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五年秋,爱玲乘搭“克利夫兰总统号”邮轮离港赴美,到码头送行的只有文美和我。船到日本,她寄出一封六页长信,其中有些话:“别后我一路哭回房中,和上次离开香港的快乐刚巧相反,现在写到这里也还是眼泪汪汪起来。”使我们读了很心酸。她说赶紧写信详告旅途一切,是因为“有许多小事,一搁下来就觉得不值一说了,趁有空的时候便快写下来”。此后她一直守着这个原则,事无巨细都在脑子里向我们“絮絮诉说不休,就连见面也没有这么大的劲讲”,然后一有机会就写信寄来。她的信长短不一,语调也随着环境和心情的不同而变化,可是每一封都是她的心声。她认为世事千变万化,甚么都靠不住,唯一可信任的是极少数的几个人,因此再三嘱咐我们:“一有空就写信来……但一年半载不写信我也不会不放心的。惦记是反正一天到晚惦记着的。”这位天性内倾、不喜与人交游的才女,一旦和我们缔了深交,竟毫无保留的付出她真挚的友情,只能称之为缘份吧。二十几年过去了,她的旧信已积成一大堆,我们偶而翻阅,读到那些富于“张爱玲笔触”的字句,又像在斗室中晤对清谈了。
她在美国的写作生涯并不顺利。长篇小说Pink Tears(即后来在英国出版的The Rouge of the North[《北地胭脂》]和在台北出版的《怨女》)改了又改,始终找不到出版者。另一本爱情小说,因为人物太多,外国人搅不清中国人姓名的“三字经”,也没有人要。如果改用中文写,又怕其中人物有影射之嫌和近乎红楼梦的“碍语”,不愿轻率下笔。据我所知,这小说的主题很有吸引力,搁在那里实在可惜。但愿时来运到,慢慢有见天日的机会。至于短篇小说和论文,发表过的仅为Stale Mates(后译成中文为《五四遗事》)和A Return to the Frontier[《重访边城》],都登载于The Reporter[《通讯者》]杂志。
五十年代后期,我曾安排爱玲为电影懋业公司编几个剧本,详细数目和片名,因事隔多年已记不清了。还能想起来的是:林黛主演的《情场如战场》(当时打破国语片卖座纪录),李湄和陈厚主演的《人财两得》和叶枫主演的《桃花运》,都是本轻利重的上乘喜剧。一九六一年她到香港来搜集写作资料,另外赶写了两个剧本,其中之一是《南北一家亲》(《南北和》的续集),也极受欢迎。
爱玲曾获“The Edward MacDowell Colony”[爱德华·麦道伟文艺营]及“Huntington Hartford Foundation”[亨亭顿·哈特福基金会]奖金,得以在专供作家、音乐家和画家等居住的优美环境中专心创作,后来又获选为“住校作家”,先后在迈亚美大学和哈佛大学的女校莱克莉夫学院内从事写作。在MacDowell Colony期间,她与美国小说家Ferdinand Reyher[费迪南·赖雅]相识,情投意合,不久闪电结婚。爱玲来信说婚后生活美满,我们自是高兴。她还告诉我们:“我和Ferd常常谈着手边稍微宽裕点就到欧洲东方旅行……相信几年内我们会见面。那一定像南京的俗语:‘乡下人进城,说得嘴儿疼。’”可惜几年后Ferd的健康日渐衰弱,终于在一九六七年十月病逝,我们始终没有机会认识他。
《五四遗事》英文版
爱玲在莱克莉夫学院时,於梨华曾请她去纽约州立大学讲演过一次。她居然去了,也算是奇事一桩。这段时期,她的主要工作是翻译用苏白写的小说:《海上花》。为甚么要译这样一本冷僻的小说?说起来又是一段文学因缘。以前爱玲写过信给胡适,胡适很快覆信,并将《秧歌》细读和批注,使爱玲非常感动。后来《秧歌》英文版问世,胡适买了多册推荐给友好,并且在爱玲到纽约后,还去她的居所探视她。二人对《海上花》有同嗜,这可能是促使她翻译《海上花》的主要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