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少年柳三变成为大词人柳三变之前,的确是单纯向往,又耐心把玩着他的文字的。在《乐章集》中,保留了一首他写于崇安的词作,《巫山一段云》是他现存最早的词作:
六六真游洞,三三物外天。九班麟稳破非烟,何处按云轩?
昨夜麻姑陪宴,又话蓬莱清浅。几回山脚弄云涛,仿佛见金鳌。
——《巫山一段云》
这如仙山道乡一般的地方,便是柳三变家乡附近的名胜武夷山。武夷山是道教名山,北宋道教昌盛,柳三变慕名游览,抒情感怀,再寻常不过。
在这首游仙诗中,他幻想自己正遨游于天庭,与美丽的麻姑一起,为王母祝寿,宴席上,麻姑讲起了人世的沧桑变化,他正喟然长叹,蓬莱岛的流水却变得又清又浅。麻姑感叹,自己的在天上一日,人间却已过万年,生命在瞬间灰飞烟灭,富贵功名也不过沧海一粟。原来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不朽与永恒,一切皆如过眼烟云,随风而散……柳三变突然惊醒,望见山脚的云海翻腾,仿佛一只金鳖在翻腾搅弄。
同是游山之作,比起早前的《题建宁中锋寺》,这首词多了些波云诡谲的想象,颇有李贺和韩愈的味道。难得的是,词情中充满了对自由的向往,对永恒的追求,虽被寄托在缥缈的游仙世界里,但毕竟已经开始呈现出柳三变的特色,仿佛对山水情人之耳,吐尽绵绵相思意……
除却纵情山水诗词,柳三变的世界里还有一扇小小的门扉。
自随父亲回到崇安,知道十九岁离家,自由漂泊的柳三变过上了相对安稳的时光。他不忘父辈的教诲,研习经典,苦读不辍,读书至深夜,唯有一支明烛相伴。在他辞世后,白水村的乡民把柳宅附近的两座山命名为笔架山和蜡烛山,以纪念柳三变并勉励后人。
距离柳宅不远处还有一处溪流,人称“柳叶河”。每日清晨,雾气未散,柳三变就都在河边的一块大青石上,以水为墨,在平滑如镜的水面上练字,久而久之,石头上的青苔被愈磨愈光,还隐隐可见凹下的脚印痕迹。每逢婚丧娶嫁,乡民都会在这里向柳三变求得对联,人称“柳联”,那块大青石也被称为“磨砺石”。
这段时光无疑是曼妙的,山水为伴,理想可追,若再邂逅一段才子佳人的爱情,实乃三生之幸。
大约在十六到十九岁之间,在长辈的主持下,柳三变在故乡娶妻。史书中关于词人的记载凤毛麟角,其妻的故事更是难以寻到。因此,后人只能从柳三变的词作中,推测他与这个女子之间的情事。
这个与柳三变结合的神秘女子,竟然未能在他的浩瀚词海中留下芳名,或许是幸福来得太过迅疾,年轻的柳三变还不懂得向后世分享他的喜悦,或许真正的爱情本就不必言说,平淡的生活处处都有诗意,所谓“当时只道是寻常”,这个被柳三变词名包裹的女子,留给世人的,亦是美丽的侧影。
古人成婚讲求“门当户对”,柳家在崇安也算高门大族,再加上柳三变的两个兄长,三子早已名声在外,人称“柳氏三绝”。如此推断,这位女子也定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即使不是钟鸣鼎食的贵族之家,也当是个贤良淑惠的大家闺秀。后人在柳三变的词作里,捕捉到了些许踪迹:
飞琼伴侣,偶别珠宫,未返神仙行缀。取次梳妆,寻常言语,有得几多姝丽。拟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谈何容易。细思算、奇葩艳卉,惟是深红浅白而已。争如这多情,占得人间,千娇百媚。
须信画堂绣阁,皓月清风,忍把光阴轻弃。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当年双美。且恁相偎依。未消得、怜我多才多艺。愿奶奶、兰心蕙性,枕前言下,表余深意。为盟誓。今生断不孤鸳被。
——《玉女摇仙佩·佳人》
她许是偶别天宫的飞琼仙女,只是稍作梳妆,寻常言语,美轮美奂,无以比拟。其容颜之美好,姿态之妖娆,竟然令词人难以用恰切的字句形容。以花喻女子,是中国古典文学的常用手法,但词人却另辟蹊径,将“此花”置于“百花”之中,方知所谓奇葩艳卉,只是深红浅白而已,哪里比得上此花娇媚,简直是人间尤物。
清人沈谦在《填词杂说》中评论道:“大畏唐突,尤见温存。”这番细致而认真的掂量,道出词人心底最难以启齿的秘密,词章,如同一盘洁白无瑕的青花瓷器,文字,如同瓷器上甘冽冰凉的露水,在这之下,是词人滚烫郁勃的赤子之心。
看来,这段父母之命的婚姻对柳三变而言是弥足珍贵的,古今多少才子,因为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不可抵抗,而与心仪的佳人天涯相隔。幸运的柳三变不必接受这种悲剧,妻子温柔的臂弯承接了他所有关于春花秋月的幻想,那份喜悦犹如竹林中送来的一阵穿堂风,吹得人每根汗毛都微微颤栗。
新婚燕尔,携侣同行,这一份爱越深,词人也贪恋来世俗的美好,他们一同穿过画堂闺阁,一同读书习字舞文弄墨,夜观皓月当空,众星无语,梅子黄时,听雨打芭蕉声声碎,在竹林中来一盘伉俪棋语……佳人倾心词人的绝代风华,词人爱慕佳人的蕙心兰质。他们互相依偎,许着誓言,表着心意。
君生我亦生,何不与君老?这是多么美的约定。双手缠绕,岁月流转,一方心田从此不分你我。虽然再热烈的爱情,也会转变为平淡的亲情,但是生命中,总需要这样的时刻,为她倾心,为她执念,为她疯狂,倘若在最美的年华,遇见同样芳菲的你,便是老天对我们的眷顾罢。
“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当年双美。”在《玉女摇仙佩•佳人》里,柳三变第一次讲到了自己的推崇爱情观。那便是世间最完美的才子佳人式的爱情,郎才女貌,情投意合,遂结良缘,普天之下,还有比这更浪漫的邂逅吗?在他后来的诸多词篇中,都能体悟到他对这一份信念的追求和坚持。这种爱情观,正是对当时门户观念的反对,然而他并未意识到,自己这一桩美满的婚姻,正是他对反对的正统观念所给与的。
此时的柳三变,羽翼尚未丰满,仍旧是封建家庭制度下的一只幼兽。虽然多年后羁旅在外的他常以浪漫不羁的性格自嘲,但在故乡崇安时,少年恐怕并没有能力捍卫她那才子佳人的美梦。
然而美梦就这样不期然在现实中呈现,词人如痴如醉。
满搦宫腰纤细。年纪方当笄岁。刚被风流沾惹,与合垂杨双髻。初学严妆,如描似削身材,怯雨羞云情意。举措多娇媚。
争奈心性,未会先怜佳婿。长是夜深,不肯便入鸳被。与解罗裳,盈盈背立银缸,却道你但先睡。
——《斗百花》
新婚妻子方当笄岁,如出水芙蓉,一尘不染,她梳着垂杨双髻,面色微红,立于窗下。遥遥看去,那纤细的腰肢,婀娜的身影,仿佛偶然离宫的仙女下凡,令人心生爱意。娇妻妩媚,但那种妩媚浑然天成,只是画了淡淡的眉壮,便清丽可人。夜已深,她却迟迟不肯睡下,背着夫婿宽衣解带,红色的蜡烛映照着她羞涩的脸,就像一幅唐代的仕女图般安静动人。
“闺房狎媟,不宜实说,而有本色描写,迹近诲淫者。”或许是柳三变的笔触太过细腻,才引起了后世学者如钱基博这类正统文人的不满,将其视为词界之“大毒草”存在。其实古代写闺房之趣的诗词并不少,只是旁人多用旁敲侧击的含蕴之法,给读者以朦朦胧胧的美感,唯有柳三变,大胆地挑开那一层薄纱,营造着属于自己的感官世界。
沿着大多数人的走过的路,柳三变读书、娶妻,他仿佛看见自己的未来的轨迹,不过是科举及第,福萌子孙,待到耋耄之年,退隐归乡,安享晚年。沿着这条轨迹返回,此时他还是新婚的丈夫,刚刚体会到为人夫的甜蜜与责任,他深爱他的妻子,虽然年少的他还不曾经历过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但是,每当夜阑人静时,他又能听见自己血液沸腾的声音,那声音指向远方,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