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昏暗的小房间。
每天下午,一线窄窄的阳光,从一扇低低的、装着褐色木框的小窗口,缓缓地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触到地面,然后,渐渐地变宽了一点,又一点……还未到我的床沿,这点光亮便又从窗前的地面上消失了。
那窗外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堵砖墙。墙上的水泥早已脱落,一块块红褐色的砖,交错着,像风化的岩石一样叠在一起。一棵细弱的葡萄藤,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就沿着那些砖石的缝隙,爬上了那堵墙。
四岁时的我,不得不在这个窗口边度过整整一夏。因为爸爸和妈妈都要上班,奶奶搬去了大伯家,弟弟被外婆带去了山东。一转眼,我家那本来不大的小屋,竟变得如火车开远后的车站般空旷,连一个人影也没有了。整个夏日的午后,当我独自一个人待在家里,我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望着这扇小窗户,和那几片绿色的葡萄叶子。
有阳光的日子,毕竟不是很难熬的,即使大多数时候,这光亮只是在我的窗外,可那几片绿叶投在红墙上的影子,却要比任何一本描着复杂图画的故事书,更有趣得多。因为,它们是会动的。没有风,也总有一些小虫,或飞,或爬,经过那里,于是葡萄叶片就微微颤动一下,好像很喜欢这些过客似的,向它们挥挥手,打招呼。随着太阳的移动,墙头的影子也一起移动;砖和叶的颜色也在渐渐变化,从金黄色的水彩里,一点点淡出去、淡出去,紫色、灰蓝、银灰……最后所有的光色都被滤过,窗外的一切,恰如铅笔素描一般地安静。这时,傍晚已经来临了。
偶尔,遇上雨天,就是另一种有趣的景象。我记得有一个下午,忽然间,窗内窗外阴沉得就像夜晚六七点钟的时候。一道雪白的闪光之后,就有些凉凉的水滴,溅落在我的手背上,因为我的手就放在窗台上。等我费了半天劲,把窗户上的插销拉紧了的时候,雨,却已经停了。我一抬头,只见所有的印在红砖上的水痕,就和那些古代手卷上的泼墨山水一样好看。最奇妙的,是一只被打湿了翅膀的鸟儿,全身灰色,竟掠过了我的窗台,落在那棵葡萄藤边,只一瞬间,又不见了。可我知道它还在,因为我可以隐约听到窗户上空回荡的鸟鸣,它一定就站在高墙的某处,而且逗留了很长时间。直到今天,我仿佛还常常听见那个隔着窗玻璃传来的,一声比一声欢快清脆的歌鸣……
我就这样,每天看着那扇窗户,却从没有因为看不到围墙外面的那个世界而感到遗憾。实际上,那堵墙的后面是一个纺纱厂,机器的轰鸣几乎整天不断,可在我的窗前,因为隔着一段距离和一堵墙壁,这声音已经减弱得和海潮音差不多了。有时候,我半夜醒来,听不见那个隆隆的低吼声,倒反而觉得有些孤寂。不过,我也常常会想,要是那围墙后面,不是一个装满了机器的工厂,而是一个住着人的地方,或者,是一个栖息着无数鸟儿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又会有怎样的声音传来呢?
后来,我的窗口就变大了,木制的窗框变成了铁制的,铁制的窗框又变成了铝合金的,白云、楼房、树木、人群,一个接一个地涌进来……
可我却觉得,世界,反而显得比在那扇窗前时更小了。我用眼睛望着窗口,心,却总是在望着另一个地方。这时,我就知道,它已经飞出了窗子,再也不可能飞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