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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缘,人生戏中戏

物换星移几度秋里,唯一不曾改变的是人们柔软的心底,总会因为戏里一个字,一个情节或是一首歌,而触动最敏感的弦。往往便难以自控,最终潸然落泪。是因为找到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痛感,又或许是因为这场触动亦是一场伤害,揭开了尘封多年的伤疤,想起了很久都没有想起过的事情。

家道中落,年少离家。是萦绕在孟小冬心间的第一道伤痕。如她这样年纪的女孩儿,哪个还不是家中娇宠呵护着的?冬天冷了便有新棉袄,夏日热了就急急催着喝一盏银耳汤。她曾经也是父母掌心的明珠,温柔以待的娇客,却因为上天捉弄,不得不承担起一个长女该承担的责任——可是,她也不过是十来岁的孩子,双肩稚嫩,眼眸清凉。

让孟小冬更伤心的是,家里送她出来学戏不久后,妹妹佩兰也被送人了。她比谁都知道家里每况愈下的贫寒,然而,这个消息依旧令她心如扑霜,难过不已。但她知道,父亲才是最难过的那个人。

她的父母,并不是金堂玉阙里的门阀子弟,也不是曾留洋出国的知识分子,他们只是普普通通在忙忙碌碌里过着寻常日子的寻常人。父亲还能上台时,他卖体力卖艺,挣来一家老小的嚼用;母亲是旧式的贤惠女子,相夫教子,操持家务。他们无法给她锦衣玉食,也不能“深谋远虑”地培养她作新式的才女。他们所能给的粗茶淡饭,已经是他们所能给予的最好生活。

以及像天底下的父母一样,纯粹无私的爱。

他们已经很好了。能遇上这样的父母,孟小冬觉得自己足够幸运。她并不是没看过,淡漠而残暴的父亲卖掉儿女,只为了一笔赌债;她也不是没见过,性情暴戾的父母对孩子们的动辄打骂。乱世里又遇上那样的人祸天灾,父亲是竭尽全力在寻找一个对孩子们最好的生存方式——他对她的期望,就是希望长女有朝一日成了“角儿”,光耀孟家门楣。

孟鸿群曾对孟小冬说:“你要记住,要想叫人瞧得起,想要成人,将来有出头之日,就得学好本事,当角儿。”

这说在她离家之际。当时,穷山恶水的生活最初露出狰狞面貌,父亲病卧,母亲愁容满面,弟妹年幼而懵然不解世事。唯有她,感到了一丝未知的残酷。她不太清楚“当角儿”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父亲苍凉而坚定的目光,母亲短而无奈的叹息,却让孟小冬发觉,自己肩上有一副沉沉的担子,没有形状,却关乎一家人的生息——原来,只有当“角儿”,才能让一切都回到从前,父亲重新露出笑容,母亲也不再唉声叹气。

那个平淡而美满的家,也会不期而返。

怀着如斯想念,孟小冬比从前更用功。天才是什么?汗水在天赋上一道道浇铸,不断雕琢,反复镌刻,才有了艳惊四座的“天才”。不得不说,天赋实在是很关键的存在。年幼时期,便有所体现。有些婴儿听到音乐便手舞足蹈,有些却无动于衷。到了学龄段,有人爱语文,有人爱画画。终其一生,也永远有擅长微积分却永不会砍价的人类;弹《命运交响曲》出神入化而没办法做出一道鱼香肉丝的存在。有些人学骑车易如反掌,有些人却摔得鼻青脸肿灰头土脸也没法拥有足够平衡感。这大约都是天赋这种东西作祟。令人凄凄切切扼腕咬牙,也教人沾沾自喜半夜得意。

可是,并不是任何人都能善于发现自己的天赋,并用汗水浇出一朵流光溢彩的花。在人生这条不断奔流的巨川里,一些人会渐渐忘记自己的天赋,循规蹈矩,淹没在滚动的人潮里;一些人则侥幸于天赋,肆意挥霍,最终成为下一个才尽的江郎。他们或许被生活击败,或许被自我放逐,归于平庸的原因,不过是因为他们辜负了命运对他们的厚待。

因为再至高无上的天赋,也需要和努力一起堆砌出白塔。幸而,孟小冬是有天赋的,而且,她还是努力的。她的天赋,正如“燕京散人”丁秉鐩(著名剧评家)所说:孟小冬最得天独厚的地方,便是她有一副好嗓子。五音俱全,四声俱备,膛音宽厚,最难得的是没有雌音,这是千千万万人里难得一见的在女须生世界里,不敢说后无来者,至少可说前无古人。”确实也是老天爷赏饭吃。

嗓子之于孟小冬,如同美貌之于林青霞。宛然流离于大千世界的粲然珍宝。仿佛是上天亦愿意成全孟小冬的好嗓子,让她出生在这个家学渊源的梨园世家。倘若,她降生在捉襟见肘的贫寒人家,为了生计不得不早早外出寻活,日复一日的机械劳动,或许就此埋没了她的天分;若是降生于朱门高栏的官宦门庭,纵使发觉了这个天分,至多只能当成爱好培养,断然不会登台献唱,让世间众人惊觉:原来世上还有这样如珠如玉的声音,恍然里听着,便仿佛行走在绵密的云端。

天赋加上努力,灰姑娘穿上了华衣,日日夜夜的勤奋换来的是飞速的进步,连带过好些徒弟的仇月祥都惊诧于孟小冬的出众。她只用了三个月时间就学会了《奇冤报》的两大段唱腔,这是仇月祥给孟小冬开蒙的第一出戏,只教授“二黄”和“反二黄”这两段,因为前面的“西皮”动作比较复杂,便暂时未教给孟小冬。这其实也是为了方便孟小冬随时登台演出。

但当仇月祥随意抽查孟小冬的《奇冤报》也就是《乌盆记》是,孟小冬唱得流畅老练,宛如登台多年的老戏骨。仇月祥反倒想起自己在她刚出生时的那句话,越发觉得自己这个徒弟,必成大器。

他越加精心地教导孟小冬,倾囊相授,毫不藏私。很快,他便开始教孟小冬《空城计》,还有孙派的“传家宝”看家戏《逍遥津》。为了让孟小冬更快地融入真实的戏剧世界,仇月祥特意请来一名琴师,每日下午三点给她吊嗓练唱。除了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风雨无阻,从不间断。

一开始,就是三个时辰。每次唱足两出戏,不论长短,一出西皮,一出二黄,毫无例外。越是爱重这个弟子,仇月祥对她的要求也更加严格。既出于爱才之心,又出于一个长辈对后人的殷殷爱护。倘若孟小冬在吊嗓中间忘词或是漏拍,有稍许不准确的地方,仇月祥就会要求她重头再来,直至毫无纰漏,流水般完美地结束。

一柄胡琴,在琴师手中升腾起脉脉琴声,时而如春雨叩击蕙兰,时而如江流千回百转,时而如白雪意态从容。琴声伴随着孟小冬逐年炉火纯青的唱腔,交织着仇月祥红头“戒尺”的清脆节拍,穿越寒暑,飞渡霜雪,沉淀着时光的精华。

到了深秋,也就是孟小冬拜入仇月祥门下的下半年。她得到了正式学戏以来第一个登台演出的机会。时年,担任仁济育婴堂主任的沪上闻人关炯之恰逢四十寿辰,亲友们在哈同花园为他祝寿,请来了上海九记票房的各路票友。

九记票房是沪上最早成立的京剧票房,其中人才济济,如郑子褒、袁寒云,以及周信芳的其兄裘剑飞,诸人都是九记票房中文物俱全的人才。这场祝寿会,也算是上海一场盛事。孟小冬非常幸运,应邀客串了祝寿会上的《乌盆记》,虽然只是后半出,已足够激动女孩轻盈而简单的心思。

那时,她年仅八岁。客串《乌盆记》中的刘世昌。名票冯叔鸾扮演张别古。跟颇有经验的老前辈同台出演,一张未脱稚气的脸上没有一丝畏惧的流露。水粉,油彩,浓妆……孟小冬镇定自若。她的眼眸在浓重的妆面间,晶莹跳脱,仿佛翠绿荷叶上的一双水珠,盈盈然,又透着一股清冽;透亮铿锵的词儿从她鲜红欲滴的唇间泠然坠落,落在舞台上,观众席间,茶水果盘里,教人忍不住停下手里活计,瞧一瞧台上这小女生,究竟是何方来客。

出名要趁早。张爱玲曾如是说。她自己二十岁成名,红遍上海滩,女青年都对《金锁记》《倾城之恋》如数家珍。是了,年少轻狂时享受盛名所奉献的锦绣繁华,趁青春,趁美貌,趁着身体力行说走就走的年纪,肆意感受最美好的浮华。何必到了穷途垂暮,一口假牙咬不动刚出炉的甜美蛋挞,一双鱼目看不清皇冠上的闪闪钻石?张爱玲成名算是很早,而八岁的孟小冬,却比她成名的年纪,还要早上许多。

哈同花园这场祝寿会,让沪上戏界发觉了一棵好苗子。李义山说:雏凤清于老凤声。孟小冬音色清亮,字正腔圆,唱腔浑厚不见柔婉,一开口便艺惊四座,令人惊叹不住。自此,一炮打响了“孟小冬”这个名号。一场戏,走向繁华;一座城,走向殊荣;一个回眸,走向人生两端。孟小冬或许不曾发觉,自己已经走在成名的道路上,她只是唱着她钟爱的戏,演着万千种种不相同的人,想圆父亲一个心愿,当一个父亲口中的“角儿”。

其实,孟小冬还想不到,自己这次客串,会在沪上戏界成了一段佳话。她后来还回忆起在确定了受邀客串后,四五天的准备时间里,师傅督促着自己抓紧练习。一日,那个年轻琴师却把胡琴拉得飞快,“反二黄”大过门几乎全压缩减短,一把琴弦赶得如追星踏月,也赶得孟小冬气喘吁吁,上气接不上下气。仇月祥听着不对,用戒尺打节拍也没用,干脆一拍桌子,质问琴师。结果琴师很无奈地说,自己受朋友所托,还要赶下一个场子,没办法才这样做。

仇月祥大怒,将琴师赶出门。次日,琴师上门道歉,态度诚恳,并且发誓绝不会有下次。仇月祥也不是一个记仇的人,此事才算是揭过了。这是孟小冬人生里的一朵小水花,或许因为临近首次登台,所以记得分外清晰。

有时候,命运便是如此让人无从选择。甚至没有给人留下喘息回神的瞬间,就推着人驶向未知的远方,人们只来得及抓住之前某些碎片,于是这些记忆碎片,每一条纹理,每一丝脉络,都格外清晰。只是,悄然之间,人生已翻覆了之前面容,再回不到最初的时光。孟小冬早早就为世人所记,早早就品尝了出名的滋味,早早就学会在各异的目光中安然自若。幸运的是,她并未被虚名俘获单纯洁净的灵魂,并未在各种浮华的深重诱惑里迷失最初的萌芽。岁月沉浮,星辰零落,她依旧是旧上海那一缕最纯白悠远的清风。 LbS5bJ9iBN7p+qSGvAU15onLAdkMMRpsXs5e+zTVISPw6iGVtWrGhkSjY1a3xUg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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