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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东窗事发

绕过夜华父子俩消失的拐角,我左顾右盼,发现偏北方向,一女子淡妆素裹,正朝我疾步行来。

我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欣慰地发现,今天这一天,将注定是精彩而梦幻的一天。

那女子虽步履匆匆,还挺了个大肚子,姿态却甚是翩跹。我将破云扇拿出来掂了掂,寻思着若是从左到右这么一挥,有没有可能直接将她从东海送到北海去。可一看她挺着的大肚子,终归心软将扇子收了回来。

到得我面前,她扑通一声,极干脆跪了下去。

我侧开身来,并不打算受她这一拜,她迷茫看了看我,竟膝行着跟了过来。

我只好顿住。

她抬眼望着我,泪盈于睫,模样没什么变化,脸蛋却是比五万年前圆润很多。

我琢磨着见今这世道神仙们是以瘦骨嶙峋为美,还是以肥硕丰腴为美,想起众神公认的美人绿袖,她的身段算得轻盈,估摸此间应还是以瘦为美。

我这个人偶尔有个不像样的毛病,遇到不大喜欢的人,她不喜欢听什么我就控制不住偏要说什么。此时只得掐着自己暗中提醒待会儿千万别提体态千万别提体态。几万年未见,我虽对她略有薄怨,但到底是长辈,她既然礼数周全,我也不能失了风度,说出什么不体面的话来。

她仍是一闪一闪亮晶晶,满眼都是水星星地望着我,直望得我脊背发凉,方才抬手拭泪哽咽:“姑姑。”

我终于还是一个没忍住,脱口而出:“少辛,你怎么胖成这样了?”

……

她呆了一呆,颊上腾地升起两朵红晕来,右手抚着隆起的肚腹,很有点手足无措的意思,嗫嚅道:“少辛,少辛……”

嗫嚅了一半,大抵反应过来我方才那话不过是个招呼,并非真正要问她为什么长胖。又赶忙深深伏地对我行了个大揖,道:“方才,方才自这花园里狂风拔地,海水逆流,少辛,少辛想许是破云扇,许是姑姑,便急忙跑过来看,果然,果然……”说着又要落泪。

我不知她落泪是为了什么,倒是并不讨厌。

破云扇曾是我赠她的耍玩意儿,那时她大伤初愈,极没有安全感,我便把这扇子给了她,哄她:“若是再有人敢欺负你,就拿这扇子扇她,管教一扇子就将他扇出青丘。”虽从未真正使过,她却当这扇子是宝贝,时时不离身旁,可离开狐狸洞的时候,不晓得为何并未带走。

老实说,巴蛇这一族,凡修成女子的,无不大胆妖丽。少辛却是个异数,许是小时候被欺负得狠了,即便在青丘养好了伤,也仍是个惊弓之鸟。那时候,放眼整个青丘,除了我和四哥,没有谁能靠近她两丈之内,就连万人迷的迷谷主动向她示好,她也是逃之夭夭。

终有一天,这小巴蛇情窦初开,绣了个香囊给我四哥,有点传情的意思在里头。可白真那木头却拿了香囊转送给了折颜,回来后还特地找来少辛,道折颜很喜欢香囊的花样,可颜色却不大对他意思,能不能再帮着绣个藕荷色的。少辛那双眼圈,当场就红了。难为她后头还真帮折颜绣了个藕荷色的。但自此后,却更是活得近乎懦弱的小心翼翼。

再之后,便是她和桑籍私奔,桑籍退我的婚。

其实我到现在都还不是十分明了,当年那杯弓蛇影到了一定境界的小巴蛇,怎么就会对桑籍毫无警戒,最后还同意与其私奔的。

四哥说,这还用得着想么,多半是桑籍看少辛年轻貌美,一时色迷心窍,便拿棍子将少辛敲昏,麻袋一套扛肩上,将人拐走的。

当是时四哥正跟着折颜编一套书,书名叫《远古神祇情史考据之创世篇》。他正着手写的那一篇,主题思想刚好是爱情从绑架开始。

我想了想,这毕竟是具有专业背景知识的推论,不信也得信,就信了。

此情此景,我本可拂袖而去,可一看少辛那可怜巴巴的模样,又实在硬不下心肠。旁边正好一个石凳,我叹了口气,矮身坐下去:“许多年未出青丘,没成想一出来便能遇到故人。无事不登三宝殿,少辛,你当知我极不愿见你,却特地跪到我面前,必是有求于我,你我主仆一场,你出嫁我也未备什么嫁妆,此番刚好补上。我便许你一个愿望,说吧,你想要什么?”

她却只是呆呆望着我:“少辛料到姑姑会生气,可,可姑姑为什么不愿见少辛?”

我大是惊讶,讶完了后略想想,就我这处境,不能保持欢快的心态来见她,着实情有可原。然而,如何含蓄又优雅地表达出我不愿见她其实是在迁怒,这是个问题。

还未等我作答,她又膝行两步,急急道:“姑姑从未见过桑籍,姑姑也说了不会喜欢桑籍,姑姑和桑籍成婚不会快乐。桑籍喜欢少辛,少辛也喜欢桑籍,姑姑失去桑籍,还可以得到更好的,夜华君不是比桑籍好百倍千倍吗,夜华君还会是未来的天君。可少辛,少辛失去桑籍,便,便什么都没有了。少辛以为,少辛以为姑姑是深明大义的神仙,姑姑会气少辛不打一声招呼就擅自离开青丘,却绝不会气,不会气少辛和桑籍成婚的。姑姑,姑姑不是一直希望少辛能堂堂正正地活在这世上吗?”

几万年不见,当初讷于口舌的小巴蛇,如今已变得这样伶牙俐齿了,造化之力神奇,时间却比造化更神奇,真是桩可叹之事。

我将破云扇翻过来摩了摩扇面,问她:“少辛,你可恨当年芦苇荡里欺侮你的同族们?”

她半是疑惑半是茫然,点了点头。

“你也知道,其实他们之中有些人,并不是真心想欺侮你,只是若他们伸手来保护你,便必然也会被欺侮,所以他们只得跟着最强的,来欺侮你这个最弱的?”

她再点头。

我支了颔看她:“你能原谅这些被迫来欺侮你的人?”

她咬了咬牙,摇头。

绕了这么大个圈子,总算能表达出中心思想,我很快慰,连带着语气也和蔼温柔不少:“既是如此,少辛,推己及人,我不愿见你,着实是桩合情合理的事。我一个神女,却修了十多万年才修到上神这个阶品,也看得出情操和悟性低得有多不靠谱了,实在算不得什么深明大义的神仙,你过誉了。”

她蓦地睁大眼睛。

这么个美人儿,还是个身怀六甲的美人儿,非得被我搞得这么一惊一诧,本上神是在造孽。

然待我低头看自己的腿时,亦不由得睁大眼睛。

本应离开花园却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小糯米团子正轻手轻脚扯我裙摆,嫩白小脸上一副极不认同的模样:“娘亲干吗要说自己不是深明大义的神仙,娘亲是天上地下最最深明大义的神仙。”

我沉默了半晌,万分不可思议地问他:“你是土行孙吗?”

他抬头朝我身后的珊瑚树努嘴。

糯米团子爹,九重天上的太子夜华君从珊瑚树的阴影里走出来,神情却与方才迥然,唇畔携了丝笑意,缓缓道:“夜华不识,姑娘竟是青丘的白浅上神。”

我打了个哆嗦,他一个五万岁的毛头小子称我姑娘,生生称得我一身鸡皮疙瘩。

我斟酌回他:“不敢当不敢当,老身不偏不倚,长了夜华君九万岁,夜华君还是依照辈分,唤老身一声姑姑吧。”

他似笑非笑:“阿离唤你娘亲,我却要唤你姑姑,唔,浅浅,这是什么道理?”

听着浅浅二字,我又打了个哆嗦。这个话,说得未免亲厚了些。

少辛看着我们默不作声。

场景无端生出一丝尴尬,久不入尘事,即便尴尬,其实多少是个新鲜,但众目睽睽下,须得将他这话辩回去。

我咳一声回他:“你同我说道理,那你们躲在珊瑚树后听了这许久的墙根,又是什么道理?”

大的那个一派自在毫无反应,小的这个却急忙从我膝盖上滑下来,着急地指着珊瑚树后掩映的小路辩解:“我和父君可没故意要偷听,父君说娘亲你在追我们,于是才从那边路上折回来。走近了看到这位夫人和娘亲在说话,我们就只好回避。”

他小心翼翼地看我:“娘亲你来追我们,是因为舍不得阿离,要跟阿离和父君一起回天宫的吧?”

我觉得他这推论太过离谱,正要摇头,那身为父君的却斩钉截铁地点头:“对,娘亲她的确是舍不得阿离。”

小糯米团子欢呼一声,乐呵呵瞧着我,眼睛忽闪忽闪:“娘亲,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天宫。”

夜华代答:“明天就回去。”

小糯米团子再欢呼一声,继续乐呵呵瞧着我,眼睛忽闪得更厉害:“娘亲,就要回家了,你这么久没有回家,感觉会不会很兴奋?”

这次夜华倒没有接话。

我听见自己呵呵干笑了两声,道:“很兴奋。”

我始终没有机会同他们解释,方才我赶着追过来,只不过想让他们顺便将我带出这鬼园子。不过眼下这境况,虽然乱七八糟吧,倒也算殊途同归。

自夜华出现后,少辛便一直安静地跪伏在地上。偶尔望向夜华的目光中,却有几分愤愤不平。

当年桑籍若不退婚,照天君对桑籍的宠爱,如今的天君太子,如何也轮不上夜华。可天地万事讲个因果,因果因果,桑籍种了彼种因,理所当然需承此种果。我不过火上浇几滴菜花儿油,在他需承的因果之上,平添几分不痛不痒的怒气罢了,已算修养良好了。

因半途冒出来这父子二人平将我同少辛的叙旧打断,倒是断得甚合我意,心情颇佳,临走前便将破云扇重放回少辛手中,向她道:“我只给你一个愿望,回去好好想想到底向我讨什么,想好了便来青丘找我吧,有了这扇子,此次,迷谷他们再不会拦你了。”

夜华垂眼瞧了瞧少辛,目光向我道:“我以为……”却顿住了下文,转而道,“你倒是很好心。”

这么一桩小事,诚然说不上好心歹心,终归同她主仆一场,闲着也是闲着,有些忙于她而言是天大之恩,于我不过徒手之劳,此种话却没道理同他细说,随口道:“有见识,我一向的确就是这么好心。”

小糯米团子恋恋不舍地看着少辛手中的扇子,眼巴巴道:“我也想要。”

我揉了揉他脑袋:“还是个小孩子,要什么杀伤性武器。”随手从袖袋里掏出块糖来,堵了他的嘴。

夜华着实方向感良好,令人惊喜。

到得花园口子上,我暗自思忖,和夜华一同出现在东海的宴会上,究竟算不得多么明智,抬了袖子要作别。小糯米团子立刻做出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我颇为难,只得违心安抚:“现下着实有些琐事需了,实不得已,明日一定来与你们会合。”

小糯米团子沉默半晌,却颇懂道理,虽仍是不悦,只扁了扁嘴,便来与我拉钩让我作保。

夜华在一旁似笑非笑:“浅浅莫不是害怕与我父子二人一同入宴,会惹出什么闲言碎语?”

浅浅两个字听得我本能地哆嗦,回头客气向他道:“夜华君倒是爱开玩笑。”

他不置可否,笑得益发深,这形貌倒有几分当年墨渊的风姿。

我被那笑纹照得恍了好一会儿神,反应回来时他正拉了我的手,轻轻道:“原来浅浅也知道,你我早有婚约,倒的确是不用避什么嫌的。”

他一双手长得修长漂亮,似不经意笼了我的左手,神情悠闲,眼中仍含着笑。如今他这形容神态,与那来挑我白绫的冷漠神君,简直不似同一个人。

我心中五味杂陈,料想如今这世道,有婚约的男女青年大抵都如此相互调笑。这个世道,比我小时候的世道要奔放太多了,不常出来,着实容易同年代脱节。可本上神的情况有几分特殊。他这些风流态,本上神想要做自然也是做得出,但一想到我在这花花世上已活了九万年,夜华他才刚打娘胎里落出来,便硬生生觉得与他做此种亲密状,本上神未免太过猥琐。这,不是犯罪吗?可贸然抽出手,又显得本上神风范不够大度。

思考再三,我抬高右手去触他的发,情深意重地感叹:“当年我与你二叔订婚时,你还尚未出世,转眼间,也长得这般大了,真是白驹过隙,沧海桑田,岁月这东西,着实不饶人啊。”

他愣了愣,我顺势将两只手都收回来,与他再点了一回头,就此抽身离开。

岂料生活处处有惊喜,我这厢不过走了三步路,方才大殿里惊鸿一暼的东海水君,便堪堪从天而降,似一棵紫红紫红的木桩子,直愣愣插到我跟前来,三呼留步。

他这三声留步实在喊得毫无道理,唯一的那条路如今正被他堵了个严实,莫说本上神现下是化了人形,就算化个水蚊子,也很难挤得过去。

我后退两步,由衷赞叹:“水君好身法,再多两步,老身就被你砸死了。”

他一张国字脸涨得珊瑚也似,拜了一拜夜华,又恭顺地问候了两句小糯米团子,才侧过身来看我,面露风霜,一双虎目几欲含泪:“不知本君何处得罪了这位仙僚,竟要仙僚在本君大喜之日,拿本君的园子撒气。”

我顿时汗颜,原是东窗事发。

夜华在一旁凉凉瞅着,时不时伸手顺顺小糯米团子油光水滑的头发。

其实,充其量我只能算个帮凶,可小糯米团子叫我一声后娘,我总不能将他供出来一同连坐。这哑巴亏,只能自己吃了。然我实在好奇,他到底是怎么发现这园子的设计风格是被我颠覆了的,忍了半天没忍住,到底问了出来。

东海水君气得吹胡子瞪眼,指着我浑身乱颤了好一会儿,方平静下来:“你你你,你还要抵赖,我园中的珊瑚精亲眼所见,方才那大风是一绿衣小仙所为,这岂是你想赖就赖得了的。”

我低头打量了一回自己身上青色的长衣,再抬头打量一回夜华手下那只墨绿色的糯米团子。顿时恍然。东海水君对那珊瑚精口中的“小仙”二字,怕是在理解上,生了点歧义。这厢指的是形貌,那厢却理解成了阶品。小糯米团子是夜华长子,天君重孙,品阶自是不低。而我此番着的这身行头,却委实看不出是个上神。东海水君指鹿为马也是情有可原。

这事原是我的错。东海水君难得生个儿子,开堂满月宴,我虽是他红纸黑字递了名帖真心实意请来的客人,可也实实在在触了人家霉头。他认定了我要抵赖,我虽从未想过抵赖,然不知者不罪,我自是不与他一般见识。

东海水君已是毫无耐性,目眦欲裂:“仙僚毁了本君的园子却无半点愧疚之色,未免欺人太甚,本君……”

我打断他的话:“水君教训得是。”仔细回忆了番红狐狸凤九每次开罪我之后是怎么做小伏低的,依样画葫芦,垂首敛目道,“小仙方才是惊吓得狠了,未免失态,还请水君海涵,小仙常年守在十里桃林,此番头回出来,便闯下这样的祸事,虽是无意为之,却败了水君兴致,也失了折颜上神的脸面,小仙羞愧不已,还请水君重重地责罚,罚得水君气消了才好。”

夜华轻飘飘瞟了我一眼,一双眸子潋滟晴光。

来人家家中做客却拆了人家后花园,这个事其实很丢脸,幸亏东海水君错认我在先,不如将错就错就让它错个彻底。不过,既然注定是要丢脸,丢折颜的脸固然是比丢阿爹阿娘的脸要好得多。当年我与四哥年幼不晓事,双双在外胡混时,皆打的折颜的名号。惹出再混账的事,折颜也不过微微一笑,倘若落在阿爹身上,却定要扒掉我们的狐狸皮。

东海水君呆呆望着我:“十里桃林的那位上神不是,不是……”

他屏气凝神,神情肃穆,竟还避了折颜的讳。这阔额方脸的水君,原是个遵制又奉礼的老实人。

我一乐,从袖袋里取出那颗南瓜大小的夜明珠,并事先罐好的一壶陈酿交到他手中,语重心长叹道:“水君可是不信?这也怪不得水君。我家君上的确几万年都不曾与各位仙家有过应酬了。此番乃是因青丘之国的白浅上神,咳咳,上神她到桃林做客,不幸抱恙,但此前已接了水君的帖子,不愿失信于水君,是以派了小仙前来东海道贺。”一指夜明珠,“此为拾月珠,乃是白浅上神的贺礼。”再一指他手中的陈酿,“此为我家君上亲手护养的桃花酿。”黯然垂头,“君上嘱小仙以此二礼聊表恭贺之意,务必令水君多挣一分喜色。却不料此番小仙竟闯下如此大祸,实是,实是……”

我正欲潸然泪下,眼泪还没挤到眼眶子,那厢东海水君已是手忙脚乱地劝慰开来:“仙使哪里话,仙使远道而来,未曾相迎却是小神的过失,左右不过一个园子,如此倒还亮堂些。”手一拱向桃林的方向拜了拜:“二位上神挂念小神,以此重礼相贺,小神感念不尽。”手一挥,“仙使一路想必也很劳累,便随小神去前殿,吃一杯解乏酒吧。”

我自是百般推托,他自是千般盛情。夜华过来,极其自然地握了我的手道:“不过吃一杯酒,仙使实在客套得紧。”

我出了一脑门汗,指着被夜华紧握的右手对东海水君道:“其实,小仙乃是男扮女装。”

东海水君目瞪口呆,好半天,方讷讷道:“实是断袖情深。”

原以为说是男子与男子便可避嫌,却不想如今的神仙们皆见多识广,本上神此番,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呜呼哀哉。 GVJPlQX9tzGk5O1hTmLBQIO06Nkwel3uecStdZKWpxEwJWwZOH90CkzTH4Qy5shZ



第四章

心有灵犀

东海水君在前头引路,小糯米团子一个人颤巍巍走中间,夜华拽着我的手殿在最后。

我不过小小撒一个谎,这谎多半还是为了维护他生的那只糯米团子,他大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偏偏要来与我作对,委实气人。

我也懒得再顾及上神的风范,干脆用了法术要挣开他来。他轻轻一笑,亦用了法术来挡。

我与他一路斗法,他有恃无恐,我却得时时注意前头东海水君的动静,一心两用,斗到最后,竟是惨败。

不久前四哥与我说,如今这世道,真真比不上当年远古洪荒的神祇时代,一众神仙们只知成日里逍遥自在,仙术不昌,道风衰败,着实令人痛心。我竟信了他的鬼话,夜华君的法道精进至此,真是他爷爷的仙术不昌,他奶奶的道风衰败。

东海水君转过头来,赔起一张笑脸,双眼却仍直勾勾地望着我与夜华相握的那双手:“君上,仙使,前方便是大殿了。”

小糯米团子欢呼一声,乖巧地过来牵住我那只空着的手,做出一副天君重孙的庄重凛然之态。

若现下处在我这位置的,是夜华储在天宫里那位侧妃,列出这等排场来,倒也合情合理。可这个位置上如今却是本上神,真是想破头也想不明白,本上神就算是同夜华有个八竿子打得着的关系,但毕竟这个关系还未坐实,此时被他这么牵着,也不晓得他要做甚。

那金雕玉砌的殿门已近在眼前,本上神的头,此刻有些隐隐作痛。

大殿里的神仙皆是眼巴巴等着开宴,夜华甫一露面,便齐齐跪做两列,中间腾出一条道来,直通主位。待我们三个全坐下,方唱颂一声,一一入席。这就开宴了。

坐得最近的神仙过来敬酒。敬了夜华再来敬我,口中恭顺道:“今日竟有幸在此拜会到素锦娘娘,实乃小神之幸,小神之幸……”

夜华在一旁端了酒盏,只做出一副看戏的模样。我要唱的这个角儿,却真正尴尬。

东海水君煞白了一张脸,拼命对着那犹自荣幸的神仙使眼色。

我实在看不下去,对着他嘿然一笑道:“小仙其实是夜华君失散多年的亲妹妹,如今在折颜上神处当差。”

夜华饮酒的动作一顿,杯中酒洒了不只一两滴。

东海水君茫然地望着我。

那来敬酒的神仙,却仿佛吞了只死苍蝇,端着斟满的酒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好半天才讷讷:“小神眼拙,自罚一杯,自罚一杯。”

我和蔼一笑,并不当真,陪着他亦饮了一杯。

底下觥筹交错,狐狸耳朵尖,推杯还盏之间,隐隐听得几声议论,一说:“今日未见姑姑,实在遗憾,不过见着折颜上神的这位仙使,倒也聊可谴怀。你们看,姑姑今日不来,是否因知晓夜华君和北海水君皆来赴宴,是以……”

一说:“仙友此言不虚,依本君看,姑姑此番失约,折颜上神却派仙使赴宴,此中大有文章。各位须知,因折颜上神的怪脾气,此番东海水君,是并未向他递帖子的。”

一说:“有理有理,怪道是,折颜上神的这位仙使,竟还是夜华君的妹妹。”

又一说:“小老儿倒是怀疑,这位仙使真是夜华君的妹妹?小老儿在天宫奉职这许多年,竟从未听说夜华君有个妹妹。”

再一说:“仙友方才是没瞧见,夜华君牵了那仙使的手吗?如此看来,兄妹一事,倒也有几分可信。”

我想,若此刻东海水君宣布宴罢,这些神仙们都要乐得手舞足蹈,再找个僻静之处酣畅淋漓大论一番。而今却要苦苦在这台面上熬着,只偶尔交头接耳一两句,忍得真是辛酸。

听了半晌,没听出更有趣味的东西,提起酒盏自饮了一杯。夜华皱眉撤了我的酒壶:“你倒是酒量好,小心喝过了,又来耍酒疯。”

我十分不屑,东海水君这酒,虽也算得上琼浆玉液,可拿来和折颜酿出的酒一比,委实是白水。却也懒得理他,左右已撕破了脸皮,只怨本上神今日运气不好,出门未翻黄历。

宴到一半,我已毫无兴致,只想快快吃完这顿饭,好早些回狐狸洞。

当此时,东海水君却啪啪啪拍了三下巴掌。

我勉强打起精神,便见一众舞姬袅袅娜娜入得殿来,手中都握了绢扇,穿得甚是凉快。我心下好奇,此番又不是东海水君做寿,一个小娃娃的满月宴,还要歌舞助兴?

丝竹声声入耳。我只管探身去取被夜华撤到一旁的酒壶。

当年有幸被鬼君擎苍绑去他的大紫明宫叨扰几日。大紫明宫的舞姬们,清丽者有之,淡雅者有之,妖艳者亦有之。不得已与她们虚与委蛇三五日,四海八荒便再无舞姬能得我意。

瞟了一眼身旁的夜华,他亦是百无聊赖。

小糯米团子却乍然一叹:“呀,是这个姐姐。”

我顺着他的目光往殿中看去,白衣的舞姬们正扮作芙蕖花的白花瓣,正中间托了个黄衣少女。那女子乍看并无甚奇特之处,形貌间略略寻得出几分东海水君的影子来。

我难免转过头去看几眼东海水君。

东海水君此时倒是灵敏,察觉我的目光,咳嗽一声尴尬一笑道:“正是舍妹。”又上前一步到小糯米团子身边,“小天孙竟认得舍妹?”

糯米团子看我一眼,吭吭哧哧:“认是认得。”却又立刻摆手坚定立场,“不过本天孙与她不熟。”说完又偷觑一眼他的父君。

东海水君的舍妹如今正眼巴巴地望着坐在我身侧的夜华君,目光热切又沉寂,哀伤又欢愉。

夜华把着酒盏纹丝不动,一瞬间倒又变作了我初初见时的冷漠神君。

这是唱的哪一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善感女碰上冷郎君,妾身有心做那藤绕树,无奈郎心如铁,妾身满腔真心尽错付?

我满意点头,是出好戏,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看得挺快活。正到兴味处,丝竹却戛然而止,东海水君的舍妹朝夜华的方向拜过一拜,便在众舞姬的簇拥下飘然离去。

夜华转过头来看我,似笑非笑:“仙使何以满脸失望之色?”

我摸了摸面皮,打了个干哈哈:“有吗?”

又熬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宴罢,本应各各散去。夜华却将小糯米团子往我怀中一推:“阿离先由你照看着,我去去便回。”

各路神仙恰来拱手道别,我一个恍神,他便连人影都不见了。

被些许琐事压了好几个时辰的清明陡然翻上灵台,我脑门上立马渗出几大滴清汗,他该不会把我那唬小糯米团子的话做了数,真将我拽去天宫吧。

想到这一层,手上软乎乎的小糯米团子登时成了个烫手的山芋。

我匆匆迈出大殿。而今眼目下,快点找到糯米团子爹,将糯米团子还回去是正经。

问了几个小仆从,却无一人见过夜华君。我只得绕弯子,改问东海水君那舍妹如今仙驾何处。

方才夜华行色匆匆,淡薄之间隐含亲切,疏离之间又暗藏婉约,如此神态,以本上神十多万年所见的风月经验,定是会佳人去了。

小仆从遥遥一指,便指向了路尽头的东海水晶宫后花园。

我拉着糯米团子站在园门口,不胜唏嘘。

需知本上神年纪虽大,其实没什么方向感,进去方便,却不知能不能出得来,斟酌半日,慎重地觉得,还是在这口子上候着吧。

小糯米团子却不依,握着小拳头做恶狠狠状:“娘亲再不进去棒打鸳鸯,父君便要被那缪清公主抢走了。”又叉腰抚额做悲叹状,“自来后花园便是是非之地,多少才子就是在这里被佳人迷了魂道失了前程,累得受苦一生的。”

我傻了片刻,哑然道:“这这这,这些话都是谁教你的?”

小糯米团子呆了一呆:“三百多年前,天上白日飞升来一个小仙,叫成玉的,天君祖爷爷封了他个元君号,称成玉元君,便是他告诉我的。”揉着头发茫然道,“难道竟不对吗?”

对是对,不过,夜华君眼皮子底下,这位成玉元君竟敢教糯米团子这些东西,且还教到了团子的耳中心底,也算是项能耐本事,如此妙人,日后碰上了定要结交结交。

小糯米团子干脆来拉了我的袖子,硬要把我拖进园子去。

他一个小人儿,我也不好反抗,只得出言相劝:“你父君青春正健,那缪清,是叫缪清吧,那缪清公主也是豆蔻年华正宜婚嫁。年轻男女相互思慕乃是伦常,他两个既已做了鸳鸯,你我再去当那打鸳鸯的大棒,无端坏人姻缘,却是造孽。你与那缪清公主又不是有解不开的深仇大恨,非要坏了她的姻缘才尽兴,得饶人处须得且饶人些。”

许是我后面那句话放得过重,小糯米团子嘴巴一扁,我赶紧安抚,又是亲又是摸,他才镇定下来,软着嗓子道:“她虽曾救过我一次,但我也好好向她道了谢,她却自以为从此后便在父君面前有所不同,每每父君领着我去娘亲的俊疾山小住,她便前来痴缠,甚是讨厌。”

我忍不住教育他两句:“救命之恩直比海深,岂是道个谢就能了事的。”

若是道个谢便能不再挂心,我如今却不知要逍遥多少,只管记着我和墨渊做师徒时圆满融洽的情分,断不会再有这许多的愧疚遗憾困在心中不得纾解。

小糯米团子短短反省了一回,却又马上跺脚:“她不守本分,她明知父君已有妻室,却还来纠缠父君。她住娘亲的房子,用娘亲的炊具,还来抢娘亲的夫君。”

我望了一回天,脑中闪过夜华君那张和墨渊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脸,很是感慨。

这倒怪不着缪清,本上神看那么一张脸看了几万年,如今才能略略把持住。寻常女子,要能在那样一张面皮跟前谨守住本分,还尚属困难。倒是东荒的俊疾山,什么时候变作了素锦的财产,我却有些疑惑。

略略一问,小糯米团子便和盘托出。

他说得颠三倒四,我竟也能顺藤摸瓜筹出个大概,不禁佩服自己。

原来糯米团子他亲娘并不是夜华君的侧妃素锦,却是地上一个凡人。如今糯米团子的寝殿里,还挂着那凡人的一幅丹青。说是青衣着身白绫覆面,正是现下我这副模样。三百年前,却不知什么因缘,那凡人甫产下小糯米团子,便跳下了诛仙台。诛仙台这地方我有过耳闻,神仙跳下去修为失尽,凡人跳下去定是三魂七魄连个渣都不剩。小糯米团子想来并不知道这一层。

那凡人被接上天宫前,正是长在东荒的俊疾山。夜华君念旧,将她在山上住过的屋子加了封印,每年都领小糯米团子来小住十天半月。

我委实钦佩夜华君的胆色,这些恩怨情仇宫廷旧事,他竟一点也不瞒着小糯米团子,倒不怕给他这儿子酿成心理阴影。

而缪清同团子和夜华的因缘,却要追溯到百来年前。

百来年前一天,小糯米团子一个人在山上林子里捉兔子玩,灵气引来路过的蛇妖。蛇妖只道是哪家道童,想他周身仙气滋补,便要来吃了他。幸而遇到来俊疾山踩青的东海公主缪清,将他救了下来,按他的指引,送回了山上的小屋。那小屋因加了封印,外人本看不见,然小糯米团子敬缪清公主是救命恩人,亮明了身份,并将她领回屋子吃茶。茶毕,缪清公主正要告辞,却遇上突然归来的夜华君。瞬时天雷勾动地火,正值情窦初开年纪的缪清公主,对夜华君一见钟情了。

夜华不愿欠东海公主的人情,许了缪清一个心愿。

百十年来,缪清几乎就守在东荒俊疾,夜华父子一来,便为他们洗衣做饭蒸糕点。一个公主却来做这些仆从的活计,夜华觉得不妥,那厢公主悄然低首无限娇羞:“这便是我的心愿,求君上成全。”夜华无法,只得随她。

然则,以上只是小糯米团子的片面之词。看这光景,夜华君倒是个多情种,很难说未曾对这善解人意的东海公主动过心。

我顿觉空虚,夜华活到如今,也不过五万来岁,就惹出这许多的情债,委实是个人才。

本上神五万岁的时候,却还在干什么来着?

小糯米团子神色复杂,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凛然道:“身为男子最作不得吞吞吐吐的形容,一不留神就猥琐了,有什么却说,痛快些。”

他包了一包泪,指着我:“娘亲这不在乎的模样,是不是已心有所属,不要阿离和父君了?”

我哑然。夜华与我虽有婚约,却不过初相识,实难谈得上什么在乎不在乎。

小糯米团子却后退两步,捂脸痛心疾首:“爹要娶后娘娘要嫁后爹,阿离果然应了这名字,活该尝不了团团圆圆,要一个人孤孤单单,你们都不要阿离,阿离一个人过罢了。”

我被他吼得心惊肉跳。

他亲娘当年抛下他跳了诛仙台,小小年纪必然有些心结。如今郁结进肺腑,怕是不好。

我赶紧赔了笑脸来抱他:“我既是你娘亲,便绝不会不要你。”

他指控道:“可你不要父君。你不要父君,父君就会娶了那缪清,父君娶了那缪清,另生一个宝宝,便不会再要阿离。”说着就要泪奔。

我大感头痛,为了不使他失望,只得做出一副甜蜜样,咬牙切齿道:“你父君是我的心我的肝,我的宝贝甜蜜饯儿,我又怎会不要他。”

说完自己先抖了一抖。

小糯米团子大感满意,抱着我的腿继续朝花园里拖。我别无他法,只能随他去。心中却切切期盼夜华君此刻并不在园子里,省得我真来演一出棒打鸳鸯的大戏。

倘若不幸,让本上神一举猜中,他此番的确是在园中会佳人,那夜华君,今日来搅你姻缘,乃是为了你儿子的心理健全,却怪不得我了。

绕过拱门,不远处一顶颇精致的亭子里,玄色长袍,负手而立的男子正是夜华。旁边坐的那黄衣少女,也正是缪清公主。

本上神太英明,他果然是来会佳人了。

小糯米团子摇了摇我的袖子:“娘亲,该你出场了。”

他倒入戏得快。我头皮麻了一麻。思忖着要怎么做这开场白才好。

我识得的熟人中,只有大哥白玄桃花最多。

大嫂每次处置大哥那些桃花,都用的什么手段来着?

哦,对。首先是眼神,眼神必得冷淡,上下打量一番那桃花,看美人譬如看一颗白菜。

其次是声音,声音必得缥缈,对那事主就一句话:“这回这个我看着甚好,倘若夫君喜欢,便将她收了吧,我也多一个妹妹。”此乃以退为进。

大哥虽逢场作戏者多,对大嫂却是矢志不渝,非卿不可,此招方能生效。这么一比,我与大嫂的情况却是不同。这个法子用不得。

我踌躇半日,小糯米团子已疾走几步,跪到他父君跟前,道:“孩儿见过父君。”

夜华眼睛眯了一眯,越过糯米团子盯着我。

我硬着头皮走过去,颔首算是见过礼,将糯米团子从地上拉起来,拍拍他膝上的灰,再找个美人靠抱他坐下来。

背后夜华君目光凌厉,我一套动作完成得很是艰难。

缪清公主主动开口道:“姐姐是?”

我努力做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态,揉着小糯米团子的脸:“这孩子,唤我一声娘亲。”

缪清一瞬间像遭了雷劈。

我内心其实也很愧疚。这缪清公主模样不错,虽与南海的绿袖公主比起来还有差距,却大大小小也算个美人。她与我无冤无仇,我这个作为,委实不算地道。再则我一个长辈,却来小辈面前挑事,挑的还是这种风月事,若让人晓得,一张脸也不晓得往哪里搁。

我心中凄苦,面上却还得把戏份做足,继续皮笑肉不笑:“眼下这乌云压顶的光景,倒是造出个好气氛,于妹妹而言大约更适合幽会,于姐姐我嘛,倒是无端令我生出几分作诗的兴致。”

夜华干脆抄了手靠在一旁亭柱子上听我胡扯。

小糯米团子不明所以,呆呆掉头来望我。我点他的额头嗔笑:“天苍苍,野茫茫,一枝红杏要出墙。”再望那缪清公主,道:“妹妹说,可是应景?”

她已傻了。俄顷,两行热泪顺着眼角扑簌落下。扑通一声,跪到我跟前:“娘娘息怒,缪清,缪清不知是娘娘凤驾,缪清万不敢做娘娘的妹妹。缪清只是思慕君上,并不求君上能允缪清些什么。此番兄长要将缪清嫁去西海,那西海的二王子却是,却是个真正的纨绔。因婚期日近,缪清无法,得知君上将携小天孙来东海赴宴,才出此下策以舞相邀。缪清只愿生生世世跟随君上,便是做个婢女伺候君上,再不作他想,求娘娘成全。”

原是这么回事。这姑娘,对夜华倒是真情。此情,何其动人。其实,天宫那么大,就让她分一个角落又如何。但这终归是夜华君的家事。她若不是这么情真意切一片真心可昭日月,我一棒子打下去又何妨。如今,却真真做不出了。

情爱一事,本无道德可谈,对错可分,糯米团子尚小,日后可悉心教导。我却万万再不能这么助纣为虐。想到这一层,忍不住叹了口气,抱住糯米团子起身便要走。

糯米团子委委屈屈地死扒着美人靠:“娘亲你方才还说父君是你的心你的肝,你的宝贝甜蜜饯儿。别人来抢父君,你却又任由她们抢去,你说话不算话。”

我一个头变两个大。

靠在亭柱上的夜华愣了一愣,突然笑了,前移一步挡住我的去路,指间分出我一缕头发,良久,缓缓开口:“我是你的心肝儿?”

我呵呵干笑,后退一步。

他再近一步:“你的宝贝儿?”

我笑得益发干,再退一步。

他干脆把我封死在亭角:“你的甜蜜饯儿?”

此番我是干笑都笑不出来了,嘴里发苦,本上神这是造了什么孽啊造了什么孽。

我眼一闭心一横:“死相啦,你不是早知道吗,却偏要人家说出来,真是坏死了。”

我怀中的小糯米团子抖了一抖,面前的夜华亦抖了一抖。

趁他们发愣的间隙,我将小糯米团子往美人靠上一甩,丢盔弃甲,逃之夭夭。

本上神此番,狼狈。

几万年都未有过这么狼狈。 vKzUOiJVpNLECMFQujpMsGyh4CwGULSb5O/qj7GNcvzvRWFMK/pGqhe7WtaCEt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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