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元前20000年时,人类的活动范围实际上被限制在一块巨大的陆块上。欧洲和非洲、亚洲和美洲在当时还没有被海洋隔开,几乎所有的人类活动都发生在这块大陆上。澳大利亚和新几内亚一起组成了第二块有人栖居的大陆,但只容纳了不到5%的世界人口。而且,当时的世界人口还有另一个奇怪的特点:他们几乎全部生活在热带和温带,寒带地区在很大程度上杳无人烟。
这一时期,世界各地的温度比现在低很多,冰川十分活跃,甚至延伸到了澳大利亚的最南端,北半球的广阔地区也常年被冰层覆盖。芬兰、瑞典甚至爱尔兰(当时还不是岛屿)的绝大部分地区,皆是荒凉之地。在欧洲中部的高山地区一片面积比瑞士还大的区域,在当时覆盖着永久冰盖。欧洲西部现在的一些海滨度假胜地,每逢夏天,都有很多人在海岸沿线游泳,但在那时却是一片荒凉,即使在盛夏时节,水面上也漂着浮冰。现代的很多海滨度假胜地在那一时期其实离海很远。
北美洲的大部分地区也是冰封之地。现代的加拿大地区在当时几乎完全被掩埋在紧实的冰雪之下,现在的美国有很大一块区域——这片广阔地区可能容纳着现代美国一半的人口——位于永久冰盖之下。中美洲的部分区域现在虽然与雪无缘,但曾经却经常遭受冰雪的侵袭。而南美洲高耸的西部,即使在夏天也有大片区域被皑皑白雪覆盖着。
在世界上大部分有人居住的地区,夏天的温度实际上比现在温和许多,降水和蒸发模式也与今日大相径庭。但是,对于人类整体而言,这样的气候提供了一种优势。现已沉入海底的大片区域,当时都分布着旱地。
由于这一时期的洋面处于较低水平,所以一个人可以从英格兰的南部地区走到法国,并且径直抵达——当然,前提是沿线的人放他过路——爪哇。一个身强力壮的爪哇人,如果甘冒生命危险,可以按一条有些迂回的路线,一路北上至亚洲北部,再穿过一条陆桥,抵达还未开拓的阿拉斯加地区。因为在那会儿,爪哇还不是一座岛,而是亚洲大陆的一部分。
现在世界各地那些忙碌的海港,很久以前基本上都位于干旱的内陆或远离开阔海域的河流两岸。现在的旧金山、纽约和里约热内卢的所在地,在那个时代尚不能通过船舶抵达。当时住在现在中国上海、印度加尔各答、新加坡和澳大利亚悉尼地区的人,更是从未见过大海,因为距离实在是太远了。
现代很多具有战略意义的海峡,日夜都有往来的油轮和散货船穿梭不停,但在以前,则只是通往草原或者森林的陆上走廊,如达达尼尔海峡、博斯普鲁斯海峡、直布罗陀海峡、马六甲海峡、巽他海峡和托雷斯海峡——这还仅仅是几个例子而已,很多在当代繁忙无比的海上通道,从前并不存在。
今天的某些海和很多大型海湾在当时要么不存在,要么形状差别极大。比如黑海曾经是一个深湖,没有与地中海连通的出水口,波罗的海也没有流入北海。像今天的波斯湾这类大型海湾,以前曾是陆地。
但在公元前15000年,一个不可思议的变化开始发生了,尽管非常缓慢:夏天和冬天稍微暖和了一些,冰川后退了一点。那些年纪大的人——他们的记忆充当着那时的公共图书馆——一定曾对年轻人说过,春天的某些花和树,似乎比以往提前发芽了。
公元前12000年到公元前9000年,冰盖的融化速度加快。在地球上很多适宜居住的地方,即便在某个人漫长的一生中,气候的变化也一定显得很不可思议。住在海边的人们还注意到了另一个变化:海平面在上升。事实上,在气候明显变暖前,它就已经在抬高了。
很多沿海的居民担心自己的房屋有一天会被淹没,而有些人则真的目睹了这一天的到来。没人知道这个奇怪的现象到底为什么会发生,不过,他们肯定会有自己的解释。他们不知道,也没有办法知道的是,世界南北两端的广阔冰盖正在慢慢融化,正是这些融化的冰抬高了海平面。
气候的改变随之引起了大江大河的改道。在公元前10000年前的非洲,维多利亚湖的水开始流入尼罗河,使它第一次成为世界上最长的河流。在亚洲的东部和南部,大河的流速剧增一定造成了深远的影响。这里的多数长河都要依赖亚洲中部高山的冰雪融化来补给,而这一时期的冰雪消融肯定在很大程度上增加了某些河流的流速。流入恒河、黄河和其他河流的洪水中泥沙混杂,部分便是冰冷刺骨的融水流量不断增加的结果。那些被淤积的泥沙覆盖的平原,后来便成为所谓的文明的早期摇篮。
有一段时期,非洲的北部让人类定居者趋之若鹜,因为在公元前7000年左右,这里一些在当代干旱缺水的地区,其时的常年降水量却是现在的三倍,湖泊和沼泽遍布撒哈拉地区。人们漫步于这片广袤无垠的大地上,放眼望去只能看到大片的草原或公园一样的景色,数不清的树木提供着亭亭如盖的绿荫。在那些环境状况更合宜的世纪里,非洲北部的人口增长速度一定很快。但随后,干旱来临了。公元前3000年之后,人们开始逃离这些不断扩大的沙漠。
公元前8000年时,海平面的上升完成。现在的普遍观点是,大海总共升高了140米。这是过去10万年中,人类历史上发生的最不同凡响的事件——比蒸汽引擎的发明、细菌的发现、登月和20世纪所有事件加起来还重要。升高后的海洋,加速了人类生活的转变过程,刺激了人口的爆炸式增长。
在亚洲的东南部地区,随着海平面的升高,不少地方的旧海岸线已经面目全非,不再适合这个名称。但要说变化最大的,还得算新几内亚——澳大利亚这块联合大陆的海岸。群山巍峨的热带新几内亚地区受影响尤为明显。冬季时,那些山脉的雪线能下降3600多米,但随着温度的升高,冬季时的雪线却上升了1000多米,进一步沿着山坡上行。在高地地区,气候越来越适宜农业耕作。不过,新几内亚并没有因为海平面的上升而消失:那些被海水淹没的土地和从冰雪寒风手中夺过来的土地,互相抵消了。随着海平面的持续上升,托雷斯海峡形成,致使新几内亚最终与澳大利亚分离。
由于澳大利亚大陆是所有大陆中最平坦的一块,所以海洋的升高对这里的重塑作用尤为明显。沿海的居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这片大陆约七分之一的土地被海水淹没蚕食。到这场不可思议的事件接近尾声时,一些居住地一度离海洋有500公里远的部落,已经可以在风雨交加的夜晚,听到一种陌生又诡异的声响——海浪的咆哮声。
在澳大利亚大陆的最南端,上升的海洋制造出一个伸入内陆的楔状区域,将塔斯马尼亚变成了岛屿。这个分割的海峡越来越宽,海水也越来越汹涌,最终使岛上的人们陷入了孤立隔绝的状态。这或许是人类历史上持续时间最长的隔绝。事实上,由于长久地与外界分离,塔斯马尼亚人的外貌特征发生了很大变化。比起他们的祖先,也就是澳大利亚土著居民,塔斯马尼亚人的头发变得鬈曲,身形也更为矮小。
海平面在上升
与之相反的是,澳大利亚大陆并没有被完全隔绝。一系列岛屿像小河中的踏脚石一样,将它与新几内亚连接到了一起,使得被一湾浅海阻隔开的两地居民,还能时不时地进行贸易活动。不过,这条窄窄的海峡在几千年中,实际上却扮演了幽深海沟或海上屏障的角色,只是原因我们不得而知。在新几内亚这头,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开始涌现,人们学会了修筑大型种植园,开始贮存食物,人口密度也越来越高,并产生了完全不同的政治与社会组织形式。而在澳大利亚那边,人们却仍然过着采集与狩猎的生活,以小型游牧群体为单位,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毫无疑问,如果海平面没有升高,如果澳大利亚和新几内亚仍然在同一块大陆上,而且有着广泛的联系,那么澳大利亚后来的历史应该会与新几内亚的历史更为一致。所以,当英国人在1788年登陆悉尼,最终打破这种隔绝状态时,澳大利亚人面对自身如此迥异的生活方式,体会到了一种刻骨铭心的震惊与错位之感。
海平面开始上升时,离美洲大陆被人类发现还没过去很久。在公元前22000年以前,第一批人类可能跨过了西伯利亚与阿拉斯加之间的那个缺口,到达了美洲。在当时,亚洲和美洲两块大陆间,有一条寒冷的陆上走廊相连接,夏天的时候,要穿越它应该不会很困难。事实上极有可能的是,猎人们和他们的家人跨过这条走廊时,只是为了追捕猎物,但过去之后,发现那边对他们更有吸引力,便留了下来。从实质上讲,他们是这块新大陆的发现者,配得上青史留名,不过——至少在他们看来——他们做的只是平常在做的事情罢了。很可能有多批人群穿越了那条走廊,并沿着西海岸南下,到达了较为温暖的墨西哥地区。而他们在公元前22000年时已经出现在墨西哥这一点,可以由一些打磨过的黑曜石来证明,这些珍贵的遗物都是他们留在宿营地的。
当时,美洲的草原上游走着许多大型动物,让这里成了狩猎者的天堂。体形庞大的野牛、猛犸象、乳齿象以及马和骆驼,遍布这片大陆,只是它们并不知道,捕猎技术高超的猎人们就要来了。兔子和鹿这类体型较小的猎物可供捕获的数量有上百万,新的可食用植物也到处皆是。当冬天来临时,这里的新居民拥有的动物皮毛多得根本穿不过来。
美洲的人口开始不断增加。很多对人类宿营地遗址的挖掘都表明,在公元前11000年左右,美洲大陆的定居点迅速扩散。人们越过了巴拿马地峡,到达了南美洲。几乎没有什么障碍能够阻止这场南下行动,直到遥望见地球最南端的永久冰盖时,人们才停下来。
然而,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抬升的海洋开始将美洲隔绝在了世界之外。在公元前10000年左右,亚洲和阿拉斯加间的陆桥——通往美洲的唯一关口——被上升的海洋切断,形成了白令海峡。虽然有一段时间,这条新海峡中间的海水曾经冻结成冰,人们还可以从上面走过,但随着气候越来越暖和,这样的穿越也变得危险重重。最终,美洲与外部世界的联系被全部切断,而这一片沉寂可能又持续了一万年。迁徙的鸟儿还会在两块大陆间游走,但人们却生活在了隔绝孤立之中。后来,美洲的居民已经变得对自己的起源地一无所知。
不过,在与亚洲的长久隔绝中,美洲并没有止步不前。人们迅速侵入了每块适宜居住的角落,慢慢地如开枝散叶般发展出了多种生活方式:因纽特的捕猎者来到冰雪覆盖的北极,狩猎采集者们则游荡到了遥远又寒冷的地球南端,还有不少人在南北美洲的众多区域将狩猎和农业耕作相结合,而另一些部落靠着西北部弗雷泽河与哥伦比亚河流域丰富的鲑鱼资源——和奴隶劳力——生存了下来。到公元前2000年时,美洲地区已经拥有了多种多样的经济与文化。
20世纪末的一种观点认为,不知为何,与世隔绝、繁密茂盛的亚马孙热带雨林,竟然在很大程度上逃脱了被人类侵扰的命运。随着西方世界的很多地区开始重新强调对自然的尊重,亚马孙热带雨林成为人们经常赞叹艳羡的对象。大自然在这里展现出了它脆弱又壮丽的原始一面:一条静默、壮丽的大河汇集百川,蜿蜒流淌在一个巨大的绿色盆地里。然而,现在我们已经知道,在美洲与欧洲、亚洲的那段长久隔绝中,即便是亚马孙河也有过令人惊叹的人类历史。美洲最早的陶器不是在中、北美洲制造出来的,而是出现在公元前5000年前的亚马孙热带雨林中。甚至还有证据显示,玉米这种神奇的谷物也是由这一地区的农人首先栽培驯化而成。而且奇怪的是,这一地区通常而言令人叹为观止的生态多样性,并不存在于未被人类染指的热带雨林当中,而是在那些曾被开拓进取的亚马孙农人耕作过、如今已被新生植被掩盖起来的地区。
同美洲地区一样,日本也被强行置于了长久的隔绝之中,不过日本的人类历史要比美洲的久远很多,海面抬升前数万年时,那里便已有人栖居了。而且,日本还曾是世界上有人定居的区域中最寒冷的地区之一,白雪皑皑的山顶长久地俯瞰着茫茫密林,其中与獾子、野兔和野猪相伴栖息的,有老虎、豹子、棕熊、野牛、某种大象以及其他大型动物,只是它们的数量一直在减少。
海洋抬升之后,将日本南部有人定居的区域切割成了一个个岛屿,对马海峡也很快形成,把日本与朝鲜地区隔离开来。当日本最终完全被隔绝时,其人口数量极少,总数不超过3万人。那里的大多数居民肯定生活在海岸边或近海地区,因为海洋可以为他们提供鱼类,低洼的山谷和平原在夏季也能供给野生蔬菜。为了在最大程度上利用好时令,人们会四处搬家,以期享受丰收季节带来的喜悦,不过,歉收的荒年也注定会到来。
在日本的绳纹文化时期,大多数人的寿命预期都很低,活到45岁已经不寻常,活到70岁简直就是奇迹。1949年,横滨地区曾挖掘出一些男性尸骨,通过X光检测,人们发现它们属于一个时常挨饿受饥的男孩。同很多游牧人群一样,他的牙齿有磨损的迹象,其中一侧口腔的下臼齿几乎与牙龈顶部齐平。这是因为当时的人们会在滚烫的石头或沙地的露天火堆上烤肉,所以一口吃下去时,嘴里除了肉之外还经常会有粘在肉上的沙砾,进一步加重了牙齿的磨损程度。
当时,九州岛上的日本人已经制造出了美观的陶器,其中一件的制作时间可以追溯到公元前10500年,比中国甚至整个世界上的任何陶器都历史悠久,而最近,更为古老的陶器也被发掘了出来。在绵延几千年的历史进程中,日本人的陶器设计逐渐变得和埃及、希腊和中华文明的陶器一样华美,只是遥远闭塞的日本对此一无所知。
与同时期世界其他地区相比,到公元前5000年时,日本的一些棚屋已经相当不错。人们会先挖一个坑,把面积大约4平方米的小屋墙体一部分夯入坑中,一部分留在地面上,然后再用垂直的支杆撑起茅草和芦苇做成的房顶。通常情况下,在说话可彼此相闻的范围内,会有四五座这样的棚屋矗立在一起,总共可容纳15人左右。由于炉火位于室外,在寒冷的夜晚,人们只能挤在一起,靠身体热量来获得大部分的温暖。这些人还饲养过一些小狗,或许是为了打猎和做伴。现在在这些房子的遗址附近,人们能时不时挖掘出一些胸部和臀部造型都极度夸张的陶制人像。这些雕像很可能具有某种神圣意味,可以用来在女性生产时,为其祈求护佑。
当时在日本的某些地区,人们已经学会了储存食物。很多群体一年中会有部分时间住在树林附近,采集里面数量庞大的坚果,然后吃掉其中一部分,将另一部分储存起来。9月、10月和11月是采集坚果的时节,其中最先落到地上的是栗子。虽然它们的营养价值不如核桃,但存放起来却要容易很多,只需在房中或房外的储物坑中撒几层树叶,然后将这些坚果放在上面便可。与之不同的是,橡树这种落叶树掉下来的果实,还要费事处理一下:先用活水冲洗,去掉橡子上的丹宁酸,然后再用磨石将其磨成精细的粉末,让它拥有更好的口感。由于舂烂、研磨橡子——还有捏制陶罐——的工作主要落在了女性身上,所以这类频繁劳动还造成一种奇特的影响:拉长了她们的锁骨。
随着食物生产方式的日益精进,在公元前2000年时,日本地区的居民可能已经超过20万人,成为当时世界上人口最为稠密的地区之一。当然,要拿现在的标准来比的话,那时的日本还是一片人烟稀少的荒野。
在几千年的时间里,生活在现代日本和美国地区的人们,几乎完全与外界失去了联系,但这也让他们拥有了一段颇不寻常的经历。从表面看来,这种长久的隔绝似乎会永久性地阻碍其发展,因为当时的欧洲和亚洲正在发生急剧的变化,但时至今日,这两块曾经被孤立的地区却崛起成为世界的经济强国。
或许,我们可以为这个悖论找到些解释。地理上的隔绝,对于任何时代的人而言,都是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但在过去的150年中,这类地理隔绝却变得有利有弊,有时还成了一种长处。在这个日渐变小的世界里,思想、商品与人类可以轻松地跨过一万年以前无法逾越的海上屏障。但是于侵略的军队来说,海洋却仍是一道壁垒。到了日本和美国身上,海洋的阻隔不再是劣势,反而成了长处,在很大程度上帮助两国避免了被侵略的命运,因为他们不愿意远涉重洋,卷入一场场代价高昂的战争。
在过去的150年中,欧洲一次又一次地被陆上和海上的战争削弱,虽然总会重新振作起来,但这种复兴与全球影响力所能达到的程度,还是因欧洲内部的分裂而受到了一定的损害。相较之下,同一时期的美国在本土上只发生过一场战争,而且还是内战,不是外敌入侵。假如公元1800年时的美国坐落在欧洲的话,大概永远无法崛起,成为世界的终极强权,因为孤立主义在那里完全派不上用场。同样,日本的主要岛屿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最后几个月中,也曾面临一场危如累卵的军事威胁,但最终并未遭到进攻。事实上,意识到进攻日本的艰巨性之后,别无选择的美国只好在1945年投下了世界上第一批原子弹,希望以此来迫使日本投降。总而言之,在海平面上升之后,那些曾经将日本和北美洲与世界隔绝、置二者于不利地位的地理因素,在某些特定情形下,成了得天独厚的优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