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1

我猜我爹伤透了心,对我彻底失望了,不让我入老李家的祖坟,把我葬在了后草地。

葬在后草地也好,头顶着蓝天白云,脚蹬着绵延草原。终年陪伴我的牛羊和骑在马背上的牧人,去去来来,春夏秋冬。

草原的夜,苍穹上,星光闪闪,天际边,鬼火点点,绵软冗长的草原风吹来,灯盏一样扑闪着。坟头上,无芒燕麦上趴着一只蚱蜢,黄花苜蓿上也趴着一只蚱蜢,两只蚱蜢睡的正香。露水,毫无声息地打湿了它们的翅膀。

夜色,让聒噪了一天的蚱蜢们戴上了口罩。曲折蜿蜒的牛羊路旁,抱窝的百灵鸟恬适地进入了梦乡。不远处,脑包山上的鹰隼也闭了眼。我和一只耳廓狐醒着。它是个流窜犯,从三里外的沙漠流窜来的,那里有片胡杨,树皮像苏木里,九十三岁的蒙根其其格老奶奶的脸,枝条像乌兰柔软的腰肢。它的家在最高的那棵胡杨树下。

年年清明,同学都会相约而来,给我上坟,男男女女。男男女女们前脚走,后脚坟头的供品,被我的邻居跳鼠一家老小,打了牙祭。

活着,我嗜酒。死后,我不沾滴酒。同学不知道我戒酒,来,必带酒。坟头,杯盏里,烈酒随风散去,草原上干涸的淖尔一般,见了底。

这个清明,男男女女如约而来,在我的坟头,转来转去,转的我有点儿晕。草原一片荒芜,朝霞蒙了灰尘,啃吃干草的牛羊根本停不下脚步。

耳廓狐是嗅着气味来的,循着牛羊路,走走停停,距我坟头十几米的草窠里俯下了身,它又在窥视我坟头的供品,狐媚的目光不时逡巡着男男女女们。急什么,男男女女们,和那些牛羊一样停不下脚步。很快,他们会驱车到盟里,找一家酒店,吃一顿,然后各奔东西。

谁的眼里含了泪,“李子,我们走了,明年再来看你。”

来或者不来,我都是老样子,日升日落,草绿草黄。

耳廓狐真是急性子,不等男男女女上车,就娉婷女子一样,迈着小碎步上了我的坟头。谁悄然道:“狐狸。”男男女女们愣在了原地。他们真逗,活着,我五大三粗,壮的像草原上的公牛,怎么可能会投胎转世成,一只小巧玲珑的狐。

蒙根其其格老奶奶的口头禅是,长生天,保佑那些善良的人们吧。我算是善良的人吗?蒙根其其格老奶奶是地道的蒙人,会说汉话,她酿的马奶酒最醇。我活着时,她拄着她的那根胡杨木拐杖,把马奶酒送到所里让我品尝。我说:“奶奶,再喝我就醉了。”蒙根其其格老奶奶摸着我的脑袋说:“我的马奶酒喝不醉的。”

我怀疑她的手臂和拐杖长在了一起,沧桑的让人敬畏。

拐杖是我从一棵胡杨树上,用乌兰家的宰羊刀砍下来的。砍的时候,乌兰刚从自治区舞蹈学校放暑假回来,跟屁虫似的,在我身后捣乱,“这根,这根。”一会儿又唧唧喳喳地说:“那根,那根。”被她指挥的,没头苍蝇一样,跑遍了胡杨林。乌兰学的是民族舞,两条腿长的像草原上的跳鼠,走起路来,极像敦煌壁画上的飞天。

阿茹娜是她的姐姐,从满洲里卫校毕业,回苏木做了医生。

阿茹娜比乌兰大了整整八岁,比我小了五岁,梳了一头小辫子。下巴上的疤痕,是十三那年,爬胡杨树掏鸟蛋划的,足有两厘米长。我曾经玩笑她说:“阿茹娜,划着嘴唇你就成小兔子了。”她小辫子一甩一甩的,“兔子就兔子。”

巴特喊阿茹娜的父亲苏合大哥,巴特是我们所长,我只好也跟着喊他苏合大哥。阿茹娜操着夹生的汉语和我称兄道弟。她考上卫校的那年,等着录取通知书的,一个月时间里,骑着马跟着苏合大哥放牧,风里来,雨里去,晒的柴火棍一样。报到前,去所里开户籍证明,我错一点儿没认出她来。走的时候拍着我的肩膀说:“哥们儿,哪天我请你喝酒。”还说要把我喝趴下。家里有摩托,她不骑,偏骑马。我喊她,“阿茹娜,慢点,没人追你。”她马缰绳一扬,胯下的坐骑“咴咴”两声,哪吒踩了风火轮一样,绝尘而去。

给蒙根其其格老奶奶砍拐杖的时候,乌兰仰头望着树上的我,怀疑地问:“你行不行。”我承认宰羊刀是用来宰羊的,不是用来砍胡杨的。我心思杀鸡焉用牛刀,砍根胡杨,难道把她家的铡刀扛来。

砍砍,歇歇。砍树声传到了胡杨林的边上。乌兰的母亲图雅以为有人盗砍胡杨,操着纯正的蒙语向胡杨林跑来。我不懂蒙语,乌兰说:“喊你呢。”乌兰打小在自治区学舞蹈,汉语说的非常流利。我狐疑地望着树下的乌兰,“喊我做什么?”“阿嬷不让你砍树。”

我告诉图雅大姐,我在给蒙根其其格老奶奶砍拐杖,她才放心地离开。

乌兰让我把树皮刮掉,我说:“你懂什么,要的就是这效果。”

搞不懂胡杨们是怎么生长的,歪七扭八,被人为摧残了似的,不高,不低,粗壮的像戏里的武大郎。胡杨的种子是从哪里来的,风吹来的?我又是从哪里来的呢,难道也是被风吹来的?

我爹说:“李亮,再给爹补他一年。”于是我一连补了三年,考上了盟牧机校。毕业在即,我爹一夜愁白了头,我想分回原籍比登天都难。我像随风飘拂的胡杨种子,飘进了后草地的一个苏木派出所,做了警察。

我爹唉声叹气了半夜,憋出一句话,“慢慢往回调吧。”十五年里,我穷尽一切办法想调离后草地,均不能如愿。

草原的夜,静的只有耳廓狐细碎的脚步声。这样的夜晚,适合写诗,写一首与草原有关的诗。遗憾的是,我不是诗人,不会写诗。我是个死人,只会回忆。从哪一年开始回忆呢?我背着行囊一路北上的那年?和阿茹娜相好的那年?还是和老婆结婚的那年? vYOQ4kZNbKShZBiKNv9kJUg9zjoiKe+L/3BEbLmmBklWnKLbSOmfABSeDWdJDaDo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