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我少不更事的时候,父亲给我的一个忠告,至今我一直未曾置诸脑后。
“无论何时,”他对我说,“你想要批评别人,就得记着,并非世上所有人都具备你拥有的优越条件。”
他话只至此,不过,我们父子间一向格外惜言,不会把话说得太透太露,我明白那句话有许多言外之意。久而久之,我养成了习惯,不轻易下断语明言他人的不是。这使得不少古怪的人肯与我谈心,也使我成为一些资深讨厌鬼的受害者。这种特点出现在一个正常人身上时,很快便会被心理不正常的人探测到,揪住不放。于是乎,我读大学时便被人不公正地指责为政客,因为我知悉一些不为人知的放荡之人的隐秘伤心事。那些人的信赖大多不是我谋取来的。往往是,一旦透过某种明白无误的迹象,意识到透露隐私的端倪已颤抖着露出地平线,我便假装睡着,做出发呆出神的样子,或故作轻佻地示以不友好的态度;因为,年轻人之透露隐私,至少他们所使用的言辞,往往是拾人牙慧,并且明显有所隐瞒。不做评判很要紧,可以留存无限的可能性。人对于基本的体面的意识是生下来时就分配不均的,这一点父亲曾带着优越感暗示我,我也带着优越感在心里面默念,至今我仍然有些担心自己忘记了而错失某些东西。
这样夸耀过自己的涵养之后,我得承认,这种宽容是有限度的。为人处世的基础可以建立在坚硬的岩石上,也可以建立在潮湿的沼泽地上,但过了某一个点后,我就不管它基础是什么了。去年秋天从东部回来的时候,我感觉到想要全世界穿上制服,且在道德上永远规规矩矩地立正;我不想再参加纵情狂欢的远足,从而又有机会窥视他人的内心。不在我这种反应之列的只有盖茨比,以其姓氏给本书冠名的那个人──盖茨比,他代表了我由衷鄙夷的一切。如果说个人的存在是一系列连续不断的成功姿态,那么可以说他身上有些耀眼夺目的东西:对于人生前景的一种高度的敏感,就仿佛他连在一台记录万里之遥的地震的复杂仪器上一样。这种感应力同那种软绵绵的感受能力毫不相干,后者在“创造性气质”之名下得显尊荣,而它却是一种感受希望的非凡天赋,一种富于浪漫色彩的随时做出感应的状态,我从未在其他人身上发现过,将来大概也不会再发现。不──最后盖茨比表明了自己没问题;是那种啃噬盖茨比的东西,是他的幻梦之船的航迹上漂浮的污浊尘埃,使我一时间兴味索然,不再关注人们的短命的伤悲和上气不接下气的得意。
在这个中西部城市,我们家作为名门富户已经有三代人。卡拉韦一族也可算是个世家吧,根据代代相传的说法,我们是巴克卢公爵 的后裔。其实,我这一支的创始人却是我祖父的哥哥,他五十一岁时来到这里,派个替身去参加内战,自己做起了五金批发生意,由我父亲承继经营至今。
我从未见过这位伯祖父,但他们认为我长得和他很相像,有挂在父亲办公室里的那幅铁板面孔的画像作为特别参照。我一九一五年毕业于纽黑文 ,恰好比父亲晚了四分之一个世纪。没过多久,我便参加了那一场人称世界大战的延迟的条顿民族大迁徙 。反攻的时候我快活过了头,回国后便安静不下来了。我觉得中西部不再是温暖的世界中心,反而像是破烂的宇宙边缘,于是决定去东部,学做债券生意。我认识的每一个人都在做债券生意,所以我估摸着,这行当再多养活一个人没有问题。我的叔舅姑姨们全体参与,将此事讨论一番,仿佛是在为我选一所预备学校 ,最后他们说:“嘿,好吧。”一脸十分庄重和犹豫的神情。父亲同意资助我一年,然后是各种耽搁,我终于在二十二岁那年来到东部,心想,这是奔流到海不复回了。
比较实际的办法是在城里找个房子,但当时是暖春时节,而我刚离开草坪宽阔、绿树成荫的乡间,所以,当营业所里一位年轻人提议到交通方便的镇子里合租一所房子时,我觉得这主意听起来很棒。他找到了房子,一幢饱经风霜的木板平房,月租八十美元。但在最后一分钟,公司将他调往了华盛顿,我只得独自住到郊外。我养了一条狗,至少在跑掉之前它陪了我好几天;我买了一辆道奇牌旧车,还雇了个芬兰女人,她为我整理床铺、做早饭,一边在电炉上操作,一边嘀咕芬兰的至理名言。
我只孤单了一两天,然后在一天早晨,一个比我更晚来到的人在路上叫住了我。
“去西卵村怎么走?”他无助地问。
我给他指了路。接下来的一路上,我不再感到孤单。我成了向导、探路者,成了一个原住民。不经意间,他已经授予我在附近一带的自由活动权。
阳光明媚,树木忽地一下子长满了树叶,就好像电影里植物生长的快镜头一样。于是那种熟悉的信念又在我心里面萌生了:随着夏天的来临,生命正重新开始。
有那么多书要读,这是其一;同时,从给予生命以呼吸的新鲜空气里,又有那么多让人健壮的养分可以汲取。我买了一打银行、信托和投资证券方面的书;红皮烫金的书一本本立在书架上,就像造币厂新出的钞票,给我应许,要向我展示那些熠熠闪光的,只有米达斯 、摩根 和米赛纳斯 才知道的秘密。此外,我有个雄心大志,要博览群书。读大学时我颇喜欢舞文弄墨,有一年,我曾为《耶鲁新闻》写过一系列一本正经又浅显乏味的社论。现在我要将诸如此类的东西全部收回到我的人生中来,重新成为“通才”,就是那种样样通晓但都所知有限的人。这不仅仅是一句俏皮的警言──毕竟,从单独一扇窗去看人生,人生要成功得多。
我会在北美最奇特的一个社区租一所房子,纯属偶然。它位于纽约市正东方向,在那一座伸展开细长身形的喧闹的小岛上。在那一片水域,在其他自然奇观中间,有两座形态构造很不寻常的小岛。那一对巨大的蛋趴在距离城区二十英里处,轮廓一模一样,中间只隔着一道谦恭有礼的小湾,末端伸进西半球最为驯顺的咸水体──长岛海湾那一片被水淹没的巨大谷仓空场。它们并不是正椭圆形,而是像哥伦布故事里的那个蛋一样,接触桌面的那一头被撞平了。不过,它们的体形之相似,一定是头顶上飞翔的那些海鸥头脑永远昏乱的根源。而在没有翅膀的生灵眼里,一个更引人注目的现象是,它们除了形状和大小,无一处相似 。
我住在西卵,那是,嗯,两个蛋中不那么时髦的一个;不过,这是一个最肤浅的标签,不足以显示它们之间许多匪夷所思且有点不吉利的反差。我那所房子坐落在蛋的顶端,距离海湾只有五十码,被两座季度租金要一万二至一万五的巨大宅院压挤在中间。右边那一座,无论参照什么标准,都称得上一个庞然大物:它是诺曼底某市政厅的翻版,一侧有一座塔楼,簇新的塔体上疏疏落落地覆着一层未修剪过的常春藤;还有一座大理石游泳池和超过四十英亩的草坪和花园。那是盖茨比公馆。更确切地说,那是一位姓盖茨比的先生居住的公馆,因为此时我还不认识盖茨比先生。我自己住的房子是个碍眼的丑物,不过这碍眼的丑物很小,而且没有眼睛注意到它,所以我才有机会将一片海景纳入视野,观赏到邻居家草坪的一部分,并且因邻近百万富翁而感觉到宽慰──这一切每个月只需付八十美元。
谦恭有礼的小湾对面,时尚的东卵沿岸,一座座临水的白色豪宅在闪闪发光。那年夏天的历史的真正起始点,是我开车去对岸汤姆·布坎南夫妇家吃晚饭的那个黄昏。戴茜是我隔两代的表妹,汤姆是我读大学时认识的。一战刚结束不久,我曾在芝加哥同他们一起待过两天。
表妹夫有多项体育技能,尤其是,在纽黑文有史以来打过橄榄球的人里面,他是最强大的边锋之一,可以说是一个国家级球星。他那一类的人,二十一岁时便在有限的领域内陡然达到巅峰,此后就不免事事都有走下坡路的味道了。他家境巨富,还在读大学时,他的花钱慷慨无度便已经是一件颇受非议的事情;如今他离开芝加哥搬迁到东部来的那副做派,简直能吓得你透不过气来:例如,他从森林湖 运来了整整一队打马球用的矮种马。我的同辈中人居然有阔绰到能干下这种事的,真令人难以理解。
夫妇俩何故来东部我不清楚。他们曾在法国待过一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缘故;然后又不肯安定地东漂西荡,哪儿有人打马球并且是有钱人聚在一起玩,他们就去哪儿。戴茜在电话另一头说,这一回是搬过来就永远不走了,但我不信:我透视不到戴茜的心里面,但感觉得到汤姆会永无休止地漂下去,带着一丝伤感,不断寻求某一场无法重演的橄榄球赛事的戏剧性狂暴。
于是,在一个和风扑面的黄昏,我开车去东卵看望我几乎完全不了解的两位老朋友。他们家的房子比我料想中的还要华丽精致:一座乔治王殖民时代风格的公馆,红白二色,赏心悦目,俯瞰着海湾。草坪从海滩起步奔向正门,在四分之一英里的路途中跃过日晷、砖铺的人行小径和灿烂的花园,最后到达房子跟前时,仿佛奔跑的余势未减,索性化作鲜艳的藤蔓,顺墙而上。房子正面开了一溜法式落地长窗,此刻它们正闪耀着金色的反光,大敞着迎向日落前吹来的和风。汤姆·布坎南一身骑装,叉开两腿站在前廊上。
他的模样变了,纽黑文的岁月不再,现在他已是三十岁的人,结结实实,头发成了稻草色,嘴角挂着点狠相,一副目空一切的派头;两只闪着光亮的傲慢的眼睛,在他脸上已占据主导地位,给了他一副始终咄咄逼人的外表。即便是那一身靓丽的娘娘腔骑装,也掩藏不住他那副身躯里的巨大能量;那两只锃亮的靴子似乎被他撑满了,连鞋带也被绷紧在靴面上。他将肩膀转过来时,你能看得出一大块肌肉在薄薄的外套下面动弹。那是一副有巨大作用力的躯体,一副残忍的躯体。
他说话的声音,一种粗暴沙哑的男高音,更加强了他给人的那种乖戾暴躁的印象。那里面还有些许长辈教训人的轻蔑口吻,即便对他喜欢的人说话也是如此──在纽黑文的时候,就有人因此对他恨之入骨。
“我说,在这些事情上我的意见就是最终结论,这不假,”他仿佛在说,“但你不要觉得那只是因为我力气比你大,更是条汉子。”当年我们在同一个高年级学生联谊会,虽然从来都关系不密切,但我一直有一个印象,觉得他赞成我并且希望我喜欢他,带着他特有的那种刺人且有挑衅意味的伤感神态。
我们在斜阳照耀下的门廊里交谈了几分钟。
“我找到的这块地方不错。”他说,目光不停地扫来扫去。
他抓住我的一只胳膊将我拧转过去,摊开一只阔大的手掌,缓缓移动着让我看前方的景物。这一掌平扫过去,展现出一座意大利式的低洼地花园,半英亩深红色的浓香玫瑰,以及离岸不远处一艘在潮水上颠簸的汽艇。
“这地方原先属于石油大王德梅因。”他又将我拧转过来,既客气又粗鲁,“我们进去吧。”
我们穿过高高的门厅,走进一个明亮的玫瑰色空间。它是被两端的法式落地窗镶进房子里的,好像弱不禁风。那些窗半开着,在外面嫩绿的草地映衬下,闪烁着白光,仿佛那片草再长一点,就要长到房子里面来了。一阵微风吹过房间,一端的窗帘被刮进来,另一端的被吹到外面,像一面面苍白的旗,卷动着,拂向天花板上那些洒着糖霜的结婚蛋糕似的花饰,然后涟漪般掠过酒红色的地毯,像风吹过海面时那样留下一片暗影。
房间里唯一纹丝不动的物体是一张巨大的无靠背长沙发,两个年轻女子在上面浮起着,活像浮在一只拴住的氢气球上。她们俩都穿着白衣,衣裙起着波纹,飘舞着,仿佛她们绕房子飞了一圈,刚刚被风吹回到房间里来似的。想必我听着窗帘呼呼啦啦的拍打声和墙上一幅画像的吱嘎声,呆立了一会儿。这时砰的一声响,汤姆·布坎南关上了后窗,被关住的风在房间里渐渐平息下来,窗帘、地毯、两个年轻女子像气球般缓缓落回到地板上。
两个女子中年纪小的那一位我不认识。她在长沙发上她那一端将身体完全舒展开,纹丝不动,下巴微微翘起,仿佛上面顶着一个很可能会掉下来的东西,在保持它的平衡。如果说她从眼角瞥见了我,她可是一点迹象也没露出来。其实我倒是吃了一惊,差一点要咕哝说对不起,进来打扰了她。
另一个女子,戴茜,做了个要站起来的样子:脸上露出方才醒悟似的表情,稍稍欠了欠身。接着她笑了,轻轻的一声笑,有些滑稽的一声娇笑。我跟着笑起来,趋前几步,进了房间。
“我开心得要……要瘫掉了。”
她又笑了一声,仿佛自己说了句机智风趣的话。她牵住我的手握了一会儿,仰望着我的脸,仿佛在请我相信,我是天底下她最想见到的人。那是她特有的表达方式。她用眼神示意一下,低声说那个在做平衡的姑娘姓贝克(我曾听人说,戴茜低声说话只是为了让人凑近她,这种不着边际的闲话丝毫无损其魅力)。
贝克小姐总算翕动了一下嘴唇,几乎让人察觉不出来地朝我点点头,然后迅速回复到仰头的姿势:她在平衡着的那样东西显然有点摇晃,让她吃了一惊。类似于道歉的话再次溜到我嘴边。几乎每一次面对完全以自我为满足的展示时,我都会愕然,不知说些什么称赞的话好。
我的目光回到表妹身上,她开始用她那种动人心魂的低柔声音向我发问。那是一种不由你不侧耳倾听的声音,仿佛每一句话都是一组永远不会重奏的音符。她的脸忧伤而娇美,透着明媚;明媚的眼睛,明媚而多情的嘴。而她的声音里却含有一种令人激动的东西,令曾经钟情于她的男人们觉得难以忘怀:一种抑制不住的唱歌的冲动,悄悄的一声“听我说”,一个保证──说就在刚才她做了一件很开心、很刺激的事,而且下一个钟点还有会很开心、很刺激的事。
我告诉她,我来东部的路上,曾经在芝加哥停留一天,有十几个人托我向她问好。
“他们想念我吗?”她欣喜若狂地嚷道。
“全城一片凄凉。所有的汽车把左后轮漆成黑色当花圈,北岸 整夜哀声不绝。”
“太棒啦!我们回去吧,汤姆。明天就走!”然后,她加上一句不相干的话,“你该去看看宝宝。”
“我很想去看。”
“她睡着了。她三岁 。你不曾见过她吧?”
“不曾。”
“嗯,那你该去看看她。她……”
汤姆·布坎南刚才一直在不安地走来走去,这时停下来,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
“你在做什么事,尼克?”
“做债券。”
“跟谁一起?”
我告诉了他。
“从来没听说过那些人。”他断言道。
我听了很生气。
“你会听说的,”我简慢地回敬道,“你在东部待下去,就会听说。”
“哦,我会在东部待下去的,别担心,”他说,瞥一眼戴茜,然后又望望我,仿佛是在提防别的花样再冒出来,“我要是住到别的地方去,那就是个该死的大傻瓜。”
就在这个时候,贝克小姐开言道:“绝对!”突如其来的一声,吓我一跳。这是我进来后她第一次发声。很明显,她本人同我一样吃惊,因为她打了个哈欠,动作迅速而且灵巧地起身,挺立在房间里。
“我僵了,”她抱怨道,“我已经记不得在那张沙发上躺了多长时间。”
“别看着我,”戴茜将她堵了回去,“整个下午我都在想办法拉你去纽约。”
“不想去,谢谢啦,”贝克小姐对着刚从配餐室端进来的四杯鸡尾酒说道,“我在锻炼,绝对的。”
男主人用不相信的目光看着她。
“是吗!”他将酒咽下去,仿佛那只是杯底里的一滴酒,“我想不明白,你怎么可能做成一件事。”
我看着贝克小姐,很纳闷她“做成”的是什么事。我喜欢看她。她是个身材苗条、胸很小的姑娘,像个年轻的军校学员那样肩膀部位向后一仰,显得体态挺拔。她那双被阳光照得眯缝起来的灰色眼睛也在看我,一张没有血色、娇媚、不满的脸上,有礼貌地透着好奇之情。这时我突然想起来,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她,或者她的照片。
“你住在西卵,”她轻蔑地说,“我认识那边一个人。”
“我一个人也不……”
“你一定认识盖茨比。”
“盖茨比?”戴茜追问道,“哪个盖茨比?”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说他是我的邻居,就听到通知说开饭了。汤姆·布坎南不容分辩地将一条绷紧的手臂插进我胳膊下面,将我推出房间去,仿佛在推一颗西洋棋棋子到另一格里去似的。
两个年轻女子轻轻将手搭在臀后,袅袅娜娜,懒洋洋地在我们前面走出去,来到一条迎着夕照敞开的玫瑰色门廊上。减弱了的风中,餐桌上的四支烛火闪烁不定。
“干吗点蜡烛?”戴茜皱起眉头,表示反对。她飞快地用手指将烛火掐灭了。“再过两个礼拜,就到了一年里面白昼最长的一天。”她容光焕发地看着大家,“你们可曾老是守候一年里面白昼最长的一天,然后却错过了它?我老是守候一年里面白昼最长的一天,然后老是错过它。”
“我们应该有点计划。”贝克小姐打着哈欠在餐桌旁坐下,那架势倒像是上床去睡觉。
“行啊,”戴茜说,“计划些什么好呢?”她转过脸来对着我,一副无助的表情,“人家都是怎样做计划的?”
我还没来得及作答,她已经露出畏怯之色,眼睛死死地盯住自己的一根小手指。
“瞧!”她抱怨道,“我把它弄伤了。”
大家都去瞧──那个指关节青紫了。
“是你干的,汤姆,”她责怪道,“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但肯定是你干的。谁叫我嫁了个人面野兽呢,一个粗大笨重、四肢发达的标本……”
“我讨厌‘笨重’这个词,”汤姆生气地抗议道,“开玩笑也不行。”
“笨重。”戴茜不让步。
有时她和贝克小姐同时说话,但毫不张扬,也就是东一句西一句地开些善意的玩笑,根本算不上喋喋不休,语气冷淡得如同她们的白色衣裙,如同她们不含任何欲念、不带个人色彩的目光。她们坐在这儿,应酬汤姆和我,只是在客客气气、和颜悦色地款待客人和接受款待。她们知道,此时的晚餐会结束,稍后这个黄昏也会过去,在不经意中被忘怀。这一点与西部截然不同,西部的黄昏是一个阶段接一个阶段匆忙赶奔结尾,在期待中不断感到失望,不然就是对结束时刻本身纯粹地感到紧张和恐惧。
“你让我觉得自己不文明了,戴茜,”举起第二杯虽有软木塞气味却相当不俗的红葡萄酒时,我坦承道,“你不能谈点儿农作物之类的事情吗?”
我这番话并没有特别的意思,却被人以一种意料之外的方式接了过去。
“文明正在瓦解,”汤姆突然凶巴巴地说,“我变成一个对世事极其悲观的人了。你有没有读过戈达德这个人写的《有色帝国的兴起》 ?”
“噢,没有。”我答道,他的语气让我很惊讶。
“喂,那是一本好书,人人都该读一读。主要观念是,如果我们不留神,白色人种就会……就会有灭顶之灾。全部是科学的东西,已经得到证明的。”
“汤姆现在变得很渊博了,”戴茜说,脸上流露出一种轻言的忧伤,“他读一些深奥的书,书里面有些很长的词儿。那个单词是什么意思来着,我们……”
“嗯,那些书都是有科学道理的,”汤姆不肯打住,不耐烦地瞥了她一眼,“那家伙把整件事情讲解得很透彻。我们作为优势人种,是时候要留神了,不然其他那些人种就会控制一切。”
“我们得打垮他们。”戴茜悄声道,一边恶狠狠地冲着炽热的太阳眨眼睛。
“你们应该住到加利福尼亚去……”贝克小姐开言道,但是汤姆在椅子里沉重地挪动了一下身体,打断了她。
“这个观念就是,我们是北欧日耳曼民族。我是,你是,你也是,还有……”经过些许的犹豫后,他朝戴茜稍微歪一歪脑袋,将她也包括了进去,戴茜又冲我眨了一下眼睛。“……我们产生了形成文明的所有东西──噢,科学和艺术还有其他一切。你们明白了吗?”
他的专注情状里有一种可怜的东西,仿佛他此时的自鸣得意虽然更甚于往日,也已然再不复使用了。这时候屋子里响起了电话铃声,男管家离开门廊进去接,戴茜几乎是立刻就抓住这刹那间的打岔机会,向我凑过来。
“我要告诉你一个家庭秘密,”她热切地耳语道,“男管家鼻子的事情。你想听听男管家鼻子的事情吗?”
“这正是我今晚过来的目的啊。”
“嗯,他并不是一向都做管家的,从前他在纽约一个人家做擦银器的工匠,那个人家有一套供两百人使用的银餐具。他只好从早到晚地擦,终于有一天,他的鼻子开始出问题……”
“情况越来越严重。”贝克小姐提示道。
“对,情况越来越严重,最后他只好放弃那份工作。”
一时间,夕阳最后的光辉怀着浪漫的情感落在她容光焕发的脸上。她的声音迫使我凑上前去,屏息静气地听。然后,光芒褪了,每一道光线都依依不舍地离她而去,就像孩子们在暮色中离开令他们愉快的街头一样。
男管家回来凑在汤姆耳朵旁边嘀咕了几句,汤姆听后皱起眉头,将椅子往后一推,一言不发地走进屋去。他的离场似乎激起了戴茜心里面的某种情绪,她又一次凑上前来,她的声音在发光,在歌唱。
“我真高兴在餐桌上见到你,尼克。你让我想起了……一朵玫瑰,一朵纯粹的玫瑰。他是的吧?”她转过脸去寻求贝克小姐的附和,“一朵纯粹的玫瑰?”
这不是真话。我一点也不像玫瑰。她只是在信口胡诌,但从她的话里流淌出来一种搅动人心的温情,仿佛她的心就隐藏在那些上气不接下气、让人直打激灵的话语中,想跑出来见你。然后,她突然就将餐巾往桌上一扔,说声对不起,跑进屋子里去了。
贝克小姐和我迅速交换一下眼神,有意识地不表露出一点意味。我正要开言,她却警觉地坐直身子,用警告的语气说了声:“嘘!”隐隐约约听得见,那边房间里嘀嘀咕咕压低了声音在激动地交谈着,贝克小姐不害臊地探身想偷听。那嘀咕声颤抖在连贯成句的边缘,低沉下去,激昂地升上来,然后完全停息了。
“你提到过的那位盖茨比先生是我的邻居……”我说。
“别说话,我想听听出了什么事。”
“出事情了吗?”我天真地询问道。
“你的意思是你不知道?”贝克小姐说,真心感到惊讶,“我还以为人人都知道呢。”
“我不知道。”
“嘿……”她犹豫了一下,说道,“汤姆在纽约搭上了个女人。”
“搭上了个女人?”我茫然地重复道。
贝克小姐点点头。
“她起码应该顾一点体面,别在吃饭的时候打电话给他呀。你觉得是不?”
我差一点还没来得及领会她的意思,便已听见衣裙飘动的声音和皮靴的嘎吱声,汤姆和戴茜回到了餐桌旁。
“真没办法!”戴茜强颜欢笑着大声嚷道。
她坐下来,探询的目光先瞥了一眼贝克小姐,然后瞥我一眼,说道:“我去户外看了一会儿,外面真是很浪漫。草坪上有一只鸟儿,我想一定是只夜莺,跟着康纳德公司或者白星公司 的船飞过来的。它在放声歌唱……”她的声音也在歌唱,“是不是很浪漫,汤姆?”
“很浪漫,”他答道,然后哭丧着脸对我说,“吃完饭如果天还够亮,我带你过去看看马厩。”
里面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令人心惊肉跳。戴茜断然地对汤姆摇摇头,于是马厩的话题,事实上所有的话题,都烟消云散了。餐桌旁的最后五分钟在我记忆里只剩下一些碎片,我记得蜡烛毫无意义地又点亮了,当时我意识到自己想正眼看一看每一个人,然而又想避开所有人的目光。我猜不透戴茜和汤姆心里面在想什么,但我怀疑,对于第五位客人的催促,那尖锐刺耳的金属声音,即便是贝克小姐这样一个似乎很老到地持一种强硬的怀疑主义态度的人,也没有完全充耳不闻的定力。在某种性情的人看来,那种局面也许挺让人感兴趣;而我的本能反应是,立刻打电话报警。
不必说,马的事情没有再提起。汤姆和贝克小姐,两人中间隔着几英尺的暮色,溜溜达达走回书房去,仿佛是去一具看得见摸得着的尸体旁守夜。我则做出一副兴味盎然还有点耳背的样子,跟在戴茜后面,走过一连串的游廊,来到房子正面的门廊里。在昏沉的幽暗中,我们在一张柳条靠背长椅上并排坐了下来。
戴茜双手捧住脸,仿佛在触摸它的可爱的轮廓;她的目光渐渐地移开去,投向天鹅绒般的暮色。我看得出她的心被狂暴的情绪占据着,于是询问起她家的小姑娘,我觉得这会有一些镇静作用。
“我们虽然是表兄妹,尼克,”她突然说,“彼此之间并不十分熟悉。你都不曾参加我的婚礼。”
“我在打仗还没回来。”
“那倒是真的,”她在犹豫中,“嗯,我的日子很不开心,尼克,我已经样样事情都不怎么当真了。”
她这种状态明显是有原因的。我静待着,但她没再往下说。片刻之后,我颇为低能地回到她女儿这个话题上。
“我猜,她已经会说话,会吃东西……什么都会了吧。”
“哦,是的。”她心不在焉地看着我,“听我说,尼克;我来告诉你她出生时我说的话。你愿意听吗?”
“非常愿意。”
“听完你就会明白,我怎么会这样看待……世事的。嗯,当时她来到世上还不足一小时,汤姆就天知道跑哪儿去了。我从麻醉中醒来时,有一种完全被遗弃的感觉。我立刻问护士是男孩还是女孩。她告诉我是女孩,我就扭过头去哭了。‘好啊,’我说,‘是个女孩我很高兴。我希望她将来是个傻瓜,这是女孩在这世上最好的前程了,做一个美丽的小傻瓜。’”
“你看出来了,我认为不管怎么说一切都是一塌糊涂,”她以深信不疑的口吻继续说道,“人人都这样认为──最先进的人都这样想。我知道这一点。我什么地方都去过了,什么东西都见过,什么事情都经历过。”她两眼放光,以一种挑衅的姿态环顾四周,与汤姆的模样颇为神似。她以一种令人直打寒战的轻蔑之态大笑起来:“老于世故啦──上帝,我已经老于世故啦!”
她的声音刚停下来,不再强迫我注意她、相信她,我便立刻感觉到她说的那些话毫无诚意。这让我很不舒服,仿佛这一晚整个儿就是一场骗局,为的是迫使我捐献出一份情感。我静观其变,果然,片刻之后她望着我时,那张可爱的脸蛋上纯粹是一副假笑,仿佛她已经表明了她属于一个相当出名的秘密社团,她和汤姆都是它的成员。
房子里面,那个绯红色的房间里灯光灿烂。汤姆和贝克小姐各坐在长沙发的一端,她在读《星期六晚邮报》 给他听,声音低沉,没有起伏,一个个词儿串联起来形成一种安抚的语调。灯光照耀下,他的靴子闪着亮,她的秋叶黄的头发暗淡无光;她每翻一页报纸,胳膊上纤细的肌肉便颤动一下,那些纸张也闪闪烁烁地泛起亮光。
我们进去的时候,她举起一只手,让我们噤声了片刻。
“待续,”她将刊物扔在桌上,说道,“请见下一期。”
她的膝盖做了一个不肯安静的动作,身子一挺,站了起来。
“十点了,”她说,像是从天花板上看到了时间一样,“本小姐是个好姑娘,是时候去睡觉啦。”
“乔丹要参加明天的锦标赛,”戴茜解释说,“在那一边的韦斯切斯特 。”
“哦,你是乔丹·贝克。”
现在我明白她的脸为什么眼熟了:她那令人愉快的傲慢表情,曾经从体育生活栏目的许多凹版照相印刷的照片上向外看着我,从阿什维尔、温泉城和棕榈滩 。我还听到过她的传闻,一个令人不快的负面传闻,但具体内容我早就忘了。
“晚安,”她柔声道,“八点叫醒我,好不好?”
“只要你肯起床。”
“我会的。晚安,卡拉韦先生。改日再会。”
“你们肯定会再见面,”戴茜确认道,“其实我在想给你们做个媒。你要常常过来,尼克,我要把你们这个……对了……生拉硬拽弄到一起去。呃……不小心把你们俩锁在放亚麻织物的壁橱里啦,把你们俩丢在小船上推下海去啦,诸如此类……”
“晚安,”贝克小姐从楼梯上喊道,“我一个字也没听见。”
“她是个好姑娘,”过了一会儿汤姆说道,“他们不应该让她这样满世界乱跑。”
“你说谁不应该?”戴茜冷冷地问。
“她家里人。”
“她家里人只有一个老姑妈,快一千岁了。再说,今后尼克会照顾她的,是不是,尼克?今年夏天她会在这儿过好多个周末。我觉得,家庭氛围会对她大有好处。”
戴茜和汤姆一言不发地互相对视了片刻。
“她是纽约人?”我赶快问他们。
“路易斯威尔 人。我们在那儿一起度过了纯洁的少女时代。我们美丽纯洁的……”
“刚才在游廊上,你跟尼克说了些知心话?”汤姆突然质问道。
“我说了吗?”她望着我,“好像记不起来了,不过,我们可能谈论过日耳曼人种。没错,肯定谈论过。不知不觉就谈到那个话题上了,你知道,第一件事情是……”
“你不要听到什么都相信,尼克。”汤姆劝告我。
我若无其事地说压根儿没听到什么,几分钟后,我起身告辞。他们送我到门口,两人并排站在四四方方一片喜洋洋的灯光里。
我发动汽车时,戴茜不容分说地大喊一声:“等一下!”
“我忘了问你一件事,很重要的一件事。我们听说你在西部跟一个姑娘订婚了。”
“对啊,”汤姆和善地附和道,“我们听说你订婚了。”
“那是诽谤。我一个穷光蛋跟谁订婚。”
“可是我们听说了,”戴茜不依不饶,让我很吃惊地又像花儿开放那样直言无忌了,“我们听三个人说过,所以肯定是真事。”
我当然知道他们指的是什么事,但订婚可是影儿也没有的事情。有流言蜚语传开来给我做结婚预告,这正是我来东部的原因之一。你不能因为顾及谣言就停止和一个老朋友交往,另一方面,我又无意被谣言左右跟人家结婚。
他们的关心使我颇为感动,也使这对有钱人显得没那么疏远了。尽管如此,我驱车离开时心里面依然感到困惑,还觉得有点厌恶。在我看来,戴茜应该做的事就是抱起孩子,冲出那幢房子;但是很显然,她脑子里并没有这种意图。至于说汤姆,他“在纽约有个女人”这样一个事实,真不及他被一本书弄得很沮丧一事让人感到惊讶。有个东西在逼他去啃陈腐思想的饼边子,仿佛他对于自己的健壮肉体的自负,已经不再能滋养他那颗专横跋扈的心。
路边客栈的屋顶上和路边修车店前边,已经是一片仲夏景象。一台台红色的新加油泵蹲在修车店门外,沐浴在池水般的灯光里。到达西卵的住宅后,我将车子开进车棚,在院子里一台废弃的刈草机上坐了一会儿。风已经刮到别处去了,留下一片嘈杂而明亮的夜色:树丛中有翅膀拍打的声音,还有一种持续不断的风琴声,大地鼓满风的风箱在给充满生命力的青蛙们吹气 。一只跑动的猫的侧影颠动着从月光中横过,引得我将脑袋转过去看它,我看见自己并非独自一人──在五十英尺开外,一个人影从隔壁公馆的阴影里走了出来,正两只手插在口袋里,站在那儿仰望撒了满天银粉似的星空。看他的悠闲的动作和双脚稳立于草坪上的姿势,应该就是盖茨比先生本人;他大概是出来确定一下,我们本地的天空哪一片属于他吧。
我决意向他打个招呼。晚餐时贝克小姐曾提到过他,那可以当作一个介绍。但我并没有开口,因为他突然做了个动作,暗示他满足于独自待着──他以一种奇怪的姿态向黑暗的海水伸展开双臂。虽然我离他很远,但我还是可以发誓:他在颤抖。我不由自主地向海面上瞟了一眼,什么也看不清,只看得见一星绿色的灯光,很细小,离得很远,也许是一座码头的末端。我收回目光再一次搜寻盖茨比时,他已经不见踪影。不平静的黑夜里,我又是独自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