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打动我的,是斯坦贝克在该书正文第一段的这段话:
多年来我在世界许多地方旅行。在美国我生活在纽约,有时待在芝加哥和旧金山。可是正如巴黎之于法国、伦敦之于英国,纽约早已不能代表美国。因而,我发现我对自己的国家不再了解。我,一个写美国的美国作家,靠记忆工作,而记忆说得好听点也就是一个有毛病的、扭曲变形的蓄水池而已。我已很久没有听到美国人的言语,没有嗅到青草、树林和下水道的气息,没有看到美国的山水、色彩和亮光了。我只从书本和报纸获知变化。更糟糕的是,我已经有二十五年未曾感受到这个国家了。简而言之,我正在写着的,恰恰是我所不了解的,在我看来对一个所谓的作家来说这就是犯罪。
那么,我,作为一个以研究中国历史为职业的人,真了解我所研究的中国吗?我一再地问自己。
斯坦贝克这本书的非虚构诚实度受到许多研究者的质疑。他自己的长子就说,1960年的这场环美旅行的真实动机,其实是因为斯坦贝克自以为即将死于心脏病,而不是他探寻真实美国的高尚理想。不过对我来说,即使斯坦贝克是在事后制造了这个光彩夺目的动机,他提出的问题依然有冰冷刺骨的寒意。我了解自己所研究的这个中国吗?到了我这个年纪,一切希望、梦想、信心和理想都被“雨打风吹去”,只剩下难以言说的无奈、郁结、愤懑和迷惑。是啊,我了解自己生活于其中的这个社会吗?我所研究的那个遥远迷蒙的中国,和眼下这个常常令我大惑不解的中国,究竟有什么样的关联呢?
去年我读了比尔·布莱森(Bill Bryson)的《林中行纪》( A Walk in the Woods, 1998),这本书的副标题是“在阿帕拉契亚步道上重新发现美国”。“阿帕拉契亚步道”(Appalachian Trail,简称AT)是美国东部距离最长、历史最悠久的徒步专道。1996年,作者布莱森刚刚从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英国回到美国,偶然在新居附近发现了这条步道,于是发愿要走一遍,并得到一个老友的陪伴。他们从AT的南端走起,备尝艰辛,这些艰辛在布莱森极为出色的文笔描摹之下既惊人又有趣。然而他们的AT之旅远远谈不上成功,事实上他们只在这条步道的南北两端各走了很小的一段路。不过作者似乎满足于这场支离破碎的冒险,这是他重新融入美国的关键一步,所以他称之为“重新发现美国”。我试图在书里寻觅他所重新发现的那个美国,只找到挣扎中的作者本人。我猜想,因为他在美国的山道上努力过、付出过,终于他发现自己不再是外人。
在我开始计划金莲川之行时,当今最伟大的徒步旅行正在发生。名为“走出伊甸园”(Out of Eden Walk)的这场旷古未有的远足,由两次普利策奖获奖人、美国《国家地理杂志》撰稿人Paul Salopek实施。他于2013年1月22日开始其惊世骇俗的步行,到现在已经走了三年半了。他的计划是重走人类走出非洲之路,以七年时间走完21000英里(33600公里),从非洲的埃塞俄比亚一直走到南美洲南端的火地岛,穿越中东、中亚和中国,进入西伯利亚,再坐船跨越白令海峡,最后自北而南穿行美洲大陆。这几年我一直关注他的网站,也读了他在《国家地理杂志》上的三篇纪行文章。我关心的问题是,这一场轰轰烈烈的徒步长征之后,他会发现一个崭新的世界吗?或者,他更多的是会重新认识自己?
两三周后,当我走在前往金莲川的道路上时,Paul Salopek还在哈萨克斯坦的沙漠草原间踽踽而行。同“走出伊甸园”相比,前往金莲川之旅至多算得庭院里的闲步。我用这个闲步向他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