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子里的小班车凌晨四点发车,爹不到三点就点了煤油灯,等着。
小班车的喇叭声响了三声,爹说:“走吧。”爹推开门,风锉刀一样。穿着棉鞋棉裤棉袄,戴着棉帽的我,呛着风说:“爹,娘,我走了。”
七十里乡间路,我吐的七荤八素。滴水成冰的坝上凌晨,我死狗一样,被小班车拉到了县城汽车站,一息尚存。彼时,县城的街道冷清的,连个扫大街的都没有。一车人下的连影子都不剩一个。汽车站里,当地稳着的生铁炉,烧的通红,几个工作人员围成一圈,在烤火。
开往盟里的唯一一班班车,让我赶上了。207国道崎岖而漫长,灰蒙蒙的天没有尽头。路面上大片的积雪,时不时的在视线里晃,像谁一不留神把油彩泼上了路面。过了哈毕日嘎,路两旁的沙丘多了起来。沙丘上,梭梭光秃秃的,森人的白,被剥了皮似的。
太阳垂死地悬在半空,被风吹的躲进了云层。车里,抽烟的,咳嗽的,抱怨的,应有尽有。一过灰腾河,连绵的沙丘变戏法一样不见了,呈现在眼前的是浑噩日头下,被鬼舔过的草原,害羞似的扯来大把的雪覆盖着。牛羊呢?难道都被鹰隼叼上了天。蒙古包呢?难道都被风卷了去?
冬日的五点,天已微黑。司机告诉我,下车左转就是牧机校。蹭了学弟一顿饭,和学弟同床共枕挤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背起行囊,登上了开往后草地方向的班车。
破旧的班车,喘着粗气,吐着黑烟,还是拐上了窄憋的乡间公路。刚过毛登牧场,哮喘病病人似的,急促地喘息了两声,熄了火。司机用汉语骂了声娘,坐我身后的两个蒙古男人拿蒙语大声地和司机说着什么。司机掀开机器盖鼓捣了半天,车哼哼了几声又哑了火。
男人统统被喊下车,弯腰撅腚推着车跑,先小跑,后大跑,排气筒冒出两股黑烟,车着了。
再次上车,乱了套,我被撵到了最后一排,六人的座,挤了七个人。一个抱孩子的女人。一个戴着眼睛,看不出年龄的蒙古男人。靠窗户两边的,是两个围着头巾戴着口罩的女人,更看不出年龄。坐在我右手边的是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女人一路咳个不停。男人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到家就好了,到家就好了。
坐到我前面的两个蒙古男人开始抽烟,女人咳的更厉害了。我不会蒙语,只能拿汉语告诉司机,让司机告诉他们把烟掐了。两个蒙古男人嘟哝着什么,车厢又恢复了安静。
草原的天气瞬息万变,风裹挟着雪花复仇似的摔打着玻璃窗,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没遮拦的白毛风,贴着地皮势如破竹。司机努力地打着方向,女人多次把咳嗽声捧在了掌心。两个蒙古男人不倒翁一样晃着,左左右右,右右左左,极像提线木偶。
班车“呼哧呼哧”地喘了几了声,咽了气。
司机握着方向盘的手,扬在半空中,又重重地砸在了方向盘上。他招呼大家不要乱动,待在车上,等待救援。之后,他不时地瞅手腕上的表,铲玻璃上的霜。玻璃早已结满了冰霜,根本看不见外面什么情况。
最先沉不住气的是两个蒙古汉子,跟司机激烈地争吵着,司机把他们摁回座位,独自下了车。有人巴着脖子往外瞅,有人刮玻璃上的霜,对头停了一辆车,不等人们反应过来,又开走了。
司机上车,关门,一气呵成。
我问司机离我要去的地方还有多远,司机说十里。我让司机开门,我要步行走剩下的十里路。司机头一歪,“你也不怕冻死。”我笑,“没事,我是警察。”“警察啊?”司机迟疑了一下说:“抱着公路走,跌过梁就看见了。”
雪是活的,路是死的。
草原上的牛羊,冬天会从雪地里刨草吃,我虽不是牛羊,可我懂得踢开脚下的雪,分辨出哪里是路。风雪肆虐,举步维艰。
爬上梁,试图回望一步步走过的路,回望等待救援的班车,才发现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抬不起头,睁不开眼。除了脚下踏过的和未踏过的雪,一无所有。
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一条路,我是警察,只能前进。
巴特炖了羊肉,备了酒,给我接风。他用拳头捶打我的肩膀,“李亮,好样的,好样的。”巴特前后送走过五个警察,我是唯一一个冒雪徒步来报到的警察。从上一个警察调走,到我来,他已经做了半年的光杆司令。五个警察里,最长的一年,最短的三个月,走马灯似的,我是第六个,唯一一个不是蒙人的警察。
喝了酒的巴特,脸更红了,冷不丁来一句,“亮子,干。”透着蒙古汉子的豪爽。开始我不习惯,让他一惊一乍喊的手忙脚乱的,喝到第二瓶的时候,我才放开手脚,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巴特割一块,我吃一块,倒一碗,我喝一碗。
等到救援车的班车司机,担心我冻死在路上,把车开到了派出所门口,操着我半懂不懂的话跟巴特嘟噜了半天。巴特让他喝酒,他也不推辞,抱起瓶子“咕咚咕咚”就是两口,撂下瓶子,随手割(ga)下一块肥肉,嚼也不嚼,就咽了,又割(ga)下一块更大的咽了。他连割(ga)了三块肥肉,都整咽了,又抱起酒瓶“咕咚”了两口酒,才抹嘴要走。
我把他送出派出所门口,回来吐了。他摁了几下喇叭消失在了风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