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7年的新年伊始,明治天皇并不快乐。宫廷正处于服丧期,平常的新年庆祝活动都取消了。不消说,年轻的天皇对父亲孝明天皇之死深感悲痛。我们不清楚他们父子心意相通到什么程度,但他们经常见面:每天下午去给父亲请安并请求他给自己的诗歌指正已是明治多年的习惯。亲王没有理由预料到年仅三十六岁的父亲会突然死去,而他所受的传统模式教育也没有给他恰当的准备,使他可以胜任天皇之职,尤其是在这个艰难的时刻。也许由于感受到压力,这段时间他经常做噩梦。廷臣们的书信和日记婉转地提到天皇遭受着失眠之苦。朝臣千种有文写信给岩仓具视说:“一夜复一夜,总有东西到新天皇的枕边威胁他,使他大为苦恼。昨天,正如我跟你说的,天皇下令为自己祈祷。谣言似乎是真的。”
朝彦亲王也在2月9日的日记里提到梦魇:
近日有奇异之事。大行天皇(孝明天皇)侧近之人所言。有异物现身,其形即俗称钟馗,身佩宝剑。后一日晨,天皇有发烧状。
2月15日朝彦亲王在日记中写道:
妙染院归京,听闻诸多故事。其间,新帝因前日奇异之事,风寒加重。践祚以来,先帝昼夜现新帝前,极困扰。
即便我们相信,像《哈姆雷特》里的那样,逝去之人的魂魄有可能返回俗世,告诉唯一的儿子自己是被谋杀,并要求儿子替自己报仇,那么我们只能说这个鬼魂跟哈姆雷特的父亲相比实在太差劲了。鬼魂让小天皇一直睡不着,然而却没有唤醒他,使他为非正常死亡的父亲报仇,就连那些可能对父亲下毒的宫里人,他也没有(从他接下来的行动可以看出)变得不信任。
新朝伊始,鬼魂也许是困扰年轻天皇的主要原因,然而其他廷臣都忙于处理前朝遗留的事情,并没有心思为这事烦恼。眼下一个紧要的问题便是革除后宫,即大奥弊风。中山忠能写信给内大臣近卫忠房,强调从严治理后宫的必要性,批评孝明朝后期宫廷女官管理不善,纪律松弛。
如果我们能相信忠能的话,那么当时后宫如“游廊”,即烟花巷。 忠能认为,天皇年纪尚小,对后宫尚不是很感兴趣,这为清除违律和恢复宫廷传统提供了特殊的机会。大典侍(忠能的祖母中山绩子)的身体非常虚弱,应该马上将她替换。那些服侍过已故天皇的典侍,应该根据服侍的年限,赐给她们大量的赏钱,让她们退休。鼓励那些仍然很年轻的侍女——二十出头或者更年轻——嫁到合适的人家。对于二十四五岁以上的宫女,则应该根据其意愿允许其留任或出家。忠能的女儿中山庆子一开始说想出家,用余生为孝明天皇的安息祈祷,但是她被说服并“残留尘世”,因为孝明死后,如果太多服侍过他的宫女都出家,恐怕熟悉礼仪的宫女人数将会不足。庆子犹豫着同意,后来把自己的全副身心都用在了儿子,即新天皇的教育上。
2月19日,为悼念刚刚去世的天皇,并庆祝新天皇继位,宫廷宣布大赦。在1863年和1864年的事件中蒙羞的七名公卿都得到了原谅,并获得上朝的权利。十天之后,包括炽仁亲王在内的四名正软禁在家的攘夷派公卿也被赦免了。
2月23日,朝廷下令幕府解散征讨长州的军队。诸藩组成的军队被一个藩国打败,清楚地表明了幕府的衰弱。幕府军队士气本就低沉,将军家茂的死又进一步削弱了人们对幕府事业的热情。看不到一丝取胜的希望,幕府最终以天皇刚刚去世为由,下令部队回到原来的统帅处,以避免自己脸上无光。
3月5日,孝明天皇在京都泉涌寺的皇家陵园下葬。遵照他的遗嘱,天皇死后的那些传统葬仪——举国服丧、雇职业哭丧人等等——都没有举办,但执行了防止城内发生骚乱的警戒令,并在一年之内禁止举办庆祝活动和穿戴贵重的服饰。 明治无法离开宫殿护送孝明的棺椁到墓地去,只好目送着葬礼队伍走出了月华门。
3月初,天皇的日常生活首次发生了变化。3月7日,他搬到倚庐殿居住,这是一座在御学问所里临时搭建的简单屋子。天皇穿着麻布做的孝服,周围只放一些简陋的生活用品,祈祷刚刚去世的父亲得到安宁。两个星期后,天皇脱下孝服,沐浴净身,然后回到主殿居住。第二天,各官员觐见新天皇并送上礼物。新的王朝开始了。
3月21日,宫内确定前天皇的谥号为“孝明”,这两个字源自《孝经》。 但是此时年号却并未随着王朝的更替而改变。孝明继位之后,“弘化”这一年号延续了大约一年,人们遵照孝明在位时的做法,直到1868年10月23日才变更年号,这时孝明已经驾崩将近两年。此后日本确立了每位天皇只用一个年号的制度。
新王朝成立之初,无疑是外国列强极为关心的一件事。法国政府继续支持幕府,认为它会参加权力争夺。3月29日,将军德川庆喜在大阪城会见了法国主权公使莱昂·罗斯(Leon Roches),征求他对幕府改革的意见。罗斯警告幕府不要试图撕毁已签订的条约。他说,各藩国以幕府不想真正开国为由,已经各自与英国进行谈判,开放自己控制的港口。法国考虑到幕府的利益,认为有必要开放下关和鹿儿岛,代替兵库和新澙(这个问题已经讨论了很久)。开放这些港口能显示幕府的诚意,同时又能抢在萨摩藩和长州藩之前。罗斯还竭力主张将军对新天皇进行教育和指导,而且在对待各大名时持强硬态度。他承诺法国会支持幕府。有了这个保证,幕府将能坚定无畏地执行它之前所宣布的开国政策。罗斯的建议给庆喜留下了深刻印象,此后,庆喜经常把罗斯召来磋商问题。
4月11日,将军问九个主要藩国是否应该开放兵库港。将军强烈要求大家支持他的行动,他说自己很清楚已故天皇断然反对开放这个港口,但是,一旦已经承诺将开放兵库,要改变已经与外国签下的和约并不容易。在收到九藩的回复之前,他已经请求朝廷的批准。他说,自从孝明拒绝同意以来局势已经发生了许多变化。不仅发生了征讨长州和前将军去世,而且外国人在要求日本兑现条约的承诺时也理直气壮得多。日本没有选择,只有同意。较之被动地默许,日本应该以一种新的眼光看待世界局势。在“四海同胞一视同仁”这句古老格言的指导下,新王朝建立伊始必须启动国家的重建。这样一洗过去之陋习,数年之内国家将变得繁荣富强。帝国的光辉将泽被四海,天皇也会变得安心。
各藩之间异论频出,幕府并不能确定开国政策能否赢得诸侯们的支持。最重要的是,宫廷也没有被庆喜的理由说动。宫廷给他的答复是,鉴于前天皇的反对,兵库不可开港。换句话说,新天皇不想对父亲的愿望表示不敬。他要求将军再考虑一下。
然而庆喜却不想放弃自己的计划。4月29日,他又递交了一份奏折,请求朝廷批准。他为自己被拒绝之后依然坚持己见表示抱歉,并说自己完全知道臣子应该听从前天皇的英明决策。但是在影响国家命运的紧急形势之前,自己无法保持沉默。他知道赞同遵守条约,将可能惹朝廷生气,但他仍然要求宫廷看在国家安全和声威的份上,重新考虑一下反对兵库开港的决定。宫廷再次拒绝,并进一步要求幕府承诺遵守此命令。
然而,即使是宫廷也无法无限期地无视列强的威胁。7月24日,摄政二条齐敬写信给庆喜,说鉴于将军等重要人物的意见,宫廷别无选择,只好同意开放兵库港。
年轻的天皇很可能与宫廷的这一决策无关。事实上,我们不清楚是否曾有人告诉他这些方针政策。一件稀有的记载,反映天皇这个时期的教育情况:中山忠能在日记中提到向天皇讲述了《禁秘抄》(一本13世纪研究宫廷礼仪的书)和《通俗三国志》(17世纪的日译本)。 这两套书是天皇传统教育的一部分,但是却难以为他提供这时所需的知识。忠能显然不认为天皇的政治地位提升,就有必要接受一种不同的教育。也许他希望明治跟他父亲不一样,能将自己的兴趣(就跟德川时代早期的天皇一样)局限于诗歌、礼仪和古典文学。
尊王派自称非常尊敬天皇,但他们的忠诚通常只表现为反对将军,并不清楚幕府垮台后国家能获得什么好处。这些人极少考虑王政复古后天皇将扮演什么角色。当然,没有人希望天皇变成一个将自己的意愿强加在人民头上的绝对独裁者。也许忠能和天皇周围的其他人希望建立的体制是,在天皇暧昧的支持下,由公卿代替幕府来统治国家。
尽管罗斯建议特别留意年轻天皇的教育问题,但似乎没有人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明治的母亲中山庆子继续监督他学习书法和和歌,由帜仁亲王和炽仁亲王指导。 过了一年多,在木户孝允首次过问天皇的教育之后,人们才开始考虑现代君主在学问素养上应该做何准备这个问题。
即使在长州征伐失败之后,幕府仍是实际上唯一的中央政府。宫廷能做的最多就是拒绝幕府提出的,特别是有关外国事务的计划;但宫廷自己并没有提出什么计划。幕府在与外国人打交道方面当然要比宫廷有经验得多,但它现在却面临自闭关锁国以来从未遇到过的问题。
为解决与俄罗斯之间关于如何处置萨哈林岛的争端,幕府派两名官员到圣彼得堡去和俄国人谈判。当时岛上居住着日本人和俄国人,两国居民之间的争端从未间断。日本提议以北纬五十度将萨哈林岛一分为二;俄国人要求占有整个岛屿,但是同意放弃择捉岛和其他三个小岛。谈判陷入僵局,不过,1867年的3月18日,两国最终签署了一份临时协议,约定双方均可使用该岛,但要求两国人民真诚友好地相处。这是一个两国的定居者都不满意且不太可能实现的条约,但却标志着日本外交史上迈出了重要一步:这是日本使团首次出国谈判。
庆喜竭力与在日本居住的外国外交官搞好关系。他首先接见英国全权公使哈里·巴夏礼爵士,并在大阪城观看了英国骑兵展示的马术。随后他正式宴请了对方,以表示自己的友好之情。接下来的几天庆喜会见了法国、荷兰和美国的代表。庆喜对他们极为殷勤,同时以个人名义担保,将忠实地执行条约。
去年,朝鲜发生杀害一名法国传教士和几名美国水手的事情,外交局势变得紧张起来。一些日本人主张与朝鲜结盟驱赶外国人,但幕府反而派使节到朝鲜去劝说朝鲜人,说与外国人开战对朝鲜非常不利,幕府愿意作为中间人调节双方的争端。三名老中联名写信怂恿美国公使,建议假如朝鲜悔过自新并同意和解的话,美国应该积极响应。
与外国切断联系达两百年之久的日本,居然能够向另一个国家提供国家之间交往的建议,着实令人惊讶。也许日本担心一旦朝鲜被西方列强占领,将会对自己非常不利。日本的调停起了效果:1867年年尾,美国感谢日本帮助避免了一场战争。
这段时间,年轻天皇的心思也许被一件完全不同的事情占据着,那就是他的新娘来了。7月27日,权大纳言、左近卫府将军一条实良的妹妹美子 进宫,天皇在御学问所接见了她。这次来访的目的是为了使天皇看一下美子的容貌举止。如果天皇不喜欢,可以拒绝这门亲事,但他可能早就倾心于美子,因为她的出身和教养都非常好。美子的父亲是已故的左大臣一条忠香,母亲是伏见宫邦家亲王的女儿。她的血统无可挑剔,在学养和艺术上的造诣同样令人钦佩。美子还是小孩子(三岁或者四岁)时就能够朗诵《古今和歌集》中的诗歌,五岁就能自己创作短歌。七岁在儒家学者贯名正祈的指导下完成了一本中国典籍的素读,同时还跟正祈学习书法。十二岁时她开始学习筝,不久开始学习笙。美子很喜欢能乐,会在学习的间隙唱上几段。 她还向当时的大师学习茶道和花道。美子从未生过什么大病,八岁时就打了天花疫苗。
这些(以及其他的)条件使美子成为廷臣眼中年轻天皇的理想新娘。除了一个小问题:她的年纪比天皇大。这并不是一个无法逾越的障碍:灵元天皇、樱町天皇和仁孝天皇的皇后年纪都比他们大。不过美子比明治大了三岁,这个差别通常被认为不太吉利,应该避免缔结这样的亲事。摄政将美子的出生年份从1849年改到了1850年,这样一来问题就解决了。 在天皇接见她之前的一切准备都就绪了。
那天美子穿了一件白色的绣花纺绸和服和深紫色裤子。大约下午1点,她在侍女的陪伴下,坐着柳条轿来了。在御学问所里,美子和天皇互相致意,吃了些点心和清酒。美子送给天皇一盒鲜鱼等礼物。大约7点左右美子退下,来到皇太后的宫殿,她在这里又吃了些点心。美子换过衣服,向天皇告别。天皇送给美子许多礼物,包括烟斗、装饰用的发卡和一个香盒。事后天皇高度称赞美子的举止大方得体。权大纳言柳原光爱很高兴天皇的首肯,他问高级廷臣们是否同意将美子定为女御。 没有人反对,因此封她为皇后的所有障碍都清除了。
两天后的7月29日,武家传奏日野资宗作为天皇的敕使来到一条实良家,通知他的妹妹已被选为皇后。消息很快传开,一条家来了无数客人。幕府捐了一万五千两银子作为婚礼和其他的费用,并宣布从今以后每年将向美子提供五百袋大米的薪俸。但是,由于次年的政治变故,幕府无法顾及婚礼,只兑现了承诺的一小部分。其他藩也送来了礼金,但是所有加在一起,只够办一个简单的婚礼。
即使明治未来的皇后已经确定,也无法立刻举行婚礼。他要为父亲孝明戴满一年的孝。而且,他尚未加元服(进入成年的标志),这件事也必须在婚礼前操办,并且也只有等他孝满之后才能进行。
婚礼之前又出现了另一个性质严重的问题。京都治安不稳威胁到了一条美子的安全。7月,朝廷派了一个由十名武士组成的护卫团去保护她,同时拟定计划,万一发生骚乱,将把美子疏散到某个寺庙;发生紧急情况时,则到皇太后的宫殿避难。事实上,1868年年初就曾发生过这样的事。由于将军宣布将归政于天皇,京都发生了不小的骚乱。支持天皇和支持幕府的两派军队冲突,连皇宫里面也能听到枪炮声。于是婚礼的计划暂时搁置。
那年5月,美子的哥哥一条实良去世,又一个问题出现了——假如没有采取特别措施让美子和家人分开吃饭,那么哥哥的死将会使她触秽。总之,到1868年年底,情况已经足够稳定,可以于1869年1月11日举办婚礼了。
那天一早,美子的闺房就为了准备婚礼而装饰一新。宫廷请来阴阳师,决定美子更换婚礼礼服的准确时间。他建议在早上8点钟,到了这个时候婚礼的负责人近卫忠熙为她系上了袍子。下午2点,一辆棕榈编织的车子停在美子闺房南边的楼梯口。两名公卿扶着车辕。一名侍女将香炉和天皇早上赐的宝剑放进车里。美子上了车,两名侍女随行。公卿把车拉到中门,在那里套上牛。随从护卫准备好后,牛车出四脚门。在抵达皇宫最北边的朔平门后,牛被解开,车辕停在一个架子上。一名官员向护卫通报牛车已到,于是朝廷官员将牛车拉进大门。他们穿过玄辉门(内宫的北门),来到飞香舍宫殿的东北门。这时,随行的公卿上来用帘子和屏风把车围住,避免美子从车上下来时被外人看到。随从手捧着宝剑和香炉,跟在她身后。她们穿过层层走廊来到若宫御殿,美子坐下,宝剑和香炉就放在她身边。公卿们没有沿走廊绕,而是直接走进若宫御殿向她表示祝贺。
经过短暂的休息,美子穿着五层袍子,头发重新盘过后再次出现。她到飞香舍吃了些点心,不久就被告知已被封为女御。通常只有服侍过天皇的宫女才有资格获得这个封号,但是由于美子即将被封为皇后,因此就在当天封她为女御。皇后这个称号是宠爱的象征:孝明的妃子到最后也没有得到这个封号。
在宣布美子为女御和皇后的仪式上,官员们的一举一动都非常精确,令人不禁联想到复杂的芭蕾舞。仪式终于结束,美子将到清凉殿和未来的丈夫见面。近卫忠熙和中山忠能陪同,一名宫女托着美子的裙摆,另外两名捧着宝剑和香炉。接下来皇宫将举办“夜御殿之礼”。8点,天皇在净身处换上草鞋。他从西门进入由帐子围起来的洞房之后,近卫忠熙把草屐拿走。接着皇后也进了帐子。中山忠能作为天皇的外祖父和夫妻皆在的老人,为他们盖上被子。接着他端来米饼,供新人在婚礼的前三天晚上食用。这些饼通常由一对年长的已婚夫妇亲手制作并奉上。
夜御殿之仪结束后,一名宫女把米饼拿到飞香舍,在那里朝一个吉祥的方位放上三天。接着一名命妇(有身份的妇女)拿来一盏带灯芯的油灯,用挂在洞房东北角的灯笼引火点燃后,拿到飞香舍点燃一盏外面涂漆的灯笼。这时忠熙和忠能都退下。漆灯将燃烧三天三夜。那天晚上,宫女们轮流捧着天皇的宝剑。
接着在常御殿举行了私密的饮酒仪式,即三献之仪。皇后朝北面坐着。到了第三献时,她亲自倒了一杯清酒献给天皇,随后从他手里接过一杯酒。之后他们简单吃了点东西,然后回到皇后的宫殿。两位新人终于可以独处了。
不消说,这一系列仪式中的每一个动作都遵循传统。这些仪式对王朝而言意义深远,人们相信,天皇的幸福、多子、长寿与国家繁荣昌盛紧密相连。明治和新娘虽然并没有生育孩子,但二人十分和睦。美子作为一名公众人物,将比几百年来的任何一名后妃都要杰出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