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爸爸记录的一份我的病情简况时,我发现,有一个三岁半的女孩子,曾经在短短的二十天里,经受了至少两次脊髓穿刺、一次电击检查、一个星期的针灸治疗,她被注射下了一堆激素、青霉素和其他一些奇奇怪怪的药物,在四家医院里转了一遭,得到了两种入院诊断:格林巴氏综合征和横贯性脊髓炎。而这一切,只不过是她此后整整一个冬天住院生涯的开始。
可在我的记忆里,那个冬天,倒很像是一个童话故事。
那些日子,妈妈陪着我,住在一间雪白的小房子里面。阳光总是很准时地透过早晨七八点的窗棂,照在我的玻璃瓶上面。那个玻璃瓶很大,总是亮晶晶的晃动着一些淡青粉红的液体,窗户外面的树叶、天空,映在那瓶药水里,就好像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里的景象。妈妈和我一起看着那水滴慢慢地一点一点流下来,这个时候,她总是会讲故事给我听。很奇怪,我已经记不得那些故事的情节了,可我还记得妈妈的声音——她的声音总是很清脆,就像玻璃瓶里往下流的小水滴一样,一跳一跳的。就是这个声音,一遍遍地告诉我,我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很快就可以回家,很快就能和别的孩子一样,跑跑跳跳地去街上玩了。
我相信她说的所有故事都是真的,包括我可以好起来的那个故事。其实,能不能跑跑跳跳在我看来,倒并不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我只觉得被她抱着,我在哪儿都一样可以玩得很开心。可是,我知道这件事对妈妈来说是很重要的,她每次看着那些穿白大褂的人,给我做身体检查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蹙起眉头。到了拿着吊瓶、针头的护士阿姨走来时,她就更是紧张到了极点。
那时候,给小孩子打点滴,针头都是插在脚上,因为小孩子的静脉血管细,手上的血管看不清楚。所以我在别的孩子哇哇哭着被扎针的时候,总能很冷静地看着要扎进自己血管里的那根细细的针头,是怎么样喷出一些水花,怎么样插进皮肤下面,又怎么样因为没有扎准,再带着鲜血抽出来的——因为,我的脚没有感觉,不会疼。但是,我还是会有些心疼,倒不是心疼自己的脚,而是心疼在一边看着我,备受煎熬的妈妈。
关于那段住院生活,还有两幅可爱的景象一直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一幅景象是妈妈倚在床边,微微笑着,看我大口地吃馄饨——因为我喜欢吃馄饨,她总是用一个搪瓷缸去医院食堂打一份馄饨来,做我和她两个人的午饭,而且每次都让我先吃。还有一幅景象,是她和我一起翻着一本图画书,用手指点着一朵橘黄色的花给我看,告诉我那叫“海葵”——那本书的名字叫作“小虾找朋友”。她是很少给我买礼物的,但那一次,她不但给我买了那本书,还给我买了一个很小的玩具手风琴,因为她要回家去给我不满一岁的弟弟断奶,要把我一个人留下。她再三地向我保证说,她会回来,就好像怕我不相信似的,她还和我用小手指拉了钩。
后来,她究竟走了多久,我已经忘了,只有外婆还记得那些日子,因为是她从宣城赶到南京,替妈妈来陪我的。听她说,我那几天都表现得挺好,不哭不闹,只是有一点:我没完没了地要她给我讲故事,还要听和“海”有关的故事。结果,她只好把一个“哪吒闹海”的故事,翻过来掉过去地给我讲了至少有十几遍。
可外婆不知道的是,就在那些日子中的某一个晚上,我忽然醒了。
一片黑暗……我能听见外婆的打鼾声,可是,却看不见她在哪儿。只有一扇泛青色的窗户,像悬浮在虚空里的一扇门,显现在我的眼前。不知为什么,我很想把眼睛再闭上,可就是闭不起来。仿佛有一个很短的瞬间,我觉得自己看见了一点金色的光亮,从我眼前的窗口滑了过去。那是一个人举着手电筒,还是一颗流星?我来不及去看清,可我却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那是妈妈,她正在向我走近……
后来,我又睡了过去。等我再醒来时,自然并没有看到妈妈出现。可是,从那以后,我只要一想起她,她就好像是在我身边——或者,是在一面墙的隔壁,或者,是在一扇窗外站着,总之,是离我很近很近。我甚至对那些往我脚上扎针管的护士阿姨说:“你们不要让我流血,妈妈看到,会难过的。”她们就讶异地对我抬起头来,脸红红的。然而,我却是一脸的严肃,因为我相信妈妈正在病床旁边,一如既往地望着我……
现在想想,我该是从那时开始,就学会了生活在幻觉里面。一个幻觉,如果你明知道它不是现实,却仍然愿意相信,这就是童话。我是多么幸福,因为我从没有因为做梦做得太多而被责罚过;相反,我身边每个人,包括那些后来再也没让我的脚流过血的护士阿姨,都在很小心地保护着我,让我的幻觉不至于破灭。她们的眼神仿佛在说:这个小孩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不要再夺走她最后一点愿望吧。结果,我就拥有了这个世界上最大的自由——梦想的自由。
当那个冬天接近了尾声,妈妈终于来医院里接我了。她说的故事并没有变成真的,我没有跑着、跳着回到家里,在家里等着我的,还是那些药剂和针头。我一生中第一个童话就这样结束了。可我来不及做一丝丝的反省,因为紧接着,又有无数个新的幻象,来到了我的眼前。我又开始做起梦来,这一梦,就是又一年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