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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六回

回天神力仰仗良医

绝世奇情打成嘉耦

按陶玉甫从东兴里坐轿往后马路钱公馆投帖谒见。钱子刚请进书房,送茶登炕。寒暄两句,玉甫重复拱手,奉恳代邀高亚白为李漱芳治病。子刚应了,却道:“亚白这人有点脾气,说不定来不来。刚好今天晚上亚白教我东合兴吃酒,我去跟他当面说了,就差人送信过来,好不好?”陶玉甫再三感谢,郑重而别。

钱子刚待至晚间,接得催请条子,方坐包车往东合兴里大脚姚家。姚文君房间铺在楼上,即系向时张蕙贞所居。钱子刚进去,只有葛仲英和主人高亚白两人厮见让坐。

钱子刚趁此时客尚未齐,将陶玉甫所托一节代为布达。高亚白果然不肯去。钱子刚因说起陶李交好情形,委曲详尽。葛仲英亦为之感叹。适值姚文君在旁听了,跳起来问道:“可是说的东兴里李漱芳?她跟陶二少爷真正要好得呵──!我碰见好几回,总是一块来一块去。为什么要生病?这时候有没好啦?”钱子刚道:“这时候为了没好,要请你的高老爷看。”姚文君转向高亚白道:“那你一定要去看好了她的。上海把势里,客人骗倌人,倌人骗客人,大家不要面孔。刚刚有两个要好了点,偏偏不争气,生病了。你去看好了她,让他们不要面孔的客人倌人看看榜样!”

葛仲英不禁好笑。钱子刚笑问高亚白如何。亚白虽已心许,故意摇头。急得姚文君跑过去,揣住高亚白手腕,问道:“为什么不肯去看?可是应该死的?”亚白笑道:“不看嚜不看了 ,为什么呀?”文君瞋目大声道:“不成功!你要说得出道理就不看好了!”葛仲英带笑排解道:“文君还要去上他当!像李漱芳的人,他晓得了,蛮高兴看的。”姚文君放手,还看定高亚白,咕哝道:“你可敢不去看!拉也拉了你去!”亚白鼓掌狂笑道:“我这人倒给你管住了!”文君道:“你自己不讲道理嚜!”

钱子刚乃请高亚白约个时日。亚白说是“明天早上。”子刚令自己车夫传话于李漱芳家。

转瞬间车夫返命,呈上陶玉甫两张名片,请高钱二位,上书“翌午杯茗候光”,下注“席设东兴里李漱芳家”。高亚白道:“那这时候我们先去请他。”忙写了请客票,令相帮送去。陶玉甫自然就来。可巧和先请的客──华铁眉尹痴鸳──同时并至。高亚白即喊起手巾,大家入席就座。

这高亚白做了主人,殷勤劝酬,无不尽量。席间除陶玉甫涓滴不饮之外,惟华铁眉争锋对垒,旗鼓相当。尹痴鸳自负猜拳,丝毫不让。至如葛仲英钱子刚,不过胡乱应酬而已。

当下出局一到,高亚白唤取鸡缸杯,先要敬通关。首座陶玉甫告罪免战。亚白说:“代代好了。”玉甫勉强应命,所输为李浣芳取去令大阿金代了。临到尹痴鸳划拳,痴鸳计议道:“你一家子代酒的人多得要命在这儿,我就是林翠芬一个人,太吃亏了嚜!”亚白道:“那么大家不代!”痴鸳说好。亚白竟连输三拳,连饮三杯。其余三关,或代或否,各随其人。

亚白将鸡缸杯移过华铁眉面前。铁眉道:“你通关不好算什么,还要摆个庄才好。”亚白说:“等会摆。”铁眉遂自摆二十杯的庄。尹痴鸳只要播弄高亚白一个,见孙素兰为华铁眉代酒,并无一言。

不多时,二十杯打完。华铁眉问:“谁摆庄?”大家嘿嘿相视,不去接受。高亚白推尹痴鸳。痴鸳道:“你先摆,我来打。”亚白照样也是二十杯。痴鸳攘臂特起,锐不可当。亚白划一拳,输一拳。姚文君要代酒,痴鸳不准。五拳以后,亚白益自戒严,乘虚捣隙,方才赢了三拳。痴鸳自饮两杯,一杯系林翠芬代的。亚白只是冷笑。痴鸳佯为不知。姚文君气得别转头去。

痴鸳饮毕,笑道:“换人打罢。”痴鸳并座是钱子刚,只顾和黄翠凤唧唧说话,正在商量秘密事务,没有工夫打庄,让葛仲英出手。仲英觉得这鸡缸杯大似常式,每输了拳必欲给吴雪香分饮半杯。尹痴鸳也不理会。但等高亚白输时,痴鸳忙代筛一杯酒送与亚白,道:“你是好酒量,自己去吃。”

亚白接来要饮。姚文君突然抢出,一手按住,道:“慢点!他们代,为什么我们不代?拿来!”亚白道:“我自己吃。我这时候正要吃酒呢。”文君道:“你要吃酒嚜,等会散了,你一个人去吃一坛子好了;这时候一定要代的!”说着,一手把亚白袖子一拉。亚白不及放手,乒乓一声将一只仿白定窑的鸡缸杯砸得粉碎,泼了亚白一身的酒。席间齐吃一吓。连钱子刚黄翠凤的说话都吓住了。侍席娘姨拾去磁片,绞把手巾替高亚白揩拭纱衫。尹痴鸳吓得连声劝道:“代了罢!代了罢!等会两个人再要打起来,我是吓不起的!”说着,忙又代筛一杯酒,径送与姚文君。文君一口呷干。痴鸳喝一声采。

钱子刚不解痴鸳之言,诧异动问。痴鸳道:“你怎么不晓得他的相好是打成功的呀?起先倒不过这样,打一回好一回,这时候是打不开的了! ”子刚道:“为什么要打 ?”痴鸳道:“怎晓得他们。一句话不对就打;打的时候大家不让,打过了又要好了。这种小孩子可叫人生气!”文君鼻子里嗤的一笑,斜视痴鸳,道:“我们嚜是小孩子,你大多少?”痴鸳顺口答道:“我大嚜不大,也可以用得了!你可要试试看?”文君说声“噢唷”,道:“养了你把你带大了点,连讨便宜也会了!谁教了你的乖呀?”

说笑之间,高亚白的庄被钱子刚打败,姚文君更代两杯。钱子刚一气连赢,势如破竹,但打剩三杯,请华铁眉后殿。

这庄既完,出局哄散,尹痴鸳要减半,仅摆十杯。葛仲英钱子刚又合伙也摆十杯。高亚白见陶玉甫在席,可止则止,不甚畅饮,为此撤酒用饭。陶玉甫临去,重申翌午之约。高亚白亲自应承,送至楼梯边而别。

陶玉甫仍归东兴里李漱芳家,停轿于客堂中,悄步进房,只见房内暗昏昏地只点着梳妆台上一盏长颈灯台,大床前茜纱帐子重重下垂,李秀姐和阿招在房相伴。玉甫低声问秀姐如何。秀姐不答,但用手往后指指。

玉甫随取洋烛手照 ,向灯点了,揭帐看视,觉得李漱芳气喘丝丝,似睡非睡,不像从前病时光景。玉甫举起手照,照照面色。漱芳睁开眼来,看定玉甫,一言不发。玉甫按额角,摸手心,稍微有些发烧,问道:“可好点?”漱芳半晌才答“不好”二字。玉甫道:“你自己觉得哪里不舒服?”漱芳又半晌答道:“你不要急 !我没什么。”

玉甫退出帐外,吹灭洋烛,问秀姐:“晚饭有没吃?”秀姐道:“我说了半天,叫她吃点稀饭,刚刚呷了一口汤,稀饭是一粒也没吃下去。”

玉甫见说,和秀姐对立相视,嘿然良久,忽听得床上漱芳叫声“妈”,道:“你去吃烟好了。”秀姐应道:“晓得了。你睡罢。”

适值李浣芳转局回家,忙着要看姐姐;见李秀姐陶玉甫皆在,误猜姐姐病重,大惊失色。玉甫摇手示意,轻轻说道:“姐姐睡着了在那儿。”浣芳方放下心,自去对过房间换掉出局衣裳。漱芳又在床上叫声“妈”道:“你去 。”秀姐应道:“噢,我去了。”却回头问玉甫:“可到后头去坐会?”

玉甫想在房亦无甚事,遂嘱阿招“当心”,跟秀姐从后房门踅过后面秀姐房中。坐定,秀姐道:“二少爷,我要问你:起先她生了病,自己发急,说说话就哭;这时候我去看她,一句都没说什么;问问她,闭拢了一只嘴,好像要哭,眼泪倒也没有;这是为什么?”玉甫点头道:“我也在说,比起先两样了点。明天问声先生看。”秀姐又道:“二少爷,我想到一桩事,还是她小时候,城隍庙里去烧香,给叫化子围住了,吓了一吓;这就去替她打三天醮,求求城隍老爷,好不好?”玉甫道:“那也行。”

说话时,李浣芳也跑来寻玉甫。玉甫问:“房里可有人?”浣芳说:“阿招在那儿。”秀姐向浣芳道:“那你也去陪陪 。”

玉甫见浣芳踟蹰,便起身辞了秀姐,挈着浣芳,同至前边李漱芳房间,蹑手蹑脚,向大床前皮椅上偎抱而坐。阿招得闲,暂溜出外,一时寂静无声。

浣芳在玉甫怀里,定睛呆脸,口咬指头,不知转的甚么念头。玉甫不去提破,怔怔看她,只觉浣芳眼圈儿渐渐作红色,眶中莹莹的如水晶一般。玉甫急拍肩膀,笑而问道:“你想到了个什么冤枉啊?”浣芳亦自失笑。

阿招在外,听不清楚,只道玉甫叫唤,应声而至。玉甫回她“没什么。”阿招转身欲行。漱芳并未曾睡着,叫声“阿招”,道:“你完了事睡罢。”阿招答应,转问玉甫:“可要吃稀饭?”玉甫说:“不要。”阿招因去冲茶。漱芳叫声“浣芳”道:“你也去睡了呀!”浣芳那里肯去。玉甫以权词遣之道:“昨天晚上给你闹了一夜,姐姐就生了病;你再要睡在这儿,妈要说了。”适值阿招送进茶壶,并喊浣芳,也道:“妈叫你去睡。”浣芳没法,方跟阿招出房。

玉甫本待不睡,但恐漱芳不安,只得掩上房门,躺在外床,装做睡着的模样;惟一闻漱芳辗转反侧,便周旋伺应,无不臻至。漱芳于天亮时候,鼻息微鼾,玉甫始得睡了一觉,却为房外外场往来走动,即复惊醒。漱芳劝玉甫:“多睡会。”玉甫只推说:“睡醒了。”

玉甫看漱芳似乎略有起色,不比昨日一切厌烦,趁清晨没人在房,亲切问道:“你到底还有什么不称心?可好说说看?”漱芳冷笑,道:“我嚜哪会称心!你也不用问了嚜!”玉甫道:“要是没什么别的嚜,等你病好了点,城里去租好房子,你同妈搬了去,堂子里托了帐房先生,你兄弟一块管管,你说好不好?”

漱芳听了,大拂其意,“咳”的一声,懊恼益甚。 玉甫着慌陪笑,自认说错。漱芳倒又嗔道:“谁说你错啦?”玉甫无可搭讪,转身去开房门喊娘姨大阿金。不想浣芳起得绝早,从后跑出,叫声“姐夫”,问知姐姐好点,亦自欢喜。迨阿招起来,与大阿金收拾粗毕,玉甫遂发两张名片令外场催请高钱二位。

俟至日色近午,钱子刚领高亚白踵门赴召。玉甫迎入对过李浣芳房间,厮见礼毕,安坐奉茶。高亚白先开言道:“兄弟初到上海,并不是行医;因子刚兄传说尊命,辱承不弃,不敢固辞。可好先去诊一诊脉,以后再闲谈,如何?”

陶玉甫唯唯遵依。阿招忙去预备停当,关照玉甫。玉甫嘱李浣芳陪钱子刚少坐,自陪高亚白同过这边李漱芳房间。漱芳微微叫声“高老爷”,伸出手来,下面垫一个外国式小枕头 。亚白斜签坐于床沿,用心调气,细细的诊;左右手皆诊毕,叫把窗帘揭起,看过舌苔,仍陪往对过房间。李浣芳亲取笔砚诗笺排列桌上。阿招磨起墨来。钱子刚让开一边。

陶玉甫请高亚白坐下,诉说道:“漱芳这病还是去年九月里起的头,受了点风寒,发几个寒热,倒也不要紧;到今年开春不对了,一直坏坏好好,就像常在生病。病也不像是寒热;先是胃口薄极,饮食渐渐减下来,有两天一点不吃,身上皮肉也瘦到个没谱子。在夏天五六月里,好像稍微好点,那么皮肤里还是有点发热,就不过没睡倒。她自己为了好点嚜,太不当桩事了,前天坐马车到明园去了一趟,昨天就睡倒,精神气力一点都没有。有时心里烦躁,嘴里就要气喘;有时昏昏沉沉,问她一声不响。一天就吃半碗光景稀饭,吃下去也都变了痰。夜里睡不着,睡着了嚜出冷汗。她自己觉得不对,还要哭。不晓得可有什么方法?”

高亚白乃道:“此乃痨瘵之症。去年九月里起病时候就用了‘补中益气汤’,一点没什么要紧。算是发寒热嚜,也误事点。这时候这病也不是为了坐马车,本底子要复发了。其原由于先天不足,气血两亏,脾胃生来娇弱之故。但是脾胃弱点还不至于成功痨瘵,大约其为人必然绝顶聪明,加之以用心过度,所以忧思烦恼,日积月累,脾胃于是大伤。脾胃伤则形容羸瘦,四肢无力,咳嗽痰饮,吞酸嗳气,饮食少进,寒热往来。此之谓痨瘵。这以后是岂只脾胃,心肾所伤实多。厌烦盗汗,略见一斑。过两天还有腰膝冷痛,心常忪悸,乱梦颠倒,多少毛病,都要到了!”玉甫插口道:“怎么不是呀,这时候就有这么个毛病:睡觉时常要大惊大喊,醒过来说是做梦;至于腰膝,疼了好久了。”

亚白提笔蘸墨,想了一想,道:“胃口既然浅薄,恐怕吃药也难 。”玉甫攒眉道:“是呀!她还有讳病忌医的脾气最不好。请先生开好方子,吃了三四帖,好点嚜停了。有个丸药方子,索性没吃。”

当下高亚白兔起鹘落的开了个方子,前叙脉案,后列药味,或拌或炒,一一注明,然后授与陶玉甫。钱子刚也过来倚桌同观。李浣芳只道有甚顽意儿,扳开玉甫臂膊要看,见是满纸草字,方罢了。

玉甫约略过目,拱手道谢重问道:“还要请教:她病了嚜,喜欢哭,喜欢说话,这时候不哭不说了,可是病势中变?”亚白道:“非也。从前是焦躁,这时候是昏倦,都是心经毛病。倘能得无思无虑,调摄得宜,比吃药还要灵。”

子刚亦问道:“这个病可会好啊?”亚白道:“没有什么不会好的病。不过病了好久,好嚜也慢点。眼前个把月总不要紧;大约过了秋分,那就有点把握,可以望痊愈了。”

陶玉甫闻言,怔了一会,便请高亚白钱子刚宽坐,亲把方子送到李秀姐房间。秀姐初醒,坐于床中。玉甫念出脉案药味,并述适间问答之词。秀姐也怔了,道:“二少爷,这可怎么样 ?”玉甫说不出话,站在当地发呆。直至外面摆好台面,只等起手巾,大阿金一片声请二少爷,玉甫才丢下方子而出。 fMSIOAxsceUCoJ5bsjoBqjcukvuG8mryzfyS2ZezQe43bC4yn+LqwGLAuU1g9F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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