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里设宴,女孩子全都走出洋台看街景。街上有个男人把一只纸折的同心方胜儿掷了上来。她们拾起来拆开读道:
“小姐,明日此时等我。”
一群人蜂拥着跑回屋里。她们是最早的不缠足的一代,尽管穿着缎鞋,新式的“大脚”还是令她们看起来粗野嘈闹。
“肯定是给你的。”她们把纸条传来传去。
“瞎说,怕是给你的吧。”
“这么多人,怎么偏偏就我了?”
“谁叫你这么漂亮?”
“我漂亮?是你自己吧。我压根儿没看见是怎样的一个人。”
“谁又看见了?大家跑起来我还不知是为什么。”
周四小姐年纪太小,无须替自己分辩,只笑嘻嘻的,前刘海黑鸦鸦遮住上半张脸。她们留下来过夜。次日那钟点,女孩子们都说:
“去看看那人来了没有。”
她们躲在一个窗户后面张望,撅着臀部,圆鼓鼓的仿佛要胀破提花绸袴,粗辫子顺着乳沟垂下来。年纪小的打两根辫子,不过多数人是十八九岁,已经定了亲等过门。她们对这事这样兴冲冲的,可见从来没爱过。那种痴痴守望一个下午的情态,令四小姐有点替她们难为情。那男人始终没来。
她自己情窦早开。逢年过节或是有人过生日,她都会到帅府去。那里永远在办寿宴,不是老帅的便是某位姨太太的生辰,连着三天吃酒,请最红的名角儿登台唱堂会,但是从来不会是少爷们的生日,小辈庆生摆这种排场是粗俗的。总是请周家人“正日”赴宴,免得他们撞见军官一流的放诞之徒。帅府大少爷自己就是军官,有时穿长衫,有时着西装,但是四小姐最喜欢他一身军服。穿长衫被视为颓废,穿西装一副公子哥儿模样,再不然就像洋行买办。军服又摩登又爱国。兵士不一样,他们是荷枪的乞丐。老百姓怕兵,对军官却是敬畏。他们手握实权。要是碰巧还又年青又斯文,看上去就是国家唯一的指望了。大少爷众人都叫他“少帅”,相貌堂堂,笑的时候有一种嘲讽的神气,连对小孩子也是这样。他们围着他转。他逗他们开心,对着一只断了线的听筒讲个不停。四小姐笑得直不起身。有一回她去看唱戏的上装,有个演员借了少帅的书房做休息室,不过已经出场了。
“怎么你不剪头发?”少帅问,“留着这些辫子干吗?咱们现在是民国了。”
他拿着剪刀满房间追她,她笑个不停,最后他递来蓬松的黑色的一把东西,“喏,你想留着这个吗?”
她马上哭了。回去挨骂不算,还不知道爹会怎样讲。但原来只是一副髯口。
她在亲戚家看过许多堂会,自己家里的也有。不比散发霉味的戏园子,家里是在天井中搭棚,簇新的芦席铺顶,底下一片夏荫。刚搭的舞台浴在蓝白色的汽油灯光线下,四处笑语喧喧,一改平日的家庭气氛。她感到戏正演到精彩处而她却不甚明白,忍不住走到台前,努力要看真切些,设法突出自己,任由震耳的锣钹劈头劈脑打下来。她会两只手搁在台板上,仰面定定地瞪视。女主角站在她正上方咿咿呀呀唱着,得意洋洋地甩着白色水袖,贴面的黑片子上的珠花闪着蓝光。两块狭长的胭脂从眼皮一直抹到下巴,烘托出雪白的琼瑶鼻。武生的彩脸看上去异常阔大,像个妖魔的面具,唱腔也瓮声瓮气,仿佛是从陶面具底下发出声音。他一个腾空,灰尘飞扬,四小姐能闻到微微的马粪味。她还是若有所失。扶墙摸壁,绕行那三面的舞台。前排观众伸出手,护着摆在脚灯之间沏了茉莉香片的玻璃杯。在戏园里,她见过中途有些人离开包厢,被引到台上坐在为他们而设的一排椅子上。他们是携家眷姨太太看戏的显贵。大家批评这是粗俗的摆阔,她倒羡慕这些人能够上台入戏;尽管从演员背后并不见得能看到更多。
那时候她还小,还是大家口中的“吴蟠湖那会儿”。再之前是段庆莱时代。“现在是冯以祥了。”“南边是方申荃。”军阀们的名字连老妈子都说得上来。她们也许不晓得谁是大总统,但是永远清楚哪个人实权在握,而且直呼其名。在一个名义上的共和国里,这是民主政治的唯一而奇特的现象。只是老帅因与本府老爷关系特殊,不在此例。哪个军阀起了倒了,四小姐印象模糊。审慎与自矜兼有的心理使他们家讳言战争,仿佛那不过是城市治安问题,只要看紧门户,不出去就行了。“外面正打着呢,谁也不许出去。”同时她听见远处的隆隆枪声。塾师如常授课,只是教女孩子们英文的英国女人暂时不来了。
“菲碧·周,一九二五年”——英文教师让她在自己每一本书的扉页上都写上这行字。“菲碧”只是为了方便那老师而起的名字,她另一个名字也只有上课才用。照理她父亲会用,可是他甚少有唤她的机会。大家只叫她四小姐。
老帅去年入关,赁下一座前清亲王府。偌大的地方设宴请客,盛况媲美庙会,凉棚下有杂耍的,说书的,大厅里唱京戏,内厅给女眷另唱一出,一半的院落各开着一桌麻将,后半夜还放焰火。她四处逛着,辫子上打着大的红蝴蝶结,身上的长袍是个硬邦邦的梯形,阔袖管是两个扁平而突兀的三角形,下面晃着两只手腕,看着傻相。大家说少帅同朱家姊妹亲近,常常带她们出去跳舞。他喜欢交际舞。朱三小姐是她眼中无人能及的美人儿,如果他娶的是朱三小姐那该多好!他的妻子很平凡,寡言少语,比他大四岁,相貌还要见老。幸好她极少看见他们在一起。当时还没有这样的规矩。他们有两个孩子。她父亲是四川的一个军阀,曾经救过老帅一命,老帅图报,让儿子娶了恩人的女儿。在四小姐看来这又是少帅的一个可敬之处,说起来,他是以自己的人生偿还父债。
她家里人每次提起朱家姊妹,都免不了一声嗤笑。
“野得不像样,她们的爹也不管管。一旦坏名声传出去,连小妹妹都会受连累的。‘哈,就是那大名鼎鼎的朱家姊妹啊’,人家会说。”
四小姐不必提醒也会远着她们。她自觉像个乡下来的表亲。连朱五小姐都正眼看不得她。除了这一回,她问:“你看见少帅没有?”
“没有。”
“找找他去。”
“什么事儿?”
“告诉他有人在找他。”“谁呀?”
“反正不是我。”
“你自己去不行?”
“我不行。你去不要紧的。”
“你也大不了多少。”
“我看上去大。”
“我怎么知道上哪儿找去?要告诉他的又是这样没头没尾的话。”
“小鬼。人家难得托你一回,架子这么大。”朱五小姐笑着打她。
她还了手,然后跑开,“想去你自己去嘛。”
跑出了人丛,她便径直去寻找少帅。到了外面男人的世界,她要当心碰见她父亲或是异母的哥哥,贴着墙壁行走,快步躲闪到盆栽后,在回廊上游荡,装作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在灯光下,院子里果树上的一大蓬一大蓬苍白的花影影绰绰。传菜的仆役从垂着帘幕的门洞进进出出。到处人声嗡嗡,丝竹盈耳。她是棵树,一直向着一个亮灯的窗户长高,终于够得到窥视窗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