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女孩在年少时都将人生憧憬得无比美好,就像童话中的故事那样让人沉醉。然而有些梦幻与幸福,在现实中却变成了梦境与幻影,还未来得及体验童话中的美好,却已经迎来了苦难缠身的人生。
张幼仪自幼尊敬父亲,只是,这尊敬中掺杂进了许多害怕的成分。父亲脾气暴躁且挑剔,张幼仪也曾亲眼见过父亲发怒的样子。伴随着父亲的一声怒吼,会随时抓起身边的东西丢出去。张幼仪不懂得父亲为什么生气,只知道一定要加倍小心,不让父亲的怒火因自己而生。
家中的一切大小事宜,都由父亲说了算,哪怕是他在喉咙里发出的一声咳嗽,也会让家里的孩子和下人们屏住呼吸。
除了脾气暴躁,张幼仪印象中的父亲,对饮食也无比挑剔。很少有哪个家长像父亲那样,每天在早饭时间将厨师和伙夫们排成一行,听他们禀报今天购买了哪些食材,然后再根据这些食材,亲自为家人们安排一天的饭食。
有时候,只要父亲想吃什么,不会理会伙夫们购买了哪些食材,直接自顾自地告诉他们应该做什么。
张家大宅里除了张幼仪一家之外,还住着祖母和两位伯父的家眷,张家有共用的厨房,可张幼仪的父亲却为自己家单独准备了厨房和厨师,不和张家的其他人共用。
张幼仪觉得,只有在选择吃食和吃东西的时候,才终于能看到父亲不那么严肃的样子。也只有这时,才能让她看到,父亲的表情中,也有笑脸。
的确,美食带给人的快感,是发自心底的满足。为了让食物更符合自己的心意,父亲甚至根本不在乎他的身份是不是应该经常在厨房出现,他将厨房当作了能够带给自己快乐的场所,只要一有空闲,就在厨房中指导厨师怎么做菜才能更符合他的胃口。
父亲对厨师的指点很详细,甚至详细到了如何摆盘,舌头对食物的触感、味道、甚至吞下喉咙时的感觉。张幼仪不明白,如此爱好美食的父亲为什么一点都不胖,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凡事皆应有度,父亲对美食虽挑剔,却从不过分贪婪,他享受的,是品尝的快乐。
在张幼仪母亲的观念里,丈夫的话一定要听从。父亲没空时,就会让母亲在厨房里监督厨师做菜。伯母们从来不进厨房,她们有时甚至嘲笑母亲花了太多时间呆在厨房里,可母亲却从未忤逆父亲的意愿。
也许,是因为母亲刚刚两岁时,就成为父亲的妻子。她比父亲大两岁,两家人是世交,从父亲生下来的那一刻,母亲的身份就变成了他的妻子。张幼仪的家乡流传着一句话:“妻大二,米铺地”。听上去有些迷信,可张幼仪的家里,的确从来没有缺少过吃的和用的东西,甚至多得吃不完、用不完。
父亲的严厉与挑剔,母亲对父亲无条件的遵从,这些都让张幼仪学会了顺其自然的生活,她不会对任何事抱有期望,更不会对任何事倾注热情,有时候,甚至忘记了对自己的人生感到悲哀,因为她认为,自己的一生就是应该在父母的安排下生活,如果将来嫁了人,再把这份主动权交到成为自己丈夫的那个人手里。
岁月的脸,静谧而美丽,她本应在世间舞出一道道美丽而优雅的弧线,却甘心蹲守在人生的框架中,静默而不张扬。
其实,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张幼仪的人生就注定并不平静。在她出生的那一年,一群义和团的成员试图围攻驻北京的西方使节,可短短两天之后,义和团的成员就被两万名外国联军屠杀。
那时的张幼仪,刚刚向这个世界张开懵懂的双眼,可是已经十四岁的二哥张嘉森已经完全了解了这个事件的残酷。虽然出生在一个男尊女卑的年代,可二哥却无比疼爱张幼仪这个妹妹。在二哥眼中,她不是个一文不值的女孩,而是一个人,一个应该有着自己的感受与想法的个体。
当张幼仪长大一点之后,二哥觉得她应该了解外面的世界,于是在院中的瓜藤上摘下了一个瓜,向她讲解义和团被屠杀的事件。
二哥告诉张幼仪,可以把中国想象成手中的这个瓜,张幼仪懵懂地听着,暂时还不理解为什么中国是个瓜,只能感受到手中的瓜有着沉甸甸的分量。
二哥拿起一把刀,将瓜切成两半,然后将其中一半又切成两半,他告诉张幼仪,这一小半瓜,是属于中国的省份和港口,却被外国人无耻地据为己有。她看着二哥将瓜瓤一块一块地挖了出来,每挖一块,就代表着一个被外国人侵占的地区。张家居住在上海附近,上海已经变成了被迫开放给英国的港口,外国人用自己的法律统治着租界,却以牺牲中国人来为自己牟利。
张幼仪懵懂地听着,却也在努力地理解和记忆。她对自己出生那一年发生的事情感到好奇。二哥讲给她听的,并不是一段简单的故事和历史,这其中蕴含着反抗的意义。
义和团的成员们因为渴望反抗而无比团结,他们想要将外国人彻底赶出中国的土地,他们敢于做出清政府不敢做的事,可是却悲哀地相信自己真的能够刀枪不入。他们手中的长矛、刀剑在外国联军的炮火面前显得那么脆弱不堪,在这些先进的武器面前,义和团成员的生命也是那么的不堪一击。
二哥将张幼仪当作一个可以交谈的对相,虽然从小就听到阿嬷叫自己“外人”、“吃白饭”的,可张幼仪却并没有真的懂得其中的含义。经过二哥的讲解,她才真正明白了当时的人们认为女人是一文不值的。只是,她依然没有学会反抗的勇气。
张家一共有八个儿子,张幼仪最喜欢的是二哥和四哥。四哥虽然年纪比二哥小三岁,可看起来却更要成熟。二哥虽然年长,却总是有着看似不切实际的梦想。
两个哥哥都在张幼仪的生命中给她无尽的关怀,不过,张幼仪更喜欢二哥。四哥总是时刻提醒着张幼仪要注意言行举止,还为她挑了一个被众多女孩视为偶像的丈夫。可二哥总是提醒她要遵从内心的想法,无需在乎他人的眼光。
四哥代表着传统,二哥代表着自由。两种不同的关爱,让张幼仪从小就在两种声音中成长。用她自己的话说:“我生在变动的时代,所以我有两幅面孔,一副听从旧言论,一副聆听新言论。我有一部分停留在东方,另一部分眺望西方。我具备女性的内在气质,也拥有男性的气概。”
就连家里人也说,张幼仪身上带有天生的男子气概,甚至拿走了在她后面出生的七弟的男子气,所以才让七弟像女孩子一样柔弱。
岁月在风中瑟瑟作响,在空气中释放出阵阵暗香,往事去而不返,只留下一段段被人们渲染得或美好、或悲凉的传说。
同许多小孩子一样,童年的张幼仪喜欢听长辈口中讲述的故事。那些传说大多是经由人们杜撰之后再口口相传,可孩子们却觉得那些充满神秘色彩的故事是那样美好,他们相信这些故事中的人和事都真正存在,深信不疑地在心中勾勒出一个个美好的幻影。
张幼仪的童年也被许多美丽的传说故事丰富着。她记得传说中月亮上住着两个姐妹,这两个漂亮的姐妹有一个哥哥,住在太阳上。人们总是喜欢在夜晚抬起头,盯着月亮看,两位姐妹感觉非常不安。她们央求哥哥和自己交换地方住。可是哥哥笑着告诉她们,白天的人更多,到时候会有更多的人盯着她们看。
两姐妹告诉哥哥,她们已经想好了一个防止别人盯着自己看的对策。于是,哥哥和两位姐妹交换了地方。两位姐妹住在太阳里,每当有人盯着她们看,她们就用七十二根绣花针刺他们的眼睛。这些绣花针看在人们的眼中,就是刺眼的阳光。
即时是这样一个小小的传说,也让张幼仪听到了两种不同的声音。阿嬷说,月亮是两个姐妹唯一的家,她们一直住在里面,从未离开。
那一年的八月十五中秋节,是人们庆祝丰收的节日,天空上的月亮又大又圆。当地人的习俗是吃过甜甜的石榴和月饼之后再上床睡觉。睡到半夜再起床,披着被子,打着冷颤,全家人一起围在院子里,欣赏天上的明月。
那时的张幼仪刚刚两岁,阿嬷将她仔细用被子包好,放在篮子里,再将篮子挎在臂弯上,带着她出门赏月。
阿嬷指着月亮,让年幼的张幼仪看月亮中两姐妹的身影,她真的相信月亮里面住着两个漂亮的女孩,仿佛可以从朦胧的月光中,看到她们飘舞着的美丽身影。两姐妹都有一双纤细的脚,穿着美丽的绣花鞋,在月光中随着微风轻舞。
可是妈妈却告诉她,眼睛看到的并不一定是真相。两个姐妹其实一直住在太阳里,还教她想象两姐妹住在太阳里的画面。
那时的张幼仪才只有三岁,两姐妹的故事充满了她幼小的脑海,晚上睡觉之前,她会望着窗外的月亮,试图寻找到月亮中的姐妹。当找到她认为的姐妹的身影,便能安心地睡着,甚至在梦中,还能见到两个美丽的姐妹从自己的头上飘过。白天玩耍的时候,如果感到阳光在自己身上晒得滚烫,她就会觉得是住在太阳中的姐妹在注视着自己。
她听到了两个不同版本的故事,两个故事的情节也都被她记在心中。她愿意相信,月亮中住着两个姐妹,太阳中也住着两个姐妹,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她仿佛都能看到两个姐妹美丽的身影,她们也成为了她童年时为自己杜撰的玩伴。
阿嬷告诉张幼仪,如果她很乖,就会变得像月亮中的两姐妹一样美丽。每个女孩都渴望美丽,可幼小的心灵中却并不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的美丽。她心中的美丽,也许是穿上漂亮的衣服,在风中缥缈出优雅的姿态。
在张幼仪的心目中,母亲也是美的。母亲有着一双小巧的脚,似乎还没有手掌大,伯母们也有着同样小巧的脚,她经常听长辈们说,这样的脚才是最美的,可以走出最摇曳的姿态。可却从未想过,拥有这样的美丽,要付出怎样惨痛的代价。
阿嬷的脚和母亲的不同,那是一双在田地间踩踏出来的大脚,她走路的步子比母亲大很多,张幼仪幼小的头脑中也曾产生过疑问,为什么同样的女人会生出两种完全不同的脚。她相信,月亮中的姐妹,一定拥有一双和母亲一样小巧的双脚。
她也愿意相信,月亮和太阳中都住着一对姐妹,她们的性格完全不同。月亮中的姐妹个性羞怯,太阳中的姐妹个性刚强。长大后的张幼仪,在不知不觉中拥有了两对姐妹的个性,一半恭顺,一半倔强,甘愿委屈自己成就他人的美好,之后也能昂起胸膛走出自己全新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