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开点,就当我们没有生她。”
“可是我们生她了,而且她多可爱。她来世上一趟,一点儿没让我操心,还给了我这么多东西。”
“这些东西永远留下了。”
“这辈子我最感谢的是她。虽然她不能跟我说话,但她一直在和我交流,我觉得我更完全了。过去我的确有欠缺,老那么没牵没挂,以后不会了。”
“以后我们一起写小说。”
“真人是最好的。”
“人生不过如此,你想想一百年后……”
“我知道,早去晚去都是去。”
“活八十年是一生,活八十天也是一生。我们让她好好活一场,我们和她也好好父女一场,母女一场。”
“现在我看别人,觉得谁都那么幸福。哪怕养个病孩,丑孩,弱智孩,也比我们好。”
“这是命,我们得认命。”
“我的脑子都木了。我不想别的,只想一件事:怎么把她喂好。”
“这就对了,过一天算一天。这世界上谁不是过一天算一天?”
“不饶我呀,上帝对谁都公平,没有宠儿。从小到大,一向顺顺溜溜,不知道什么是痛苦,就给我这么一个大痛苦。”
“公平什么!罚我倒也罢了,你和妞妞这么天真,毫无戒心,上帝不该对你们下毒手。”
“我一向幸运,你不该再受苦了。”
“最不该受苦的是妞妞。不管她能活多久,这些日子我们快快乐乐过,也让她快快乐乐过,好吗?”
“好。”
“不哭了?”
“你不哭,我就不哭。”
她朝我扮了个笑脸,忽然想到什么,又补充说:
“咱们照样买童车,天热了,推妞妞到户外散步。”
“我们还给不给她上户口?”
“当然上,她是咱们家的人,是不?”
“对,我明天就去上。”
凌晨五时,她披着睡衣到我的小屋来。
“亲,你睡着了吗?你一定要挺住。”
“我在想,我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
“我们更近了,是吗?”
“世界又变小了。”
“我妈说,你是个哲学家,通过这件事,一定会更了解人生。”
“我只是更了解你了,你是一个很够格的妈妈。”
“你这个爸爸才登峰造极呢,妞妞和你这么好。”
“妞妞能活下去该多幸福,她有这么好的爸爸妈妈。”
“她还这么漂亮。”
“刚出生那会儿,你觉得她哪里不漂亮,你就说她哪里像我。”
“现在她越来越像你了。”
“像我还能漂亮,妞妞真为爸爸争光。”
“你可不能再哭了,眼睛坏了怎么写作?”
“我眼睛本来就不好,咱们家得靠你,你更不能哭。我们还要周游世界呢。”
“长这么大,还是觉得养孩子最有味,比恋爱、出国都有味,叫人没脾气。我这个人原来不想结婚,结了婚,觉得结婚真好。原来不想要孩子,有了孩子,觉得有孩子真好。让我一辈子养孩子,我也愿意。夜里起来喂奶,睡眼蒙眬地到摇篮边抱起她,一点儿也不烦。”
“要是查出我的染色体有问题,你跟别人生一个。我得让你当妈妈。”
“不,我就要你的。妞妞性格像你,她多好。”
“我有病呢?”
“我就爱你和讽刺你,说你染色体有毛病,所以有点儿小才气。”
“你倒不是个歇斯底里的小女子。”
“你可是个多愁善感的小男人。”
她给了我一吻,含笑离去。
“我们总得做个决定。”
“没法决定,哪种选择都是最坏的。”
“就这么拖着?”
“都说顺其自然,其实这已经是一种选择了。”
“我还没有决定不要她了。”
“那就动手术。我们守着她,好好照料她,和她相依为命。只要她活着,我不在乎别的,什么出国、写作,都无所谓。”
“这也是一种生活。生活是多种多样的,为什么只能有一种活法?”
“我们会有乐趣的。”
“不行,成了个小瞎子,就不是她了。”
“我们好好爱她,让她成为一个快乐的小瞎子。”
“这会儿我已经听见别的孩子在骂她小瞎子了。看她遭人欺负,我受不了。”
“我们也叫她小瞎子,让她从小就习惯。”
“太惨了,给强奸了都不知道是谁干的,我看过一个电影就这样。”
“没法想这么多。不瞎也有给强奸的。”
“我们死了怎么办?”
“没准等不到那一天。动了手术,死于癌症复发或第二肿瘤的可能还很大。”
“何必让她再受这些苦!既然注定要去,迟去不如早去。现在她毕竟还不懂得留恋生命。”
“在懂得留恋生命的时候死去,这是我们绝大多数人的命运。”
“人家都说,父母能给孩子的也就是一个健康的身体了。我们连这也做不到,她长大了会埋怨我们的。”
“如果她现在懂事,她也不会原谅我们放弃她的生命。”
“我是她,我就不想活了。”
“是又想又不想,所以惨。”
“你决定动手术了?”
“不。”
“放弃?”
“不。”
“究竟怎么办?”
“不知道。”
她好像变了个人,瘦了,苍白了,一下子老了好几岁。一向无忧无虑的她,脸上难得再有从前那灿烂的笑容。我悄悄打量她,暗自心疼。
她并未觉察,正若有所思,抬头对我说:
“刚才喂奶,她拼命大口吃,一时找不到乳头,急成那样。以前她从来没有这么急切。”
“今天她消耗太大。”
“我永远忘不了她平时吃奶的样子,那么健康,那么不慌不忙。”
“她是世界上最乖的孩子。”
“那天我妈请教一个老专家,那个老专家说,活下来也后患无穷,但还是要尽人道主义责任。我一听就火了。这么可爱的一个小生命,就是要尽力救活她,不是尽一尽人道主义责任做到心安理得的问题。”
“可是我们救不活她。”
“我的同事说,不是我们欠了她的债,是她欠了我们的债。”
“什么债不债,谁也不欠谁的。归根到底只是爱。我们爱她,就不能不伤心。”
“我真不敢想那一天……”
“不能想。”
“等待死亡,这种感觉真是异乎寻常。”
“尤其是等待自己孩子的死,她看起来那么健康。上帝让我们有与众不同的体验。”
“我宁愿做普通人。”
“这种经历也相当普通。”
“我在电视上看到,科学家们预测地球变暖可能导致人类毁灭,心里就松了一下。人类都要毁灭了,妞妞的死还算什么?可是,和妞妞在一起时,我又觉得管它人类毁不毁灭,反正妞妞不能死。”
“上帝向我们撒了一个美丽的谎,故意逗得我们如痴如醉,然后又把它戳穿。我们看清这个阴谋,就不会悲痛欲绝了。”
“你看清了?”
“这会儿好像看清了,一见妞妞又糊涂了。”
“她是那么实实在在的一个小生命。”
“小生命的确是最实在的生命,我们大人的生命就比较虚假,加了许多伪饰。”
“那么好吧,现在我要去闻闻她的味儿了,她的味儿真好闻。”
她回到婴儿室,向摇篮俯下身去。
“也许会有奇迹。他说得这么肯定:吃我几服药,瘤就慢慢缩小,没有了。”
“他们这些人全这样。那个气功师不是更绝?他说他能用意念把癌细胞调出来烧死。”
“我恨西医,没有一点人性,只知道宰人。还是中医好,即使治不好,至少有人情味。”
“我们也只好指望奇迹了。”
“你不相信?”
“不信也得信了。相信上帝就是希望真有个上帝。问题是我不愿意相信妞妞必死无疑。”
“妞妞真有救,就太好了。”
“不是一点儿希望没有。我寄希望于西医。”
“手术?”
“一做手术,什么希望也没有了。我寄希望于西医的失误,这种事多得很。”
“那天你和病理室医生讨论,把他给镇了,他还以为你是学医的呢。”
“我专挑西医的漏洞,还不是自我安慰?其实,找中医和气功师也是自我安慰。”
“妞妞五官端正,耳垂长长的,倒是福相。不是有个说法: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不死足矣,要什么后福。”
傍晚,她闷闷不乐地靠在床上。我邀她出去散步,她不理。
“怎么啦?”
“没怎么。”
“唉,两个妞,这个妞还不如那个妞好哄。”
她一笑,起身跟我下楼。我们在住宅附近溜达,我找话说,但她始终沉默。返回时,她在楼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来。
“跟你说句真话吧——妞妞绝对完蛋!我天天都看见,它就这么一点点长大,一刀刀割我。小妞妞,小妞妞……妞妞太可怜了,她这么孤立无助。长在我身上就好了,我从来没有这样心疼一个人。”
我转脸看,昏暗的光线下,她脸上泪光闪烁。
一会儿,她低声说:“有时我真想早点结束。”
“在这个世界上,人人都有自己的不幸。”我想劝慰她。
“我一直是幸运的。”
“所以不该让你一下子遇到这样的不幸。”
“不幸只是开始,我有预感。爸爸死,你死……”她泣不成声了。
“妞,别哭,勇敢些。”
“哭也不是不勇敢!”
“不管发生什么,你的日子还长着呢。”
“没准我还死在前头。现在我才感到自己年纪越来越大,可能性越来越小了。这些天老做噩梦,有一回梦见我自己得了癌症,躺在床上快死了,醒来后脑子里一直响着《红楼梦》里的好了歌,真觉得一切都没有意思了。”
“好了歌是佛教思想。佛教主张无我,连自己也不属于自己,何况儿女。所以要跳出来。”
“我就不赞成!要沉就沉到底,事情结束了再跳出来。”
“你妈去山西出差,你跟她上五台山玩玩。”
“妞妞一共这么些天,我还走?”
“我怕你到时候拔不出来,现在就应该慢慢拉开距离。”
“那就没有牵挂了,有牵挂就不能老想着跳。”
“陷得太深,到时候想跳也跳不出了。”
“跳得出就跳,跳不出就疯呗。”
回到家里,妞妞已入睡。她席地而坐,傍着摇篮,伸手握住妞妞的小手。我劝她上床睡觉,她听从了。她让我也回小屋睡觉,一边说:
“我也顾不了你了,你爱多晚睡就多晚睡,强求不了。我知道什么事都是强求不了的……”
说罢,脸埋在枕上又恸哭起来。
客人走了,那个九岁的女孩长得很漂亮。我们的女儿正发病,整日闭目昏睡。
“妞妞能长这么大就好了,她一定也很漂亮。”
“不能这么想。我们失去的不是九岁的孩子,而是几个月的孩子。”
“这有什么区别?我真觉得生活没有意义了。”她大哭。
“陷在哪里,就在哪里找意义。以后我们还会陷在别处的。”
“回过头看,和妞妞在一起的日子最有意义。那些恋爱、调情什么的,都很轻飘。”
“人生无非是一堆体验。比起不育,我们毕竟多了许多体验。”
“我宁肯不育。现在这样,真受不了。”
“你愿意自己根本不出生,还是有生也有死?这道理是一样的。”
“不一样!知道她活不成,为什么还要让她受苦?你让她这样受苦,你就是罪人!留不住的就不要留了!”
“她现在活着。”
“这么活着还不如不活。”
“她还会有好转的时候。”
“那有什么意义呀!你总说意义在于过程,过程和过程还不一样呢。别的孩子有明天,她没有。这样一天天养着,我心里空空的。”
“世界上许多孩子死于急病或意外事故,我们不过是预先知道罢了。你想想邓肯,两个孩子一下子死于车祸。”
“那也总比我们眼看着死神一点一点宰割孩子好些。”
“邓肯会羡慕我们有精神准备。自己这里的死总是最坏的死。”
“我要这精神准备做什么?都快把我准备疯了。打这件事发生后,情况总比预料的坏,越来越坏!根本抵抗不住!一切希望都是自欺欺人。”
我知道她说得对。今天我一个劲儿自欺欺人。可是我仍然说:
“那也不能不抵抗。抵抗了,终归慢些。”
“快些比慢些还好呢,还是早些结束吧!”
“我舍不得。”
“让她受苦有什么意义?”
“不让她受苦有什么意义?意义已经背叛我们,我们不要再问意义。”
“我真想和她一起去,早晚都是一个结果。我以后肯定也是死于癌症,到时候我可不想延长痛苦,但愿结束得干脆些。这些天我脑子里老想着叶赛宁的诗:死并不新鲜,但活着更不稀罕。”
“可是马雅可夫斯基说:死是容易的,活着却更难。”
“难有什么可炫耀的!”
“你是对的。但我就是不能放弃她,我们要和她一起艰难地、无可炫耀地活下去。”
我知道我仍在自欺欺人,心中暗暗佩服眼前这个彻悟的泪人儿。
若干天后,妞妞病情好转,在我怀里安睡。她袒露一对乳房,从我怀里接过妞妞。妞妞闭着眼,呼哧呼哧地吮吸起来。
她朝我微笑,不无满足地说:
“什么是意义?这就是意义。”
我心想:生活一会儿没有意义,一会儿有意义,多半取决于当下的境况。人终归是生活在当下的。
哺完乳,她把妞妞放在小床上。妞妞睡态安详,身材修长。
“多漂亮!”她叹息,“动也美,静也美。生如夏花之灿烂,死如秋叶之静美——这句话用在她身上最确切了。”
“她是一朵春天的小花,开在春天,谢在春天。”
“决不能让她再受苦了。”
“现在不谈这件事。”
“她要不病多好,长大肯定是个漂亮妞。”
“肯定招人疼招人爱。”
“你真会宠人。”
“我受不了妞撒娇,不管是大妞还是小妞。你看她多会撒娇……”
“又回到这个问题了。唉,不说了。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我老想起过去的事情,小时候的,上学以后的,一一在脑中闪过。”
“你长大了。”
“我想再养几个孩子,养孩子真好,保不保持体形实在无所谓。不过,没准我们不会有孩子了。天才都没有后代,你看贝多芬、莫扎特、肖邦……”
“我什么时候成了天才啦?”
“我可没说你是天才,不就是几个姑娘崇拜你吗?”
“我崇拜小妞妞。”
“可是妞妞……”
“妞妞走了,我们还会有我们的生活。”
“你不能走。”
“我不走。我走了,妞妞回来就无家可归了。”
“妞妞还会回来?”
“我们都不走,妞妞就一定会回来。为了妞妞,我们要守在一起,好好相爱。”
“我们的爱会结束吗?”
“除非我们死了。”
“那不算结束。我们活着时爱遭摧残,才是真正结束呢。”
“没有什么能摧残我们的爱。”
“包括调情?”
“对,包括调情和一切。”
我搁下电话。那是我们的一个熟人。
“她说什么啦?”
“她说,如果这事落在她头上,她绝对受不了。”
“什么受不了!”她嚷起来,“落在谁头上,谁都得受着,谁都受得了!”
“妞,你真棒!刚发现妞妞有病那会儿,你爸出差回来,问你怎么样。你只有一句话:受着呗。这话我一直记着。”
“我妈说她太脆弱,受不了。我说,再脆弱也得受着,当爸爸妈妈的都受着,你有什么受不了?”
“人真是什么都能适应的——最悲惨的,最荒谬的,都能适应。”
“人是这样的,要不还叫人吗?”
“那叫什么?”
“叫天使,天使只能适应幸福的、理想的东西。”
“妞妞是天使,所以不适宜在这个不幸福、不理想的世界上生活。”
“你也有点儿天使的素质呢。”
“可不,我也有点儿脆弱,真怕到时候挺不住。”
“那不行,你得控制住自己。精神病怎么得的?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我都明白。可是,想到有一天她不在了,真叫人发狂。”
“用你的哲学开导自己。”
“那是观念的东西,没有用。”
“你是怎么开导我的?”
“你真好。如果你是个歇斯底里的女人,我就完了。”
“你就好了。总是这样:两个人中,一个不冷静,另一个就冷静了。”
“这倒是。你觉得我们能挺住吗?”
“我还行,就怕你。你挺不住,我就能挺住了。”
“我一定挺住,又装作挺不住。”
“我看你更可能是挺不住,又装作挺住。”
“也行,我尽量装英雄,没准就弄假成真了。”
她穿戴整齐,看样子准备出门。
“你要出去?”
“出去走走。”
“我也去。”
“我想自己去。”
“还是一起去吧。”
“不。”
“好吧。”
我心中落寞,也上街转悠,买了几只猪爪。她特爱吃猪爪。中午,她回来了,给妞妞买了几件小物品。
“你买了什么?”我微笑着问。
“你不要笑我。”她有点儿警惕。
“我不笑你,我爱你。”我认真地说。
午餐时,我把猪爪摆在她面前。
“我不跟你好了,你尽跟我生气。”她说。
“我也不跟你好了,你尽对我凶。”
“我的凶算凶呀,一点儿也不狠。”
“我的气算气呀,一会儿就消。”
“你经常是大男人闹小脾气。”
我开口回敬,她和我同时说了出来:“你经常是小女人发大脾气。”说罢,她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自言自语似地补上一句:
“这逻辑也很简单嘛。”
这是老矛盾了,我们一起做什么事,总是她急,我慢,然后她就嚷,我就生气。今天也是这么起的头。
“爱情和苦难都改变不了急脾气呵。”我说。
“也改变不了慢脾气。”
我们都笑了。
“我和你势不两立了。”她仍含嗔宣布。
“一个是性情古怪的老头,一个是脾气暴躁的妇人,当然势不两立。”
她又笑了,但委屈还在。
“结婚前你不是这样的。”
“你也不是这样的。结婚使人面目全非。”
“那就离婚。”
“外面阳光多好,我们去晒晒太阳。”我提议。
“老夫老妻,晒晒太阳挺好。”
“老夫老妻,除了晒晒太阳,还能干什么?”
“你还想干别的?”
“你都不想了?真是老夫老妻了。”
我们逛西单商场。“你看。”她悄悄说。在熙攘的人群中,有两个男性盲人互相搀扶着,各人手持一根竹竿,摸索着前进。他们在交谈,面露笑容。
“太惨了,”她接着说,“我决不让妞妞那样。”
“婴儿即使残废也仍然可爱,长大就是另一回事了。”我说。
“你说过,婴儿和成人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动物。”
“看见一个婴儿,你完全想象不出他长大了是什么样子。看见一个成人,你也完全想象不出他刚出生是什么样子。”
“嫩孩就是可爱,拉屎撒尿都可爱。可是谁会觉得大人拉屎撒尿可爱呢,哪怕是个大美人?”
“今天我们的见解完全一致。”
“那么,不动手术了?”
“妞妞另当别论。”
“你让她这么活下去,她多痛苦!”
“首先得有她,才谈得上她苦不苦。只要她活下去,就必定有苦也有乐,不会只有痛苦的。刚才那两个盲人不是也在笑?”
“我看你这个人太执着,永远悟不了。活就那么重要?”
“悟了那么一下,就神气起来了。”
“动了手术也活不长呢?”
“我就担心这。”
“还有一个哪种痛苦近在眼前的问题。你想,把她搁在一个陌生环境里,眼睛被挖掉,蒙上纱布,她怎么受得了?”
“想想也怕。她现在还有光感,看见灯光笑得多甜。一动手术,这一点儿快乐也给剥夺了。”
“所以我说不要动。”
“不动,一点希望也没有了,还要遭好多罪:眼病发作,癌症转移……”
她不吭声了,开始翻看服装架子上的一件大衣。
“还是动吧。”我继续跟她商量。
“这个问题太重大了。”她说,然后没有了下文,仍专心翻看那件大衣。她的思想一碰到“重大问题”就短路。
回家后,她主动接上话茬:
“我不做决定,由你做,怎么都好。”
“怎么都好?”
“让她去好,少受痛苦。留下她好,我们就有她了。”
“怎么都不好!留下她,她受痛苦。让她去,我们就没有她了。”
“你就像佛经故事里的那个哭婆婆……”
“那就让怎么都好的人做决定吧,怎么决定都快乐。由怎么都不好的人做决定,怎么决定都痛苦。”
她微笑不语,手里拿着一本《禅说》。
“难怪一脸禅机啊!”我笑了,“你这个人倒是天生有禅心,永远随遇而安,活在眼前。”
“所以我能读懂。”
“禅算什么佛呀!”
“反正我听你的。如果你决定动手术,我就勉强同意,我们陪她走完这个过程。”
“妞妞,你看你爸爸,都不知道怎么爱你才好了。”
“好像妈妈知道似的。”
“妈妈算开了眼界,没有像你爸爸这样的,不停地亲呀,说呀,抱呀……”
“见到妞妞,爱就扑鼻而来。”
“老爸爸都这样,爱得直流,控制不住了。”
“就像老年人口水直流一样。”
“好在爸爸还有一颗年轻的心。”
“爸爸是百分之百爱你,妈妈百分之五十爱你,百分之五十爱自己。”
“爸爸百分之百流口水。”
“妈妈百分之五十流口水,百分之五十流别的什么水,爸爸就不说了。”
她笑得前仰后合,喘不过气来。妞妞也跟着笑了。
“要是你没病,妈妈一定不让爸爸这么溺爱,都把你给扭曲了。”
“妞妞天性健康,扭曲不了。”
“一点儿也不像你爸爸!”
“像你妈妈——像结婚前的你妈妈!”
她转向我:“不跟你好了,跟妞妞好,妞妞从来不气我。”
“不跟我好,妞妞可不会答应。”
“真的,妞妞要长大了,准是向着你。”
“就像你,你也向着我,不让别的姑娘欺负我。”
“九十年代女人喜欢顾家的男人,最受欢迎的广告是父亲抱着一个婴儿。”
“我又赶上了一个时髦。”
“你是想说时髦又赶上了你吧?”
“时髦这玩意儿无处不在,说不定什么时候撞上了,无所谓谁赶谁。其实父亲抱孩子是一个很原始的形象,那些落后地区都是父亲抱孩子,母亲种田,有什么时髦的?”
“妞妞,爸爸不喜欢人家说他时髦,爸爸不时髦。”
“爸爸也不在乎人家说他时髦,照抱不误。来,妞妞,爸爸抱……”
“我想好了,妞妞去了,我跟她一起去,和你也了结了,没什么可牵挂的。”
“我肯定比你早死。”
“早死晚死真没什么。以前我挺在乎,不让你抽烟喝酒。现在无所谓了,要抽就抽,要喝就喝,要熬夜就熬夜,只要你觉得好,怎么都可以。”
“我死了,你怎么办?”
“我也没意思了。真没准我死在你前头。自杀就是一个念头,很容易。”
“那是走进了死胡同,一时出不来。”
“不是出不来。想自杀的时候,人很清醒的。你我现在是糊涂的,在乎什么活长活短。”
“你好像真是悟了。”
“我知道你不会自杀,只会病死老死。你这个人是很恋生的,大事小事都很执着,放不开,不洒脱。”
“自杀恰恰是因为在某一点上太执着,放不开,而不是因为太悟。”
“这倒也是。不过,想自杀时,那心境是澄明的,没有什么想不开。”
“物极必反,太执着走向太看透。只有一个支点,失去了,就空了。”
“多几个支点也没用,全是空的。”
我偷偷观察她,发现她含着泪,但面带笑容。
“不过,说出来了,就不会自杀了。自杀的人不说。”她接着说,“我要死了,大家都会奇怪。事情好像倒过来了:你悲观,你活着;我无忧无虑,我死了。其实这挺符合逻辑。”
“生命迟早要结束,用不着我们自己动手。”
“许多作家是自杀的。”
“作家另当别论。一个作家写不出东西了,就会觉得活着没意思。”
“妞妞走了,你还有写作,我什么也没有了,不过也没关系。”
“你的生活在别的方面:家庭,爱情……”
“我没有爱情了。”
“有的,你是我的大妞妞,也是我的小妞妞,所以有的。”
“那你还气我吗?”
“不气了。我最受不了你伤心。你伤心时会变成一个很小的孩子,却又顿悟很深的哲理。我受不了一个孩子看破红尘。”
“你会安慰人。”
“如果我们像别的夫妻一样,也就算了。但不是这样的。我们不该这样,我们完全可以不这样。”
“亲,我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