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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留给我们最深的印象是饥饿。一有时间我们不是到溪里捉螃蟹、抓鱼、翻泥鳅;就是上山打栗子、山枣,摘八月瓜、杨桃、野葡萄、刺莓等。只要能吃的,都用来填那好象永远也填不饱的肚子。那时的愿望就是哪一天能有饱饭吃,不穿补巴衣就是享天福了。记得二弟生下来的时候,由于没奶吃,长得精瘦的,两岁多了,还是小小的一个人。菜园里仅有的几根黄瓜都被我们搜索尽了。可弟弟还是闹着:“姐姐,给我好好找找吧,我饿,肚子里要吃!再不就莫蓄种了!”二弟突然眼睛一亮,指着母亲用狗尾草缠着做记号,用来蓄种的两根较大的黄瓜说。“不蓄种,明年哪有黄瓜吃呢?”姐姐含着泪耐心地哄着二弟说,“等一下吧,妈到外婆家去了,回来就有好东西给你吃呢!”其实那时候都差不多,不过总不会空着手回来。我们漫无目的地转悠着,来到一块菜园边,隔着篱笆一瞧,只见里面黄瓜藤儿翡青翡青的,吊着许多顶花带刺的半大黄瓜。看着,我们口水儿都流出来了。二弟一见,欢喜地嚷道:“姐姐,你看那里有好多黄瓜,快去摘吧!”姐姐一看,十分为难地说:“那是刘伯娘的,人家的东西搞不得呢。”“我要嘛,我要嘛,我肚子里饿呵。”二弟竟拿出了他的“看家本事”,赖在地上打起滚来。“你听不听话?不然我就打了!”姐姐扬起了巴掌,吓唬也没有用,看着瘦骨零丁、有气无力的二弟,姐姐的巴掌终于不忍心扇下去。一来是看在弟弟可怜的份上,二来是自己的肚子作怪,我和大弟都怂恿道:“就只摘一根吧,看不出来的。”姐姐没得办法,看了一眼饿得脸色发青的弟弟,紧咬了一下嘴唇,又瞧瞧四下无人,于是麻利地钻进园子里,赶大的摘了一根。接着就背起二弟一路小跑,一直到一个僻静处,才放下二弟,又用衣襟把黄瓜擦干净,分作三截,给了我们一人一截。二弟拿起就往嘴里塞,姐姐忙交待道:“慢点,莫卡着了。”看着姐姐自己一丁点也没有,于是我把黄瓜伸到她嘴边说:“姐姐,你也吃口吧。”大弟和二弟也把各自的黄瓜慷慨地伸过来:“我们的你也吃口吧。”姐姐准备张开嘴巴,后还是咂了咂嘴唇,咽了口唾沫,把手一推:“我不饿呢,你们吃吧。”一整天我们都以为没事了。母亲到外婆家只搞到几升包谷,夜里煮一点就权当晚饭了,我们端着碗正准备吃时,突然听到了对门刘伯娘刺耳的骂声,什么“蛇咬手的!”“吃了屙痢疾的、短命的!”“有娘养无娘教的!”有的话都进不得耳朵孔。我们一听就知道是黄瓜的事被发现了,都吓得心惊胆颤,面无血色。刘伯娘五十多岁,面恶嘴利,是塆里有名的泼妇。仗着儿子是生产队长,年纪不算老,就没在队里上工了。东走西颠无所事事,老是爱操一些闲心爱管一些闲事。就连园里有几蔸菜,几根黄瓜恐怕都是数了的。这时各家都出来看热闹,有孩子的大人就盘问自家小孩是否偷摘了。见无人认帐,刘伯娘索性搬根小凳子,端一缸茶,正襟危坐,在禾场上继续骂。看着我们惊恐的神色,父亲有些怀疑,板着脸问:“讲,是不是你们摘的?”二弟吓得“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我和大弟低眉顺眼抖索着不敢作声。只听姐姐低着头,轻声说:“是我摘的。”“好哇,你干的好事!”父亲两眼喷火,蒲扇般的巴掌重重地扇了过去,姐姐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脸上立即留下几个通红的指印,嘴角边也渗出了血迹。可姐姐就是只流泪,却不哭出声来。父亲找来一块搓衣板,“啪!”地往地上一摔,吼道:“跪在上面!我不喊不要起来!”说罢就出门走了,可能是给刘伯娘讲好话去了。那天,姐姐一直跪到半夜时分,后来还是母亲求情,才算了事,膝盖上留下几个深深的搓衣板摁出来的槽印。那一晚姐姐也没有吃什么东西。

过几天父亲把那两根种黄瓜摘了,给刘伯娘送了去。刘伯娘有点难为情地说:“乡里乡亲,做么子搞得这么硬足呵!要是向我好讲要一根,我还不是要给的!只是这样习惯了脾气要不得。”父亲经常告诫我们说:“‘穷要穷得志气,饿要饿得新鲜’,宁肯向人家讨要,也不要去偷去抢。‘七十二行贼名难当’!”自此,我们再也不敢乱搞了。有时,和别的伙伴们搞僵时,他们也会报复似地嘟咙道:“贼牯子,贼牯子,偷人家的黄瓜!”我们听了倒不觉得有好大个事。可是有一次无意间被父亲听到了,像是受到了极大地羞辱和某种无形地重压,头一下子低了下去,好像比别人矮了一大截!

饥饿就像一根无形的鞭子,驱赶着我们四处游荡、搜寻,期冀着新的发现和收获。那时生产队也少量的种有一些麦子。眼下正是麦子成熟的时节,那结满麦粒的麦穗,你挤我压,挨挨擦擦,一阵风吹来,波浪似的向前涌动、涌动,散发着诱人地沁人心脾的清香。我和大弟看得出了神,幻想着麦子收割了,晒干后,碾子一碾,再磨乱、压成饼,煎得金黄、喷香……想着口水都流出来了。

“哥哥,你看那边好像蹲着一个人。”大弟的叫声使我回过神来,顺着大弟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里当真蹲着一个人,正鬼头鬼脑地干着什么。我们走过去,想看个究竟。那人听见响动,陡然站起来,惊惶四顾,然后一阵风似地跑走了。我们都看清楚了,那是塆里“狗儿”。我们来到他蹲的地方,只见有许多麦穗麦粒被扯掉了,剩下光秃秃的麦秸杆,地上还有麦壳儿。未必这生家伙还能吃?我试着剥了一颗放进嘴里嚼细,又甜又香,好吃极了!我们想这是公家的东西,大概不要紧吧?况且别人也是那么搞。于是我们瞄瞄四下无人,蹲下来飞快地一人扯了两口袋,接着就往姐姐那里跑。姐姐正带着二弟在溪边洗衣服。到边,我们高兴地附在姐姐耳边,拍着口袋得意地说:“姐姐,我们搞到好东西了!”姐姐一看,大惊失色:“哪个叫你们搞的?!有人看见没有?”我们不无自得地说:“放一百二十个心,没得半个人看见!狗儿那狗日的会想主意呢!”“以后再不准搞了!”姐姐眉头紧锁,不无担忧地告诫我们说。“管它呢,人家也是那么搞!”二弟估计是吃的东西,抓一把就往嘴里塞,姐姐赶快用手抠出来,但还是被麦须儿撩得咳个不停,眼泪鼻涕都流了出来。我用手剥了一颗塞进弟弟嘴里,弟弟咂着嘴直喊:“好吃!几多好吃!给我多剥点。”姐姐把衣服在溪滩上晒好,然后轻声对我们示意:“走。”她把我们带到一大蓬刺丛后面,这里既从里面看不到外面,也从外面看不到里边,自是安全不过。我们席地而坐,把口袋里的麦粒悉数倒在装衣用的木桶内。姐姐抓一撮麦粒放在手心里,两手合起来,然后用力搓几下,再摊开用嘴轻轻一吹,麦壳儿飞开,手心里就只剩下晶莹的麦粒了。我们三人正轮流吞吃,忘乎所以时,突然一声炸喝:“好哇,你们躲在这里偷麦子吃呀!”把我们骇得弹跳起来,仰头一看;队上的姜麻子横眉立目凶神恶煞般站在我们面前,那样子好像能吞得下人似的。姜麻子,和父亲的年纪差不多,背微微有点驼,尖嘴猴腮,一脸的麻子。平时总板着脸,一看见漂亮堂客们,就笑得眼睛、鼻子、嘴巴挤成一堆,脸上麻子儿都看不见了。因他到朝鲜打过仗,立过功,可是又没读过什么书,扁担掉地上也不晓得是个“一”字,就让他到生产队当了个政治队长,据他自己说,是专门抓阶级斗争的。今天撞到他手里,也算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后来我们才晓得,由于大弟的口袋乱了,一路撒有麦粒,他是循着麦粒找来的。姜麻子从桶里抓起一把麦粒,颤抖着手铁青着脸逼问道:“是哪个叫你们搞的?你们就不觉得可惜?咹?”我和大弟吓得不敢作声。这时姐姐无所畏惧气粗胆壮地说:“是我们自个搞的,”又不服气地嘟咙道,“又不是你的,是公家的!”“么子?不是我的?!”姜麻子脸都气歪了,恼怒地一把抓住姐姐的辫子,又拿起一把麦子,直往姐姐嘴里塞,“那我就紧你吃!那我就紧你吃!”“咔、咔”,麦须儿刺得姐姐直咳嗽,眼泪直掉,鼻血也流出来了,我们吓得哭叫起来。哭声引来了许多看热闹的人。“你们看,”姜麻子抓起一把麦子掂量着,“这样糟蹋粮食,简直是无法无天!”围看者有的打着和声,有的不置可否。姜麻子又仔细地在田边查寻,边走边说边指道:“这里搞乱了,这里也搞乱了!这非得严肃处理不可!”他又对在场的社员们说:“大家相互转告一下啊,今天夜里开会专门处理这件事,非得扣口粮不可!”为了减轻责任,我不服气地争辩道:“不光是我们搞,我们看见狗儿也搞了的!”狗儿爹正好也在场,一听脸都吓白了,讲话也打起转来:“二伢子,莫乱、乱讲,这不是能讲、讲着玩的事啊!”“是搞了的,还是我先看见的!”大弟也勇敢地指证。“是吗?”姜麻子顿时两眼放光,脸色也随和下来,“你们讲一下到哪个地方搞的?”又用信赖和鼓励的目光看着姐姐说:“大妹子,你清场些,你讲一句就作数。”狗儿爹脸色煞白拿乞求而恐惧的目光看着姐姐。姐姐看了一眼可怜巴巴的狗儿爹,又瞟了一眼盛气凌人的姜麻子,抿嘴沉思一会,才说:“好像有一个人,是哪个我没看清楚。”我们一听傻了眼,姐姐怎么就那么蠢呢?

中午,父亲一进门,怒气冲天,二话不说,劈头就给了姐姐两耳光,吼道:“我真被你们气死了!你们三个都给我跪着!”又气冲冲地走到外边,拿了一根竹枝,对姐姐劈头盖脸地一阵乱抽:“都是你引起来的!”姐姐只是揉着眼抽泣着,不哭出声来,脸上起了许多血印子。越是这样,父亲越是气愤不过,就越是打得发了疯。最后还是母亲用身子护住了姐姐,哭着埋怨:“你是想把她打死去是不是?”“死了倒省心了!”父亲完全失去了理智,咬牙切齿道:“也只当是我少养一个的!”他又狠狠地给了我和大弟一人几下,说:“你们也是不争气的!”我们觉得竹枝抽在身上钻心般疼痛!忍不住“哎哟!哎哟!”直叫。倒真佩服姐姐的倔犟和坚强。

晚上,队里开了会,我家被扣了五十斤口粮。那时我们一个月也只有百把斤粮食呵。据说要是父亲求一下情,讲话柔和一点,是可以减免一些的。但父亲性情刚烈耿直,从不肯低三下四的求人。

日子过得更艰难了。母亲身体也日见虚弱。一日三餐都是一点米掺上一大升薯米,二弟一见那黑乎乎的东西,就直摇脑壳,说是闻不得薯米那股“骚气”。

眼下已是水稻打苞时节。微风不吹,烈日当空,瞟眼一看都能瞥见腾腾烈焰,天地间象是一个大蒸笼,焖得叫人喘不过气来。为了饱肚,我们姐弟四人在溪沟里翻找螃蟹。可能天气太热,“横行将军”们都偃旗息鼓躲起来了。找寻半天,还没搞到几条。我们一个个被晒得汗爬水流,头昏脑胀。二弟伏在姐姐背上,汗流直淌,头耷拉着,眼睛无力地半睁半闭着。走着,走着,姐姐感到二弟手没有攀缚了,一个后仰差点掉在地上,而弟弟还未惊醒。姐姐把弟弟放下来,抱在怀里。我对姐姐说:“弟弟睡着了,我们回去吧。”姐姐摸了摸弟弟的心口、额头,又推搡着喊了两声,还是没有答应,才有点吃惊地对我们说:“弟弟可能是饿发晕了。”我一听急了:“妈他们又没在屋,怎么办呵?”姐姐稍一思忖,便安慰我们道:“不要紧,一会儿就会好的。”说着,便带领我们来到溪边的一蔸大柳树下,这里既阴凉又通风。姐姐把弟弟放在地上,又摘了两片大桐皮叶,叫我们给弟弟扇风。弟弟躺在那里脸色儿寡白,胸脯微微起伏着……“姐姐,弟弟不会死吧?”大弟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我心里不由一紧,姐姐眼里也闪过一丝恐慌,但马上镇定下来,责骂大弟道:“不讲好话!”但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无底和慌措。过了许久,弟弟还未见苏醒过来。我和大弟以为弟弟真的“死”了,就伤心的嚎哭起来。姐姐用力地摇撼着弟弟,呼喊着,竟也哭出声来。她又用桐皮叶舀了一点水,慢慢地给弟弟喂了下去,我们也拼命地扇着风。一会儿只听弟弟喉咙里“嗝—”的叫了一声,身体扭动一下,然后慢慢地睁开了眼。我们欣喜异常:“姐姐,弟弟醒转来了!”“好,好!”姐姐也是热泪盈眶,欣喜不已,继而松心地对我们说:“走,我们回家吧。”“姐姐,我饿,我饿,”弟弟小声的有气无力地哼叫道,“这螃蟹总可以吃吧?”说着抓起一只就准备用嘴咬。姐姐赶忙抢下来,哄着弟弟:“这是生的呢,吃了肚子会痛的。”弟弟噘着嘴撒娇:“不嘛,不嘛,我要吃!我肚子饿呵!”“姐姐,弟弟不会再晕过去吧?”我和大弟不无担扰地问道。“这……不会吧。”姐姐也感到没把握了。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家里也没得什么东西呀。父亲他们集体到深山里人家借包谷薯米去了,要晚上才能回来呢。我们怕失去弟弟,恳求姐姐道:“姐姐,你想办法给弟弟弄点吃的吧。”姐姐在我们心目中是绝顶聪明无所不能的。姐姐眨巴着眼,沉吟半想,看了一眼田里的稻苗,又环视一下四周,随即叫我们看着点,她猫着腰跑到稻田边,扯了一把稻苞子,又蹲着,伸头四围看了看,这才躬着腰飞快地跑过来,找到一个背眼的地方,才声音微颤地对我们说:“你们看着,有人来就咳一声。”只见姐姐拿起一根稻苞,剥下稻苞叶,即现出白嫩柔软的稻穗,然后撕下一截喂到弟弟嘴里:“狠点嚼乱,再吞下去,莫卡着了。”弟弟有滋有味地嚼着,高兴得直喊:“几多好吃!几多好吃!清甜的!”我们都惊呆了,这东西也能吃?原先讲狗儿聪明,姐姐比起他来,起码还要聪明一百倍。为了证明自己讲的不假,弟弟又把一截稻穗递到我们面前:“哥,你们也试试吧,保险好吃!”我们推辞着:“还是你吃吧。”口水儿却差点从嘴里流出来。“试一下,试一下吧。”弟弟直往我们手里塞。实在馋不过,我只得接住说:“那我就和二哥分吧。”我们各撕了一点放进嘴里,一嚼:嗨,那东西柔软、清甜,没有东西可以比拟!弟弟又把一截稻穗往姐姐嘴里送:“姐姐,你也试一下吧。”姐姐咂了咂嘴唇,摇了摇头,眼里含着泪花说:“弟弟吃吧,姐姐不饿呢。”姐姐剥完最后一根稻苞,又把稻叶儿捡好,全部藏到路边草丛里。这吋,冷不丁姜麻子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我和大弟吓得腿肚子直打颤。“小崽子,你们在这里搞么子?咹?”姜麻子看到我们形迹可疑的样子,马上警觉起来,瞪着眼厉声问道。“我们在这里玩一下,不可以么?”姐姐强作镇定地反问道。可是弟弟嘴里还在嚅嚼着,姐姐见状,连忙用身子挡住。但还是被姜麻子发现了,他一步跨过来,面露凶气地指着二弟的嘴巴道:“你小崽子嘴巴里嚼的是么子东西?张开让我看看!”弟弟有了前次吃麦粒的教训,也晓得了一些厉害,就想赶紧把穗儿吞下去,可怎么也吞不下去,于是只好紧紧地闭着嘴巴。姜麻子更觉可疑,迈步过来,一把抓住二弟,再一手卡住他的下巴,一手用力地掰开他的嘴巴,硬是把弟弟嘴里一团还没完全嚼乱的穗儿抠了出来,一看,暴跳如雷:“好哇,你们顽固不化,贼性不改,又在这里偷吃稻苞子!”

这当儿正是中午放工时分,一下子围拢了许多人,有的默默静观着,有的气愤地议论着:“这也太不像话了!做大人的也稀该管一下。”姜麻子又在田坎边的草丛里,溪边刺丛里仔细地翻找。姐姐藏的那把稻苞叶终于被他找了出来,我们心里一下子凉了半截。姜麻子又继续搜寻,竟又找到几大把。“你们看看,你们看看!”姜麻子拿起稻苞叶,气得吹胡子瞪眼,脸色铁青,“简直是反动透顶,比反革命还反革命!这问题一定要严肃处理,并且还要上报大队!”姐姐到底要比我们胆子大一点,据理力争道:“我们只扯了十根,其余的不是我们搞的!”“不是你们搞的?那又是哪个搞的?!咹?”姜麻子瞪大眼睛逼视着我们。”“反正我们只扯了十根!”姐姐一口咬定说。“指不出人来,就是你们搞的!”姜麻子冷笑道,“‘蛤蟆不吃谷,赖都赖死你’!”他又对围观的人们说:“请相互转告一下,今天夜里开会,专门处理这件事。”人们都各自回家了,姜麻子拿着那把稻苞叶,气冲冲地向外面走去,大概是到大队汇报去了。我们也只得怏怏地回家去。准备接受严厉地惩罚。

走到屋,父亲铁青着脸,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母亲忧虑的眼里含着泪花。他们肯定知道这事了。奇怪的是父亲竟没对我们大打出手。只有母亲息事宁人地埋怨我们说:“你们要听话唦,不要让我们操心唦,不光是私人的东西搞不得,公家的东西是大家的,也同样搞不得。”我们知道自己错了,但是……不待爹妈发话,姐姐就自觉的跪在搓衣板上,我和大弟也只好陪着跪下来,姐姐低着头轻声地对爹妈他们说:“我以后不搞了就是……”“不搞了,不搞了!你哪次都不是这么讲的?你做到了吗?!你硬是要把我气死,你们就自在了!”父亲终于炸雷般吼了起来。二弟以为父亲又要开始“行刑”了,吓得哭叫起来,并为姐姐求情道:“爹,你莫打姐姐,是我饿不过叫她搞的。”母亲也怯怯地讲好话:“也是没得办法,既然春草也晓得错了……”“好好好!她(他)们成蛇成龙也好,上天入地也好,我都懒得管了……”父亲颓然地连连摆着手说。

夜里自然召开了社员大会。大队杨书记亲自进来处理这件事。姜麻子拿着那把稻苞叶,气愤地说:“一共一百五十一根!这是一起破坏青苗的特大案件!是矛盾的大转移!看来阶级斗争我们不光是要月月讲、天天讲!还要坐着也要想,睏着也要想!”“连做梦都要想。”台下有人忍着笑低声地说。“严肃点!”姜麻子正色道,又神气地问我父亲:“刘有道,你看怎么办?”父亲听着没好气地说:“要杀头就伸颈根!要打屁股就脱裤子!由你怎么办!”“你怎么这么个态度?!”姜麻子大为光火,对着桌子就是一巴掌。“那叫我怎么办?手脚长在他们身上,我又不能一天到黑就看着他们。”父亲嗡声嗡气地说。“我看你思想严重有问题!”这时杨书记板着脸声色俱厉地说。通过一夜的研究决定,最后我家被扣口粮一百斤。因为我父亲态度“恶劣”,再加上我家是富农成份,父亲还被处以挂牌游行。这天夜里听母亲边啜泣边安慰父亲许久,父亲也没说话,只是叹气。

第二天,父亲由大队一个民兵押着,胸前挂着一个纸牌,手里提着一面铜锣,见有人的地方,就打一下锣,喊一遍:“我是社员刘有道,养起儿女不兴教。损公肥私干坏事,东摸西偷毁麦稻。大家千万莫学我,害人害己无好报!”游到我们塆里,因为我们事先不知道,听着锣声也出来看热闹,一见是父亲,赶快缩了回去。那时我们以为这一切都是姜麻子造成的,对他真是恨之入骨,真巴不得他陡然得个绝症……

正是吃早饭时节,人们站在禾场边看热闹,有的还指指戳戳议论着。姜麻子幸灾乐祸地说:“嗨,真是把八辈子的脸都丢尽了!要是我有这么个祸害,我早掐到堰塘里淹死了!”父亲听了身子陡地一震,眼里射出异样的光来……“‘小时候偷针,长大了偷金’!”刘伯娘声音不高却也不低地接白道,“明朝不光是害自个,还要害人家!可惜一个好女子,硬是朝天变坏了!”

父亲筋疲力尽地回到家,骂了一声,三两下把牌子扯乱,丢进了灶门里。母亲柔声细语地劝慰着:“想开点,伢儿大了自然会懂事,也就少操一些心了。”父亲只是阴沉着脸耷拉着头不作声。我们只有尽量放勤快点,怕又惹父亲不高兴。就连二弟都乖巧了许多。可是事情并没有完。第二天傍晚时分,我们听着外面响起了一阵叮当的敲打声,出来一看,只见几个小孩,提着笼罐盖,拿着一只筷子,胸前也挂着一块小纸牌,边敲边喊:“我是社员刘有道……”我和姐姐一听,怒火万丈,跑去几下就把他们的牌子扯掉了,义愤填膺地吼道:“不许你们讲我爹!”听着吵嚷,他们的大人也出来了,他们把各自的孩子拉了回去,还有人不服气地嘟嚷道:“怕人讲,就莫手爪子痒!”父亲见状,脸急剧地抽搐着,双眼欲裂,对我们没好气地吼叫道:“都给我死到屋里去!”并朝姐姐背上用力推了一掌,姐姐踉跄几步,差点摔倒。

这天夜里夜深人静时,狗儿爹悄悄来到我们家,手里提着个布袋,眼睛潮湿的对我母亲说:“春草娘,这是一点米,收着吧。”母亲见状,恳切地推辞说:“大家都差不多,你自个家里怎么办呢?”硬是不肯收。狗儿爹语咽声哽地说:“我是看着伢儿的份上,伢儿比不得大人,可怜呢。”非得留下不可。母亲只得拿征询的目光看着父亲,父亲沉默一会,才交待母亲说:“那就用升子量一下吧。”

第二天,早晨起床时,见父亲正在杀鸡,我感到奇怪,家中就一只老母鸡呢。我诧异地问:“爹,做么子把鸡杀了呢?留着它好生蛋呀?”爹愣怔着苦笑了一下:“你们好吃呢。”还破天荒地煮了一餐净白米饭。吃早饭时,父亲直催我们加劲吃,还专门给姐姐夹了几砣肉多的。姐姐又把父亲夹的鸡肉都放在了母亲和二弟碗里,说:“爹你多吃点,你们还要做工呢。”“你们吃吧。”我分明看见泪水在父亲眼里打转,只是他跟着到阶基上擤鼻涕去了。看着我们几父子前嫌尽释,和好如初,母亲感到很高兴,精神也强了许多。我记得那是我们全家在一起吃得最开心的一次饭,只是……

这天下午姐姐到外面扯猪草,我们三兄弟在家守屋。自从前面出了几件事,父母就叮嘱我们无事不要出门,免得又惹祸。一直到天黑时分,还不见姐姐回来,我们都急了,四处呼喊寻找。父亲可能因打击过度又加上风寒,头青脸黑的,下午到外面打个转身,可能是到队上请假,回家就躺下了。母亲一急,哮喘病又发作了,还是气喘吁吁地到处奔走找寻。那时候山上还时有老虎出没,一想到这,母亲更是焦虑万分,病情也加重了,“呼哧、呼哧”,像拉风箱似地喘不过气来。队上也有许多好心人帮我们寻找。满山的火把和呼喊,一直闹腾到半夜,还没有找到姐姐的踪影。那一夜我们都没睏一个落心觉,尤其是父亲就象掉了魂一样,痴痴地,一夜之间,眼眶深陷,似乎老了许多。

第二天一大早,队上放牛的王大伯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说:“青、青草塘边有一个背篓,看、看是不是你们屋里的?……”我们一听脑袋里“嗡”地一声,心都凉了,丢下卧床的父亲和弟弟,一齐向那里奔去。

离我家不远,有一口大约亩把面积的小堰塘,中间深处有两人来深,塘底淤泥有两三尺多厚,四季不干。热天里水冰冷刺骨,冬天温热冒气。四周长满青草,塘里飘浮着水葫芦,一到夏季就开满蓝色或是白色的花朵,煞是好看。塘里还有泥鳅、黄鳝、鲤鱼、鲫鱼、千年鱼——一种长到一两寸长就再也不长的鱼。我们有时也来这里拔开水葫芦,钓鱼玩。一般就是放牛的来这里让牛洗澡,于是便搅得满塘浊浑,臭气四散。平时就很少有人来。大家称其为青草塘。

我们赶到塘边一看,果然是姐姐的背篓。我们知道凶多吉少,母亲已是泣不成声,站立不稳。队上的人帮忙把水葫芦拔开,又潜到塘底摸索、找寻,许久,终于从里面捞出一个面目全非肚子胀鼓的人来,正是姐姐。“我的儿呀——”母亲嚎哭一声,昏了过去。我和大弟哭喊着,我们多么希望姐姐能活过来呵,然而……只见姐姐头发散乱,眼睛睁着,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一把猪草,身上穿着一件补巴的白粗布衬衫,蓝布短裤,脚上是一双赤脚……父亲也踉踉跄跄地赶到了,疯狂地直往塘里扑:“我也不想活了,我也不想活了!……”旁人用力拉着。弟弟也独自赶到了,用力地摇撼着姐姐,哭喊着:“姐姐,姐姐,你醒醒吧!你还没吃夜饭呢。”在场的人都看不下去了。

后来族上的人说姐姐是少年亡,不得入祖坟,也只须简便的钉个木匣就行了。父亲硬是借了一口棺材,并再三向族人恳求把姐姐埋在祖坟山脚下。演棺封口时,姐姐穿着那件生前舍不得穿的已显得短小的细花衬衫,安详地躺在棺木里,父亲一见,撕心裂肺地喊了声:“我的天啊!”就趴在棺木上昏过去了……连刘伯娘都讲姐姐死得可怜。可姜麻子硬说姐姐是“畏罪自杀”,是“自绝于人民”。可我们怎么也不相信姐姐会自杀,一直以为她是不小心掉进塘里去的。

从此以后,母亲身体更差了,总是有事无事地想起姐姐来。我们也显得孤零零的,没有了以前的快乐。父亲更加沉默寡言,一天只是埋头做事。到第三年母亲忧思交加,撇下我们给姐姐做伴去了。临终前,母亲声泪俱下地说:“春草是给姜麻子咒死的,我死了变成厉鬼也要找他算帐!”说罢,牙关紧咬,眼睛鼓突,定定地看着前方……父亲看了都不由一哆嗦,脸上现出惊恐的神色。

父亲也显得苍老起来,时不时的在母亲、姐姐的坟边转悠,有事无事地到青草塘边呆呆地看着塘面出神,一坐就是大半天。几乎是哀求人不要把牛赶到塘里去洗澡,并到时砍掉塘边的杂树、刺丛。见塘里水葫芦多了,就捞一些上来。大包干分田那阵,有人说青草塘边的那丘田是冷浸田,都不想要,父亲毫不犹豫地说:“那就分给我家吧。”每年三十夜,我们都要给母亲、姐姐坟上送饭、烧香,并撒一些饭菜到青草塘里,我们幻想着姐姐或是变成了一条小鱼、一蔸小草、一朵小花,或是……我们更希望有来生,好重续我们的姐弟未了情……

“爹、爹!”“爷爷、爷爷!”爷爷又一次昏了过去,屋子里充满哭叫声。父亲他们按乡俗屋里摆一口铁锅,“原神”钱也准备好了……爷爷又悠悠地醒过来,精神似乎也强了许多。我们意识到,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回光返照了。“其实,其实,春草是……”爷爷嚅动着嘴唇,吃力地说,并拿眼睛定定地看着我们,那眼神里似乎有恐慌、祈求,但更多的是懊悔。屋子里鸦雀无声,只有爷爷那粗重地呼吸声回旋着,我们都静静地倾听着……“其实……春草是我推下塘的!”我们分明听到爷爷是这么讲的,真不啻于五雷击顶,摇摇欲倒。父亲三兄弟几乎是异口同声的:“么子?姐姐是您推下塘的?!”脸上是愤怒、狂躁,继而是无奈和绝望!小叔更是双眼欲裂,拳头攥得“咔咔”响!一向和蔼可亲的爷爷,在我眼里一下子变成了十恶不赦的魔鬼,是那样的狰狞可怖,那样的可憎可恨!

爷爷说完仿佛了却一桩心愿,脸上露出释然的表情,呼吸也显得急促起来,翕了翕嘴唇,又断断续续地说:“我死……以后,就把我……埋在……春草旁边吧。”说完就拿恳求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们……本来,爷爷‘过身’后按规定只能入祖坟和奶奶葬在一起,是不能和姑姑葬在一起的。人们说:死了切莫埋在童儿坟旁边,因为小孩天性爱闹,那样休想片刻宁静。爷爷还是用那无神而祈冀的目光看着我们,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父亲只得说:“那我们就照您的意思办吧!”这时爷爷才慢慢地合上眼睛,嘴角边凝固一丝满足的笑意……

这一刻,我倒真希望在天有灵。 mVOz4FdMPfNwTKk1+WRizrd2HVIbvYr03zjgECkHgNZ4c6l/RXUywcaawRFb/Hd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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