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二年爱玲由沪来港,初期寄居于女青年会,靠翻译工作维持生活。据我所知,她前后替美国新闻处译过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玛乔丽·劳林斯的《小鹿》、马克·范·道伦编辑的《爱默森选集》、华盛顿·欧文的《无头骑士》等。正巧那时文美在治家之余也用笔名替同一机构译过几册书。二人曾任同事之说大概就是由此而来。爱玲对翻译的兴趣不大。她说过:“我逼着自己译爱默森,实在是没办法。即使是关于牙医的书,我也照样会硬着头皮去做的。”另一次她向我们诉苦:“译华盛顿·欧文的小说,好像同自己不喜欢的人说话,无可奈何地,逃又逃不掉。”唯一的例外,可能是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因她下过这样的批评:“曼斯菲尔德(Katherine Mansfield)已过时,令人想起她小说中的衣服,尤其是游泳衣。海明威就不同,虽然他也形容过第一次世界大战。”
她一方面从事翻译,一方面还在撰写和润饰第一次用英文写作的小说《秧歌》。起先她很少在我们面前提起这本书,可能初次用英文创作,成败并无把握,不愿多说,而且那时我们方认识不久,友谊还没有发展到日后无话不谈的地步。等到有一天她让我们看时,已是完整的初稿了。在寄到美国经理人和为出版商接受中间,有一段令人焦急的等待时期。那情形犹如产妇难产进入产房,在外面的亲友焦急万状而爱莫能助。我们大家都不敢多提这事,好像一公开谈论就会破坏了成功的机会似的。我们找出从上海带来的一本牙牌签书,为她求卦,说来叫人难以置信,求来求去,竟然总是这样一幅:
中下中下中平先否后泰。由难而易。
枉用推移力。沙深舟自胶。
西风潮渐长。浅濑可容篙。
解曰:
君家若怨运迍遭。一带尤昭百快先。
失之东隅虽可惜。公平获利倍如前。
断曰:
双丸跳转乾坤里。差错惟争一度先。
但得铜仪逢朔望。东西相对两团圆。
两得中下双丸之象。中下与中平相去不多。故特是占。
这种似通非通、模棱两可的话叫人摸不着边际,但其中的“西风”指英文版,“东西相对”指中、英本先后出版可谓巧合。至于一个无名作家(尤其是异国人)在美国出版界要出第一册小说,内中的甘苦自非外人所能知。爱玲居然很欣赏这本牙牌签书,以后出书、出门、求吉凶都要借重它。可惜我们后来搬了几次家,这本书已不知去向了。从这些小地方,可以看出爱玲是多么的天真和单纯。
牙牌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