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半,健德门桥上桥下六个方向都已排满了汽车。这是6月24日,天气晴好,很适合作为“走向金莲川”的启动日。阳光开始震慑行人,街树、高楼和粗笨的桥身只能抵消它部分的威力。我在健德门桥下,请一个向我问路的年轻人帮我拍了一张背对立交桥的逆光照片。健德门是元大都北边两个门中偏西的一个,东边是安贞门。从大都的健德门出发,走到上都的明德门,就构成“走向金莲川”的路线图。元代杨允孚《滦京杂咏》的第一首说:“今朝健德门前马,千里滦京第一程。”我因他这句诗而绕到花园路旁边的元大都北土城遗址公园,向那群青铜骏马致意。为防游人攀爬,管理者过去常在马背上堆放烂泥等污物,现在干脆架上围栏了。
古人出门都是起大早的,所谓披星戴月,乃是走远路的常态。前往上都的人,若要早早出发,就得提前一天出健德门,住在城外,以免浪费时间等候城门开启。胡助有诗《同吕仲实宿城外早行》,开头就说:“我行得良友,夜宿健德门。”陈秀民有诗云:“晨出健德门,暮宿居庸关。”一天走了上百里,虽然骑马,也必是很早就已上路。提前一天到城外,也和要办理车马租赁有关。胡助自己“百千僦一马,日行百余里”,和陈秀民所说的日程一样,前提是必须早起,“未明即戒途”。胡助出发前夜还在下雨,然而雨水并不影响日程,所谓“晨征带残雨”。路上也是如此,每日早早起床赶路,“五更睡醒又催起”,旅行中绝对不可能睡懒觉。
元朝皇帝最后一次出健德门前往上都,是元顺帝至正二十八年(明太祖洪武元年)闰七月二十九日,即公元1368年9月11日。据刘佶《北巡私记》,出发时间是“漏三下”,也就是凌晨三四点:“车驾出健德门,率三宫后妃、皇太子、皇太子妃幸上都。”百官扈从者只有百余人,即便加上侍卫军队,也是元代历史上最单薄的北巡辇乘。因为是“仓皇辞庙”,永别大都,如逃命一般,速度奇快,当天就到了居庸关,完全没有了历来两都巡幸的雍容气派,要知道这段路过去皇帝车驾通常要走四五天之久。据《北巡私记》,他们经半个月急行军所抵达的上都,已遭明军焚掠,“公私扫地,宫殿官署皆焚毁”。不止上都,顺帝一行北逃所经的大多数地方,都被明军攻陷过。到居庸关时,关城空无一人,自然也没了往日那种“供张”接待,这么多人的吃喝都成了问题。元顺帝太息道:“朕不出京师,安知外事如此?”古今中外,每一个末日统治者都有类似的感慨。
现在即使最晴朗的日子,从健德门也看不到居庸关所在的军都山,因为钢筋水泥的高楼密密麻麻,大大压缩了人的视野。四五十年前还不是这样,而退回到一百年前,就非常接近元代人们的视野了。陈孚《出健德门赴上都分院》诗,有句云:“出门见居庸,万仞参天青。”出了健德门,没有了大都城墙的阻隔,人的目力获得极大解放,百里之外、高山之中的居庸关似乎已经在望。不仅从大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军都山,从军都山也能看见大都。王恽《中堂事记》说:“度八达岭,于山雨间俯望燕城,殆井底然。”山雨间隙,云雾消散,从八达岭俯视大都,应该不是纯粹出于想象。《析津志》也记载从龙虎台可以清晰地望见大都:“至龙虎台,高眺都城宫苑,若在眉睫。”如今,即使没有遍地高楼的遮挡,即使从较近的清河向南望,也不会看见“若在眉睫”的都城宫苑。
六点四十分,我从健德门出发,沿着小月河东岸北行。小月河以东百十米,就是八达岭高速。我在健德门附近的牡丹园小区住过很多年,从我家窗户可以清楚地看到北土城,但直到最近制定行走路线时,才意识到小月河之名与北土城本无关联。市政改造把残存的元大都护城河(俗称土城沟)与小月河连接起来,统称为小月河。小月河自健德门北流进入清河,是北京城北唯一一条自南向北流的河。为什么叫小月河呢?清人李光庭《乡言解颐》卷二有“村庄”条,提到“小月河之言月,朝霞店之言霞”,可见早有此名。月河本是指帮助堰坝分水的人工渠,元代北京这条小月河也应该是人工渠,其功能是把大都北护城河的水分流到清河。明代把小月河延伸到德胜门外的关厢,用意相同。1985年市政改造把小月河与土城沟连起来,再北入清河,可以说继承了元代的水网结构。
沟渠虽在,水却不见了。我沿着小月河一直走到清河,始终不见有连续的水流,只在某些河段有浅浅的水洼。两岸时时可见的警示牌蓝底白字写道:“为了您的生命财产安全,请不要戏水、游泳、捕鱼、潜水。”但愿这些文字能激发我们对一川激流的想象,或回想起往昔的绿水青山。不过即使没有水,即使河道被铁丝网密密实实地封起来,小月河两岸的白杨树和水泥道还是令人愉快的,特别是在夏天的太阳越来越高时。河道两侧的树荫下有很多晨练者,给这一带的空气注入了某种轻松和充满活力的元素。有些老人把收音机的音量开得很大,悠闲自得地散步,与旁边甩开双臂大步快走的中年人形成鲜明对比。七点多钟的城市,已经热闹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