:“您怎么啦?”
“啊,没什么。”我回答了一句便想坐起身,但一阵恶心,简直要吐出来。
结果,她叫了辆车把我送回家。
那么,那时候我为什么情绪不好呢?原因是一看《被遗忘的孩子们》,我就想起了那些不愿回忆的、令人不快的事。
我在森村小学上一年级时,觉得学校这种地方对我来说纯粹是监狱。在教室里,我只感到痛苦和难受,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一直透过玻璃窗注视着陪我来上学的家人,看着他在走廊上来回踱步。
回想过去,我还没到弱智儿童那种程度,但智力发育很晚却是无可否认的。老师说的东西我根本不懂,只好自己玩自己的,结果老师把我的桌椅挪到远离大家的地方,把我当作需要特殊对待的学生看待。
上课的老师常常望着我这边,说:“这个,黑泽君大概不懂吧?”或者是:“这对黑泽君来说是很难回答的啦。”
每当此时,我看到别的孩子都望着我嘿嘿窃笑,心里便非常难受。然而更伤心的是正如老师所说,我的确不懂老师讲的究竟是什么。
早晨的朝会上,老师一喊立正口令,一会儿工夫我准扑通一声跌倒。好像是一听到喊立正我就紧张,以致晕倒。就这样被抬到医务室去,放在病床上,然后护士走来俯身瞧着我。
我记得有这么一件事—
下雨天,我们在室内做抛球游戏。球朝我飞来,可是我却接不住。大概同学们觉得很有趣,所以拼命地拿球砸我,常常砸得我很疼,让人心里不痛快。于是,我把砸到身上的球拾起来,扔到室外雨地里。
“干什么!”老师大声怒斥我。
现在我当然懂得老师发火的原因,可那时还不明白。我把砸得自己心烦的球拾起来扔出去,这有什么不对?
就这样,在小学一年级到二年级这段时期,我简直就像在地狱受罪一般。
现在看来,只按老规矩行事,把智力发展较迟的孩子送进学校,简直是罪恶行径。
因为孩子们的智力发展参差不齐,有五岁时就像七岁那么聪明的孩子,便有虽然七岁却只有五岁智力水平的孩子。智力的发展有快有慢,一年有一年的水平,那种僵死的规定完全是错误的。
写到这里我很激动,因为我七岁的时候就是那么呆头呆脑。学校生活使我深感痛苦,所以为了这样的孩子,我不由得把这段生活写了下来。
据我的记忆,仿佛忽然刮来一阵风一般,吹散了让我的脑子处于迷茫状态的雾。我的智力清醒过来,是在我家搬到小石川,我转校上了黑田小学三年级的时候。
我记得,从此以后,我就像泛焦 那样,和从前截然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