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都认为世上最美的花,是斑斓而颜色纷呈的记忆之花。虽然佛经里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所有一切都会如光影泡沫消失殆尽,然而,走进记忆之境时,被奇彩亮丽的光芒,摄去瞬间心魂的茫然愉悦,却是指尖一缕滚烫燎人的烟。
谁没有一段欢愉渴切的过往?谁没有一场如烟火般盛大渺然的记忆?世人因为有爱憎,所以鲜明,所以肆意,所以纵使以流浪之姿漂泊天涯,也能将拾获无数丰满的故事。
孟小冬的故事,源于老上海的弄堂深处。跟王安忆笔下的旧时光一样,淡淡的,陈旧的,与天地繁华一墙之隔,走出去,绕过一滩水渍,穿过一片斑驳墙砖,就是一个充斥着金钱、物欲、矛盾、新生的世界。然而,外界一切的潮起潮落,仿佛都跟那个四五岁的女孩子没有关系。她惦记着昨天爹爹说,从今天开始,就要教她“拿大缸”了。
这是成为梨园子弟的第一步。每个孩子在正式开嗓学戏之前,都要从这一段开始。当时,孟家的几位兄弟都在上海麒麟童班搭班,其中,包括孟小冬的父亲孟鸿群。每天早上,孟小冬都跟着父亲出门。戏曲演员每日必练基本功,孟鸿群总是到上海大境庙前的那块空地上练功。那里距离孟家大约五分钟路程,很便捷。
这实际上是一段保存完好的古城墙。长约五十米,高约五米,厚三米,是当年明朝抗击倭寇留下来的。沿着斑白的石阶上去,就是一个平台,方方正正,附近的许多伶人都在这里练功。这也是孟小冬每天必来的地方,父亲练功,她就在旁边看着。有一回,她看到两个比大一点儿的小男孩也在练功——他们当然不像大人们,舞枪弄棒或者吊嗓练唱,他们把腿高高架在城墙上,头朝地顶在地上,岿然不动。这就是“拿大缸”,也叫“墙顶”。
小小年纪的女孩很好奇,盯着他们看了很久。直到父亲寻来,看到女儿脸上流露出的向往,挺高兴地问:“你也想学吗?”作为梨园世家,女儿学唱戏,是在正常不过的事,但孟鸿群还是征询了女儿自己的意见。在得到女儿肯定的答复后,孟鸿群才开始让女儿练习一些基本功。
从此,孟小冬开始了她漫长的练功生涯。她性子里的倔强渐渐显现出来——这个爱美的女孩儿,从此爱上了学戏。每天清晨,她甚至来不及让母亲扎好小辫子,就急匆匆地跟着父亲去城墙练功。别的小孩子还娇生惯养的年纪,她已经很有长进地可以坚持一顿吃饭功夫的拿大缸。孟鸿群离开城墙去吃一顿早饭再回来,女儿的双脚还架在城墙上,根本没落地。
孟鸿群唱的是老生。孟小冬也很喜欢的老生的唱腔。或许是潜移默化里受父亲和邻里的影响,当时北边的刘鸿声和孙菊仙正来沪上演出,大街小巷到处都在传唱他们的戏,《斩黄袍》《逍遥津》……就连小孩子们都时不时会来一句:父子们在宫院伤心落泪……孟小冬听着听着,竟然也会唱了七七八八。她的天赋,在耳濡目染之下,变成一种本能,连老道的父亲有时候都会诧异女儿的惊人进步。
慢慢地,孟鸿群越发注重对女儿的培养,他有时候能得到一些外地的演出。这时,他便带女儿一起去。六岁时,孟小冬得到了第一次登台演出的机会——在父亲的戏里演娃娃生。虽然年纪小,但她已经毫不怯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看不到任何畏惧和退缩的色彩。
有一次,孟鸿群去一位军阀家里唱堂会。这家里上上下下都是戏剧的“发烧友”,尤其是主人家,在他的带领下,全家上至主人,下至马车夫,个个都是票友,信手拈来就能开腔唱一段。孟鸿群照样带着女儿前去,主人看到这样小小年纪的小女孩跟在后头,难得是一点儿都不露怯,来了兴头。问她几岁了,会不会唱戏。
在知道孟小冬才六岁就已经在学唱戏了,他劲头更足,随手就把琴师的胡琴拿过来,要亲自给孟小冬操琴听她唱一段。孟小冬唱的是《斩黄袍》,军阀连着调了三次音,孟小冬都说太低,不行。最后一次调音,刚唱了个开头,“嘣”的一声,琴弦就给断了。军阀瞠目结舌,一旁的琴师说,孟小冬的这个调儿已经超过了“正宫”调了。可见这时候的孟小冬就已经很有天赋和功底了。
军阀很喜欢她,对她说:“我收你做徒弟,给你开蒙,不唱《斩黄袍》,学老谭的……”主人都这么发话了,孟鸿群当然不好反驳。在江湖里混了这么多年,他当然知道不能得罪谁。于是就孟小冬行礼,算是拜师了。
但这军阀厅长当然不能算孟小冬正式的启蒙老师。他也就是每个月叫孟小冬来听他自己唱《卖黄马》,她也跟着唱。一个月总有十几次,每次唱完回家,都能拿到两块银元。这打赏不可谓不丰厚,要知道孟鸿群一个月的包银,也就跟孟小冬一个月下来的差不多。
那时,孟鸿群年轻体壮,唱功深厚,养活一家人不在话下。他还把孟小冬送到家里附近的敦化小学读书,没打算培养一个才女,却也希望女儿能断文识字。然而好景不长,民国四年,孟鸿群北上,搭班与天津。生活很不规律,经常是晚上唱戏,白天打牌。这样下来,身体就有些熬不住。这会儿孟鸿群可能已经有高血压,但他不知道,还以为是没休息好的缘故,硬撑着上台,结果那场戏是《八蜡庙》,他挑大梁演主教褚彪,一场戏下来,第二天都没法起床了。
请医生来瞧,说是得了小中风,幸好看得及时,不然后果还更严重。唱戏?当然不能再唱戏,后半辈子还想不想活了?于是没法子,孟鸿群只好卧床静养。养了两年,才算有所起色。但这场病,却实实在在把家底给掏空了,他是家里的顶梁柱,当时一家五张嘴都要他养活,没了收入来源,积蓄又渐渐没了。无可奈何之下,孟鸿群只好让孟小冬不去上学,让她跟着她姨夫仇月祥学唱戏。
仇月祥是走“孙派”路子的。当时,孙派唱腔在上海大受欢迎。始创者孙菊仙,天津人氏,师从程长庚。程长庚有三大徒弟,分别是汪桂芬,谭鑫培,还有一位就是孙菊仙。孙派唱腔气大声洪,浩荡如洪钟,盛大如波。陈彦衡曾评价孙派唱法为“天马行空,奇峰突起”。慈禧太后极宠爱孙菊仙,还曾赐予他三品顶戴,让他当内廷供奉演员。后来八国联军动乱,孙菊仙背井离乡,流离至上海,和潘月樵合伙开办天仙茶园,又同李春来合资开办春仙茶园。他还曾录制唱片,在沪上传唱度极广,学孙派唱腔的人也不在少数。
仇月祥原先在北京学的就是孙菊仙,后来转而学谭鑫培,回到上海后见孙派声势浩大,于是又改回孙派路子。他教孟小冬,亦是从孙派上开始教授。
在合同里,孟鸿群要求孟小冬只能用老生开蒙,不许入旦行。约定是三年,三年后她可以登台演出了,但三年内收入归师傅,第四年可以分一半给家里。到第五年,就可以全部归自己分配。
当学徒学戏极其难熬,衣食住行全归师傅管,动辄打骂是常有发生。幸好,孟小冬的启蒙师傅是亲姨夫,境况总算比别人好些。仇月祥是孙派老生,多年来下来经验丰富,教徒弟上也很有一套。他自己总结琢磨出一套方法,每天早上带着孟小冬遛弯吊嗓,叫她踢腿压腿下腰,还有吊毛硬僵尸之类的毯子功。基础功不可废,但仇月祥更注重的是唱功,练气喊嗓是日日不断的,学唱腔,练身段,背台词,也是孟小冬每天的必备功课。
除此之外,服侍师傅也是徒弟的事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徒关系如父子一般,牢不可破。帮师傅跑腿,装烟丝,捶背洗脚等等,都是徒弟活儿。一天十二个时辰,忙得团团转,几乎没有停下来歇会儿的功夫。可孟小冬并不觉得十分辛苦,她心中自有乐趣。
她喜欢学戏,更喜欢的唱戏。凭着一腔真诚无比的热爱,她几乎每时每刻都在练习学唱。后来,她回忆说:“那时学戏极苦,老师手握旧制铜钱,每段新学的戏,唱一遍放一遍钱在桌上,一遍遍唱,一个个叠,叠到快要倒下为止。”除了铜钱,仇月祥还有一块枣红色的戒尺,幸好这并不是用来打骂学生的,而是在徒弟唱戏时打节拍,每段必须唱二三十遍,一词一句,从不间断。就是如此,在师傅严苛的训练下,孟小冬得以打下坚实的基础。
难得的余暇里,她时常想起在家里时,父亲经常给自己讲的一个故事。在这个不太平的年间,不太平的故事里的主人公是居住在孟家附近的另一个梨园家族——夏家。
夏家如孟家,亦是梨园世家。在孟小冬四岁那年,夏家兄弟中的夏月珊就任上海伶界联合会会长。未久,联合会因辛亥革命失败而被解散,但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联合会在众人的努力下得以重建,新一任会长是老会长夏月姗的弟弟夏月润。
为了改善保障艺人们的生活,联合会打算筹款建造了民居“梨园坊”,在开明里;建了“梨园公墓”,在真如。联合会还定下几项目标,如建立小学、造养老院、请名人演讲增长见识等……这些都需要一大笔资金,为了筹款,联合会决定举办一台八班大会义演。
这次义演得到了梨园界众多名伶的支持。当时沪上的名角,如白牡丹、三麻子、盖叫天、麒麟童、韩金奎等人,都参加了义演。其中,出任会长的夏月润为了此事各地奔波,带头身体力行,很是令众人感动。他是武生出身,年少成名,能力出众,还是京剧大王谭鑫培的女婿。在孟小冬五岁时,令她日后声名大噪的新舞台竣工。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家新式舞台,舞台极大,甚至可以在上面骑马行车,观众席前低后高错落开来,可容纳数千人。新舞台开业后,夏月润请三麻子编写一出关公走麦城的戏,然而对方认为这有辱关羽英名,便回绝了。夏月润只好自己动笔编写。
剧本《关公走麦城》写好之后便投入演出,初演大获成功。夏月润便请伶界弟兄前来观看,因为是试演,所以并不对外售票。孟家也在受邀名单里。孟鸿群就带着太太和孟小冬,一起去看戏。未料,剧院西边的隗阳楼酒馆发生大火,火势蔓延得极快,一下子就烧光了邻近店铺,还烧到了新舞台,整个三层楼舞台付之一炬,并且伤及观众。当时夏月姗在新舞台当经理,听闻此事赶来时大势已去,他找到了灰头土脸的弟弟,两个人抱头痛哭,恨不得跟新舞台一起烧成灰烬。
因为当时舞台里在唱《关公走麦城》这出,于是流言纷纷说,这是对关公的大不敬,所以关公生气了,发作惩罚。这是报应啊。流言越演越烈,夏氏兄弟为破除谣言,不久后马上重振旗鼓,在二马路一家戏院重新开演《关公走麦城》,夏月润依旧亲身上阵扮演关公。人们惴惴不安了几天,二马路上依旧风平浪静,安然无恙,可见原先的传闻不过是迷信罢了。最后倒因祸得福,多家剧院都开始排演这一出《关公走麦城》。
夏氏兄弟的热心、勇敢、果决和胆量,让年幼的孟小冬非常佩服。或许就是在这些故事的点滴积累里,她发现伶界中人都有着令人佩服的光芒和色彩。他们可能其貌不扬,木讷平淡,但他们身上的力量,却并不逊于任何人,反而可能比常人更豁达、坚决。孟鸿群告诉孟小冬,夏氏兄弟还曾经率领伶界众人参加辛亥革命,攻打上海制造局。后来,还曾在孙中山开会时负责警卫工作。
一点一滴,构成了孟小冬对梨园世界最初的向往与热爱。这些铁血铮铮的汉子,那些光陆离奇的故事,以及戏里戏外真挚滚烫的人情味,造就了她对这个世界最深的爱。年幼的孟小冬,就这样渐渐成长起来,在父亲温暖的呵护里,在师傅严苛的训练下,在优伶界的耳濡目染里,也在这个飘摇如风萍的乱世里,渐渐出落成清秀娇美的小小少女。
这朵花,静静地,含苞欲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