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是中国人镌刻在血液里的烙印。屈原喁喁独行于汨罗江畔,也曾自豪吟唱: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追根求源,国人对宗族始终深怀执念眷恋,那像是来自骨髓深处的冥冥呼唤,仿佛不曾落叶归根,就不曾清楚明晰地进行过一场烟花般绚丽的生命。
那便循规蹈矩,跟随过往的脚步,暂且一同去追溯那个奇女子华丽盛大的一生,最初的开场白。
如同绝大多数的作家都出身于书香世家,如同大多数医生都来自杏林世家,孟小冬则出身于一个梨园世家。古时候,梨园是一个集歌、舞、戏于一体的练习场所,李白、王维等文人都曾为其提笔作词,久而久之,梨园便成了戏曲尤其是京剧的代称。
孟小冬的家族,是一个典型的梨园世家。家族往上几代,都是在这一行当里吃饭的。她的祖父孟福保,排行第七,遂人称孟七。孟七祖籍山东,是老徽班出身,擅长武生。年轻时候,曾一腔热血投身革命,成为太平天国英王陈玉成麾下同春班的一名教师。太平时,同春班肩负宣传文艺、鼓励士气,战时,这些念唱作打样样俱佳的梨园子弟,也能穿上戎装冲锋陷阵。
太平天国失败后,孟福保北上京城,加入久和班。同治年间,久和班应邀南下,孟福保也随之来到上海,跟着在上海丹桂园搭班。当时上海人爱看武戏,久和班里最红最受欢迎的是杨月楼,他武艺出众,扮演的孙悟空能连翻一百零八个筋斗,落地轻盈,纹丝不动。而孟七更擅长短打与长靠,武打干净利落,也深受欢迎。时人评说孟七此人是“扮相威武,台步庄严,嗓音清朗,武技纯熟”。
于是,孟家便于沪上落地扎根。孟福保有七个儿子,中年之后,他便甚少登台演出,多致力于培养孩子。七个孩子里,除了老四和老七没有子承父业,其他五个孩子都成了梨园中“角儿”,个个身手不凡,各擅春秋。
长子孟鸿芳最初是武生,后因好读书,加之嗓音清亮口齿伶俐,遂改为文武丑,在上海麒麟童班长期搭班。
次子孟鸿寿,是文丑,因幼年患病,身形矮胖,有残疾。但在学戏上很有天分,跟着父兄学得文武双全,尤其拉得一手好胡琴。登台演出时反倒灵活敏捷,加上奇形怪状的身材,往往令人捧腹大笑,于是得了个“第一怪”的艺名。他一生寥落,并未娶妻,南北之间肆意往来,宛如天地孤客。但他影响后来沪上名丑韩金奎等人颇深,能以一残躯,修得如此造诣,已是很不凡的事情。
老三孟鸿荣,是几个孩子中最像父亲、也最能传承衣钵的。从艺后,他得艺名“小孟七”,父亲反倒要往后退一步,人称“老孟七”。孟鸿荣武旦出身,师从王庆云,出科后弃武旦从专演文武老生和武净戏。出名的剧目有《战长沙·黄忠降汉》《定军山·斩夏侯渊》《战宛城》《下河东》等。有意思的是他和“麒派”创始人周信芳间的一段往事。孟鸿荣曾于杭州演《铁莲花》,周信芳当时是为他配戏的娃娃生,小孟七慧眼如炬,一眼就看出这孩子会演戏,日后一定不同凡响。果然周信芳后来成名,组班“麒麟童”,开创麒派,当是一代宗师。两人惺惺相惜,后来也常有合作。
孟鸿荣也擅长老生戏。《徐策跑城》《乌龙院》《审头刺汤》等老生戏,都是他非常出彩的剧目。他这个人精通的的东西不少,除了唱戏,还会编戏,譬如《鹿台恨》得以传世的作品,还有一些,并没有流传下来。但此人才华横溢,在戏曲方面的天分之高,可见一斑。
老五孟鸿群也得到了父亲的真传,他擅长的剧目有《艳阳楼》《铁笼山》《通天犀》等,长期同周信芳的麒麟童班合作。他身材魁梧,面相雄伟,演戏中英雄壮士,很有说服力。孟鸿群一生最值得一提的在一出《连营寨》中,为著名京剧演员谭鑫培配戏。一九一二年,谭鑫培第五次来上海,指名请孟鸿群演赵云。他和孟福保在京中开始便很有交情,极其欣赏孟七的武戏。此时孟福保五子孟鸿群扮演的赵云,身手不凡,栩栩如生,颇有任侠之风,连谭鑫培也忍不住对其大加赞赏。
这位得谭鑫培青眼的孟五爷孟鸿群,就是孟小冬的父亲。
这几位是同父同母的兄弟。最小的两个兄弟,则是孟福保续弦所生,是他们同父异母的弟弟。老七没有学戏,老六孟鸿茂学文丑,嗓音清亮,极具特色,曾应邀灌制了一张教化世人戒食鸦片的唱片。他有一个儿子,名叫孟小帆,演文武老生,曾是红极一时的梨园之星。
而孟鸿群除了长女孟小冬之外,还有一个幼女孟幼冬,值得史书一提。她是孟鸿群最小的女儿,比孟小冬还要小十岁左右。小名叫做银子。生得皮肤雪白,因为身材丰满,一张脸如圆盘,很符合中国审美观的传统美人。她不是孟家长大的,从小就被送到亲戚家寄养,后来干脆被收养改姓。收养孟幼冬的,就是孟小冬的启蒙师傅仇月祥。她后来改姓仇,名叫乐弟。
孟幼冬初学文武老生戏,仇月祥对她很严格,每天都要求她学戏:吊嗓,练唱,从不间断。所以,孟幼冬基础十分扎实。出道时,她在上海二马路时代剧场清唱,嗓音独特,唱法回转,很有韵味。她还曾在上海大世界游乐场大京班和女老生筱兰芬合作,出演《上天台》《三娘教子》《白蟒台》的剧目。和六叔孟鸿茂合作《群英会·借东风》,精彩纷呈,很受欢迎,于是一炮而红。
未久,抗日战争爆发。孟幼冬离开上海,前往北京投奔长姐。在孟小冬的支持下,她肩负重担,组建戏班,经典剧目有《失空斩》《定军山》等,也算是北京红极一时的戏班。可惜的是,没几年,姐妹两产生矛盾,孟幼冬于是离开北京,辗转往东北,漂泊在乱世里,流浪中以演出谋生。建国后,加入河北省京剧团,在石家庄定居下来。但是在文革期间,孟幼冬下放劳动,因病逝世。其间,不过五十多岁。她一生坎坷,令人非常扼腕。
孟小冬就出生在这样一个艺术气息浓厚的梨园家族里。一九零八年的十二月九日,寒冷的风不断吹乱行人的发,南方的上海罕见地飘起了薄薄的雪花,冷冷的银白色在半空中簌簌闪动,无声翩跹,也无声消融。像一切时代和历史的缓慢推移,都静默无声。
那是光绪三十四年。那年,德宗皇帝载湉病逝,慈禧令宗室子赙仪继位,其父载沣摄政,改年号宣统。未久,慈禧也驾鹤西去。末日的帝国在血色的残阳里,摇摇欲坠,散发着腐朽的尘埃气息。这也是这个古老的国家焕发出新生的一年,这年的一月一日,孙中山在南京成立了中华民国。但这局面很快被袁世凯改变了,他在北京宣称就位临时大总统。孙中山不得不辞去职务。
新和旧沉默交替,在安静的历史里,那时所有人都成为了历史的参与者、见证者,或许他们并未意识到,那是多么惊天动地的一场变革。他们更关心菜价的涨落,洋行的关张,亲戚的家长里短。细微的琐事里,寻觅一丝平淡的幸福。
孟鸿群就在期盼着这平淡的幸福。他过了而立之年,对子嗣的渴望,早已随着时月的流逝而叠加得呼之欲出。早前他的妻子王氏,身体孱弱,没几年就病逝了,没有留下一个孩子。像他这个年纪,别人家的孩子早就会打酱油了,他却膝下有空。
所以,他格外期盼张氏的第一胎。那是他的头个孩子。孟鸿群当然盼望这是个男孩,因为男孩子就可以继承他们老孟家的衣钵。不过听到产婆说他夫人为他生了个女儿,他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准备了许多红喜蛋分送了亲朋邻里。这是喜事,孟鸿群人缘极佳,赶来道贺的亲朋好友挤满了小楼。
其中有一位名叫仇月祥的,是张氏的亲戚,说起来是孩子的姨夫。他也是梨园中人,这会儿正因为国丧不能敲锣演戏,正在家里休息,听到这个好消息,连忙赶来祝贺。他刚进门,就听见婴孩嘹亮的哭声。他大喜,同孟鸿群说,这孩子是块唱戏的料子,保准是个名角。又问这孩子是否已经取名。
张氏笑道,就请姨夫给她取个名字吧。
刚出生的孩子脸蛋红扑扑粉嫩嫩的,映着窗外淡淡的雪色,格外可爱动人。虽然还小,但看上去就是个美人坯子。仇月祥望着窗外,忽然灵感奔流:“眼看就要‘冬至’了,就叫‘小冬’吧。”
这个名字也很得孟鸿群喜欢,第一次做父亲的他喜气洋洋,看着襁褓中娇嫩可爱的女儿高兴地说:“这名字好,叫得响亮,小冬过了,就是大冬,要过年了,好兆头!”如同每一个新生儿的父母,只愿意将天底下最美好的祝愿送给孩子,愿他一生平安顺遂,无悲无伤。
除了长女孟小冬和幼女孟幼冬,孟鸿群还有个儿子孟学科。他是孟小冬的同胞弟弟,原来学唱花脸,后来改为武生。一次练功中不慎发生意外,轻度脑震荡,落下了后遗症,不能再唱戏。只能改行,后来当了一名会计。他膝下三个孩子,两子一女。长子孟喜平,先学老生,后学花脸,坐科于尚小云的荣春社,解放后分配到山东济南京剧团。作为他的姑母,孟小冬曾去看他的结业演出《乌盆记》,结果这一出戏看下来,孟小冬便再不去看家里孩子的戏。她说看孩子们演戏,比自己在台上还紧张,生怕他们出错,索性不看。
这些话是著名裘派花脸演员孟俊泉口述所记,孟俊泉就是孟学科次子,对于孟小冬这个姑母,他显然也是很敬重的。孟俊泉是从郝寿臣和裘盛戎,学花脸,曾当过北京青年京剧团团长,直至退休。孟学科的几个孩子,都继承了孟家的传统,很有出息。在家里,孟小冬最爱护的就是这个弟弟,孟学科患有肺病。当时孟小冬已离开大陆,定居香港,得知孟学科病重,通过各方关系给弟弟寄来各种营养品,也给予大力经济支援。孟学科病重时在协和医院和地坛医院住院,最终还是病重逝世。当时,孟小冬也已是垂暮之年,得知胞弟亡故,心中很是哀恸。
或许,她想起年幼时,家里有四个孩子。她是最大的,也是最受宠爱,被要求最严格的。那时候活得不容易,一家人挤着住,吵吵闹闹的。可是回忆起来,满袖都是怀念。怀念父亲大大手掌落在头上的温度,怀念母亲呵斥的温柔,也怀念弟妹们吵嚷的无理取闹。最怀念的,或许是姨夫喊她吊嗓练功的每个清晨……
有些缘分,在生命旅程最开始的时刻,便已经尘埃落定。孟小冬和这位仇姓姨夫的缘分显然匪浅,他为她取名,而后来,她拜他为师。仇月祥成为她的启蒙师傅,在艺术世界里,为她打开了一扇装满瑰丽珍宝的门。
出身在这样的家族里,走上梨园之路,仿佛是孟小冬早已写就的命运。如同她的祖父,叔伯们,父亲和姨夫,在她呱呱落地的那一刻,就注定和他们一样,在这个行当,在这片天地,走这条路。但她的长辈们,或许从不曾想到,这个幼小的女孩儿,日后将会把他们的家族,永远地镌刻在史书上,让整个家族,都因为她被世人深深记住。只因为这样一个寻常,而又非常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