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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白简留情补祝寿 黄金有价快升官

却说黄道台吃过了晚饭,又过了瘾,一壁换衣服,一壁咳声叹气。扎扮停当,出来上轿,仍旧是红伞顶马,灯笼火把而去。到得院上,一个人踱进了司、道官厅。胡巡捕听说他来,因为一向要好的,赶忙进去请了安,说:“护院正会客哩,等等再上去回。大人吃过饭了没有?”黄道台说:“偏过了。老哥,你这称呼要改的了,兄弟是降调人员,不同老哥一样吗?”说着,就要拉胡巡捕坐下谈天。胡巡捕也半推半就的坐了。说不到两三句话,便说:“卑职要上去瞧瞧看,客人去了,好进去回。”黄道台又说了一声“费心”。胡巡捕去不多时,就来相请。黄道台把马蹄袖放了下来,又拿手整一整帽子,跟了进去。护院已经迎出来了。

一到屋里,黄道台请了一个安,跟手跪下磕了一个头,又请了一个安,说:“叩谢大人为职道事情操心。”归坐之后,接着就说:“职道没有福气伺候大人。将来还求大人栽培,职道为牛为马也情愿的。”护院道:“真也想不到的事情。但是制台的电报说虽如此说,折子还没有出去。昨日胡巡捕回来,讲老哥有位令亲在幕府里,为甚么不托他想法子去挽回挽回?”黄道台道:“虽是职道的亲戚在里头,怕的是制军面前不大好说话。总求大人替职道想个法子,疏通疏通。职道也不敢望别的好处,但求保全声名,那就感戴大人的恩典已经不浅。”说着,又离座请了一个安。护院道:“我今天就打个电报去。但是令亲那里,你也应该复他一电,把底子搜一搜清,到底是怎么一件事。”黄道台道:“不用问得。”一面说,一面把嘴凑在护院耳朵跟前,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了一遍。方才高声言道:“少不得总求大人的栽培。”护院听了他话,皱了一回眉头说:“老哥当初这件事,实在你自己大意了些,没有安排得好,所以出了这个岔子。”黄道台答应了一声“是”。护院又着实宽慰他几句,叫他在公馆里等信:“我这里立刻打电报去,少不得要替你想法子的。”然后端茶送客。黄道台辞了出来,胡巡捕赶上说:“护院已经答应替大人想法子,看起来这事一定不要紧,等到一有喜信,卑职就立刻过来。”黄道台连说:“费心!……”又谦逊了一回,然后上轿而去。

一霎回到公馆,他老人家的气色便不像前头的呆滞了。下轿之后,也不回上房,直到大厅坐下,叫请师爷来,告诉他缘故,叫他拟电报。按照护院的话,就托王仲荃替他查明据实电复。师爷说:“这个电报字太多,若是送到电报局里去,单单加一的译费就得好几角,不如我们费点事,翻好了送去。”黄道台点头称“是”。师爷便取过那本“华洋历本”来,查着“电报新编”一门,一个一个的码子写了出来,打发二爷送去。黄道台方才回到上房,脱去衣服,同太太谈论护院的恩典。太太也着实感激,说:“等到我们有了好处,怎么补报补报他方好。”当下安寝无话。

且说戴升看见老爷打电报,等到老爷进去,他便进来问过师爷,方才知道底细。师爷说:“这事护院很肯帮忙,看来还有得挽回。”戴升鼻子里哼的冷笑一声,说:“等着罢!我是早把铺盖卷好等着的了。想想做官的人也真是作孽。你瞧他前天升了官一个样子,今儿参掉官又是一个样子。不比我们当家人的,辞了东家,还有西家,一样吃他妈的饭。做官的可只有一个皇帝,逃不到那里去的。你说护院肯帮忙,护院就要回任的,未见得制台就听他的话。以后的事情瞧罢咧!能够不要我们卷铺盖,那是最好没有。”一头说着,一头笑着出去。师爷也不同他多话,各自归房不题。

且说黄道台在公馆里一等等了三天,不见院上有人来送信,把他急的真如热锅上蚂蚁一般,走出走进,坐立不安。真正说也不信:官场的势利,竟比龙虎山上张真人的符还灵。从前黄道台才过班的时候,那一天不是车马盈门,还有多少人要见不得见;到了如今,竟其鬼也没有一个。便是受过他的提拔,新委支应局收支委员的钱典史,也是绝迹不到,并且连戴升门房里,亦有四五天没有他的影子了。黄道台此事却不在意。但是胡巡捕素来最要好、最关切的人,他今不来,可见事情不妙。到了第四天饭后,他老人家已经死心塌地,绝了念头。

一等等到天黑,忽见戴升高高兴兴拿了一封信进来,说:“院上传见,这封信是文巡捕胡老爷送来的。大约南京的事情有了好消息,所以院上传见。”黄道台连忙取过拆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敬禀者:窃卑职顷奉抚宪面谕,刻接制宪电称,所事尚未出奏,已委郭道查办,定可转圜。嘱请宪驾即速到院。肃此谨禀。恭叩大人福安。伏乞垂鉴。卑职尔调谨禀。”黄道台尚未看完,便说:“这件事情,仲荃太胡闹了。现在影子都没有,怎么就打那么一个电报呢?真正荒唐!”一手拿着信,一头嚷着,赶到上房告诉太太去了。大家听着,自然欢喜。他便立刻换衣服,坐轿子上院。

到了官厅里,胡巡捕先来请安。此番黄道台的架子比不得那天晚上了,便站着同他讲话,不让他坐。胡巡捕也不敢坐。黄道台道:“天下那里有这样荒唐人!想我们舍亲凭空来这们一个电报!现在委了郭观察查办,那事就好说了。”说着,胡巡捕进去回过出来请见。黄道台此番进去,却换了礼节,仍旧照着他们司、道的规矩,见面只打一恭,不像那天晚上,叠二连三的请安了。护院告诉他:“那天吾兄去后,兄弟就打了一个电报给江宁藩台,因为他也是兄弟的相好,托他替吾兄想个法子。刚才接到他的回电,老兄请看。”一面说,一面把电报拿了出来给黄道台看。只见上面写的是:“江电谨悉。黄道事折已缮就。遵谕代达,帅怒稍霁,饬郭道确查核办。本司某虞电。”黄道台看完,便重新谢过护院,说了些感激的话,辞了出来。

回到公馆,也不晓得甚么人给的信,所有局里的、营务上的那些委员,一个个都在公馆里等着请安。黄道台会了几个,其余一概道乏,大家回去。只有钱典史一直落了门房,同戴升商量,托他替回,就说:“这两日知道大人心上不舒服,不敢惊动,所以太太生日,送的戏也没有唱。现在是没有事的了。况且我又是受过栽培的人,比别人不同,应该领个头,邀集两下里的同事、同寅,前来补祝。老哥,你看就是明天如何?烦你就替我先上去回一声。”戴升道:“兄弟别客气罢!前两天我们这里真冷清,望你来谈谈,你也不来。这一会子又来闹这个了。”钱典史把脸一红道:“我不是不来,怕的是碰在他老人家不高兴头上,怪不好意思的。现在这样,也是我们的一点孝心,是不好少的。”戴升道:“我知道了。你别着忙,少不得说定日子就给你信的。”原来钱典史自从那一天同戴升私语之后,第二天便奉到支应局的札子,派他做了收支委员。一切谢委到差,都是照例公事,不必细赘。凡是做书,叙一桩事情,有明点,有暗点,有补点。此番钱典史得差,乃是暗点兼补点法,看官不可不知。

闲话休题。且说是日钱典史去后,戴升一想这话不错,立刻就到上房,不说钱典史的主意,竟其算他自己的意思,说道:“前天太太生日,家人们本来要替太太祝寿的,偏偏来了这们一个电报,闹了这几天。家人连饭也几天没有吃,夜间也睡不着觉。心里想,好容易跟得一个主人,总要望主人轰轰烈烈的,升官发财方好。况且老爷官声,统江西第一,算来决计不会出岔子的。前几天家人同伙当中,还有几个一天到晚垂头丧气,想着要求某老爷、某老爷外头荐事情,公馆里的事情都不肯做。这些没有良心的东西,真把家人恨的了不得!”黄道台道:“这些没良心的王八蛋,还好用吗?是那一个?立刻赶掉他!”戴升道:“名字也不用说了。常言大人不记小人之过,这些没有良心的东西,将来总没有好日子,等着瞧罢。”当下太太也帮着劝解一番,黄道台方始无言。然后讲到看日子补祝寿,局里头是钱太爷领头,还要照上回说的一样办。黄道台应允了。就看定日子,后天为始。戴升出来,就去通知了钱典史。仍旧是众家人头一天暖寿,局里第二天,营务处第三天,捱排下去。

打条子给县里,请他知会学里老师去封戏班子的箱。不上半天,仍旧上回那个掌班的押着戏箱来到公馆。先见门政大爷戴大爷,请过安。那掌班的说:“我的大太爷!上回唱过不结了吗!害的咱东也找人,西也找人,为的是大人差事,赚钱事小,总要占个面子。那里知道半天里一个雷,说不唱了。我的大太爷!那真啃死小人了!足足赔了一百二十四吊,就是剩了条裤子没有进当!幸亏好,今儿还是咱的差使,赏咱们个面子,咱恨不得竭力报效。大太爷你想,咱班子里一个老生,一个花脸,一个小生,一个衫子,都是刮刮叫,超等第一名的角色。老生叫赛菊仙,花脸叫赛秀山,小生叫赛素云,衫子叫赛云。”戴升道:“怎么全是‘赛’?只怕赛不过罢!”掌班的发急道:“这原是江西有名的‘四赛’,谁不知道。等到开了台,大太爷听过,就知道咱不是说的瞎话。”戴升道:“唱的好,没有话说;唱的不好,送到县里,赏你三百板子一面枷。”掌班的道:“唱的不好,也有你大太爷包涵;唱的好了,更不用说,只你大太爷一句话,多不敢想,把大人库里的元宝赏咱两个,补补上回的数,那就是大太爷栽培小人了。”戴升道:“他有银子在他手里,我想赏你,他不肯,亦是没有法想。”掌班的道:“大太爷你别瞒我,谁不知道支应局的戴大太爷,大人跟前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只要你老吩咐就是了,不要说一个元宝,就是上千上万的,也尽着你拿。”戴升道:“那倒好了。我有这些银子,也不在这里当门口了。”正说着话,可巧上头来叫戴升,就此把话打断。

有话便长,无话便短。转瞬间,便到了暖寿的那一天。班子里规矩,两点钟就要开锣。黄道台因为此事,上院请了三天假,在公馆里吃过午饭,就同着太太出来坐在大厅上听戏。还有姨太太、小姐,一个个都打扮着像花蝴蝶似的,一同陪着瞧戏。

黄道台还有一个少爷,今年只得十三岁,是姨太太养的。因为太太没有儿子,却拿他爱如珍宝,把这位少爷脾气惯的比谁还要利害。他说要天上日头,就得有人拿梯子才好,不然,他那牛性一发,十个老爷也强他不过。这天唱戏,他一早就钻在戏房里,戴着胡子,尽着在那里使枪耍棒。班子里人为的是少爷,也不敢多讲。后来倒是一个唱小丑的看不过,说了一句:“我的少爷,我们在这里唱戏,你老倒在这里做清客串了。”少爷听了不懂。跟少爷的二爷听了这话,就朝着那个唱小丑的眉毛一竖,说他糟蹋少爷,一定要上去回。唱小丑的不服,两个人就对打起来。掌班的看不过,过来把那个唱小丑的吆喝下来,又过来替二爷赔不是,劝他同少爷厅上去瞧戏,戏房里人多口杂,得罪了少爷可不是玩的。那二爷方才同了少爷出来。少爷始终偷了人家一挂胡子,藏在袖子里。掌班的查着了,也不敢问。

少停天黑,台上停锣预备上寿。老爷、太太一齐进去,扎扮出来。老爷穿的是朝珠补褂,太太穿的是红裙披风。双双站立厅前,同受众人行礼。起先是自己家里的人,接着方是戴升领着合府家人。那戴升头戴红缨大帽,身穿元青外套。其余的也有着马褂的,也有只穿一件长袍的,一齐朝上磕头。老爷站在上面,也还了一个揖,太太也福了一福。众家人叩头起来,便是众位师爷行礼。太太回避,单是黄道台出来让了一回。大家散去。接着合省官员,从知府以下的,都来上手本。黄道台吩咐一概挡驾。独有钱典史,也不管厅上有人没人,身穿彩画蟒袍,头戴五品奖札,走到居中,跪下磕了三个头,起来请过安,又要找太太当面叩见、叩祝。太太见他进来的时候,早已走开了。黄道台又同他客气一回,让他在这里看戏。他说:“卑职不比别人,应得在这里伺候的。”诸事停当,方才坐席开锣,重跳加官,捱排点戏,直闹到十二点半钟方始停当。

却说这一天送礼的人倒也不少,无非这酒、烛、糕桃、幛屏之类居多。全是戴升一个人专管此事。某人送的某物,开发力钱多少,一一登帐记清。戴升还问人家要门包,也有两吊的,也有一吊的,真正是细大不捐,积少成多,合算起来也着实不少。还有些候补老爷们,知道黄道台同护院要好,说得动话,便借此为由,也有送一百两的,也有送五十两的,也有送衣料、金器的。那门包更不用说了。凡送现银子及衣料、金器的,因为太太吩咐过,一概立时交进。其余晚上停锣之后交帐,太太要亲自点过,方才安寝。

转瞬之间,已过三天,黄道台上院销假。又过了几天,凡来拜寿的同寅地方,一处处都要去谢步。暗中又托人到郭道台那里打点,送了一万银子。郭道台就替他洗刷清楚,说了些“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的话头,禀复了制台。那制台也因得了护院的信,替他求情,面子难却,遂把这事放下不题。且说黄道台仍旧当他的差使。因为护院相信他,甚么牙厘局的老总、保甲局的老总、洋务局的老总,统通都委了他,真正是锦上添花,通省再找不出第二个。

无奈实缺巡抚已经请训南下,不日就要到任。别人还好,独有那位藩台大人,是盐法道署的,他这人生平顶爱的是钱。自从署任以来,怕人说他的闲话,还不敢公然出卖差缺。今因听得新抚台不久就要接印,他指日也要回任,这藩台是不能久的。他便利令智昏,叫他的幕友、官亲,四下里替他招揽买卖。其中以一千元起码,只能委个中等差使,顶好的缺,总得头二万银子。谁有银子谁做,却是公平交易,丝毫没有偏枯。有的没有现钱,就是出张到任后的期票,这位大人也收。但是碰着一个现惠的,这出期票的也要退后了。

闲话休题。且说这位藩台大人,自从改定章程,划一不二,却是“臣门如市”,生涯十分茂盛。内中便有一个知县看中一个缺,一心想要,便走了藩台兄弟的门路,情愿报效八千银子。藩台应允,立时三面成交。正要挂出牌去,忽然院上传见,赶忙打轿上院。护院接见之下,原来不为别事,为的是胡巡捕当了半年的差,很献殷勤,现在护院不久就要交卸,意思想给他一个美缺,无非是调剂他的意思。不料护院指名所要的那个缺,就是这位藩台大人八千两头出卖的那个缺。护院话已出口,藩台心下好不踌躇。心想:“缺是多得狠,若是别一个还好,偏偏这个昨天才许了人家,而且是现银交易。初意以为详院挂牌,其权仍旧在我,不料护院也看中是这个缺,叫我怎么回头人家呢。”转念一想:“横竖他不久就要回任的,司、道平行,他也与我一样。他要照应人,何不等他回任之后,他爱拿那个缺给谁,也不管我事,何必这时候来抢我的衣食饭碗呢。然而又不便直言回复。不如另外给他个缺,敷衍过去。”主意打定,便回护院道:“大人所说的这个缺,一来离省较远,二来缺分听说也徒有虚名,毫无实在。胡令当差勤奋,又是大人的吩咐,等司里回去,再对付一个好点的缺调剂他。今天晚上就来禀复。至于大人所说的这个缺,现在有应署人员,司里回去也就挂牌出去。”护院道:“通省的缺,依我看,这个也上等的了,难道还不算好?”藩台道:“缺纵然好,也要看民情如何。那地方民情不好,事情不大好办。等司里对付一个民情好点的地方,也不负大人栽培他这一番盛意。”

原来这藩台卖缺,护院已有风闻,大约这个缺已经成交的了。心上原想定要同他争一争;既而一想,我又不久就要回任的,何苦做此冤家。他既说得如此要好,且看他拿甚么好地方来给我。遂即点头应允,说了声“某翁费心”,藩台方始辞别回去。

一霎时回到本衙,吃过了饭,正在签押房里过瘾,只见他兄弟三大人走进房间,叫了一声“哥”。藩台问他:“甚么事?”三大人说:“昨天九江府出缺。今天一早,票号里一个朋友接到他那里的首县一个电报,托号里替他垫送二千银子,求委这首县代理一两个月。这个缺也有限,不过是面子上好看些的意思。”藩台道:“九江府也没有听见长病,怎么就会死?”三大人道:“现在只晓得是出缺,论不定是病死,是丁忧,电报上没有写明。”藩台道:“首县代理知府,原是常有的事。但是一个知府只值两吊银子,未免太便宜了。老三,生意不好做的这们滥!”三大人说:“我的哥呀!现在不是时候了!新抚台一接印,护院回了任,我们也跟着回任,还不趁捞得一个是一个?”藩台道:“一个知府总不止这个数。要是知府止卖二千,那些州、县岂不更差了一级呢?”三大人道:“缺分有高低,要看货讨价,这代理不过两三个月的事情。”藩台道:“代理就不要挂牌吗?”三大人道:“牌是自然要挂的。”藩台道:“要挂这张牌,至少叫他拿五千现银子。代理虽不过两三个月,现在离着收漕的时候也不远了,这一接印,一分到任规,一分漕规,再做一个寿,论不定新任过了年出京,再收一分年礼,至少要弄万把银子。现在叫他拿出一半,并不为过。况且这万把银子都是面子上的钱。若是手长些,弄上一底一面,谁能管他呢。”

三大人见他哥这们一说,心上自己转念头,说:“哥的话并不错。”便对他哥道:“既然如此,等我去找票号里那个朋友,叫他今天就打个电报去回他,说五千银子一个不能少。是不是,叫他当天电复。有个缺在这里,还怕鱼儿不上钩。况且省里的候补知府多得很哩。”藩台道:“是呀。你就立刻去找那个朋友,好歹叫他给一个回信。他不要,还有别人呢。”原来这位署藩台姓的是何,他有个绰号,叫做荷包。这位三大人也有一个绰号,叫做三荷包。还有人说,他这个荷包是个无底的,有多少,装多少,是不会漏掉的。

且说这三荷包辞了他哥出来,也不及坐轿,便叫小跟班的打了灯笼,一直走到司前一爿汇票号里,找到挡手的倪二先生——就是拿电报来同他商量的那个朋友。这倪二先生,有名的烂好人,大家都叫他泥菩萨。他这人专门替人家拉皮条,溜钩子。何藩台在盐道任上,三荷包帐房,一直同他来往。及至署了藩台,卖买更好,进出的多,他来的更比前殷勤。通藩司衙门,上上下下,以及把门的三小子,没一个不认得泥菩萨。就是衙门里的狗,见了他面善,要咬也就不咬了。三荷包进了他的店,一叠连声的喊“泥菩萨”。泥菩萨听见,便知是早上那件事情的回音来了,赶忙出来接了进去。

见面之后,泥菩萨便问:“那事怎么样了?”三荷包道:“你这人,人人都叫你‘菩萨’,我看你比强盗还利害。我们自家人,你好意思给我当上?”倪二先生发急道:“这从那儿说起!我是甚么东西,敢给三大人当上?”三荷包道:“说句顽话,也值急得这们样?”倪二先生道:“我的三大人!你可知道,我是泥做的,禁不起吓,一吓就要吓化了的。”说着,两个人又哈哈的笑了。笑过之后,三荷包便一五一十的,把他哥的话告诉了倪二先生。倪二先生道:“我说句不知轻重的话,不怕你三大人招怪,现在新抚台指日到任,令兄大人不日就要回任的,现在乐得捞一个是一个。前途出到二千,据我看,也是个分上了。如今叫他多,也多不到那里,反怕事情要弄僵。我劝三大人,还是回去劝劝令兄大人,便宜他这一遭。有我做中人,将来少不得要找补的。”三荷包道:“我何尝不是这样说。无奈我们大先生一定要扳个价,叫我怎么样呢?”倪二先生道:“事已到此,不添不成功。这里头有二八扣,现在我情愿白效劳,就把这四百两也报效了令兄大人。这总说得过了。”三荷包道:“他的有了,你的不要了,我呢?就是你,也没有白效劳的。”倪二先生道:“二千之外,我早替三大人想好了,还用吩咐吗。”

三荷包把身子凑前一步,低声问道:“多少呢?”倪二先生道:“加二。”三荷包道:“泥菩萨,你是知道我的用度大的,这一点点怎么够呢!我们大先生那里,二千答应下来答应不下来,尽着我去抗,横竖叫他代理这缺就是了。但是我两个,总得叫他好看些。”倪二先生道:“我另外提开算,单尽你三大人罢。多要了开不出口。如果些微润色点,我旁边人就替他硬做主,还可以使得。我的意思,二成之外,再加一百,一共五百两。倘若别人,我们须得三一三十一的分派。现在是你三大人,我们兄弟分上,你尽着使罢。”三荷包道:“这个不算数,看你的分上,以后要多照顾些才是。”倪二先生道:“这个自然。承你三大人看得起我,做了这两年的朋友,难道我的心,三大人你还不晓得吗?”三荷包道:“你赶今晚就复他一个电报,叫他预备接印。大先生跟前有我哩。”倪二先生欢天喜地的答应了,又奉承了几句话,三荷包方才回去。究竟此事他哥能否应允,且听下回分解。 G3xw12ZHFB5SETeeIj7ixzdzM5ilqI3QttbQh/TaJk1IOB50DoVKuVG13rA6agE7



第五回

藩司卖缺兄弟失和 县令贪赃主仆同恶

却说三荷包回到衙内,见了他哥,问起“那事怎么样了”。三荷包道:“不要说起,这事闹坏了!大哥,你另外委别人罢,这件事看上去不会成功。”藩台一听这话,一盆冷水从头顶心浇了下来!呆了半晌,问:“到底是谁闹坏的?由我讨价,就由他还价;他还过价,我不依他,他再走也还像句话。那里能够他说二千就是二千,全盘都依了他?不如这个藩台让给他做,也不必来找我了。你们兄弟好几房人,都靠着我老大哥一个替你们一房房的成亲,还要一个个的捐官。老三,不是我做大哥的说句不中听的话,这点事情也是为的大家,你做兄弟的就是替我出点力也不为过,怎么叫你去说说就不成功呢?况且姓倪的那里,我们司里多少银子在他那里出出进进,又不要他大利钱,他也有得赚了。为着这一点点他就拿把,我看来也不是甚么有良心的东西!”

原来三荷包进来的时候,本想做个反跌文章,先说个不成功,好等他哥来还价,他用的是“引船就岸”的计策。先看了他哥的样子,后来又说什么由他还价,三荷包听了满心欢喜,心想这可由我杀价,这叫做“里外两赚”。及至听到后一半,被他哥埋怨了这一大篇,不觉恼羞成怒。

本来三荷包在他哥面前一向是极循谨的,如今受他这一番排揎,以为被他看出隐情,叫他容身无地,不禁一时火起,就对着他哥发话道:“大哥,你别这们说。你要这们一说,咱们兄弟的帐,索性大家算一算。”何藩台道:“你说什么?”三荷包道:“算帐!”何藩台道:“算什么帐?”三荷包道:“算分家帐!”何藩台听了,哼哼冷笑两声道:“老三,还有你二哥、四弟,连你弟兄三个,那一个不是在我手里长大的?还要同我算帐?”三荷包道:“我知道的。爸爸不在的时候,共总剩下也有十来万银子。先是你捐知县,捐了一万多,弄到一个实缺;不上三年,老太太去世,丁艰下来,又从家里搬出二万多,弥补亏空。你自己名下的,早已用过头了。从此以后,坐吃山空。你的人口又多,等到服满,又该人家一万多两。凭空里知县不做了,忽然想要高升,捐甚么知府,连引见走门子,又是二万多。到省之后,当了三年的厘局总办,在人家总可以剩两个,谁知你还是叫苦连天,论不定是真穷还是装穷。候补知府做了一阵子,又厌烦了,又要过甚么班。八千两银子买一个密保,送部引见;又是三万两,买到这个盐道。那一注不是我们三个的钱。就是替我们成亲,替我们捐官,我们用的只好算是用的利钱,何曾动到正本。现在我们用的是自家的钱,用不着你来卖好!甚么娶亲,甚么捐官,你要不管尽管不管,只要还我们的钱!我们有钱,还怕娶不得亲,捐不得官!”

何藩台听了这话,气得脸似冬瓜一般的青了,一只手绺着胡子,坐在那里发愣,一声也不言语。三荷包见他哥无话可说,索性高谈阔论起来。一头说,一头走,背着手,仰着头,在地下踱来踱去。只听他讲道:“现在莫说家务,就是我做兄弟的替你经手的事情,你算一算:玉山的王梦梅,是个一万二;萍乡的周小辫子八千;新昌胡子根六千;上饶莫桂英五千五;吉水陆子龄五千;庐陵黄霑甫六千四;新畲赵苓州四千五;新建王尔梅三千五;南昌蒋大化三千;铅山孔庆辂、武陵卢子庭,都是二千;还有些一千、八百的,一时也记不清,至少亦有二三十注。我笔笔都有帐的。这些钱,不是我兄弟替你帮忙,请教那里来呢?说说好听,同我二八、三七,拿进来的钱可是不少,几时看见你半个沙壳子漏在我手里?如今倒同我算起帐来了。我们索性算算清。算不明白,就到南昌县里,叫蒋大化替我们分派分派。蒋大化再办不了,还有首府、首道。再不然,还有抚台,就是京控亦不要紧。我到那里,你就跟我那里。要晓得兄弟也不是好欺侮的!”

三荷包越说越得意,把个藩台白瞪着眼,只是吹胡子,在那里气得索索的抖。楞了好半天,才喘吁吁的说道:“我也不要做这官了!大家落拓大家穷,我辛辛苦苦,为的那一项!爽性自己兄弟也不拿我当作人,我这人生在世上还有甚么趣味!不如剃了头发当和尚去,还落个清静!”三荷包说道:“你辛辛苦苦,到底为的那一项?横竖总不是为的别人。你说兄弟不拿你当人,你就该应摆出做哥子的款来!你不做官,你要做和尚,横竖随你自家的便,与旁人毫不相干。”

何藩台听了这话,越想越气。本来躺在床上抽大烟,站起身来,把烟枪一丢,豁琅一声,打碎一只茶碗,泼了一床的茶,褥子潮了一大块。三荷包见他来的凶猛,只当是他哥动手要打他。说时迟,那时快,他便把马褂一脱,卷了卷袖子,一个老虎势,望他哥怀里扑将来。何藩台初意丢掉烟枪之后,原想奔出去找师爷,替他打禀帖给抚台告病。今见兄弟撒起泼来,一面竭力抵挡,一面嘴里说:“你打死我罢!”起先他兄弟俩斗嘴的时候,一众家人都在外间,静悄悄的不敢则声。等到后头闹大了,就有几个年纪大些的二爷进来相劝老爷放手。一个从身后抱住三老爷,想把他拖开,谁知用了多大的力也拖不开。还有几个小跟班,不敢进来劝,立刻奔到后堂告诉太太说:“老爷同了三老爷打架,拉着辫子不放。”太太听了,这一吓非同小可!也不及穿裙子,也不要老妈子搀,独自一个奔到花厅。众跟班看见,连忙打帘子让太太进去。只见他哥儿俩还是揪在一块,不曾分开。太太急得没法,拚着自己身体,奔向前去,使尽生平气力,想拉开他两个。那里拉得动!一个说:“你打死我罢!”一个说:“要死死在一块儿!”太太急得淌眼泪说:“到底怎么样!”嘴里如此说,心上到底帮着自己的丈夫,竭力的把他丈夫往旁边拉。何藩台一看太太这个样子,心早已软了,连忙一松手,往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下。

那三荷包却不提防他哥此刻松手,仍旧使着全副气力往前直顶。等到他哥坐下,他却扑了一个空,齐头拿头顶在他嫂子肚皮上。他嫂子是女人,又有了三个月的身孕,本是没有气力的,被他叔子一头撞来,刚正撞在肚皮上。只听得太太啊唷一声,跟手咕咚一声,就跌在地下。三荷包也爬下了,刚刚磕在太太身上。何藩台看了,又气又急:气的是兄弟不讲理,急的是太太有了三个月的身孕,自己已经一把胡子的人了,这个填房太太是去年娶的,如今才有了喜,倘或因此小产,那可不是玩的。当时也就顾不得别的了,只好亲自过来,一手把兄弟拉起,却用两只手去拉他太太。谁知拉死拉不起。只见太太坐在地下,一手摸着肚皮,一手托着腮,低着头,闭着眼,皱着眉头,那头上的汗珠子比黄豆还大。何藩台问他怎样,只是摇头说不出话。何藩台发急道:“真正不知道我是那一辈子造下的孽,碰着你们这些孽障!”三荷包见此光景,搭讪着就溜之乎也。

起先太太出来的时候,另外有个小底下人奔到外面声张起来,说:“老爷同三老爷打架,你们众位师爷不去劝劝!”顷刻间,各位师爷都得了信,还有官亲大舅太爷、二舅老爷、姑老爷、外孙少爷、本家叔大爷、二老爷、侄少爷,约齐好了,到签押房里去劝和。走进外间,跟班回说:“太太在里头。”于是大家缩住了脚,不便进去。几个本家也是客气的,一齐站在外间听信。后首听见三老爷把太太撞倒,太太啊唷一声,大家就知道这事越闹越大,连劝打的人也打在里头了。跟手看见三老爷掀帘子出来,大家接着齐问他甚么事。三老爷因见几个长辈在跟前,也不好说自己的是,也不好说他哥的不是,但听得说了一声道:“咱们兄弟的事,说来话长,我的气已受够了,还说他做甚!”说罢了这一句,便一溜烟外面去了。这里众人依旧摸不着头脑。后来帐房师爷同着本家二老爷,向值签押房的跟班细细的问了一遍,方知就里。

二老爷还要接着问别的,只听得里面太太又在那里啊唷啊唷的喊个不住。想是刚才闪了力了,论不定还是三老爷把他撞坏的。大家都知这太太有了三个月的喜,怕的是小产。外间几个人正在那里议论,又听得何藩台一叠连声的叫人去喊收生婆。又在那里骂上房里的老妈子:“都死绝了,怎么一个都不出来?”众跟班听得主人动气,连忙分头去叫。不多一刻,姨太太、小姐带了众老妈,已经走到屏门背后。于是众位师爷只好回避出去。姨太太、小姐带领三四个老妈进来,又被何藩台骂了一顿,大家不敢做声。好容易五六个人拿个太太连抬带扛,把他弄了进去。何藩台也跟进上房,眼看着把太太扶到床上躺下。问他怎样,也说不出怎样。

何藩台便叫人到官医局里请张聋子张老爷前来看脉。张聋子立刻穿着衣帽,来到藩司衙门。先落官厅,手本传进,等到号房出来,说了一声“请”,方才跟着进去。走到宅门号房站住,便是执帖二爷领他进去。张聋子同这二爷,先陪着笑脸,寒暄了几句,不知不觉领到上房。何藩台从房里迎到外间,连说:“劳驾得很!……”张聋子见面先行官礼,请了一个安,便说:“宪太太欠安,卑职应得早来伺候。”何藩台当即让他坐下,把病源细细说了一遍。不多一刻,老妈出来相请。何藩台随让他同进房间。只见上面放着帐子。张聋子知道太太睡在床上,不便行礼,只说一句“请太太的安”。帐子里面也不则声,倒是何藩台同他客气了一句。他便侧着身子,在床面前一张凳子上坐下。叫老妈把太太的右手请了出来,放在三本书上,他却闭着眼,低着头,用三个指头按准寸、关、尺三步脉位,足足把了一刻钟的时候。一只把完,又把那一只左手换了出来,照样把了半天。然后叫老妈去看太太的舌苔。何藩台恐怕老妈靠不住,点了个火,枭开帐子,让张聋子亲自来看。张聋子立刻站了起来,只些微的一看,就叫把帐子放下,嘴里说:“冒了风不是顽的!”说完这句话,仍由何藩台陪着到外间开方子。张聋子说:“太太的病本来是郁怒伤肝,又闪了一点力,略略动了胎气。看来还不要紧。”于是开了一张方子,无非是白术、子芩、川连、黑山栀之类。写好之后,递给了何藩台,嘴里说:“卑职不懂得甚么,总求大人指教。”何藩台接过,看了一遍,连说:“高明得很!”又见方子后面另外注着一行小字,道是“委办官医局提调、江西试用通判张聪谨拟”十七个字。何藩台看过一笑,就交给跟班的拿折子赶紧去撮药。这里张聋子也就起身告辞。少停撮药的回来照方煎服。不到半个钟头,居然太太的肚皮也不痛了。何藩台方才放心。

只因这事是他兄弟闹的,太太虽然病不妨事,但他兄弟始终不肯服软,这事情总得有个下场。到了第二天,何藩台便上院请了两天假,推说是感冒,其实是坐在家里生气。三荷包也不睬他,把他气的越发火上加油,只好虚张声势,到签押房里,请师爷打禀帖给护院,替他告病。说:“我这官一定不要做了!我辛辛苦苦做了这几年官,连个奴才还不如,我又何苦来呢!”那师爷不肯动笔,他还作揖打恭的求他快写。师爷急了,只好同伺候签押房的二爷咬了个耳朵,叫他把合衙门的师爷,什么舅太爷、叔太爷,通通请来相劝。不消一刻,一齐来了。当下七嘴八舌,言来语去。起先何藩台咬定牙齿不答应。亏得一个舅太爷,一个叔太爷,两个老人家心上有主意,齐说:“这事情是老三不是,总得叫他来下个礼,赔个罪,才好消这口气。”何藩台道:“不要叫他,那不折死了我吗!”舅太爷道:“我舅舅的话他敢不听!”便拉了叔太爷,一同出去找三荷包。

三荷包是一向在衙门里管帐房的,虽说是他舅舅,他叔叔,平时不免总有仰仗他的地方,所以见面之后,少不得还要拍马屁。当下舅太爷虽然当着何藩台说“我舅舅的话他敢不听”,其实两个人到了帐房里来,一见三荷包,依旧是眉花眼笑,下气柔声。舅太爷拖长了嗓子,叫了一声“老贤甥”,底下好像有多少话似的,一句也说不出口。三荷包却已看出来意,便说:“不是说要告病吗?他拿这个压制我,我却不怕。等他告准了,我再同他算帐。”舅太爷道:“不是这们说。你们总是亲兄弟。现在不说别的,总算是你让他的。你帮着他这几多年,辛辛苦苦管了这个帐,替他外头张罗,他并不是不知道好歹,不过为的是不久就要交卸,心上有点不高兴,彼此就顶撞起来。”三荷包道:“我顶撞他什么?如果是我先顶撞了他,该剐该杀,听凭他办。”舅太爷道:“我何曾派老贤甥的不是!不过他是个老大哥,你总看手足分上,拼着我这老脸,替你两人打个圆场,完了这桩事。”叔太爷也帮着如此说。他叔叔却不称他为“老贤侄”,比舅太爷还要恭敬,竟其口口声声的叫“三爷”。

三荷包听了,心想这事总要有个收篷,倘若这事弄僵了,他的二千不必说,还有我的五百头,岂不白便宜了别人。想好主意,便对他舅舅、叔叔说道:“我做事不要瞒人。他若是有我兄弟在心上,这桩口舌是非原是为九江府起的。”便如此这般的,把卖缺一事,自头至尾,说了一遍。两人齐说:“那是我们知道的。”三荷包道:“要他答应了人家二千,我就同他讲和。倘若还要摆他的臭架子,叫他把我名下应该分的家当,立刻算还了给我,我立刻滚蛋。叫他从今以后,也不要认我兄弟。”舅太爷道:“说那里话来!一切事情都在娘舅身上。你说二千就是二千,我舅舅叫他只准要二千,他敢不听!”说着,便同叔太爷一边一个,拉着三荷包到签押房来。

跟班的看见三老爷来了,连忙打帘子。当下舅太爷、叔太爷,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把个三荷包夹在中间。三荷包走进房门,只见一屋子的人都站起来招呼他,独有他哥还是直挺挺的坐在椅子上不动。三荷包看了,不免又添上些气。亏得舅太爷老脸,说又说得出,做又做得出,一手拉着三荷包的手,跑到何藩台面前说:“自家兄弟有什么说不了的事情,叫人家瞧着替你俩担心?我从昨天到如今,为着你俩没有好好的吃一顿饭。老三,你过来,你做兄弟的,说不得先走上去叫一声大哥。弟兄和和气气,这事不就完了吗。”三荷包此时虽是满肚皮的不愿意,也是没法,只得板着脸,硬着头,狠獗獗的叫了声“大哥”。何藩台还没答腔,舅老爷已经张开两撇黄胡子的嘴,哈哈大笑道:“好了,好了!你兄弟照常一样,我的饭也吃的下了。”说到这里,何藩台正想当着众人发落他兄弟两句,好亮光自己的脸,忽见执帖门上来回:“新任玉山县王梦梅王大老爷禀辞、禀见。”这个人可巧是三荷包经手,拿过他一万二千块的一个大主顾,今天因要赴任,特来禀辞。何藩台见了手本,回心转念,想到这是自家兄弟的好处,不知不觉,那面上的气色就和平了许多。一面换了衣服出去,一面回头对三荷包道:“我要会客,你在这里陪陪诸位罢。”大家齐说:“好了,我们也要散了。”说着,舅太爷、叔太爷,同着众位师爷一哄而散。何藩台自己出来会客。

原来这位新挂牌的玉山县王梦梅,本是一个做官好手。上半年在那里办过几个月厘局,不该应要钱的心太狠了,直弄得民怨沸腾,有无数商人来省上控。牙厘局的总办立刻详院,将他一面撤委,一面提集司事、巡丁到省质讯。后来查明是他不合纵容司、巡,任情需索。幸得宪恩高厚,只把司、巡办掉几个,又把他详院,记大过三次,停委一年,将此事敷衍过去。可巧何藩台署了藩司,约摸将交卸的一个月前头,得到不久就要回任的信息,他便大开山门,四方募化。又有个兄弟做了帮手,竭意招徕。只要不惜重赀,便尔有求必应。王梦梅晓得了这条门路,便转辗托人先请三荷包吃了两台花酒。齐巧有一天是三荷包的生日,他便借此为名,送了三四百两银子的寿礼,就在婊子家弄了一本戏,叫了几台酒,聚集了一班狐群狗党,替三荷包庆了一天寿。这天直把三荷包乐得不可开交,就此与王梦梅做了一个知己。可巧前任玉山县因案撤省。这玉山是江西著名的好缺,他便找到三荷包,情愿孝敬洋钱一万块,把他署理这缺。三荷包就进去替他说合。何藩台说他是停委的人,现在要破例委他,这个数还觉着嫌少。说来说去,又添了二千。王梦梅又私自送了三荷包二千的银票。三荷包一手接票子,一面嘴里说:“咱弟兄还要这个吗?”等到这句话说完,票子已到他怀里去了。

究竟这王梦梅只办过一趟厘局,而且未曾终局,半路撤回。回省之后,还还帐,应酬应酬,再贴补些与那替他当灾的巡丁、司事,就是钱再多些,到此也就有限了。此番买缺,幸亏得他有个钱庄上的朋友替他借了三千。他又弄到一个带肚子的师爷,一个带肚子的二爷,每人三千,说明到任之后,一个管帐房,一个做稿案。三注共得九千,下余的四五千多是自己凑的。这日因为就要上任,前来禀辞,乃官样文章,不必细述。

王梦梅辞过上司,别过同寅,带领家眷,与所有的幕友、家丁,一直上任而去。在路非止一日。将到玉山的头一天,先有红谕下去,便见本县书差前来迎接。王梦梅的意思,为着目下乃是收漕的时候,一时一刻都不能耽误的。原想到的那一天就要接印,谁知到的晚了,已有上灯时分,把他急的暴跳如雷,恨不得立时就把印抢了过来。亏得钱谷上老夫子前来解劝,说:“今天天色已晚,就是有人来完钱粮漕米,也总要等到明天天亮,黑了天是不收的,不如明天一早接印的好。”王梦梅听了他言,方始无话。却是这一夜不曾合眼。约摸有四更时分便已起身,怕的是误了天亮接印,漕米钱粮被前任收了去。等到人齐,把他抬到衙门里去,那太阳已经在墙上了。拜印之后,升座公案,便是典史参堂,书差叩贺,照例公事,话休絮烦。

且说他前任的县官本是个进士出身,人是长厚一路,性情却极和平,惟于听断上稍欠明白些。因此上宪甄别属员本内,就轻轻替他出了几句考语,说他是:“听断糊涂,难膺民社。惟系进士出身,文理尚优,请以教谕归部铨选。”本章上去,那军机处拟旨的章京向来是一字不易的,照着批了下来。省里先得电报,随后部文到来。偏偏这王梦梅做了手脚,弄到此缺。王梦梅这边接印,那前任当日就把家眷搬出衙门,好让给新任进去。自己算清了交代,便自回省不题。

且说王梦梅到任之后,别的犹可,倒是他那一个帐房,一个稿案,都是带肚子的,凡百事情总想挟制本官。起初不过有点呼应不灵,到得后来,渐渐的这个官竟像他二人做的一样。王梦梅有个侄少爷,这人也在衙门里帮着管帐房,肚里却还明白。看看苗头不对,便对他叔子说:“自从我们接了印,也有半个多月,幸亏碰着收漕的时候,总算一到任就有钱进。不如把他俩的钱还了他们,打发他走,免得自己声名有累。”他叔子听了,楞了一楞。歇了一会,才说得一声:“慢着,我自有道理。”侄少爷见话说不进,也就不谈了。

原来这王梦梅的为人最恶不过的。他从接印之后,便事事有心退让,任凭他二人胡作胡为。等到有一天闹出事来,便翻转面孔,把他二人重重的一办,或是递解回籍,永免后患。不但干没了他二人的钱文,并且得了好名声,岂不一举两得。你说他这人的心思毒还不毒?所以他侄少爷说话,毫不在意。

回到签押房,偏偏那个带肚子的二爷,名字唤蒋福的,上来回公事。有一桩案件,王梦梅已批驳的了,蒋福得了原告的银钱,重新走来,定要王梦梅出票子捉拿被告。王梦梅不肯,两个人就斗了一会嘴,蒋福叽哩咕噜的,撅着嘴骂了出去。王梦梅不与他计较,便拿朱笔写了一纸谕单,贴在二堂之上,晓谕那些幕友、门丁。其中大略意思无非是:“本官一清如水。倘有幕友、官亲,以及门稿、书役,有不安本分、招摇撞骗,私自向人需索者,一经查实,立即按例从重惩办,决不宽贷”各等语。

此谕贴出之后,别人还可,独有蒋福是心虚的,看了好生不乐。回到门房,心上盘算了一回,自言自语道:“他出这张谕帖,明明是替我关门。一来绝了我的路,二来借着这个清正的名声,好来摆布我们。哼哼!有饭大家吃,无饭大家饿,我蒋某人也不是好惹的。你想独吞,叫我们一齐饿着,那却没有如此便宜!”想好主意,次日堂事完后,王梦梅刚才进去,一众书役正要纷纷退下,他拿手儿一招道:“诸位慢着!老爷有话吩咐。”众人听得有话,连忙一齐站定。他便拖着嗓子讲道:“老爷叫我叫你们回来,不为别事,只因我们老爷为官一向清正,从来不要一个钱的。而且最体恤百姓,晓得地方上百姓苦,今年年成又没有十分收成,第一桩想叫那些完钱粮的照着串上一个完一个,不准多收一分一厘。这件事昨日已经有话,等到定好章程就要贴出来的。第二桩是你们这些书役,除掉照例应得的工食,老爷都一概拿出来给你们,却不准你们在外头多要一个钱。你们可知道,昨天已贴了谕帖,不准官亲、师爷私自弄钱?查了出来,无论是谁,一定重办。你们大家小心点!”说完这话,他便走开,回到自己屋子里去。

这些书差一干人退了下来,面面相觑,却想不出本官何以有此一番举动,真正摸不出头脑。于是此话哄传出去,合城皆知,都说:“老爷是个清官,不日就有章程出来,豁除钱粮浮收,不准书差需索。”那第二件,人家还不理会,倒是头一件,人家得了这个信息,都想等着占便宜。一等三天,告示不曾出来,这三天内的钱粮却是分文未曾收着。王梦梅甚为诧异,说:“好端端,这三天里头怎么一个钱都不见!”因差心腹人出外察听,才晓得是如此如此。这一气非同小可!恨的他要立时坐堂,把蒋福打三千板子,方出得这一口气。后来幸亏被众位师爷劝住,齐说:“这事闹出来不好听。”王梦梅道:“被他这一闹,我的钱还想收吗?”钱谷师爷道:“不如打发了他。这件事总算没有,他的话不足为凭,难道这些百姓果真的抗着不来完吗?”

王梦梅见大家说得有理,就叫了管帐房的侄少爷来,叫他去开销蒋福,立时三刻要他卷铺盖滚出去。侄少爷道:“三千头怎么说?”王梦梅道:“等查明白了没有弊病,才能给他。”侄少爷道:“这话恐怕说不下去罢。”王梦梅道:“怎么你们都巴望我多拿出去一个,你们才乐?”侄少爷碰了这个钉子,不敢多说话,只得出来同蒋福说。蒋福道:“我打老爷接印的那一天,我就知道我这饭是吃不长的。要我走容易得很,只要拿我的那三千洋钱还我,立时就走。还有一件:从前老爷有过话,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现在老爷有得升官发财,我们做家人的出了力、赔了钱,只落得一个半途而废。这里头请你少爷怎么替家人说说,利钱之外,总得贴补点家人才好。还有几桩案子里弄的钱,小事情,十块、二十块,也不必提了。即如孔家因为争过继,胡家同卢家为着退婚,就此两桩事情,少说也得半万银子。老爷这个缺一共是一万四千几百块钱,连着盘费就算他一万五。家人这里头有三千,三五一十五,应该怎么个拆法?老爷他是做官的人,大才大量,谅来不会刻苦我们做家人的。求少爷替家人善言一声,家人今天晚上再来候信。”说罢,退了出去。

侄少爷听了这话,好不为难。心下思量:“他倒会软调脾,说出来的话软的同棉花一样,却是字眼里头都含着刺。替他回的好,还是不替他回的好?若是直言摆上,我们这位叔太爷的脾气是不好惹的,刚才我才说得一句,他就排揎我,说我帮着外头人叫他出钱。若是不去回,停刻蒋福又要来讨回信,叫我怎样发付他。说一句良心话,人家三千块钱,那不是一封一封的填在里头给你用的。现在想要干没了人家的,恰是良心上说不过。况且蒋福这东西也不是甚么吃得光的。真正一个恶过一个,叫我有甚么法子想!也罢,等我上去找着婶子,探探口气看是如何,再作道理。”主意打定,便叫人打听老爷正在签押房里看公事。他便趁空溜到上房,把这事从头至尾告诉了太太一遍。又说:“现在叔叔的意思,一时不想拿这钱还人家。蒋福那东西顶坏不过,恐怕他未必就此干休。所以侄儿来请婶娘的示,看是怎么办的好?”岂知这位太太性情吝啬,只有进,没有出,却与丈夫同一脾气。听了这话,便说:“大少爷,你第一别答应他的钱。叔叔弄到这个缺不轻容易,为的是收这两季子钱粮漕米,贴补贴补。被蒋福这东西如此一闹,人家已经好几天不交钱粮了!你叔叔恨的牙痒痒。为的是到任的时候,他垫了三千块钱,有这点功劳,所以不去办他。至于那注钱亦不是吃掉他的,要查明白没有弊病才肯给他。你若答应了他,你叔叔免不得又要怪你了。”侄少爷听了这话,不免心下没了主意,又不好讲别的,只得搭讪着出来。回到帐房,闷闷不乐。忽见帘子掀起,走进一人。你道是谁?原来就是蒋福听回信来了。侄少爷一见是他,不觉心上毕拍一跳。究竟如何发付蒋福,与那蒋福肯干休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C4fxfCkvARUpNMM6POMB7Uj1052VRDamVLsMWlZrPlA6jL/lLqzjK8cA2PI39jNE



第六回

急张罗州官接巡抚 少训练副将降都司

却说蒋福走进帐房探听消息,侄少爷无法,只得同他说道:“你的钱,老爷说过,一个不少的,但是总得再过几天才能还你。好在你的家眷也同了来,今日说走,今日也未必动得身。等你动身的时候,自然是还你的。”这位侄少爷总算得能言会道,不肯把叔子的话直言回复蒋福,原是免得淘气的意思。然而那一种吞吞吐吐的情形,已被蒋福看透。听罢之后,不禁鼻子管里哼哼冷笑了两声,说:“这算甚么话!要人走,钱不还人家,这个理信倒少有。现在也不必说别的,我们同到府里评评这个理去。”侄少爷连忙劝他说:“你放心罢,你这钱断断不会少你的。”蒋福道:“有本事只管少,我也不怕!”说着,自己去了。

原来这蒋福同广信府的一个稿案门上,又是同乡,又是亲家,两人又极其要好。这个稿案门又是府大人第一个红人,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蒋福从帐房里下来,便一直上府,找到他亲家,说老王不还他钱,他要先到府里上控,求亲家好歹拉一把。他亲家听了,自然是拍胸脯,一力承当,把他欢喜的了不得。当天稿案门就回了本府,说县里这位王大老爷怎么不好,怎么不好。亏得这位本府,自从王梦梅到任以来,为他会巴结,心里还同他说得来。就说:“这事情闹了出来,面子上不好看,还是不叫他上控的好。”就同刑名老夫子商量。刑名道:“太尊的话是极。晚生即刻就找了他来,开导开导他,叫他不要辜负了太尊的美意。”知府说:“如此很好。”刑名便叫自己的二爷拿了名片到县里,请王大老爷便衣过来,有公事面谈。去不多时,果见王梦梅来了。走进书房,作揖归坐,说了几句闲话。刑名老夫子便提到刚才太尊的意思,说:“太尊说的,彼此要好,不要弄出笑话来。只要梦翁把用他的钱给了他,其余无凭无据的事,也断不能容他放肆。”便把蒋福要告他的话说了一遍。

王梦梅听了这话,脸上一红。心上想,此事他既晓得,须瞒他不得,便把蒋福如何可恶,也说了一遍:“现在已经三天没有人来交钱粮。兄弟心上恨不过,所以虽然有钱,也要叫他难过两天再给他,并没有吃没他的意思。至于蒋福说要上控兄弟的话,同城耳目众多,府宪又是精明不过的,况且又蒙你老夫子拿兄弟当做人,兄弟即使有点不好,难道能够瞒过府宪?不要说对不住府宪,连你老夫子也对不住。”刑名道:“这些话谁有工夫去听他,我不过当作闲话谈谈罢了。只要老哥早给他一天钱,早叫他滚蛋一天,大家耳根清楚,不结了吗。”王梦梅又把脸一红,道:“这蒋福原是一个朋友荐来的,说他如何可靠。来了不到三天,就拿了一笔钱,是三千块,叫兄弟替他放,兄弟就是没钱用,也不至于用他们的钱。”刑名道:“是呀。”王梦梅道:“我想他们不过贪图几个利钱,所以就留下他的,替他放在庄上是有的。”刑名道:“不管他是存是放,你只要提还他就是了。”

王梦梅又楞了一会,道:“说到如此,兄弟无不遵命。明天兄弟便把三千块划过来,放在老夫子这里。兄弟那里,总要查过他没有弊病,才能放他滚蛋。”王梦梅的话,不过是借此收场的意思。刑名亦看出来,便说:“很好,就是如此办。果然有弊病,我还要告诉太尊,重重的办他一办。”说完,王梦梅辞去。次日上府,果然带到一张三千块钱月底期的庄票。刑名收了下来,便问:“你从前出过凭据给蒋福没有?”王梦梅说:“折子是有一个。”刑名道:“今天我先出张收条给你,明天你拿着来换折子便了。”一桩事情,总算府大人从中转圜,蒋福未曾再敢多要,王梦梅也未曾出丑。到了年底,倒是那刑名仗着此事出了把力,写封信来问王梦梅借五百银子过年,王梦梅应酬了他二百两,才把这事过去。此是后话不题。

有话便长,无话便短。且说三荷包自从和他哥讲和之后,但九江府一注卖买,他自己就弄到几百两,连着前前后后经手的多了,少说有万把银子在荷包里了。那时候正值山西水旱,开办赈捐,三荷包到处拉拢,叫人捐官,他自己好赚扣头。他身上原有一个州同,就此加捐一个知州,又捐了一个十成花样,归部铨选。可巧他运气好,掣签掣得第一。此时他哥大荷包已经回任,他便把帐房银钱交代清楚,立刻进京投供候选。第二个月,山东莒州知州出缺,轮到他顶选,就此选了出来。

不过这缺苦点。他便把荷包里的钱掏了出来,托人走门子,化上二千两,拜了一位军机大人做老师。这天是手本夹着银票一块儿进去的。等了好半天,军机大人传见。他进去磕了三个头,那军机大人只还了半个揖,让他坐下,只问得两句:“你几时来的?”三荷包回过,又问:“几时走?”三荷包回:“耽搁三四天就走。”说完了两句话,那军机大人就端茶送客,自己踱了进去。三荷包无奈,只好退了下来,回到寓所。次日军机大人差人送来一封书子,说是带给山东抚院的。三荷包收了下来,又送来人八两银子,来人方去。三荷包灯下无事,把封信偷着拆开一看,只见那信只有一张八行书,数一数,核桃大的字不到二十几个。三荷包官场登久了的,晓得大人先生们八行书不过如此。仍旧套好封好。

过了两天,他便离了京城,一直奔赴山东济南省城禀到、禀见,把军机大人的书信投了进去。次日果蒙抚台传见,说:“莒州缺苦,我已经同藩台说过,偏偏昨日胶州出缺,就先挂牌委你署理。随后有别的好点的缺,我再替你对付。”三荷包打千谢过,回说:“卑职学陋才浅,现在的胶州有了外国人,事情很不好办,总求大人常常教训。”抚台道:“好在我目下就要出省大阅,先到东三府,大约不上一月,就可到得胶州。那时候有甚么事,我们当面斟酌再说。你老兄就赶紧到任。”三荷包答应了几声“是”,退了出去。不到晚上,果然藩司前挂出牌来。三荷包自然欢喜。次日大早,连忙到上宪衙门禀谢,也有见得着的,也有见不着的。跟手第二天又拜了一天客,第三天又赴各衙门禀辞。三荷包一面去上任,这里抚台大人也就起身了。

三荷包到了胶州,忙着拜庙、接印、点卯、盘库、阅城、阅监、拜同寅、拜绅士,还与前任算交代,整整忙了二十几天方才忙完。接着上县滚单下来,晓得抚台是打莱州府一路来的。三荷包得了这信,因他是初次为官,所有铺垫摆设,样样都是创起来,现在又要办这样的大差使,就是有钱,这几天里如何来得及呢。在省城临动身的时候,甚么洋货店里,南货店里,绸缎店里,人家因为他是现任大老爷,而且又是江西盐道的三大人,谁不相信他。都肯拿东西赊给他,不要他的现钱,因此也赊了几千银子的东西。然而立时立刻要办这么一个差使,还要办得妥贴,着实为难。霎时间把他急得走投无路,如热锅上蚂蚁一般。当下便同衙门里师爷商量。

内中有个书启老夫子,姓丁名自建,是济阳县里一位名孝廉。从前在省城泺源书院肄业,屡屡考在超等。不但八股精通,而且诗词歌赋,无一不会。一笔王石谷的画,一手赵松雪的字,真正刻板无二。从前这位抚台大人做济东道的时候,这丁自建屡次在他手里考过,算得一个得意门生。现在因为丁忧在家,没有事做,仍旧找到旧日恩师,求他推荐一个馆地。幸喜此时这位恩师已经开府山东,一省之内,惟彼独尊,自然是登高一呼,众山响应。因此就把他荐与三荷包,当得一名书启幕宾。这日因见东家为着办差的事,愁的双眉不展,问了众人,也不得一个主意。他便从旁献计道:“东翁现在这差,晚生倒有一个办法。”三荷包忙问:“是何办法?”丁自建道:“我这敝老师生来一种脾气,颇有阎文介、李鉴堂之风。从前他做道台的时候,晚生曾在他衙内住过几天。其实他的上房里另外有个小厨房,饮食极其讲究,然而等到请起客来,不过四盆两碗,还要弄些豆腐、青菜在里头。他太太就是晚生的敝师母,晚生也曾拜见过几次,一般是珠翠满头,绫罗遍身。然而这位敝老师,无冬无夏,只得一件灰布袍、一件天青哈喇呢外褂,还要打上几个补钉。一顶帽子,也不知从那里古董摊上拾得来的。若照外面看上去,实在清廉得很。其实有人孝敬他老人家,他的为人又极世故,一定必须要领人家情。不过你不去送他,他却决不朝你开口。但凡有过孝敬的,他一定还要另眼看待。所以他的好处,也在这里。现在办他的差使,能够华丽固然是好,倘或不能,依晚生愚见,不妨面子稍些推板点,骨子里头,老老实实的叫他见你个情。横竖一样化钱,在我们一面乐得省事,在他一面又得了实惠,又得了好名声,这又何乐而不为呢。”

三荷包道:“办这个差使,无论如何推板,体制所关,总得有个分寸才好。”丁自建道:“这个容易。现在已经五月天气,今年又热得早,行辕里铺陈过于华丽了,反瞧着叫人心烦,不如清淡些。最好是铺几个外国房间,只要有台毯、帐子,其余桌围、椅披,一概不要。再弄几百盆花,屋里、院子里,统通摆满。一天两顿,也不用满、汉席,燕菜席,竟请他吃大菜。他这一路来,燕菜烧烤早已吃腻了,等他清淡两天也好。况且有了这个房间,就是外国人来拜,也便当许多。”

三荷包听了他话,甚是觉得有理。忽又踌躇道:“这些外国家伙,一时到那里去办呢?”丁自建道:“这个容易。晚生有个朋友,同德国兵官极其要好,就托他去借,连吃大菜的刀叉杯盘,桌子上的摆式,还有做大菜的厨子,亦问他借用几天。东西不够,再托他替我们借些,总够用的了。”三荷包道:“问人家借厨子,人家就不吃饭了吗?”丁自建道:“这几天就叫这外国人不必开火仓,统通在我们这里做好,叫打杂的替他送去,他也乐得省钱,岂不两全其美?”三荷包道:“里面如此,大致已妥。外面怎么?”丁自建道:“里头弄好,那外头愈加好说了。但如今到底是用那里的房子做行辕?有了房子,方好摆布。”三荷包道:“你们看那里好?”众位师爷有的说借东门外孙家的,有的说借南门里王家的。三荷包听了都不中意:不是门口不像样,就是房子太浅促。后来还是杂务门高二爷见多识广,是个老办手,忙说:“这两处都嫌远,不如就把书院腾了出来,路又近,房子宽爽,从大门走进来,一直到上房,笔直一条路,岂不比孙家、王家的好?”三荷包一听这话,连说不错。丁自建也忙说好。

三荷包就此托了师爷帮着帐房总办此事,自己也忙着调度。外面篷匠、彩画匠,一切都是高门上去办。里头丁师爷只管借东西,弄厨子,铺设房间。亏得人多手快,日夜不停,足足忙了五六天,居然一律停当。接着上县的滚单又是雪片的滚将下来,说抚院后天可到。三荷包忙着会同了营里出境去接。

且说那胶州营营官本是一员副将,这人姓王名必魁,是个武榜眼出身,拉得一手好弓,射得一手好箭。但是武营里的习气,所有的兵丁平时是从不习练;而且还要克扣粮饷,化公为私。这些弊病,却是一言难尽。只有三年大阅是他们的一重关煞。那一种急来抱佛脚情形,比起那些秀才们三年岁考还要急。抚院来的三月个头里,这协台得了文书,就是心下一个疙瘩。幸亏日子离着还远,不过传齐了标下大小将官,从中军都司起,以及守备、千总、把总、外委,叫他们把手下的额子都招招齐,免得临时忙乱。一干人得了这个吩咐,关系自己考程,也就不敢怠慢,所有地方的青皮光棍,没有行业的人,统通被他招了去。从此这干人进了营,当了兵,吃了口粮,就也不去为非作歹,地方上倒平安了许多。不在话下。

且说离着抚院来的日子一天近似一天,大小将弁带领着兵丁们,天天下校场操演,不时这位协台大人还要自己去看操。正是五天一大操,三天一小操,镇日价旌旗耀日,金鼓齐鸣,好不齐整,好不威武。列位要晓得,中国绿营的兵,只要有两件本事就可以当得:第一件是会跑。大人看操的时候,所有摆的阵势,不过是一个跟着一个的跑。在校场里会兜圈子,就会摆得阵。排在一溜的叫长蛇阵;团在一堆的叫螺蛳阵;分作八下的叫八卦阵。第二件是会喊。瞧着大人轿子老远的来了,一齐跪在田里。当头的将官,双手高捧手本,口报“某官某人,叩接大人”。大人跟前的戈什喊一声“起去”,所有的兵丁,齐齐答应一声“嗄”!这一声要一齐张嘴,不得参差。喊过之后,拔起脚来就跑,又赶到前面伺候去了。所以这一个跑,一个喊,竟是他们秘传的心法,人人要操练的。至于那些耍枪弄棒,顽藤牌,翻筋斗,正月城隍庙里耍枪、卖膏药的一般人都会得两手,此时都找了来,到了校场上,敲着鼓,打着锣,咚咚咚,镗镗镗,耍一套,换一套,真正比耍猴还要好看。他们编的名字叫“打对子”。这些样子,今天看看不过如此,明天看看也不过如此,把个协台大人早看的心烦了,看过几次,就派中军替他代劳。空了工夫,这班总爷、副爷自己还要吊膀子,下箭道学着射箭。怕的是抚台大人来到,一枝射不中,要说他技艺生疏,送掉前程,那就作下了。年纪大些的,同那打过仗、受过伤的,都改骑射为放枪。射步箭有箭靶子,射马箭是三角皮球,放洋枪是个灰包,一枪过去,枪子穿过灰包,就有多少灰飞了出来,那是顶好看的。

这几天里头,文官忙办差,武官忙操演,直忙得个不择饭而食,不择席而卧。

一天滚单到来,知道抚台大人已到前站。三荷包便会同了王协台出境相迎。接着之后,赶到行辕禀见。抚院单传他进见,敷衍了两句,退了下来。跟手到营务处候补道洪大人的公馆里禀见。又拜跟了来的什么文案老爷、巡捕老爷。这些老爷班次不过同、通、州、县,都是三荷包同寅,用不着手本,只叫号房拿着帖子,一处处去拜。拜过之后,等到晚上,打听大人已经睡觉,巡捕陆老爷已经下来。三荷包在省的时候,早同他拜过把子,好托他在大人跟前做个小耳朵。此时见面之后,着实显殷勤。三荷包诉说自己是才到任,“诸事不周,全仗大力从中照应”。陆巡捕一力承当,说:“诸事老哥放心,都在小弟身上。就是大人跟前的这些二爷,晓得兄弟要好的朋友,那是断断不会作难的。”三荷包听了此言,千恩万谢,感激不尽。

外面办差的二爷同着州里管厨的,另外又去找大人带来的厨子,同他讲盘子。那厨子一口咬定要三百吊一天,只伺候大人两顿饭、两顿点心。后首说来说去,好容易讲成功了,统通在内,一天一百五十吊,住一天,算一天。那厨子又同这里管厨的说:“我们大人是最好打发的。你家老爷也不用多化钱,咱们这些伙计也不用费事,只要四碟两碗,他老人家还要看着心疼。就是这个菜,也不要什么好的,只要一碟韭菜炒肉丝、一碟炒鸡蛋;现在到了夏天了,一碟子拌王瓜、一盘子杂拌,再顿上一碗蛋糕、一碗豆腐汤,多加上些香油,包你都中意。早点心是两个烧饼、一碗稀饭;下半天的点心只要两个馍馍,是万万不会挑眼的。”管厨的听了这话,连声多谢。彼此分手,跟着本官回来料理。本官三荷包沿途又找着陆巡捕,叨了多少教。

接着抚院进了本境,打过尖。这天,约莫有未牌时候,宪驾已到东门城外,哄动了合城的人,都去看。等了一会子,只见接差的营兵,一个个都掮着大旗,拿着刀,扛着枪,跑的满头是汗,在头里冲头阵。后面方是钦差阅兵大臣的执事,什么冲锋旗、帅字旗、官衔牌、头锣、腰锣、伞扇、令旗、令箭、刽子手、清道旗、飞虎旗、十八般兵器、马道马伞、金瓜钺斧、朝天凳、顶马、提炉、亲兵、戈什哈、巡捕,一对一对的过完,才见那抚院坐着一顶八人抬的绿大呢轿子,缓缓而来。抚院架着一副墨晶眼镜,一手绺着胡子,一手扇着一把潮州扇,前呼后拥,好不威武。不上一刻,三声大炮,到了行辕,两边吹鼓亭上奏起乐来。抚院的轿子,一直由戈什扶着,抬到里头下轿。大小官员,齐在那里站班。抚院朝着大众点了点头儿,簇拥着进去,便是一众官员上手本禀见。抚院便把三荷包同王协台两个人传了进去,问问地方上的公事,又问问外国人的情形。又同王协台说:“今天已经四点钟了,明天一早到校场看操。”王协台答应着。

抚院说着话,便拿眼睛四下里瞧了一瞧,连说:“太华丽了!……何大哥,我没有出省的时候,就叫人带信给你们,不可过于糜费,怎么还如此费事?”原来抚宪此刻顿的是会客厅,三荷包原按着中国官场体制预备的,一概是绣花铺垫,所以抚院看着嫌他华丽,其实后面住的外国房间还没有瞧见,所以他不知道。三荷包便回:“这是会客厅,后面替大人预备下几间外国房间,不过夏天住着相宜,那里头没有什么摆设。”

抚院一听是外国房间,马上对三荷包说:“你我里头去坐。”当下便撇了王协台,三荷包伺候着抚院进去。只见院子里摆着好几百盆的花,抚院便赞了一声“好”。等到到了房间里,四下一瞧,连说:“清爽得很!”又对三荷包说:“这些外国家伙,只怕价钱也不会便宜在那里呢。”三荷包不肯说是借来的,只好说:“不值甚么钱。”趁空又回:“卑职晓得大人夏天欢喜清爽,所以预备的是外国大菜。”抚院一听外国大菜,楞了一楞,说道:“外国大菜牛羊肉居多,兄弟家里,已经七辈子不吃牛肉,只要家常饭菜便好。你老哥也不必费事,兄弟吃了不及那个舒服。”三荷包道:“外国菜、中国菜统通预备。就是外国菜,免去牛肉亦可以做得。”抚院道:“既有中国菜,我就吃这个好,把那外国菜留着,过天请外国人吃。”三荷包听了这话,立刻丢一个眼色给办差家人,叫他去招呼管厨的,赶紧预备。又谈了一回公事,三荷包方才退了下来,又到各位随员屋子内请安拜见。那抚院吃过晚饭,州官又上手本禀安,巡捕下来说了声道乏。三荷包回去,这里抚院也就安睡。一切都照着巡捕陆老爷吩咐的话预备,所以抚院心上甚是中意。

话休絮烦。且说这一夜工夫,三荷包足足熬了一夜不敢合眼,怕的是误了差使。第二天黑早,传说大人已经起身,厨房里把预备的稀饭、烧饼、早点心端了进去。那时候行辕上已发二鼓了。接着一众官员齐上手本,巡捕下来说:“一概免见,停会校场再见。”说话间已发三鼓。大人出来上轿,合城的官都在那里直挺挺的站着候送。这位抚院甚是谦恭,一路走出来,还朝着他们呵呵腰儿,他们却还直绷绷的一动不动。直等抚院上轿,在轿子里拿手拱了一拱,他们统通齐打一躬,才把个钦差阅兵大臣送出辕门。这里一众官员齐走小路,又要赶在抚院头里,以便迎接。真正是人不停步,马不停蹄,一口气跑到校场。有另外预备的官厅,大家进来,暂时休歇。不上一刻工夫,忽听得三声大炮,那抚院的执事也就到了营门外了。当下是王协台居首,率领着标下弁兵,什么都司、守备、千、把之类,一齐顶盔贯甲佩刀跪迎。王协台另外有个差官替他报名,其余都、守以下,都是自己捧着手本,跪在地下高声喊叫。喊过之后,抚院前的戈什仍旧喊了一声“起去”,众兵丁齐声答应一声“嗄”!只见前呼后拥,簇拥着抚院大轿,向演武厅如飞而来。

且说这校场原在东门外头,地方甚是空阔。上面一座高台,几间厂房,是演武厅,东面是将台,西面是马道。演武厅后面另外有三间起坐,是预备抚院吃饭歇息的处所。演武厅东西两面另外有几架席棚:东面是预备站班的众位官员腿酸了,好进去坐坐,或者换换衣服;西面是预备营务处随员帮着看射箭的。一样摆设公案。

闲话休题。但说那抚院轿子上得演武厅,大小官员接着。抚院下轿,先到后面歇息。营务处上洪大人陪着进去,回了几句话。吃了一碗茶,吩咐升坐。只听得营门外三声大炮,将台上先掌号,随后又吹打起来。抚院升坐之后,便有带来的随员同着本城州官,营里的王协台上来参堂,连打三躬。抚院还了三躬。接着一班巡捕老爷上去请了一个安,抚院止拱了一拱手。参堂之后,站立两旁。便是王协台顶盔贯甲,挂刀佩弓,从演武厅旁边拔了一面旗,两手拿着,走到抚院公案前,屈了一条腿,嘴里报了声“请大人发令”。抚院吩咐先看洋操,次看阵图,次演放大炮,末了看藤牌同各种技艺。王协台答应下来,走到演武厅台阶上,把面旗子交到中军都司手里。那中军执旗在手,朝着南面越了两越,将台呜呜的奏起西乐来。老远的便见有多少洋枪队,由教习打着外国口号,一斩齐的走了上来。中军又朝着演武厅双膝跪下,报了一声“大人看洋枪队”,然后起来站在一边。这底下便是洋枪队操演,放了几排枪,仍旧由教习押着下去。接着看操演阵势:什么一字长蛇阵、两仪阵、三才阵、四面埋伏阵,五路进攻阵;当中还有什么长蛇阵变螺蛳阵,螺蛳阵变八卦阵。忽而两军对垒,互相厮杀。正在热闹之际,这个挡里放了几门大炮,放的震天价响,众兵各归队伍。照壁墙下,紧对演武厅,支起一架帐篷,上竖起一面大旗,写着“三军司命”四个大字。接着就演藤牌并各种技艺,翻筋斗、爬杆子,样样都做到。然后将台上打着得胜鼓,吹着将军令,把所有的队伍,围着校场,由前至后,兜了一个圈子,说是收队。然后中军仍旧拿旗子走上去交给协台,协台跪禀抚院,报了声“请大人收令”。然后抚院退堂吃饭,一众官员亦下去歇息。

吃过午饭重新升座,一切参堂礼毕,就看各将校的步箭。此乃军政大典,王协台虽是二品大员,到了此时也不能不佩弓伺候。向例抚院谦和点的,必定免射,况且他是武鼎甲出身,是天子开轩亲取的门生,就是放出来做个参将,比协台小了一级,也是一概传免。这位抚院性情虽是谦和,无奈他见了这位王协台一脸烟气,问他营里的事情,多是前言不对后语,因此心上就十二分的不舒服他。等到点名的时候,上头巡捕官唱了一声“王将官”,王必魁在底下答应了一声“到”。一面拿弓在手,一面却拿眼睛瞧着上头,一心只指望上头免射,顾全他的面子。谁晓得上头只是不开口。一等等了一刻多工夫,大家都看楞了,上头还是不响。王协台这一气非同小可!只得拔出箭来,搭上弓弦,也不及摆架子、对准头,飕飕飕五支箭接连射去,却是一支都不中。射完之后,照例上来屈膝报名。那抚台见是如此,知道王协台有心瞧他不起,一时恼羞成怒。等他上来报名的时候,便认真发作起来,说:“三年军政,乃是朝廷大典,现奉上谕不准瞻徇。你瞧不起本院,便是瞧不起朝廷!你为一营表率,弓箭尚如此生疏,则其他可想!本院惟有照例奏参,以肃军政!”说完,便叫先摘去他的顶戴,下去候参。王协台原本因他是武鼎甲出身,抚院不给他面子,免他步射,一时火性发作,有意五支不中。今见抚院动气,便也懊悔不迭,只是跪在地下,不肯起来。抚院也不睬他,便把其余各将官,依次点名校射。抚院又嫌靶子太近,唤了一个亲信的巡捕,同了两个戈什,拿弓重新量准。谁知这些巡捕、戈什都是得了他们钱的,任凭抚院如何认真,量来量去,那弓只是在地下打滚。

闲话休题。靶子立好,于是一个个挨次射去。西面席棚子里,另有营务处洪大人帮同校看,免得耽误时候。众人因见抚院动气,大家俱各小心,不敢怠慢。一时事完,王协台还是跪着不起。抚院退堂之后,少坐一坐,便令起身回辕。众人照例送迎,不须多述。

且说抚院回到行辕,便传营务处洪大人进见,说:“王协台技艺既已生疏,兵丁亦少训练,立刻将他撤任,另委跟来的一个记名总兵先行署理。回省之后,再行具折奏参。”洪大人答应了下来。只有王协台戴着没有顶子的帽子,两只眼睛哭得红肿肿的,同着本州三荷包到洪大人跟前,托他求情。又被洪大人埋怨一番,说:“你怎么好同他赌气呢?现在叫我亦没有法想。你暂且交卸,跟着到省替你想法子。”王协台无法,只得退去。后来抚院回省之后,王协台又去求洪大人。洪大人要他六千银子,保他不坏功名。可怜他一个武官,那里拿得出,好容易凑了二千银子送去,洪大人不收。抚院的意思要拿他奏参革职,洪大人假做好人,替他求情,降了一个都司。看官须知:大凡革职的人,一保就可以开复原官;降调的人,非一级一级的保升上去不可。这便是洪大人使的坏,这是后话。要知抚院看操之后尚有何项举动,且听下回分解。 C4fxfCkvARUpNMM6POMB7Uj1052VRDamVLsMWlZrPlA6jL/lLqzjK8cA2PI39j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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