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个农夫,一路赶着自己的母牛,到市场上卖掉,换来了七个塔勒的银币。回家路上,农夫经过一处池塘,隔着老远,就能听到池塘中的青蛙们在呱呱叫:“八个,八个,八个,八个。”
“好了好了,”听到青蛙们的叫声,农夫自言自语道,“你们瞎嚷嚷个什么,简直是在空口说白话呢——那头母牛,我只卖了七个塔勒,不是八个。”
农民走到池塘边后,冲着青蛙大喊大叫:“你们这帮愚不可及的畜生!你们现在可是要弄清楚些了?这儿一共是七个塔勒的银币,不是八个!”
可青蛙却依旧叫着:“八个,八个,八个,八个。”
“那就这样吧,如果你们还是不愿意相信,我可以当面数给你们看。”
说罢,农夫便从口袋里掏出那一大把钱来点数。他按照二十四个格罗森换一个塔勒的标准来数,数来数去,依旧是七个塔勒。不过,青蛙们根本就不管他数出来的数字究竟是多少,还是不停地叫着:“八个,八个,八个,八个。”
“哎呀呀,”农夫终于暴跳如雷了,“你们这帮家伙,如果真比我还清楚怎么数数的话,干脆自己去数吧。”
说完之后,农夫就把钱币统统扔进了水里。
他站在池塘边,想等那群青蛙把钱数点对,并且心悦诚服地还给他。然而,从农夫这边看来,青蛙们仍旧很顽固,嘴里叫着的始终都是:“八个,八个,八个,八个。”
不仅不改口,也完全没有把钱扔还给他的意思。农夫在池塘边傻等了很久,一直等到天黑,才不得不继续赶路回家。临走之前,他怒斥青蛙道:“你们这帮子烂在水里的污泥,你们这群肥头大耳的蠢货,你们全都是眼睛鼓鼓、嘴巴大大的废物!就知道呱呱乱叫,吵得人耳朵生疼,居然连七个塔勒的银币都数不清楚:你们莫非觉得,我真想继续待在这儿,傻等着,等你们把钱数点清吗?”
说完这番气话,农夫就走了,但那些被他抛在身后的青蛙们,叫的还是:“八个,八个,八个,八个。”
回到家之后,农夫闷闷不乐了好久。
过了一段时间,农夫又得到了一头母牛。他把母牛宰杀了,依照行情和斤两,算了下账,发现自己如果能把牛肉好好卖掉,可以收回来一大笔钱:顶得上两头母牛的价钱,除此之外,还能额外得到一整张牛皮。
在把牛肉运往城市里贩卖的途中,农夫在城门口遇到了一大群野狗,最前面领头的,是一只体型硕大的灵缇。灵缇在牛肉旁边跳来跳去,不停嗅着味道,嘴里吠叫着:“选我们,选我们,选我们,选我们。”
因为灵缇一直叫个不停,农夫便对他说道:“好的好的,我已经看出来了,你之所以会说‘选我们,选我们’,那是因为你想替我运这一大堆牛肉,并且多少捞些好处。别这样了,如果我不是遇到了你们,早就到屠夫那儿了。”
灵缇除了继续狂吠“选我们,选我们”之外,没有给出其他任何回应。
“那么,如果我同意让你来负责运送的话,你愿不愿意答应我,不会去贪吃这些牛肉,同时为你的伙伴们做担保,保证他们也不会动这些肉呢?”
灵缇的回应依旧是“选我们,选我们”。
“好吧,既然你这么坚持,我就把牛肉托付给你来运送了。我认识你,知道你是给谁做事的。不过,话说清楚了,三天之内,我必须得拿到我的钱,否则你就有麻烦了:你可以直接把钱送到我家去。”
说完,农夫就把牛肉卸到地上,转身回家去了:那群野狗一拥而上,扑到了牛肉上,嘴里狂吠着:“选我们,选我们。”
农夫远远听到野狗们的叫声,自言自语道:“听听看吧,现在他们可都想要分一杯羹了,不过,那只大灵缇已经答应了要做担保,所以完全不用担心了。”
三天过去,农夫心想:“今天晚上,我就能拿到我的钱,把口袋给塞满了。”
对于这件即将发生的事,他感到十分满意。可是,农夫等了一晚上,却没有任何人过来给他付牛肉钱。
“简直没办法去信任任何人!”农夫埋怨道。最后,他的耐心终于消磨殆尽,只好亲自去了趟城里,找屠夫要钱。起先,屠夫还以为农夫是在拿他取乐,可是农夫却说:“谁没事拿你取乐啊?我要我的钱:莫非那条大灵缇,三天前没把一整头宰好的母牛给你送到家里来?”
听到这话,屠夫火冒三丈,顺手拿起一把扫帚,把农夫赶出了家门。
“你给我等着,”农夫说,“这世界上,总归还是有公平正义的!”
农夫直接去了国王的宫殿,大喊大叫,诉苦含冤,希望有人能够主持公道。最后,他被带到了国王面前。国王正跟自己的女儿坐在一起,见到农夫被带上来,便开口问他,究竟受了什么冤屈。
“可不得了,”农夫说,“一大群青蛙,还有一大帮野狗——他们把原本应该属于我的钱给拿走了。对了,还有屠夫,搞了半天,他竟然用扫帚棒子来给我付账。”
他把自己遭遇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结果把公主给逗得哈哈大笑。于是,国王便对他说:“公平正义什么的,我还真没办法给你,不过,我倒是可以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你,让她当你的妻子:她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像刚才笑话你那样,放声大笑过。我曾经发过誓,谁能把她逗得哈哈大笑,谁就有资格娶她。你应该好好感谢上帝,居然能够有这样的好运气。”
“噢,这样啊,”农夫回应道,“但我一点都不想娶你的女儿呢:我家里已经有一个妻子了,而且,光这一个妻子,我都还嫌太多了——每当我回到自己家里,总感觉家里的每个角落,都站着自己的这个妻子。”
国王听到这样的回答,暴跳如雷,对他说道:“你真是个下贱坯子!”
“话不能这么说,国王先生,”农夫这样回应他道,“从一头牛身上,除了牛肉之外,你指望得到些什么 !”
“等等,要不这样吧,”国王简直要气急而笑,“毕竟你还是逗笑了我的女儿。你应该能够得到其他奖赏。你现在赶紧滚回去,三天后再回来。到那时,我要赏给你整整五百。”
农夫才刚从王宫走出来,门口负责守卫的士兵便问他道:
“你把公主都给逗笑了,应该拿到了些实打实的奖赏吧?”
“没错,我觉得应该是,”农夫回答,“三天之后,说是会赏给我五百来着。”
“听着,”士兵对他说,“五百里面,给我一份:那么一大笔钱,你一个人根本就用不了!”
“你面子这么大,”农夫说,“可以分到两百。三天之后,你自己去见国王,让他给你兑现。”
站在旁边的一个犹太人,碰巧听到了农夫和士兵的这番交谈,他赶紧追上农夫,拽住他的外套,开口说道:“简直就是奇迹,你可真是上帝眷顾的幸运儿!我要帮你换钱,帮你换成一堆滑腻腻的小硬币,哈,你要那些硬邦邦的塔勒银币又能做什么用?换了才方便花掉。”
“你这满口犹太话的家伙,”农夫说道,“你还能拿到三百。现在立即把小硬币给我吧,从今天算起,三天过后,自己去见国王,让他给你兑现。”
犹太人很开心,觉得自己占了便宜。他给农夫拿来了一堆劣质格罗森硬币:三个这种硬币,才能值两个好硬币。
三天过后,农夫按照国王的命令,回了王宫,站到国王面前。
“脱下他身上穿着的外套,”国王说,“现在该好好赏他那五百下了。”
“哎呀呀,”农夫说,“这五百已经不再是我的了。其中两百,送给了外面的哨兵;另外三百,拿去跟犹太佬换了硬币。因此,这五百完全和我没关系了。”
刚好这时候,士兵和犹太人走了进来,向国王索要农民许诺给他们的那份,结果却挨了数目准确的棒打。士兵之前曾经挨过这样的打,已经知道是怎么滋味了。但那个犹太人挨打时,却一直都在哭天抢地:“嗷嗷,好痛啊!搞了半天,硬邦邦的塔勒银币,竟然是这么回事!”
农夫又折腾出这样一出戏,国王完全没有料到,他哈哈大笑着,之前全部的怒意,也都烟消云散了。于是,他就又对农夫说道:“既然你之前的奖赏,在正式领到之前就已经送光了,我愿意额外给你一些补偿:去我王宫的金库里,随便拿些钱吧,你想拿多少就拿多少!”
这番话,农夫一听就懂,完全不需要国王再讲第二遍。他进了金库,把自己的大口袋装得满满当当的。做完这一切后,农夫去了一家酒馆,开始清点拿出来的钱。犹太人挨完打后,悄悄跟在农夫后面,听到了他坐在酒馆里时,都在嘀咕些什么:“我现在才算是搞明白,那国王暗地里究竟使了些什么无赖勾当!他没有亲自把钱交给我——如果亲自交给我的话,我当场就知道他给了我多少钱。可现在,拿钱全凭运气,我具体拿了个什么数,谁又搞得清楚!”
“上帝保佑,”犹太人自言自语道,“他说的这些话,明显是瞧不起我们的国王。我要赶紧跑回去,告发他的罪状。那样一来,不只我能得到一笔奖赏,这农夫也会受到惩罚。”
国王听了农夫说过的话之后,气急败坏,当即向犹太人下令,让他去把罪人给抓回来。犹太人跑去了农夫那里,对他说:“你得马上去国王那儿,什么也不要准备,就这样去。”
“既然是要去见国王,我知道个更好的办法,”农夫回应道,“首先,让我去找人给我做件新外套。莫非你觉得,一个口袋里装着这么多钱的男人,竟然还能穿着这身破破烂烂的外套去觐见国王么?”
犹太人意识到,眼前这个农夫,如果没办法换上另一件外套,就怎么样都不肯动身。他怕等待的时间太长,国王的怒火又会烟消云散,一旦那样,不但自己得不到奖赏,农夫也不会再受到惩罚了,就赶紧对他说道:“纯粹是出于我们两人之间的友谊——我愿意暂时将自己的外套借给你穿。瞧瞧,咱们这种人,无论做任何事情,还不都是出于无私大爱!”
农夫对犹太人的提议感到十分满意,于是,他就换上犹太人的外套,跟他一道去觐见国王。
国王质问农夫,为何会讲出犹太人背地里向他揭发出的那种坏话。
“哎呀呀,”农夫申辩道,“犹太人永远都在说谎,他们的嘴巴里面,从来都说不出真话来的。这儿站着的这个家伙,没准还要宣称,我身上穿着的这件外套,也是属于他的呢。”
“我有什么必要那么说?”犹太人喊了起来,“这件外套难道不是我的么?难道不是我纯粹出于友谊,把外套借给了你,好让你来觐见国王的么?”
国王一听到犹太人的话,马上怒斥道:“你这犹太人,肯定是骗了人,不是骗了我,就是骗了农夫。”
说完之后,又额外赏了他一些“硬邦邦的塔勒银币”,打得他皮开肉绽。
至于农夫,他穿着做工精良的外套,口袋里装着很大一笔钱回了家。不由得开心地说道:“这一次,我总算是做成了一笔好买卖。”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德国版本。农夫的愚蠢,令人想起安徒生童话中收录的一则故事《老头子做事总不会错》。尽管故事背景均为因祸得福,但安徒生版本讲的是婚姻中信任的重要性,格林的版本前半部分属于语言类笑话,后半则转入辛辣的反犹主义嘲讽。故事本身的年代,根据塔勒银币和格罗森硬币的换算标准来推断,大约是在19世纪下半叶。在这一时期,普鲁士和奥地利境内,普遍存在仇视犹太人的现象。
犹太人在语言上,使用的是Mauschel这种带有口音的方言,外貌也与日耳曼人有很大区别。他们在文学作品中的刻板印象,是贪财、狡猾、缺乏同情心,但又不是真的很聪明,常会因为贪婪,犯些愚蠢的错误。除了本篇之外,在格林的诸多版本中,对于犹太人的嘲讽,或明或暗,经常出现。
1881年之前,普鲁士对犹太人的仇视,到底还是暗流涌动的。敖德萨大屠杀后,西欧的反犹主义愈演愈烈,最终出现了灭绝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