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弟弟上小学之前,有一个世界,是只属于我和他两个人的。
那时候,我们唯一的游戏场所,就是爸爸妈妈睡的那张大床,有时,几乎整个白天,我们都待在那张床上,因为也没有什么别的地方,可以让两个孩子不用下地就头碰头地挨在一起玩游戏。
弟弟是个很特别的孩子,他在外人面前总是极度沉默,而一个人坐在马桶上的时候,却常常会喃喃自语。爸爸说,他睡觉的时候,弟弟也不许他摘下眼镜,只要摘掉就会惹得他大哭,说是“找不到爸爸了”。幼儿园的老师说,他不会和别的小朋友在一起玩,反而总是一个人蹲在地上看蚂蚁,还在裤子口袋里塞了满满一把“豌豆虫”。外婆说,带他到山东去走亲戚,他居然去吃人家煮在大锅里的猪糠,还和两头猪——大白和二白在一起玩滑梯,弄得一身猪粪。
可是,谁也不知道,弟弟在另一个世界里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这个世界就在我们的那张大床上。
那张床,铺着方格子床单的时候,就是摇晃着麦穗和玉米的田野;铺着凉席的时候,就是一片可以策马奔驰的草原。在这个谁也没见过的世界里,我和他是两个神一样的人物,我们可以随时叫房子飞起来,到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或者创造一些别人永远想象不出的生命。我们给自己的手起名字,让它们来做这个世界的小兵,完成我们的所有命令。我们用纸做的弓箭变成了战无不胜的武器,一把碎饼干屑也可以变出一桌华丽铺张的宴席。
在夏天,我们经常造船,把家里所有搬得动的家具——竹床、板凳、小椅子……全部拖到大床边,高高低低地排好队,船舷、甲板齐备了,就再从门背后拿几根撑蚊帐用的竹竿做桅杆。然后,我任命他做船长,我自己做船上随行的一群动物——鸭子、小熊、小绒猴……我们就结伴去七个大洋航行,掠夺所有海盗的宝藏。
一转眼,冬天到了,妈妈刚刚拿出新被子的时候,我们就在被子底下开挖地洞,他做老鼠我做猫。每次老鼠一伸脚就会被捉住,捉到最后他来了气,反过来一把抓着我的手,说什么也不放,还非要我学小猫叫。那个冬天,我硬是把猫叫给学得惟妙惟肖,弄得邻居家的孩子常常好奇地往我们屋里望,一心想弄明白那只猫儿躲在哪里。
那些日子,我最希望幼儿园里来检查团,因为那就是弟弟的假日。老师们不想让人家发现自己的幼儿园里有个这样的“特殊儿童”,所以总是在检查的前一天和爸爸妈妈打招呼,叫他们明天不要送孩子来上学。可后来,情况却发生了戏剧性的突变:由于某天检查团来了个突击随访,弟弟躲闪不及,就被捉去回答问题,结果,他竟然全部对答如流,还给我带回来了一口袋饼干的奖品。从此,弟弟的假日就结束了,他和我在一起的时间,也就越来越少了。
有一天,他忽然跑到我床边,嘟着嘴咕哝了一句:“我不想去。”我立刻明白了,他是不想去幼儿园。“那就躲一躲呗。”他没再说什么,很熟练地一头钻进了大床上的棉被里,我就靠在拱起的被头上,假装在转魔方。妈妈走进来,问:“翔翔在哪儿?”我就眨眨眼睛,好像玩得太入迷,没听清楚她在说什么。妈妈把屋子里看过一圈,也没找到弟弟,就出去了。这时,我旁边的棉被开始动了起来,我拿手轻轻拍他一下,说:“别动,她没走远呢。”于是,棉被又老实了,我继续靠着他转魔方。那天上午,晴朗的碧空格外灿烂,洒着阳光的门外,回荡着妈妈的喊声:“翔翔!”是的,她还是会把弟弟找到的。可在此之前,整个世界上,就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在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