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在中学里读书的时候,总是拿着一本纪念册求人写,写来写去总是“祝你前途光明!××学姊留念。”或者抄上一首英文诗:“在你的回忆之园中,给我插上一棵勿忘我花。”这是最普遍采用的一首,其次便是“工作的时候工作,游戏的时候游戏,……”以下还有两句,记不清了。最叫人扫兴的是那种训诫式的“为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给人写纪念册,也的确是很难下笔的。我觉得在一个刊物的周年纪念的时候写一篇文章,很像在纪念册上题字。不过因为是《亦报》,就像是给一个极熟的朋友写纪念册,却又感到另一种困难,因为感想太多,而只能够写寥寥几个字,反而无从写起来了。
我到店里去买东西,看见店伙伏在柜台上看《亦报》,我马上觉得自己脸上泛起了微笑。又有一次去看医生,生了病去找医生,总是怀着沉重的心情的,但是我一眼瞥见医生的写字台上摊着一份《亦报》,立刻有一种人情味,使我微笑了。一张报纸编得好,远远看见它摊在桌上就觉得眉目清楚,醒目而又悦目。报纸是有时间性的,注定了只有一天的生命,所以它并不要求什么不朽之作,然而《亦报》在过去一年间却有许多文章是我看过一遍就永远不能忘怀的。譬如说十山先生写的有一篇关于一个乡村里的女人,被夫家虐待,她在村里区里县里和法院里转来转去,竟没有一个地方肯接受她的控诉,看了这篇文章,方才觉得“无告”这两个字的意义,真有一种入骨的悲哀。
天天翻开《亦报》,就有机会看到这样的文字,真要谢谢《亦报》。祝它健康。
*初载一九五〇年七月二十五日《亦报》,未收集。
我写的《传奇》与《流言》两种集子,曾经有人在香港印过,那是盗印的。此外我也还见到两本小说,作者的名字和我完全相同,看着觉得很诧异。其实说来惭愧,我写的东西实在是很少。《传奇》出版后,在一九四七年又添上几篇新的,把我所有的短篇小说都收在里面,成为《传奇》增订本。这次出版的,也就是根据那本“增订本”,不过书名和封面都换过了。
内容我自己看看,实在有些惶愧,但是我总认为这些故事本身是值得一写的,可惜被我写坏了。这里的故事,从某一个角度看来,可以说是传奇,其实像这一类的事也多得很。我希望读者看这本书的时候,也说不定会联想到他自己认识的人,或是见到听到的事情。不记得是不是《论语》上有这样两句话:“如得其情,哀矜而勿喜。”这两句话给我的印象很深刻。我们明白了一件事的内情,与一个人内心的曲折,我们也都“哀矜而勿喜”吧。
一九五四年七月于香港
*收入一九五四年七月香港天风出版社《张爱玲短篇小说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