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槐听着,也沉默了一会,因道:“其实我想也不能怪你的父母,他们一定也是给逼迫得实在没有办法。也难怪你,你在他们这种人家长大的,乡下那种情形你当然是不知道。”他就讲给她听种田的人怎样被剥削,就连收成好的时候自己都吃不饱,遇到年成不好的时候,交不出租子,拖欠下来,就被人家重利盘剥,逼得无路可走,只好卖儿卖女来抵偿。譬如他自己家里,还算是好的,种的是自己的田,本来有十一亩,也是因为捐税太重,负担不起,后来连典带卖的,只剩下二亩地,现在他母亲他哥嫂还有两个弟弟在乡下,一年忙到头,也还不够吃的,还要靠他这里每月寄钱回去。
小艾很喜欢听他说乡间的事,因为从这上面她可以想像到她自己的家是什么样子。此外他又说起去年八一三那时候,上海打仗,他们那印刷所的地区虽然不在火线内,那一带的情形很混乱,所以有一个时期是停工的。他就去担任替各种爱国团体送慰劳品到前线去,一天步行几十里路。那是很危险的工作,他这时候说起来也还是很兴奋,也很得意,说到后来上海失守,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又十分愤慨。小艾不大喜欢他讲国家大事,因为他一说起来就要生气。但是听他说说,到底也长了不少见识。
小艾这一向常常溜出来这么一会,倒也没有人发觉,因为现在家里人少,五太太为了节省开支,已经把刘妈辞歇了,剩下一个陶妈,五太太病在床上,又是时刻都离不开她的。除了有时候晚饭后,有根来了,陶妈一定要下楼去,到厨房里去陪他坐着,不让他有机会和小艾说话。
陶妈本来想着,只要给他娶个媳妇,他也就好了,所以她一直想回乡下去一趟,凭自己的眼力替他好好的拣一个,但是因为五太太病得这样,一直也走不开。托人写信回家去,叫他们的亲戚给做媒,人家提的几个姑娘,有根又都十分反对。陶妈转念一想,他到上海来了这些时候,乡下的姑娘恐怕也是看不上眼了,便又想在上海托人做媒,又去找上次把有根荐到那南货店里去的那个表亲。那人和那南货店老板是亲戚,没事常到他们店里去坐坐。他背地里告诉陶妈,听见说有根刚来的时候倒还老实,近来常常和同事一块儿出去玩,整夜的不回来。陶妈听了非常着急,要想给他娶亲的心更切了。
有根虽然学坏了,看见小艾却仍旧是讷讷的。他也并不觉得她是躲着他,他以为全是他母亲在那里作梗,急起来也曾经和他母亲大闹过两回,说他一定要小艾,不然宁可一辈子不娶老婆。陶妈都气破了肚子。她因为恨自己的儿子不争气,这些话也不愿意告诉人,一直也没跟五太太说,所以闹得这样厉害,五太太在楼上一点也不知道。
景藩这时候已经回到上海来了,一直深居简出的,所以知道的人很少。但是渐渐的就有一种传说,说他在北边的时候跟日本人非常接近,也说不定他这次回来竟是负着一种使命。外面说得沸沸扬扬的,都说席老五要做汉奸了。五太太从她娘家的亲戚那里也听到这话。她问寅少爷,寅少爷说:“大概不见得有这个事吧。”五太太也知道,他即使有点晓得,也不会告诉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