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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三回

王莲生醉酒怒冲天

高亚白填词狂掷地

按洪善卿王莲生吃酒中间,善卿偶欲小解;小解回来,经过房门首,见张蕙贞在客堂里点首相招,便踱出去。蕙贞悄地说道:“洪老爷,难为你,你去买翡翠头面,就依他一副买全了。王老爷怕这沈小红真正怕得没谱子的了!你没看见,王老爷臂膊上,大腿上,给沈小红指甲捏得呵都是血!倘若翡翠头面不买了去,不晓得沈小红还有什么刑罚要办他了!你就替他买了罢。王老爷多难为两块洋钱倒没什么要紧。”

善卿微笑无言,嘿嘿归座。王莲生依稀听见,佯做不知。两人饮尽一壶,便令盛饭。蕙贞新妆已毕,即打横相陪,共桌而食。

饭后,善卿遂往城内珠宝店去。莲生仍令蕙贞烧烟;接连吸了十来口,过足烟瘾。自鸣钟已敲五下,善卿已自回来,只买了钏臂押发两样,价洋四百余元,其余货色不合,缓日续办。莲生大喜谢劳。

洪善卿自要料理永昌参店事务,告别南归。王莲生也别了张蕙贞,坐轿往西荟芳里,亲手赍与沈小红。小红一见,即问:“洪老爷 ?”莲生说:“回去了。”小红道:“有没去买呢?”莲生道:“买了两样。”当下揭开纸盒,取翡翠钏臂押发,排列桌上,说道:“你看,手镯倒不错,就是押发稍微推扳点;倘若你不要嚜,再拿去换。”小红正眼儿也不曾一觑,淡淡的答道:“没全哩呀。放在那儿好了。”

莲生忙依旧装好,藏在床前妆台抽屉内,复向小红道:“还有几样嚜,都不好,没买;过两天我自己去拣。”小红道:“我们这儿是拣剩下来东西,哪有好的呀!”莲生道:“什么人拣剩下来?”小红道:“那么为什么先要拿了去?”

莲生着急,将出珠宝店发票,送至小红面前,道:“你看 ,发票在这儿嚜。”小红撒手撩开道:“我不要看。”莲生丧气退下。阿珠适在加茶碗,呵呵笑道:“王老爷在张蕙贞那儿太开心过头了,也应该来受两句话,对不对?”莲生亦只得讪讪的笑而罢。

维时天色晚将下来,来安呈上一张请客票,系葛仲英请去吴雪香家酒叙。莲生为小红脸色似乎不喜欢,趁势兴辞赴席。小红不留不送,听凭自去。

莲生仍坐轿往东合兴里吴雪香家。主人葛仲英迎见让坐。先到者只有两位,都不认识,通起姓名,方知一位为高亚白,一位为尹痴鸳。莲生虽初次见面,早闻得高尹齐名,并为两江才子,拱手致敬,说声“幸会”。接着外场报说:“壶中天请客说,请先坐。”葛仲英因令摆起台面来。王莲生问请的何人。仲英道:“是华铁眉。”这华铁眉和王莲生也有些世谊,葛仲英专诚请他,因他不喜热闹,仅请三位陪客。

等了一会,华铁眉带局孙素兰同来。葛仲英发下三张局票,相请入席。华铁眉问高亚白:“有没碰着意中人?”亚白摇摇头。铁眉道:“不料亚白多情人,竟如此落落寡合!”尹痴鸳道:“亚白的脾气,我蛮明白的。可惜我不做倌人;我做了倌人,一定要亚白生了相思病,死在上海!”高亚白大笑道:“你就不做倌人,我倒也在想你呀!”痴鸳亦自失笑道:“倒给他讨了个便宜!”华铁眉道:“‘人尽愿为夫子妾,天教多结再生缘’,也算是一段佳话!”

尹痴鸳又向高亚白道:“你讨我便宜嚜,我要罚你!”葛仲英即令小妹姐取鸡缸杯。痴鸳道:“且慢!亚白好酒量,罚他吃酒,他不在乎的。我说酒嚜不给他吃,要他照张船山 诗意再作两首。比张船山作得好,就饶了他;不好嚜,再罚他酒!”亚白道:“我晓得你要出我花头!怪不得堂子里都叫你‘囚犯’ !”痴鸳道:“大家听听看!我要他作首诗,就骂我‘囚犯’;倘若做了学台主考,要他作文章,那是‘乌龟’‘猪’都要骂出来的了!”合席哄然一笑。高亚白自取酒壶筛满一鸡缸杯,道:“那么先让我吃一杯,浇浇诗肚子。”尹痴鸳道:“那倒也行,我们也陪陪你好了。”

大家把鸡缸杯斟上酒,照杯干讫。尹痴鸳讨过笔砚笺纸,道:“念出来,我来写。”高亚白道:“张船山两首诗,给他意思作完了,我改了填词罢。”华铁眉点头说是。

于是亚白念,痴鸳写道:

先生休矣!谅书生此福几生修到?磊落须眉浑不喜,偏要双鬟窈窕。扑朔雌雄,骊黄牝牡,交在忘形好。钟情如是,鸳鸯 何苦颠倒?

尹痴鸳道:“调皮得很!还要罚哩!”大家没有理会。又念又写道:

还怕妒煞仓庚 ,望穿杜宇 ,燕燕归来杳。收拾买花珠十斛,博得山妻一笑。杜牧三生 ,韦皋再世 ,白发添多少?回波一转,蓦惊画眉人老! 高亚白念毕,猝然问尹痴鸳道:“比张船山如何?”痴鸳道:“你还要不要脸?倒真比起张船山来了!”亚白得意大笑。

王莲生接那词来与华铁眉葛仲英同阅。尹痴鸳取酒壶向高亚白道:“你自己算好,我也不管;不过‘画眉’两个字,平仄倒了过来,要罚你两杯酒!”亚白连道:“我吃,我吃!”又筛两鸡缸杯一气吸尽。

葛仲英阅过那词,道:“《百字令》末句,平仄可以通融点。”亚白道:“痴鸳要我吃酒,我不吃,他心里总不舒服;不是为什么平仄。”华铁眉问道:“‘燕燕归来杳’,可用什么典故?”亚白一想道:“就用的东坡诗,‘公子归来燕燕忙。’”铁眉默然。尹痴鸳冷笑道:“你又在骗人了!你是用的蒲松龄‘似曾相识燕归来’一句呀。还怕我们不晓得!”亚白鼓掌道:“痴鸳可人!”铁眉茫然,问痴鸳道:“我不懂你的话。‘似曾相识燕归来’,欧阳修晏殊诗词集中皆有之,与蒲松龄何涉?”痴鸳道:“你要晓得这个典故还要读两年书才行哩!”亚白向铁眉道:“你不要去听他!哪有什么典故!”痴鸳道:“你说不是典故,‘入市人呼好快刀,回也何曾霸产’,用的什么呀?”铁眉道:“我倒要请教请教,你在说什么?我索性一点都不懂了嚜!”亚白道:“你去拿《聊斋志异》查出《莲香》一段来看好了。 ”痴鸳道:“你看完了《聊斋》嚜,再拿《里乘》《闽小纪》 [1] 来看,那就‘快刀’‘霸产’包你都懂。”

王莲生阅竟,将那词放在一边,向葛仲英道:“明天拿了去登在新闻纸上倒不错!”仲英待要回言,高亚白急取那词纷纷揉碎,丢在地下道:“那可谢谢你,不要去登!新闻纸上有方蓬壶一班人,我们不配的!”

仲英问蓬壶钓叟如何。亚白笑而不答。尹痴鸳道:“叫他磨磨墨,还算好!”亚白道:“我是添香捧砚有你痴鸳承乏的了;蓬壶钓叟只好叫他去倒夜壶!”华铁眉笑道:“狂奴故态!我们吃酒罢!”遂取齐鸡缸杯首倡摆庄。

其时出局早全:尹痴鸳叫的林翠芬,高亚白叫的李浣芳,皆系清倌人;王莲生就叫对门张蕙贞。划起拳来,大家争着代酒。高亚白存心要灌醉尹痴鸳,概不准代。王莲生微会其意,帮着撮弄痴鸳。不想痴鸳眼明手快,拳道最高,反把个莲生先灌醉了。

张蕙贞等莲生摆过庄,才去;临行时,谆嘱莲生切勿再饮。无如这华铁眉酒量尤大似高亚白,比至轮庄摆完,出局散尽之后,铁眉再要行“拍七”酒令,在席只得勉力相陪。王莲生糊糊涂涂,屡次差误,接着又罚了许多酒,一时觉得支持不住,不待令完,径自出席,去榻床躺下。华铁眉见此光景,也就胡乱收令。

葛仲英请王莲生用口稀饭,莲生摇手不用,拿起签子,想要烧鸦片烟,却把不准火头,把烟都淋在盘里。吴雪香见了,忙唤小妹姐来装。莲生又摇手不要,欻地起身拱手,告辞先行。葛仲英不便再留,送至帘下,吩咐来安当心伺候。

来安请莲生登轿,挂上轿帘,搁好手版,问:“到哪去?”莲生说:“西荟芳。”来安因扶着轿,径至西荟芳里沈小红家,停在客堂中。

莲生出轿,一直跑上楼梯。阿珠在后面厨房内,慌忙赶上,高声喊道:“啊唷!王老爷,慢点 !”莲生不答,只管跑。阿珠紧紧跟至房间,答道:“王老爷,我吓死了!没跌下去还算好!”

莲生四顾不见沈小红,即问阿珠。阿珠道:“恐怕在下头。”莲生并不再问,身子一歪,就直挺挺躺在大床前皮椅上,长衫也不脱,鸦片烟也不吸,已自懵腾睡去。外场送上水铫手巾,阿珠低声叫:“王老爷,揩把脸。”莲生不应。阿珠目示外场,只冲茶碗而去。随后阿珠悄悄出房,将指甲向亭子间板壁上点了三下,说声“王老爷睡了。”

此也是合当有事。王莲生鼾声虽高,并未睡着;听阿珠说,诧异得很。只等阿珠下楼,莲生急急起来,放轻脚步,摸至客堂后面,见亭子间内有些灯光;举手推门,却从内拴着的;周围相度,找得板壁上一个鸽蛋大的椭圆窟窿,便去张觑。向来亭子间仅摆一张榻床,并无帷帐,一目了然。莲生见那榻床上横着两人,搂在一处。一个分明是沈小红;一个面庞亦甚厮熟,仔细一想,不是别人,乃大观园戏班中武小生小柳儿。

莲生这一气非同小可,一转身抢进房间,先把大床前梳妆台狠命一扳,梳妆台便横倒下来,所有灯台、镜架、自鸣钟、玻璃花罩,乒乒乓乓,撒满一地;但不知抽屉内新买的翡翠钏臂押发,砸破不曾,并无下落。楼下娘姨阿珠听见,知道误事,飞奔上楼。大姐阿金大和三四个外场也簇拥而来。莲生又去榻床上掇起烟盘往后一掼,将盘内全副烟具,零星摆设,像撒豆一般,豁琅琅直飞过中央圆桌。阿珠拚命上前,从莲生背后拦腰一抱。莲生本自怯弱,此刻却猛如虓虎,那里抱得住,被莲生一脚踢倒,连阿金大都辟易数步。

莲生绰得烟枪在手,前后左右,满房乱舞,单留下挂的两架保险灯,其余一切玻璃方灯,玻璃壁灯,单条的玻璃面,衣橱的玻璃面,大床嵌的玻璃横额,逐件敲得粉碎。虽有三四个外场,只是横身拦劝,不好动手。来安暨两个轿班只在帘下偷窥,并不进见。阿金大呆立一旁,只管发抖。阿珠再也爬不起来,只急的嚷道:“王老爷!不要 !”

莲生没有听见,只顾横七竖八打将过去,重复横七竖八打将过来。正打得没个开交,突然有一个后生钻进房里便扑翻身向楼板上砰砰砰磕响头,口中只喊:“王老爷救救!王老爷救救!”

莲生认得这后生系沈小红嫡亲兄弟,见他如此,心上一软,叹了口气,丢下烟枪,冲出人丛,往外就跑。来安暨两个轿班不提防,猛吃一惊,赶紧跟随下楼。莲生更不坐轿,一直跑出大门。来安顾不得轿班,迈步追去;见莲生进东合兴里,来安始回来领轿。

莲生跑到张蕙贞家,不待通报,闯进房间,坐在椅上,喘做一团,上气不接下气。吓得个张蕙贞怔怔的相视,不知为了什么,不敢动问;良久,先探一句,道:“台面散了有一会了?”莲生白瞪着两只眼睛,一声儿没言语。蕙贞私下令娘姨去问来安,恰遇来安领轿同至,约略告诉几句,娘姨复至楼上向蕙贞耳朵边轻轻说了。蕙贞才放下心,想要说些闲话替莲生解闷,又没甚可说,且去装好一口鸦片烟请莲生吸,并代莲生解钮扣,脱下熟罗单衫。

莲生接连吸了十来口烟,始终不发一词。蕙贞也只小心服侍,不去兜搭。约摸一点钟时,蕙贞悄问:“可吃口稀饭?”莲生摇摇头。蕙贞道:“那么睡罢。”莲生点点头。蕙贞乃传命来安打轿回去,令娘姨收拾床褥。蕙贞亲替莲生宽衣褪袜,相陪睡下。朦胧中但闻莲生长吁短叹,反侧不安。

及至蕙贞一觉醒来,晨曦在牖,见莲生还仰着脸,眼睁睁只望床顶发呆。蕙贞不禁问道:“你有没睡一会呀?”莲生仍不答。蕙贞便坐起来,略挽一挽头发,重伏下去,脸对脸问道:“怎么这样啊?气坏了身体,可犯得着?”

莲生听了这话,忽转一念,推开蕙贞,也坐起来,盛气问道:“我要问你:你可肯替我争口气?”蕙贞不解其意,急得涨红了脸,道:“你在说什么呀,可是我亏待了你?”莲生知道误会,倒也一笑,勾着蕙贞脖项,相与躺下,慢慢说明小红出丑,要娶蕙贞之意。蕙贞如何不肯,万顺千依,霎时定议。

当下两人起身洗脸,莲生令娘姨唤来安来。来安绝早承应,闻唤趋见。莲生先问:“可有什么公事?”来安道:“没有;就是沈小红的兄弟同娘姨到公馆里来哭哭笑笑,磕了多少头,说请老爷过去一趟。”莲生不待说完,大喝道:“谁要你说呀!”来安连应几声“是”,退下两步,挺立候示。停了一会,莲生方道:“请洪老爷来。”

来安承命下楼,叮嘱轿班而去,一路自思,不如先去沈小红家报信邀功为妙,遂由东合兴里北面转至西荟芳里沈小红家。沈小红兄弟接见大喜,请进后面帐房里坐,捧上水烟筒。来安吸着,说道:“我们到底拿不了多少主意,就不过话里帮句把话就是了;这时候叫我去请洪老爷,我说你同我一块去,叫洪老爷想个法子,比我们说的灵。”

沈小红兄弟感激非常,又和阿珠说知,三人同去。先至公阳里周双珠家,一问不在,出衖即各坐东洋车径往小东门陆家石桥,然后步行到咸瓜街永昌参店。那小伙计认得来安,忙去通报。

洪善卿刚踅出客堂,沈小红兄弟先上前磕个头,就鼻涕眼泪一齐滚出,诉说“昨天晚上不晓得王老爷为什么生了气”,如此如此。善卿听说,十猜八九,却转问来安:“你来做什么?”来安道:“我是我们老爷差了来请洪老爷到张蕙贞那儿去。”善卿低头一想,令两人在客堂等候,独唤娘姨阿珠向里面套间去细细商量。


[1] 二书均见《笔记小说大观》。手边无书,疑是《里乘》(清人许叔平著)记菜市口斩犯头落地犹呼“好快刀!”,《闽小纪》述一冤屈事,堪比孔子弟子颜回被诬霸产。

“好快刀!”事有几分可信性,参看得普立兹奖新闻记者泰德·摩根著《毛姆传》( Maugham ):一九三五年名作家毛姆游法属圭安那,参观罪犯流放区──当地死刑仍用断头台──听见说有个医生曾经要求一个斩犯断头后眨三下眼睛;医生发誓说眨了两下。 FfWa2R3+c1HJ1qmqHWppwrq31ZK9WiuvFhZXParhA6x7jJ2u7SDrdeisJV6bAJCe



第三四回

惊实信仇怨激成亲

沥真诚淫凶甘伏罪

按来安暨沈小红兄弟在客堂里等了多时,娘姨阿珠出来却和沈小红兄弟先回。来安又等一会,洪善卿才出来向来安道:“他们叫我劝劝王老爷,我们是朋友,倒有点尴尬。要嚜同王老爷一块到他们那儿去,让他们自己说,你说对不对?”

来安那有不对之理,满口答应。善卿即带来安同行,仍坐东洋车,径往四马路东合兴里张蕙贞家。

其时王莲生正叫了四只小碗,独酌解闷。善卿进见,莲生让坐。善卿笑道:“昨天晚上辛苦了?”莲生含笑嗔道:“你还要调皮!起先我叫你打听你不肯!”善卿道:“打听什么呀?”莲生道:“倌人姘了戏子,可是没处打听了?”善卿道:“你自己不好,同她去坐马车,都是马车上坐出来的事。我有没跟你说沈小红就为了坐马车用项大点?你不觉得嚜。”莲生连连摇手道:“不要说了!我们吃酒!”

娘姨添上一副杯筷,张蕙贞亲来斟酒。莲生乃和善卿说:“翡翠头面不要买了。”另有一篇帐目,开着天青披大红裙之类 ,托善卿赶紧买办。善卿笑向蕙贞道:“恭喜你。”蕙贞羞得远远走开。

善卿正色说莲生道:“这时候你娶蕙贞先生是蛮好;不过沈小红那儿你就此不去了,总好像不行 。”莲生焦躁道:“你管它行不行!”善卿讪讪的笑着婉言道:“不是呀;沈小红单做你一个客人,你不去了没有了。刚刚碰到了节上,多少开消,都不着杠;家里还有爹娘跟兄弟,一家子要吃要用,教她还有什么法子?四面逼上去,不是要逼死她性命了?虽然沈小红性命也没什么要紧,九九归原,终究是为了你,也算一桩作孽的事。我们为了玩,倒去做作孽的事嚜,何苦呢?”莲生沉吟点头道:“你也是在帮她们!”善卿艴然作色道:“你倒说得稀奇!我为什么去帮她们?”莲生道:“你要我到她那儿去,不是帮她们嘛?”

善卿咳的长叹一声,却转而笑道:“你做了沈小红嚜,我一直说没什么意思,你不相信,跟她恩爱死了;这时候你生了气,倒说我帮她们了,这才真叫无话可说!”莲生道:“那你为什么要我去?”善卿道:“我不是要你再去做她。你就去一趟好了。”莲生道:“去一趟干什么呢?”善卿道:“这就是替你打算了。怕万一有什么事,你去了,她们要把心一宽喏,你嚜也好看看她们是什么光景。四五年做下来,总有万把洋钱了,这一点局帐也不犯着少她, 你去给了她,让她去开消了,节上也好过去。这以后下节做不做随你的便。是不是?”

莲生听罢无言。善卿因怂恿道:“等会我跟你一块去,看她说什么;倘若有半句话听不进嚜,我们就走。”莲生直跳起来嚷道:“我不去!”善卿只得讪讪的笑着剪住。

两人各饮数杯,仍和蕙贞一同吃过中饭。善卿要去代莲生买办。莲生也要暂回公馆,约善卿日落时候仍于此处相会。善卿应诺先行。

莲生吸不多几口鸦片烟,就喊打轿,径归五马路公馆,坐在楼上卧房中,写两封应酬信札。来安在旁服侍。忽听得吉丁当铜铃摇响,似乎有人进门,与莲生的侄儿天井里说话,随后一乘轿子抬至门首停下。莲生只道拜客的,令来安看去。来安一去,竟不覆命,却有一阵咭咭咯咯小脚声音踅上楼梯。

莲生自往外间看时,谁知即是沈小红,背后跟着阿珠。莲生一见,暴跳如雷,厉声喝道:“你还有脸来见我!替我滚出去!”喝着,还不住的跺脚。沈小红水汪汪含着两眶眼泪,不则一声。阿珠上前分说也按捺不下。莲生一顿胡闹,不知说些甚么。

阿珠索性坐定,且等莲生火性稍杀,方朗朗说道:“王老爷,比方你做了官,我们来告状,你也要听明白了,这才应该打应该罚,你好断嚜;这时候一句话也不许我们说,你哪晓得有冤枉的事?”莲生盛气问道:“我冤枉了她什么?”阿珠道:“你是没冤枉我们;我们先生有点冤枉,要跟你说,你可要她说?”莲生道:“还要说冤枉嚜,索性去嫁给戏子好了嚜!”阿珠倒呵呵冷笑道:“她兄弟冤枉了她,好去跟她爹娘说;她爹娘冤枉了她,还好跟你王老爷说;你王老爷再要冤枉了她,真教她没处去说了!”说了,转向小红道:“我们走罢。还说什么呀?”

那小红亦坐在高椅上将手帕掩着脸呜呜饮泣。莲生乱过一阵,跑进卧房,概置不睬。小红与阿珠在外间,寂静无声。

莲生提起笔来,仍要写信,久之不能成一字,但闻外间切切说话,接着小红竟踅到卧房中,隔着书桌,对面而坐。莲生低下头只顾写。小红颤声说道:“你说我什么什么,我倒没什么;我为了自己有点错,对不住你,随便你去办我,我蛮情愿,为什么不许我说话?是不是一定要我冤枉死的?”说到这里,一口气奔上喉咙,哽咽要哭。

莲生搁下笔,听她说甚。小红又道:“我是吃死了我亲生娘的亏!起先嚜,要我做生意;这时候来了个从前做过的客人,一定还要我做;我为了娘听了她的话,说不出的冤枉!你倒还要冤枉我姘戏子!”

莲生正待回驳,来安匆匆跑上报说:“洪老爷来。”莲生起身向小红道:“我跟你没什么话说!我有事在这儿!你请罢!”说毕,丢下沈小红在房里,阿珠在外间,径下楼和洪善卿同行至东合兴里张蕙贞家。

张蕙贞将善卿办的东西与莲生过目。莲生将沈小红赔罪情形述与蕙贞。大家又笑又叹。当晚善卿吃了晚饭始去。

蕙贞临睡,笑问莲生道:“你可要再去做沈小红?”莲生道:“这以后是让小柳儿去做了!”蕙贞道:“你不做嚜,倒不要去糟蹋她。她叫你去,你就去去也没什么,只要如此如此。”莲生道:“起先我看沈小红好像蛮对劲,这时候不晓得为什么,她凶嚜不凶了,我倒也看不起她!”蕙贞道:“想必是缘分满了。”闲论一回,不觉睡去。

次日,五月初三,洪善卿于午后来访莲生,计议诸事,大略齐备,闲话中复说起沈小红来。善卿仍前相劝。莲生先入蕙贞之言,欣然愿往。

于是洪善卿王莲生约同过访沈小红。张蕙贞送出房门,望莲生丢个眼色。莲生笑而领会。及至西荟芳里沈小红家门首,阿珠迎着,喜出望外,呵呵笑道:“我们只当王老爷我们这儿不来的了。我们先生没急死,还好哩!”一路讪讪的笑,拥至楼上房间。

沈小红起身厮见,叫声“洪老爷”,嘿然退坐。莲生见小红只穿一件月白竹布衫,不施脂粉,素净异常;又见房中陈设一空,殊形冷落,只剩一面穿衣镜,被打碎一角,还嵌在壁上;不觉动了今昔之感,浩然长叹。阿珠一面加茶碗,一面搭讪道:“王老爷说我们先生什么什么,我们下头问我:‘哪来的这话?’我说:‘王老爷肚子里蛮明白呐,这时候为了气头上说说罢了呀,可是真说她姘戏子!’”莲生道:“姘不姘有什么要紧呀?不要说了!”阿珠事毕自去。

善卿欲想些闲话来说,笑问小红道:“王老爷不来嚜,你记挂死了;来了倒不作声了!”小红勉强一笑,向榻床取签子烧鸦片,装好一口在枪上,放在上手。莲生就躺下去吸。小红因道:“这副烟盘还是我十四岁时候替我娘装的烟,一直放在那儿,没用过,这时候倒用得着了。”

善卿就问长问短。随意讲说。阿珠不等天晚,即请点菜便饭。莲生尚未答应,善卿竟作主张,开了四色去叫。莲生一味随和。

晚饭之后,阿珠早将来安轿班打发回去,留下莲生,那里肯放。善卿辞别独归,只剩莲生小红两人在房。小红才向莲生说道:“我认得了你四五年,一直没看见你这样生气。这时候跟我生的气,倒也是为了跟我要好,你气得这样。我听了娘的话,没跟你商量,那是我不好。你要冤枉我姘戏子,我即使冤枉死了,口眼也不闭的 !时髦倌人生意好,找乐子,要去姘戏子;像我,生意可好啊?我又不是小孩子,不懂事;姘了戏子还好做生意?外头人为了你跟我要好都在眼热,不要说张蕙贞,连朋友也说我坏话。这时候你去说我姘戏子,还有谁来替我伸冤?除非到了阎王殿上才明白呢。”

莲生微笑道:“你说不姘就不姘,什么要紧呀?”小红又道:“我身体嚜是爹娘养的;除了身体,一块布,一根线,都是你给我办的东西,你就打完了也没什么要紧。不过你要扔掉我这人,你替我想想看,还要活着做什么?除了死,没有一条路好走!我死也不怪你,都是我娘不好。不过我替你想,你在上海当差使,家眷嚜也没带,公馆里就是一个二爷,笨手笨脚,样样都不周到;外头朋友就算你知己嚜,总有不明白的地方;就是我一个人晓得你脾气。你心里要有什么事,我也猜得到,总称你的心,就是说说笑笑,大家总蛮对劲。张蕙贞巴结嚜巴结死了,可能够像我?我是单做你一个,你就没娶我回去,就像是你的人,全靠你过日子。你心里除了我也没有第二个称心的人在那里。这时候你为一时之气甩掉了我,我是不过死了就是了,倒是替你不放心。你今年也四十多岁了,儿子女儿都没有;身体本底子单弱,再吃了两筒烟,有个人在这儿陪陪你,也好一生一世快快活活过日子。你倒硬了心肠拿自己称心的人冤枉死了,这以后你再要有什么不舒服,谁来替你当心?就是说句话,还有谁猜得到你的心?睁开眼睛要喊个亲人一时也没处去喊。到那时候你要想到了我沈小红,我就连忙去投了人身来服侍你也来不及的了!”说着,重复呜呜的哭起来。

莲生仍微笑道:“这种话说它做什么?”小红觉得莲生比前不同,毫无意思,忍住哭,又说道:“我跟你这样说,你还没回心转意,我再要说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就算我千不好万不好,四五年做下来,总有一点点好处。你想到我好处嚜,就望你照应点我爹娘;我嚜交代他们拿我放在善堂里 。倘若有一天伸了冤,晓得我沈小红不是姘戏子,还是要你收我回去。你记着!”

小红没有说完,仍禁不住哭了。莲生只是微笑。小红更无法子打动莲生。比及睡下,不知在枕头边又有几许柔情软语,不复细叙。

明日起来,莲生过午欲行。小红拉住,问道:“你走了可来呀?”莲生笑道:“来。”小红道:“你不要骗我 。我话都说完了,随你便罢!”莲生佯笑而去。

不多时,来安送来局帐洋钱,小红收下,发回名片。接连三日不见王莲生来。小红差阿珠阿金大请过几次,终不见面。

到初八日,阿珠复去请了回来,慌慌张张,告诉小红道:“王老爷娶了张蕙贞了!就是今天的日子娶了去!”小红还不甚信,再令阿金大去。阿金大回来,大声道:“怎么不是呀!拜堂也拜过了!这时候在吃酒,好热闹!我就问了一声,没进去。”

小红这一气却也非同小可,跺脚恨道:“你就娶了别人,倒没什么,为什么去娶张蕙贞!”当下欲往公馆当面问话,辗转一想,终不敢去。阿珠阿金大没兴散开。小红足足哭了一夜,眼泡肿得像胡桃一般。

这日初九,小红气得病了,不料敲过十二点钟,来安送张局票来叫小红,叫至公馆里,说是酒局。阿珠叫住来安要问话。来安推说没工夫,急急跑去。小红听说叫局,又不敢不去,硬撑着起身梳洗,吃些点心,才去出局。到了五马路王公馆,早有几肩出局轿子停在门首。阿珠搀小红踅至楼上,只见两席酒并排在外间,并有一班髦儿戏在亭子间内扮演,正做着《跳墙着棋》一出昆曲。小红见席间皆是熟识朋友,想必是朋友公局,为纳宠贺喜。

洪善卿见小红眼泡肿起,特地招呼,淡淡的似劝非劝,略说两句,正兜起小红心事,迸出一滴眼泪,几乎哭出声来。善卿忙搭讪开去。合席不禁点头暗叹。惟华铁眉高亚白尹痴鸳三人不知情节,没有理会。

高亚白叫的系清和坊袁三宝。葛仲英知道亚白尚未定情,因问道:“可要陪你多少长三书寓里都去跑一趟?”亚白摇手道:“你说的更加不对。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华铁眉道:“可惜亚白一生侠骨柔肠,未免辜负点!”

亚白想起,向罗子富道:“贵相好那儿有个叫诸金花,朋友荐给我,一点也没什么好嚜。”子富道:“诸金花本来不好,这时候到幺二上去了。”

说时,戏台上换了一出《翠屏山》。那做石秀的倒也慷慨激昂,声情并茂;做到酒店中,也能使一把单刀;虽非真实本领,毕竟有些功夫。沈小红看见这戏,心中感触,面色一红。高亚白喝声“好”,但不识其名姓。葛仲英认得,说是东合兴里大脚姚家的姚文君。尹痴鸳见亚白赏识,等她下场,即唤娘姨,说:“高老爷叫姚文君的局。”娘姨忙搀姚文君坐在高亚白背后。亚白细看这姚文君眉宇间另有一种英锐之气,咄咄逼人。

那时出局到齐,王莲生忽往新房中商议一会出来,却请吴雪香黄翠凤周双珠姚文君沈小红五人,说到房里去见见新人。沈小红左右为难,不得不随众进见。张蕙贞笑嘻嘻起身相迎,请坐讲话。沈小红又羞又气,绝不开口。临行各有所赠:吴雪香黄翠凤周双珠姚文君四人,并是一只全绿的翡翠莲蓬;惟沈小红最重,是一对耳环,一只戒指。沈小红又不得不随众收谢。退出外间,出局已散去一半。高亚白复点一出姚文君的戏。这戏做完,出局尽散,因而收场撤席。 7dtBm4/rK8yxbvXCPNdnqJDBYhdLNQIsB+RWY1I3p8U91TolWbxf+nCVryAya3mN



第三五回

煞风景善病有同情

落烟花疗贫无上策

按王公馆收场撤席,众客陆续辞别,惟洪善卿帮管杂务,傍晚始去,心里要往公阳里周双珠家;一路寻思,天下事那里料得定,谁知沈小红的现成位置反被个张蕙贞轻轻夺去;并揣莲生意思之间,和沈小红落落情形,不比从前亲热,大概是开交的了。

正自辘辘的转念头,忽闻有人叫声“舅舅”。善卿立定看时,果然是赵朴斋,身穿机白夏布长衫,丝鞋净袜,光景大佳。善卿不禁点头答应。朴斋不胜之喜,与善卿寒暄两句,旁立拱候。洪善卿从南昼锦里抄去。

赵朴斋等善卿去远,才往四马路华众会烟间寻见施瑞生。瑞生并无别语,将一卷洋钱付与朴斋道:“你拿回去交给妈,不要给张秀英看见。”

朴斋应诺,赍归清和坊自己家里,只见妹子赵二宝和母亲赵洪氏对面坐在楼上亭子间内。赵洪氏似乎叹气。赵二宝淌眼抹泪,满面怒色,不知是为甚么。二宝突然说道:“我们住这儿也不是你的房子,也没用你的钱!为什么我要来巴结你?就是三十块洋钱,可是你的呀?你倒有脸跟我要!”

朴斋听说,方知为张秀英不睦之故,笑嘻嘻取出一卷洋钱交明母亲。赵洪氏转给二宝道:“你拿去放好了。”二宝身子一摔,使气道:“放什么呀!”

朴斋摸不着头脑,呆了一会。二宝始向朴斋道:“你有洋钱开消,我们开消了还是到乡下去。不回去,那就索性爽爽气气贴了条子做生意!随便你拿个主意!住这儿做什么?”朴斋嗫嚅道:“我哪有什么主意,妹妹说就是了。”二宝道:“这时候推我一个人,过两天不要说我害了你!”朴斋陪笑道:“那是没这个事的。”朴斋退下,自思更无别法,只好将计就计。

过了数日,二宝自去说定鼎丰里包房间,要了三百洋钱带挡回来,才与张秀英说知。秀英知不可留,听凭自便。选得十六日搬场,租了全副红木家具先往铺设,复赶办些应用物件。大姐阿巧随带过去,另添一个娘姨,名唤阿虎,连个相帮,各掮二百洋钱。朴斋自取红笺亲笔写了“赵二宝寓”四个大字,粘在门首。当晚施瑞生来吃开台酒,请的客即系陈小云庄荔甫一班,因此传入洪善卿耳中。善卿付之浩叹,全然不睬。

赵二宝一落堂子,生意兴隆,接二连三的碰和吃酒,做得十分兴头。赵朴斋也趾高气扬,安心乐业。二宝为施瑞生一力担承,另眼相待。不料张秀英因妒生忌,竟自坐轿亲往南市至施瑞生家里告诉干娘。那干娘不知就里,夹七夹八把瑞生数说一顿。瑞生生气,索性断绝两家往来,反去做个清倌人袁三宝。

张秀英没有瑞生帮助,门户如何支持;又见赵二宝洋洋得意,亦思步其后尘,于是搬在四马路西公和里,即系覃丽娟家,与丽娟对面房间,甚觉亲热。陶云甫见了张秀英,偶然一赞。覃丽娟便道:“她新出来,你可有朋友,做做媒人。”云甫随口答应。秀英自恃其貌,日常乘坐马车为招揽嫖客之计。

那时六月中旬,天气骤热,室中虽用拉风 ,尚自津津出汗。陶云甫也要去坐马车,可以乘凉,因令相帮去问兄弟陶玉甫可高兴去。相帮至东兴里李漱芳家,传话进去。

陶玉甫见李漱芳病体粗安,游赏园林,亦是保养一法,但不知其有此兴致否。漱芳道:“你哥哥叫我们坐马车,叫了几回了,我们就去一趟。我这时候也蛮好在这里。”李浣芳听得,赶出来道:“姐夫,我也要去的!”玉甫道:“自然一块去。喊两部钢丝轿车罢。”漱芳道:“你坐了轿车,又要给你哥哥笑;你坐皮篷好了。”遂向相帮回说:“去的。”约在明园洋楼会聚,另差这里相帮桂福速雇钢丝的轿车皮篷车各一辆。

浣芳最是高兴,重新打扮起来。漱芳只略按一按头,整一整钗环簪珥,亲往后面房间告知亲生娘李秀姐。秀姐切嘱早些归家。

漱芳回到房里,大姐阿招和玉甫先已出外等候。漱芳徘徊顾影,对镜多时,方和浣芳携手同行。至东兴里口,浣芳定要同玉甫并坐皮篷车,漱芳带阿招坐了轿车。驶过泥城桥,两行树色葱茏,交柯接干,把太阳遮住一半,并有一阵阵清风扑入襟袖,暑气全消。

迨至明园,下车登楼,陶云甫覃丽娟早到。陶玉甫李漱芳就在对面别据一桌,沏两碗茶。李浣芳站在玉甫身旁,紧紧依靠,寸步不离。玉甫叫她“下头去玩一会。”浣芳徘徊不肯。漱芳乃道:“去 。趴在身上,不热吗?”浣芳不得已,讪讪的邀阿招相扶而去。

陶云甫见李漱芳黄瘦脸儿,病容如故, 问道:“可还是在不舒服?”漱芳道:“这时候已经好多了。”云甫道:“我看面色不好 。你倒要保重点的哦。”陶玉甫接嘴道:“近来的医生也难,吃下去方子,都不对嚜。”覃丽娟道:“窦小山蛮好的呀。可请他看啊?”漱芳道:“窦小山不要去说他了;多少丸药,教我哪吃得下!”云甫道:“钱子刚说起,有个高亚白,行医嚜不行,医道极好。”

玉甫正待根究,只见李浣芳已偕阿招趔趄回来,笑问:“可是要回去了?”玉甫道:“刚刚来嚜。再玩一会嘛。”浣芳道:“没什么玩的,我不来!”一面说,一面与玉甫厮缠,或爬在膝上,或滚在怀中,终不得一合意之处。玉甫低着头,脸偎脸,问是为何。浣芳附耳说道:“我们回去罢。”漱芳见浣芳胡闹,嗔道:“算什么呀!到这儿来!”

浣芳不敢违拗,慌的踅过漱芳这边。漱芳失声问道:“你怎么脸这么红?可是吃了酒啊?”玉甫一看,果然浣芳两颊红得像胭脂一般,忙用手去按她额角,竟炙手的滚热,手心亦然,大惊道:“你怎么不说的呀?在发寒热呀!”浣芳只是嬉笑。漱芳道:“这么大的人,连自己发寒热都不晓得,还要坐马车!”玉甫将浣芳拦腰抱起,向避风处坐。漱芳令阿招去喊马车回去。

阿招去后,陶云甫笑向李漱芳道:“你们俩都喜欢生病,真正是好姊妹!”覃丽娟数闻漱芳多疑,忙向云甫丢个眼色。漱芳无暇应对。

须臾,阿招还报:“马车在那儿了。”玉甫漱芳各向云甫丽娟作别。阿招在前搀着李浣芳下楼。漱芳欲使浣芳换坐轿车。浣芳道:“我要姐夫一块坐的 。”漱芳道:“那我就跟阿招坐皮篷好了。”

当下坐定开行。浣芳在车中,一头顶住玉甫胸胁间,玉甫用袖子遮盖头面,一些儿都没缝。行至四马路东兴里下车归家,漱芳连催浣芳去睡,浣芳恋恋的,要睡在姐姐房里,并说:“就榻床上躺躺好了。”漱芳知她执拗,叫阿招取一条夹被给浣芳裹在身上。

一时,惊动李秀姐,特令大阿金问是甚病。漱芳回说:“想必是马车上吹了点风。”李秀姐便不在意。漱芳挥出阿招,自偕玉甫守视。

浣芳横在榻床左首,听房里没些声息,扳开被角,探出头来,叫道:“姐夫,来 !”玉甫至榻床前,伏下身去问她:“要什么?”浣芳央及道:“姐夫,坐这儿来好不好?我睡了嚜,姐夫坐在这儿看着我。”玉甫道:“我就坐在这儿,你睡罢。”玉甫即坐在右首。

浣芳又睡一会,终不放心,睁开眼看了看,道:“姐夫,不要走开 !我一个人吓死了的!”玉甫道:“我不走呀,你睡好了。”浣芳复叫漱芳道:“姐姐,要不要榻床上来坐?”漱芳道:“姐夫在那儿嚜好了嚜。”浣芳道:“姐夫坐不定的呀;姐姐坐在这儿,那才让姐夫没处去。”

漱芳亦即笑而依她,推开烟盘,紧挨浣芳腿膀坐下,重将夹被裹好。静坐些时,天色已晚,见浣芳一些不动,料其睡熟,漱芳始轻轻走开,向帘下招手叫“阿招”,悄说:“保险灯点好了嚜,你拿了来。”阿招会意,当去取了保险灯来,安放灯盘,轻轻退下。

漱芳向玉甫低声说道:“这个小孩子做倌人真可怜!客人看她好玩,都喜欢她,叫她的局,生意倒忙死了。这时候发寒热就为了前天晚上睡了再喊起来出局去,回来嚜天亮了,不是要着凉嘛。”玉甫也低声道:“她在此地还算她福气;人家亲生女儿也不过这样了!”漱芳道:“我倒也幸亏了她;不然,多少老客人教我去应酬,要我的命了!”

说时,阿招搬进晚饭,摆在中央圆桌上,另点一盏保险台灯。玉甫遂也轻轻走开,与漱芳对坐共食。阿招伺候添饭。

大家虽甚留心,未免有些响动,早把浣芳惊觉。漱芳丢下饭碗,忙去安慰。浣芳呆脸相视,定一定神,始问:“姐夫 ?”漱芳道:“姐夫嚜在吃晚饭;是不是陪了你了,教姐夫晚饭也不吃?”浣芳道:“吃晚饭嚜怎么不喊我哒?”漱芳道:“你在发寒热,不要吃了。”浣芳着急,挣起身来道:“我要吃的呀!”

漱芳乃叫阿招搀了,踅过圆桌前。玉甫问浣芳道:“可要我碗里吃口罢?”浣芳点点头。玉甫将饭碗候在浣芳嘴边,仅喂得一口。浣芳含了良久,慢慢下咽。玉甫再喂时,浣芳摇摇头不吃了。漱芳道:“可不是吃不下?说你嚜不相信,好像没的吃!”

不多时,玉甫漱芳吃毕,阿招搬出,舀面水来,顺便带述李秀姐之命,与浣芳道:“妈叫你睡罢,叫局嚜教楼上两个去代了。”浣芳转向玉甫道:“我要睡姐姐床上,姐夫可让我睡?”玉甫一口应承。漱芳不复阻挡,亲替浣芳揩一把面,催她去睡。阿招点着床台上长颈灯台,即去收拾床铺。漱芳本未用席,撤下里床几条棉被,仍铺榻床盖的夹被,更于那头安设一个小枕头才去。

浣芳上过净桶尚不即睡,望着玉甫,如有所思。玉甫猜着意思,笑道:“我来陪你。”随向大床前来亲替浣芳解钮脱衣。浣芳乘间在玉甫耳朵边唧唧求告。玉甫笑而不语。漱芳问:“说什么?”玉甫道:“她说教你一块床上来。”漱芳道:“还要出花头!快点睡!”

浣芳上床,钻进被里,响亮的说道:“姐夫,讲点话给姐姐听听 。”玉甫道:“讲什么?”浣芳道:“随便什么讲讲好了呀。”玉甫未及答话,漱芳笑道:“你不过要我床上来,哪来这些花头!可不叫人生气!”说着,真的与玉甫并坐床沿。浣芳把被蒙头,亦自格格失笑,连玉甫都笑了。

浣芳因姐姐姐夫同在相陪,心中大快,不觉早入黑甜乡中。玉甫清闲无事,敲过十一点钟,就与漱芳并头睡下。漱芳反覆床中,久不入睡。玉甫知其为浣芳,婉言劝道:“她小孩子,发个把寒热,没什么要紧。你也刚好了没两天,当心点 。”漱芳道:“不是呀;我这心不晓得怎么长着的,随便什么事,想起了个头,一直想下去,就睡不着,自己要丢开点也不成功。”玉甫道:“这不就是你的病根嚜。这可不要去想了。”漱芳道:“这时候我就想到了我的病。我生了病,倒是她第一个先发急。有时候你不在这儿,就是她嚜陪陪我。别人看见了也讨厌;她陪着我,还要想出点花头要我快活。这时候她的病,我也晓得不要紧,让她去好了,心上总好像不行。”

玉甫再要劝时,忽闻那头浣芳翻了个身,转面向外。漱芳坐起身,叫声“浣芳”,不见答应;再去按她额角,寒热未退;夹被已掀下半身,再盖上些,漱芳才转身自睡。玉甫续劝道:“你心里同她好,不要去瞎费心。你就想了一夜,她的病还是没好;倘若你倒为了睡不着生起病来,不是更加不好?”漱芳长叹道:“她也可怜,生了病就是我一个人替她当心点!”玉甫道:“那当心点好了,想个这么些干什么!”

这头说话,不想浣芳一觉初醒,依稀听见,柔声缓气的叫:“姐姐。”漱芳忙问:“可要吃茶?”浣芳说:“不要吃。”漱芳道:“那么睡 。”浣芳应了;半晌,复叫“姐姐”,说道:“我怕!”玉甫接嘴道:“我们都在这儿,怕什么呀?”浣芳道:“有个人在后头门外头!”玉甫道:“后头门关好在那儿,你做梦呀。”又半晌,浣芳转叫“姐夫”,说道:“我要翻过来一块睡!”漱芳接嘴道:“不要!姐夫许了你睡在这儿,你倒闹个没完!”

浣芳如何敢强,默然无语。又半晌,似觉浣芳微微有呻吟之声。玉甫乃道:“我翻过去陪她罢。”漱芳也应了。

玉甫更取一个小枕头,换过那头去睡。浣芳大喜,缩手敛足钻紧在玉甫怀里。玉甫不甚怕热,仅将夹被撩开一角。浣芳睡定却仰面问玉甫道:“姐夫,刚才跟姐姐说什么?”玉甫含糊答了一句。浣芳道:“可是说我啊?”玉甫道:“不要作声了。姐姐为了你睡不着,你还要闹!”浣芳始不作声。一夜无话。

次日,漱芳睡足先醒,但自觉懒懒的,仍躺在大床上。等到十一点钟,玉甫浣芳同时醒来,漱芳急问浣芳寒热。玉甫代答道:“好了;天亮时候就凉了。”浣芳亦自觉松快爽朗,和玉甫穿衣下床,洗脸梳头吃点心,依然一个活泼泼地小孩子。独是漱芳筋弛力懈,气索神疲。别人见惯,浑若寻常;惟玉甫深知漱芳之病,发一次重一次,脸上不露惊慌,心中早在焦急。

比及晌午开饭,浣芳关切,叫道:“姐姐,起来 。”漱芳懒于开口,听凭浣芳连叫十来声,置若罔闻。浣芳高声道:“姐夫,来!姐姐怎么不作声了呀!”漱芳厌烦,挣出一句道:“我要睡,不要作声。”玉甫忙拉开浣芳,叮咛道:“你不要去闹;姐姐不舒服。”浣芳道:“为什么不舒服了呀?”玉甫道:“就为了你嚜。你的病过给了姐姐,你倒好了。”浣芳发急道:“那教姐姐再过给我好了呀!我生了病,一点都不要紧。姐夫陪着我,跟姐姐讲点话,倒蛮开心的呀!”玉甫不禁好笑,却道:“我们吃饭去罢。”浣芳无心吃饭,仅陪玉甫应一应卯。

饭后,李秀姐闻讯出来,亲临抚慰,忧形于色。玉甫说起“昨日传闻有个先生,我想去请了来看。”漱芳听得,摇手道:“你哥哥说我喜欢生病,还要问他请先生!”玉甫道:“我就去问钱子刚好了。”漱芳方没甚话。李秀姐乃撺掇玉甫去问钱子刚请那先生。 WoaJqTLfiANwknCLYvrf1Ttsglm/75Hujc7oySj/lwPLQf9DdlOMM5TvHCKjjDq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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