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很喜欢书法,壁龛处总是挂着书法作品,很少挂画。
他挂的书法主要是中国的碑刻拓片,或者是有交情的中国人写给他的。至今我还记得,有一轴是古老的寒山寺碑刻拓片,好几处大概是由于碑石残缺而呈空白。
父亲在空白处填上字,教给我唐代张继的《枫桥夜泊》这首诗。直到现在我还能十分流利地背诵它,而且能挥毫自如地写下来。
后来我们在某家高雅的酒店举行宴会,那里的壁龛上挂着这首笔法精妙的诗,我下意识地把它读了出来。演员加山雄三听了,大吃一惊,注视着我连连说:“先生,您真了不起呀!”
拍《椿三十郎》时,有一句台词是“在厩后等候”,而加山居然说成“在厕后等候”。所以他听我朗读《枫桥夜泊》感到大吃一惊是理所当然的了。但是我也得揭开这个秘密:就因为是《枫桥夜泊》,我才能够朗读,假如是别的汉诗,那我可就一窍不通了。
证据是直到今天我还记得,在父亲素来喜欢的中国的诗词字画中,有一句是“剑使青龙偃月刀,书读春秋左氏传”,它的含义我却不懂。
又把话扯远了。我百思莫解:父亲既然这么喜爱书法,为什么让我跟那么一位老师学书法呢?
可能有这么两个原因:一是这位老师住在同一条街上,二是我哥哥曾跟他学过。记得父亲领我去拜师的时候,这位书法老师问起哥哥,还劝父亲让哥哥来继续学习。听说,哥哥在这里也很出色。
这位老师的字我实在不感兴趣。他的字,说好听点是端正严肃,说不好听点,就是没有任何特点,就像印刷用的活字一样。既然父亲的命令如此,我也只好每天按时前往,和别的学生并桌而坐,按老师的范本习字。
父亲留着明治年代流行的胡子,这位老师也留同样的胡子。不同的是,父亲的唇髭和颏须是元勋式的,而老师留的却是官员式的唇髭。
这位老师总是坐在学生对面的桌前,以一副严谨的面孔看着我们。
我可以看到他身后的院子,院里的多层盆景架占去很大一部分空间。架上的盆景无不古根虬枝,老态龙钟。看着盆景,我觉得坐在老师面前的学生也与之酷似。
学生认为自己哪个字写得好就拿到老师跟前,恭恭敬敬地请他看。他看后就用红笔修改他认为不妥之处。
老师觉得满意的,就用他那图章—因为是隶书印章,辨认不出是什么字—往蓝印台上按按,然后盖在学生写的字旁。
大家都称它为蓝图章。凡是给盖了蓝图章的,就可以提前回去。
我一心一意地想早早离开这里去立川老师家,所以尽管一直不愿学他那字体,还得好好地去临摹。
但是,不喜欢毕竟学不下去。半年之后,我向父亲提出,这书法实在无法继续学下去了。加上哥哥从旁说了许多好话,我才被准许停学。
哥哥当时说的话现在记不太清楚了,我只记得他为我对那位老师的书法漠然视之的原因作了条理清晰的解释,最后得出了不再继续学下去乃是理所当然的结论。哥哥有条有理的论证使我惊呆了,我认真听着,仿佛在听他说别人的事。
虽然不上私塾了,但父亲让我继续学习楷书,规定一张仿纸写四个字。直到现在,这类字我还写得不错呢。比这再小的字以及草书类,就糟得不成样子。
后来我进了电影界,一位前辈曾这样说:“黑泽的字啊,不是字,那是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