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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从遥远的古时到日月穿梭的现今，人们都爱看戏。过往是长衣华裳的古人们披一道锦绣月光，隔着十二扇黄花梨屏风聆听一出悲欢离合，而今，是忙里偷闲的人们偶然驻足，在流转如蝶的光影里，欣赏一段或者家长里短或者荡气回肠的故事。恰似那庄周梦蝶，谁知，是蝶儿闯入梦里，还是梦里的蝶翩跹至红尘？
烟雨迷蒙，浸润了如梦春秋。岁月漂泊，寥落了一壶愁肠。有时目睹旁人爱恨，如同隔岸观火，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长戏。转眼间，自己却成了他人眼中的演员。沧浪浮云，轻波山岚，在他们眼中，世间的万事万物，又何尝不是它们永恒的一生里，匆匆的过客。这些过客，一旦离开，就再也不会折返。一如倥偬时光，乘着飞马呼啸而过，从未因为谁，停留分寸的温柔。
三年时光，也不过弹指一瞬。孟小冬很快从仇月祥这里毕了业。按照契约，她现在已经可以出师，名义上虽然如是，但前三年的演艺生涯，却全都还掌控在师傅手中。这时候的孟小冬，已不再是三年前那个青涩稚嫩的女孩儿，比起同龄女孩，她的脸庞更加坚定，她的气质也更加自信。三年的积聚，为她打下了深厚的功底。这会儿，除了毯子功、把子功都有一定基础之外，孙派唱法，她也已经修炼到一定境界——《乌盆记》《逍遥津》《李陵碑》《四郎探母》等孙派的拿手好戏，她都已经烂熟于心。不仅如此，比较庞杂的一些戏，譬如《斩黄袍》《辕门斩子》《斩马谡》等戏，也信手拈来了。
粗粗算来，孟小冬大约学了三十多出戏。若是将这些戏写成书，可想而知，一定是厚厚一沓，沉沉一箱。可想而知，在无数个星夜里，她曾反复吟诵记忆，那些大段大段的唱词。也曾唱得声音嘶哑筋疲力尽。但她都坚持了下来。只凭着一腔热忱，想来亦是非常难熬之事。
俗话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孟小冬就是怀着这样的信念，一天天地坚持着，痛苦并快乐着。她欣喜于师傅的一句赞叹，也欢喜于自己的每一点滴成功。因为她坚信，自己的付出终将都得以回报，她一定会成为“角儿”，拥抱灿烂的星光。
相信孟小冬骨子里住着一个倔强的灵魂。若是不曾倔强，又怎会咬碎一口银牙，也要撑着完成师傅的任务，逼着自己完成父亲的“夙缘”。她只是一个柔弱的女孩子，在最需要自己的呵护的岁月里，却用最娇嫩的青春，填满了那场无声的考试。水烟弥漫，暮色四合，一日，仇月祥细细考查了爱徒，终于露出满意笑容——他觉着，是时候让孟小冬出去历练历练了。
每个名人，在成名之前，都有一段沉寂光阴。简单、澄净、带一缕白月光的伤。那是他们在用生命细腻地触碰俗世，感知人生，捕捉烟火里所有纷呈而瑰丽的喜怒哀乐。那段岁月，赋予他们探究灵魂深处的机会，也将他们所拥有的全部，渐渐堆砌成巍峨的塔。或许，那段岁月，是幽远竹林尽头的桥，通往明净繁华的未来，也通向未来的自己。
为了让孟小冬拥有这样的岁月，仇月祥和孟鸿群商量，让孟小冬到外码头实践，搭班唱戏。两人一拍即合，孟鸿群也觉得是时候让女儿“挑帘”，也就是登台试试了。
正巧，无锡新世界的经理托人请孟小冬的六叔孟鸿茂寻一位老生。孟鸿茂已经找到了合适的人选，基本上双方都已拍板，就在等着最后的包银谈妥，就可以圆满结束了。听到自家侄女打算挑帘，孟鸿茂忽然灵机一动，说索性让孟小冬也一起去试一试。
无锡新世界是相当于上海大世界的现代化娱乐场所，有各种娱乐设施，也包括戏院。它的经理在孟鸿茂的陪同下，亲自来相看孟小冬。刚见面，心里就打起了嘀咕。那天，孟小冬像往常一样梳了两根辫子，她年纪还小，还没长开，看上去也就是个身量不足身体瘦弱的小姑娘。经理见了，免不了要小瞧。
仇月祥陪着孟小冬来试戏，他先开了口：“小徒已跟了我多年，不是我王婆卖瓜，上台准行！”经理面露犹豫，孟鸿群连忙叫六弟给孟小冬吊一段。孟鸿茂虽为名丑，但也有一手胡琴手艺，这还真难不倒他。他当即起弦开工。
仇月祥叫孟小冬唱了段《逍遥津》，从导板开唱。孟小冬也毫不示弱，一把清清亮亮的嗓音高低转合，不论是高亢还是低沉，游走自如，音色纯，唱腔亮。随着孟小冬唱到深处，经理的表情也渐渐由惊愕化作舒畅，甚至跟着节拍晃起了二郎腿。他也算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可这样的小姑娘，他却罕见得很，明明瘦瘦小小的一个人，站在那儿一开腔，就很能压住场子。
一曲唱罢。经理非常满意地笑着说：“小妮子不简单！”于是当即拍板议定，请孟小冬到无锡新世界去，第一场就唱《逍遥津》，准能一炮而红。他拍着桌子说：“我们无锡多少年来还没有人能唱这个戏，孟小姐去了，准红！”
果然。一语中的。在无锡这个江南水乡，孟小冬完成了岁月对她的考验，厚积薄发，掷地有声地赢得满堂喝彩。第一出《逍遥津》毕，次日，《锡报》评论说：是日为须生孟小冬登台之第一日，故卖座甚佳。孟小冬芳龄尚稚，而嗓音清越润利，较小刘鸿声响亮，做态亦颇活泼，故博得观客连连喝彩声……孟小冬毕竟不凡，可谓大器早成。
在许多人心中，漠北是一个粗粝狂放的汉子，江南就是一个多情温婉的女子，撑一把油纸伞，无声穿行过雨巷，落下一地湿漉漉的芬芳。而无锡，大约是这个女子身上那长长如瀑的青丝，悬碧玉，佩兰芷，飘逸而清浅。这里也很宜居，清晨去王兴记吃一客蟹粉小笼包，然后慢悠悠地沿太湖走一圈，晚上归去到三凤桥带点甜润鲜美的酱排骨，简直是神仙过的日子。
所谓江南鱼米之乡，也不过如此。孟小冬在她十二岁那年来到这个鱼米之乡，那是一九一九年三月八日，这个城市还未在深冬的严寒中苏醒，虽然早春的烟雨早已簌簌粉饰了古老城墙，然而只有远山深处淡淡的轻粉浅红，和眼前枝头疏影横斜般的翠色，才让孟小冬觉得空气里，也藏着少许春意。
此次来无锡登台演出，随行而来的有仇月祥、孟鸿群，还有琴师马少亭和鼓佬胡鸾桥。一行五人住在无锡新世界旅馆中，稍事休息，次日就要正式登台。三天前海报就已经张贴出去，《锡报》上也刊登了广告，听说还是卖出去不少票的。这样的慎重行事，饶是有不少经验的孟小冬，也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她默然地想：要是不小心出了纰漏可怎么办呢？再倔强和镇定，她也只是个十二岁的女孩子。仿佛合着她心里所想，刚才还阳光温煦的天儿，突然变了脸，泼起大雨来。雨势很急，很猛，原本遇上这样的天气，戏院是应该改期的，因为碰上天公不作美，观众们便要改主意。但戏院却觉得因为提早做了宣传，改期并不恰当。于是，孟小冬在新世界的首次出演，并未因为大雨而延期。无锡的狂热票友也不少，虽然好多人因为天气缘故没来，但观众席上还是坐满了七七八八。
首场演出孟小冬便唱孙派经典曲目《逍遥津》。说来也怪，当孟小冬一站在台上，之前所有担忧心慌，全部偃旗息鼓，像是嚣张的妖精碰上了克星，再厉害的本事，也失去了用武之地。她亮了嗓：“父哇——子们在宫院——伤心落——泪呀……”一开腔，便是足足拉够三分钟，那一刻，她就是戏中人，她就是一生悲苦的汉献帝，她就是欲哭无泪的悲情人物。
台下登时就掌声如潮。新世界剧院的气氛空前热闹，观众目不转睛，琴师指尖如蝶，奏出荒凉冷厉的前奏，鼓佬击鼓急如星落，所有人都聚焦于台上那个清瘦轻盈的身影，仿佛那才是璀璨星光。
不得不说，有些人是天生的明星。举手投足间洋溢着世间难寻的风情，一回眸，一含笑，便教人神魂颠倒。孟小冬合该是天生的明星，她注定属于舞台，注定万众瞩目，注定一出场，就吸引去所有人的目光。在她之前，新世界还未有如此盛况，掌声不断响起，就算《逍遥津》唱毕，戏院散场，人们还意犹未尽，久久不离席，仿佛还在寻找绕梁的余音。
在震惊于孟小冬的惊艳表演时，人们也不乏调侃戏班：爸爸这么矮，两个儿子那么高。
那是因为孟小冬单枪匹马来无锡挑帘，用的都是无锡班底。她还没有长开，唱《逍遥津》时配戏的两个演员都是成年人，当然比她高很多，就算孟小冬足踏高底靴，差距还是一目了然。但这并不影响观众们对这场戏的热爱。这出戏演得极好，演员感情投入深，效果极其逼真。有人评说：首日演《逍遥津》至“逼宫”一段，观者群以果皮、烟蒂、泥土向台上饰华歆者乱掷，足见剧情之可以感移人心也。
第二天，第三天，她继续登台演出，观众继续如痴如狂地捧场。接下来，她分别唱了《失街亭·空城计·斩马谡》，和《搜孤救孤》。因着第一天的口碑，人们都成了无形的巨幅宣传海报。新世界来了个极厉害的“角儿”，唱的可好了。这个消息很快不胫而走，一传十，十传百，人们竞相来看孟小冬演出，以至“每晚卖座极盛，后至者几无插足之地”。
而孟小冬那时登台的戏名还叫做“孟筱冬”，这是她初入行的艺名。报纸上都如是说：“礼聘初次唱做生须——◎筱冬——全本逍遥津。◎这个符号的出现大概是因为报社一时没找到“孟”这个字，便匆匆用符号代替，后来校对粗心潦草，就这样发了出来。但是可见当时孟小冬还是叫孟筱冬的。直至后来折返上海共舞台，才把名字改作“孟小冬”。
名字只是一个代号。古人有名，有字，有号，他们将理想、愿望、情感寄托其中，如竹山之于蒋捷，如东坡之于苏轼，如容若之于纳兰性德。对于孟小冬来说，她并没有什么选择。她需要的只是一个响亮而容易被记住的名字。不管那个名字里藏着春秋还是酝酿着苦甜。一入宫门深似海，梨园一入，最怕的便是被人遗忘。可人类，恰恰是忘性最深的，你红，你火热，便追捧歌颂；你冷，你落，便推波助澜，忘得一干二净。
多少曾大红大紫的伶人，如烟花一样瞬息瑰美，转瞬消逝。像是一道洁白的羽翼，仓促而惶急地划过舞台。舞台还是这个舞台，观众还是那个观众，但备受瞩目的人永远层出不尽，人们的爱永远寻找归属。也许，年少的孟小冬，也曾彷徨失落，害怕有朝一日的落花流水，害怕自己会像那些老前辈一样，老来潦倒，无人问津。只因她目睹过太多的悲欢忧喜，昨日门前车如流水，转眼门庭冷落车马稀。
但日后的孟小冬，却必定不会担忧如此境遇。因为那时的孟小冬，已过尽千帆，世间爱恨在她胸臆间轻如流尘，瞬息荡漾消散——她总有一天，会变成那样淡然平静的女子，任由满城爱恨嗔痴之花开开合合，足下灯火烟光明明灭灭，都不足以在她跌宕了半生的心间，激起曾有的骇浪深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