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这个自传式的东西前,曾和植草圭之助共话往昔。彼时植草说了这么一段话。
他说,在黑田小学前面的坡道—服部坂那里,我曾对他说:“你是紫式部,我是清少纳言。”
我却毫无记忆。
首先,小学生不可能读过《源氏物语》或《枕草子》。
细想起来,大概是到立川老师家学习的时期,老师谈日本古典文学时讲了不少。
即使这么说过,大概也是我从书法老师那里出来后,同在此等候我的植草一起愉快地跟立川老师学习,然后一起告辞,在从传通院去江户川的坡道上说的,而非服部坂。
无论如何,把自己同紫式部和清少纳言相比,实在是不知深浅,荒唐之至。但是冒出如此幼稚的想法,倒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当时植草爱把作文写成有故事情节的,而且相当长,我则只写短短的感想。
总而言之,那时我的朋友好像只有植草一个人。我总是和他在一起,然而我们两家的生活却截然不同。
植草家是商人家风,而我家是武者家风。各自谈起旧事,他讲的和我说的内容完全不同。
植草说的是,小时候从母亲衣襟下面看见了她那白白的腿肚,给他留下了强烈的印象;同年级的女生班班长,是学校最美的女生,住在江户川的大泷附近,叫什么什么名字,好像很喜欢小黑你,等等。可是我对这些毫无记忆。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我的剑道大有长进,五年级就升为副将。父亲为了奖励我,给我买了一副黑护胸的剑道用具。比赛的时候我用“反斩腹”的招数一连击败了五个人。当时被我击败的对方主将是染坊的小老板,当和他两刀相击难解难分之际,我闻到一股强烈的蓝靛味儿。总之,我记得的都是自己曾经大逞威风的事。
其中最难忘的,是有一次我遭到别的小学的孩子们伏击。
从落合道场回家的路上,走到江户川桥附近的那家鱼铺门前,有七八个六年级学生,手拿竹刀、竹棍、木棍聚集在一起。
孩子们有孩子们的地盘,那一带不是黑田小学的势力范围。他们瞪眼瞧着我,看样子不怀好意,我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但是,以少年剑士自居的我,决不允许自己被这个阵势吓倒。我大摇大摆地从鱼铺门前走过去。背后那些孩子居然没敢动手,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紧接着,一个东西朝我头上飞来,我正要用手去挡,那东西啪的一下砸到我的脑袋上。我回头一看,石子如雨点般飞来。
他们一声不吭地用石子砸我。这样不声不响暗下手,看来决心很大。
我想逃跑,可是竹刀不答应。因此,我取下扛着的竹刀,拉开架势瞧着他们。然而,竹刀尖上系着的剑道服却使我没法应战。
他们看到我这副样子,都吵吵嚷嚷地挥舞着手里的家伙冲了上来。
我拼命地挥了一下竹刀。剑道服被抖掉,竹刀轻了。他们又喊又叫,却没有闷不出声时的气势了。
竹刀上没有东西就轻便自如了。我就跟练习时一样,用竹刀猛砍他们,并大声喊着我要砍的地方:“你的脸!前胸!手!”
他们没对我采取包抄的办法,只是七八个人扎成一堆,各自拿着家什从正面进攻,所以占不了便宜。
这些人虽用手里的家什挡住了我的竹刀,但也只是蹿上来又退回去。我很容易打着他们的脸、前胸和手。我还记得“刺”这一招太危险所以没有使出来。总之,我学到的武功对付他们还是绰绰有余的。
不一会儿,他们纷纷往鱼铺跑去。我刚要追过去,鱼铺掌柜拿着扁担冲了出来。这时,我把大打出手时脱下的粗齿木屐捡起来,就一溜烟逃跑了。
记得很清楚,我穿过一条很窄的胡同,为了避开胡同里泛起臭味的阴沟和那业已腐朽的阴沟板,我只好左拐右拐地跳跃着跑。
跑出这条胡同,我才把木屐穿上。剑道服下落何处就无从得知了,很可能成了那帮拦路寻衅的家伙的战利品。
我没心思跟别人说这件事。因为丢了剑道服,不得不求母亲想办法,只好告诉了她。
母亲听后一声不响,就从壁橱里拿出哥哥不用的那套给了我,而且把我头部被石头砸伤之处洗干净,搽上药。
除头部外,没伤到别的地方。
直到今天,我头上还有块伤疤。
写到丢失剑道服和有关粗齿木屐的事,我忽然想起,我曾下意识地把这一段记忆用在我的处女作《姿三四郎》处理粗齿木屐的情节里。由此可见,这就是一个创造来源于记忆的很好的例子。
遭到这次拦路袭击之后,我就稍稍变更了去落合道场的路线,从此再也没有路过那家鱼铺。当然,我并不是怕那帮孩子,而是没有心思和那位耍扁担的鱼铺掌柜交手。
这件事我记得曾对植草说过,现在他却说记不得了。
我说,因为你是个只记得女人的色鬼。他说并非如此,像在学校上完剑道课之后,只有我们俩仍然留在室内操场上,在那里兜着圈子厮杀得难解难分的事,就记得清清楚楚。
我问他为什么这事记得清楚,他说让你打疼了。我说:“不错,在剑道这门课程上,你从来没有胜过我一次。”他却说有一次我曾败在他手下。
我问他什么时候,他说那是我进了京华中学、他上了京华商业学校之后两校比赛的时候。我说那次我没参加,他却固执地认为:“你不参加就算我胜了,胜利就是胜利。”
总而言之,这位风流小生自不量力,实在拿他没办法。
上小学六年级时,我们在久世山和其他学校的学生打了起来。
对方在一个高岗上摆开阵势,拿石头和土块猛砸我们。我们只好跑到登上这座高岗必经的一个山崖处的洼地暂避。
我正想派几个伙伴绕到敌后,植草大喊大叫着冲了出去。
要说这家伙没头脑,也就在这方面。一个一点本事也没有的家伙孤身一人陷于敌阵,后果如何可想而知。况且,要爬上那个山崖,得有很大的决心和力气。那是红土地带,非常滑,而且坡很陡,爬上一步甚至要滑下两步。
植草全凭一时的勇气冲上去,结果遭到石头和土块的集中攻击,头上挨了一块较大的石头,一下子就从山崖上滚了下来。
我跑上前去一看,只见他撇着嘴,翻了白眼。
刚想夸他是个出色的勇士,可转眼之间他就成了实实在在的累赘。
回头朝上望去,只见对方站在山崖顶上,带着鄙夷的神情俯视我们。
我站在植草身旁俯视着他,仔细思索送他回家时怎么说才合适。
我要顺便提一下,植草十六岁的时候,也是在久世山这个地方,干了一件行如其人的事。
一天夜里,植草独自站在这久世山上。他给一名女生写了一封情书,在这里等她。
他上了久世山,俯视阎罗堂那条山道,伫候良久。但是约定时间过了好久,那女生还是踪影全无。
他想,再等十分钟。
再等十分钟、再等十分钟地望着那条山道等下去,偶一回头,他发现一个人影。“终于来了。”他想,激动得心怦怦直跳。细看来人,却竟然长着胡须。
后来,据植草自己说,他很有勇气地迎上前去。
那人把植草的情书拿出来,问是不是他写的,而且自报姓名,递给植草一张名片,说自己就是那姑娘的父亲。
植草首先看到的是那人的工作单位—警视厅营缮科。
据植草说,那时他非常勇敢,对这位父亲理直气壮地倾诉了他对那姑娘的爱情是多么纯洁,还居然把他对那姑娘的爱硬比作但丁对贝雅特丽齐的爱,反复表白。
我问:“后来怎么样了?”
植草:“她父亲终于理解了我。”
我:“那么后来和那姑娘怎么样了?”
植草:“吹了呗。因为我们还都是上学的学生嘛。”
总之,这事似乎可以理解又无法理解。这位“紫式部”没有写《源氏物语》,我以为实在是光源氏的一大幸运。
小学六年级的时候,以紫式部自居的植草,写出了长篇作文,而他称为清少纳言的我却成了剑道组的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