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个三岁的孩子来说,幼儿园实在是一处很可怕的地方——没有四处乱跑、大哭大笑的自由;也没有温暖的、可以撒娇的臂弯和怀抱;四周围,是一张张陌生而又漠然的面孔;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件可以做伴的玩具,却又会在眨眼之间被那些力气比自己大的孩子从手里抢去。
然而,爸爸却从来不明白我的这些烦恼(正像我也不明白他那时的烦恼一样)。每当我在他的拉扯之下,拼命挣扎,并大声哭闹着要留在家里时,戴着眼镜,平日里文质彬彬的他总是两眼冒火,脖上青筋暴起,与原有的慈父形象判若两人。在这种对抗中,我永远是失败者:倒不是我的脾气倔不过他,只是他的巴掌比幼儿园更让我害怕。
三岁那年一个晴朗的秋日,我因为同样的原因屈服了。尽管那天早上我闹得比任何一次都更厉害,但爸爸也表现得比任何一次都更坚决。一路上,泪珠不断地从我的腮帮上滚落下来。这是一个小孩子表达心中愤懑与委屈的唯一方法。而爸爸,却显得无动于衷。只是在快到幼儿园门口时,他忽然一转身,走到路边,给我买了一个刚出炉的烧饼。
我就捧着那个烧饼走进了自己的囚笼。热乎乎的烧饼用爸爸的大手帕包着,向外喷发着一股芝麻糖馅的香味儿。这就是我在自己的小小不幸中得到的唯一补偿,可它还没过两分钟就被一双长着肮脏指甲的大手从我嘴边夺走了,说是要等午睡之后才能给我吃。这一次,我倒没有哭闹。事实上,哭闹也是很累人的,而对有些人哭闹,则完全是白费力气。虽然一个三岁孩子不怎么讲道理,不过这一点道理总还是明白的。
于是,我以前所未有的耐心,数着墙上的黑点儿,一点儿一点儿地熬到了吃午饭。午饭之后,原来汤汤水水的餐桌,用一块灰色的布团横扫两下,就变成了我们的床铺。然后,幼儿园的孩子们便开始午睡了。
可是,我却怎么也睡不着。
一只苍蝇像一个古怪的大墨点,在天花板上缓缓移动。睡满孩子的小房间里,竟没有一点儿声音,静得有些骇人。
不知怎么,我忽然不再想吃那块烧饼了。回家的渴望又一次占据了我的整个心灵。这时,仿佛幻觉一般,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从门缝下传来,那么熟悉,一恍惚间,却又消失了……
莫非是妈妈?她来接我回家了?!
也顾不上考虑许多——小孩子从不考虑许多——我一骨碌翻下了床,也记不得是不是穿了鞋子,就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
门虚掩着,轻轻一拉,便打开了。一片绚烂的光亮直逼我的瞳仁。我眯着眼睛,倚着门,好一会儿才适应了门外的光线。那时正是正午时分,一片金色的纯净浸没了幼儿园小小的庭院——没有阴影,没有声音,没有风;只有无边的光明在呼吸,在交织,在流动,如一片透明至极的水波,水过无痕。
我一步步走进了这片金色的和熙,完全忘记了自己偷跑出来的目的。我身上只穿着极薄的衣衫,却不觉得冷;那一刻,我的整个身体,包括因为这个身体而存在的感觉、思维、记忆,似乎全都被那包容一切的光辉给溶化了,吸收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剩下什么,除了一片灿烂的阳光,和阳光下一个小小短短的黑影……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我的记忆中已是一片空白。这也是很幸运的——听妈妈说,当幼儿园的老师发现我在院子里,没有午睡,就将我关进了一间单独的、没有窗户的小屋子:这是对不听话的孩子最严厉的惩罚。我在那小屋里哭了很久,待到被放出来,已是站立不稳,没走两步,就一跤跌倒。后来……
后来,我就再也没能自己站起来。
妈妈每说到这件事,便要不住重复那个日期:十月二十八……十月二十八……她总以为,假若那一天没有让我去幼儿园,便可以避开这桩祸事。然而,如今回头细想来,这一天,和一年中其他的日子也并无什么不同。甚至,就连那一片奇异的阳光,也只是任何一个晴朗午后都会出现的光亮,它之所以始终那么清澈地照耀在我的记忆里,或许,只是因为这片光明的前后都横着一堵无法冲破的黑暗。而这个巧合,却让我得到了一个意外的补偿:许多年之后,当我连走路的感觉都已经不再记得的时候,我却还能够想起自己曾经站在阳光下的那一个瞬间……
还有一件事也足以令我安慰:听说,幼儿园的老师们再也没有使用过那间黑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