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以朗
宋淇以“林以亮”作笔名发表的《张爱玲语录》,初载《明报月刊》一九七六年十二月号,后刊于《联合文学》一九八七年三月号。五十年代,张爱玲暂居香港,常与我母亲邝文美聊天。邝文美往往在事后把她的话摘录在纸条上,这样便成了后来《语录》的参考材料。据纸上偶然出现的日期推断,那时大概是一九五四、五五年。内容主要涉及文学、友谊、处世、人物月旦等,但亦有部分不像谈话内容(例如一些夹杂几个汉字的英文段落或景物描写),可能是母亲从张的笔记本抄来,随便混在语录中。
当年宋淇曾为其《张爱玲语录》写过一段前言,扼要地解释了相关背景:
张爱玲的《姑姑语录》读来趣味盎然,一则可能她姑姑是极有个性的知识分子,谈吐与众不同;二则可能爱玲剪裁得巧,恰到好处。在五十年代初期,我们差不多每天有机会见到爱玲,尤其文美同她志趣相投,几乎无话不谈。爱玲虽不是约翰荪博士,想不到文美却像包思威尔,有时回到家里还抽空将当天谈话中犹有余味的絮语匆匆录下留念。
近日“张迷”越来越多,连爱玲自己不愿流传于世的旧作也给人挖掘了出来。自从拙作《私语张爱玲》一文刊出后,读者纷纷来信表示希望多知道这位女作家的日常生活和思想为人。现在我取得爱玲同意,从文美的记录中选出一些片段辑成语录与“张迷”共享。爱玲不能算第一流的谈话家,她对好朋友说的话既不是启人深思的名言隽语,也不是故作惊人的警句,但多少含有爱玲所特有的笔触,令人低回不已。
至于当年《语录》的编写过程及张爱玲的意见,可参考以下书信节录:
宋淇致张爱玲1976.5.6
我在想搜集一点你的quotes[说话]叫《张爱玲语录》,先得征求你和Mae的同意。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6.5.20
《语录》当然同意,不过隔得日子久了,不知道说些什么。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6.7.21
希望你们等以后有空的时候还是把《张爱玲语录》整理出来,我上次随口说“隔得太久了不知道说些什么”,千万不能误会我是要自己检查,仿佛你们不会拣适当的。
宋淇致张爱玲1976.9.4
《张爱玲语录》我最近挑了几十条,先影印给你看看,要等文美剪裁,加一点修正后再开始发表,是否能成书颇成问题,但至少对你是一大build-up[有利名声之举]。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6.9.24
Mae倒已经要动手编《语录》了。请 千万 不要寄副本来,我是真的不想看,等着看书。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6.11.2
我本来觉得很难相信“钗黛一人论”。作为一个写小说的,一想就头昏起来。后来忽然悟出Stephen相信是因为Mae个性上兼有宝钗黛玉的有些特点。也许你们觉得是奇谈,但是我确是这样一想才相信了,因为亲眼看见是可能的。仿佛太personal[私人],所以没写进去。也说不定可以收入《语录》,反正那都是私信,不能算是捧朋友,互相标榜。你们斟酌一下,在我都是一样,也不是一定要发表这意见。
宋淇致张爱玲1976.12.6
另函附上《张爱玲语录》一文,[……]关于写你的文章,可以暂时告一段落,以免为人“牵头皮”,说我们挟你以自重。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6.12.15
《语录》也收到了,真亏Mae记下来这些。是真不能再提我了,已经over-exposure[曝光过度]。
宋淇的《张爱玲语录》是删剪版本,删去的除了张爱玲对别人指名道姓的批评外,更多的就是对他们夫妇俩的赞赏。前者为存厚道,而后者就是不想借张爱玲来标榜自己。一九八七年,皇冠编辑曾建议把《张爱玲语录》收入《续集》,也被宋淇以不欲“挟爱玲以自重”为由而拒绝。以下是他在一九八七年三月九日写给皇冠总编辑陈华的信:
这些年来,我们为爱玲做了不少事情,从来不居功,也从未挟爱玲以自重。[……]关于《张爱玲语录》我另有一个想法,爱玲写书一向独往独来,《语录》虽是她说的,终究是我们录的,大可不必,此其一。我们这么多年来为爱玲做了不少事情,完全是友谊,从未有攀龙附凤之想,现在这么做,外人看来似有这种嫌疑,何况我想等我太太身体稍好,我们仍可继续再添几段,此其二。我们和爱玲年龄不轻、身体都不太好,我正在考虑写几篇回忆体的文章,以不侵犯她的隐私权为主,讲一些外人所不知道的事,有助于读者对她的了解,将来交《皇冠》发表,或交联副或不交联副同时发表。[……]此其三。《续集》是我编的“海外丛书”之一,身为编者,更应避嫌,不应利用职权,假公济私,所以决定不登。篇幅也不在乎这十页。
现在事过境迁,被骂的、被赞的大都去世,《语录》也不过是一沓文学史料而已,相信也没什么值得避嫌。所以我决定把邝文美亲笔誊抄的语录,不加润饰地公开,故每多中英夹杂的地方。由于我不是当事人,无权改动什么,也只好随它去了。连宋淇已发表的语录在内,共得三百零一则。
为方便读者检索,我把《语录》分成六部分,分别题为:一、“写作”,关于张爱玲的创作生涯;二、“谈艺”,包括她对文学或电影等的评论;三、“友谊”,主题围绕她与我家(特别是母亲邝文美)的情谊;四、“女人”,顾名思义是涉及女人感兴趣的话题,如时装、美容、妇女价值观等;五、“人生”,指张的人生观、宗教观;六、“杂录”,难以分类的都归此。由于张爱玲的谈话对象是我母亲,故《语录》中所有“你”字都指邝文美。她们说话中英夹杂,为方便读者,我尽量添上中译,附于原文旁边,标以。至于注释方面,宋淇在旧版《张爱玲语录》的按语,现在一律置于脚注,并加“宋淇按”于句首;由于语录内容非常精简,亦时时穿插着很多不为人知的典故,我只好酌量添一些批注,方便一般读者也能欣赏张爱玲的说话。至于挂一漏万,在所难免,也有好些隐语无从稽考,唯有付之阙疑,尚祈方家不吝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