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惠 |
第二章 |
12年后。2017年,4月。
市里某高档小区内,一个年青人,正在家中房间努力做着练习。这个房间被厚厚的隔音层包裹,地上铺着柔软的绿毯。除了墙壁硕大的镜子和窗台上的花草外,房间空空如也,就只有几个小杠铃,随意的丢在角落。
这是一个专门用来练习舞蹈的房间,唯一不同的,是有个土豆造型的布玩偶,静静的放在旁边,‘看着’年青人练习。
年青人在做的似乎也是几个芭蕾的基本跳跃,可动作实在是太糟糕,再加上身材过于高大,每次高高跳起,姿势却毫无美感,完全只是在单纯的进行体能锻炼。
不过要说有什么值得拿出来称赞的地方,还是有的。当年青人用他那接近190的壮实身体跳起来时,竟然比普通人跳的高得多。
这不并奇怪,就这么重复呆板的几个跳跃,只要宁杰一醒起来,无所事事的他就会开始练习——这是几年前搬新家后,爸爸妈妈专门为宁惠打造的练习房间。妹妹在的时候,他会在这里看,妹妹去上学或不在的时候,他就会和自己唯一一个,也是最好的一个朋友土豆先生来这里,自己跳。
他知道,不管是妹妹自己跳,还是他跳,妹妹都会开心的笑。
宁杰的体能也越来越好,一跳就经常是几小时,并且却从不会有任何枯燥或厌烦,而且,加上宁惠后面教他的一些上肢和体能锻炼,这个智力低下的小男孩就这样平静的坚持了十余年。
再微小的改变,假以时日也会引起质变,更别说像宁杰这样高强度锻炼。动作虽然和芭蕾完全不沾边,也很难纠正,可宁杰已经不再是当年那胖乎乎的小男孩。接近190的身高加上壮实的身体,确实达到了宁惠当初那简单到可笑的想法:再也没有好事者在看到宁杰那令人生畏的体形后,还敢无端拿他恶作剧。
“一,右脚。”宁杰念出一个数字,右脚前踏出去。
这是宁惠跳跃动作‘小白鸽’中的起步,她把这个自己最得意的动作也教给了哥哥,还在这个房间里,调皮的搞了个若有其事的传授仪式。可这么多年过去,宁杰还是没办法掌握‘踏出半公分’。
“二,脚尖。”第二个数字念出,宁杰左脚尖提起。
前跨两步,“三!”
宁杰大叫一声,跳了起来。他跳的确实高,可整个动作完全走样,和宁惠那优雅的‘小白鸽’完全不沾边。更像是民间野史中的绿林好汉,大喝一声,气势十足的跳到别人面前。
“百个。”他非常得意,指着自己的胸膛,向土豆先生扬了扬头:“小百个,宁杰也会。”
他走回原地,准备重复这个动作。
“一,右脚。”宁杰右脚前踏,这次的距离,和上次动作差不多隔了十来公分,他却毫不在意。
“二,脚尖。”
“三!”
他高高跃起,还是那副绿林好汉气势。
再准备做一次时,房间的门被推开。一个两鬓带着丝丝白发的妇女站在门口,使劲拍着手,将宁杰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她虽然皱着眉,却挡不住脸上的微笑:“快,去擦擦身子,走了,看演出。你爸都去开车了。”
宁杰傻笑着,在妈妈带领下走出房间。刚走出,还不忘回来带着土豆先生。
“演出。”他告诉土豆先生:“妹妹的演出。”
相比小时候,他现在已经能听懂和使用很简单的语句,也能明白一些基础的逻辑关系。但好几个专家都说,这已经是宁杰的极限。二十三岁的人,智商和理解能力也就和四五岁儿童差不多,并且永远停留在了这个阶段,即便年龄不断增加,也是如此。
不过,够了。
对宁惠而言,对家人而言,这早已是值得感谢上天的奇迹。
最起码,以前一家人是不敢带宁杰出去做什么事的。在外面,他可能会因为人多而恐惧,突然放声尖叫。可能会突然间,毫无征兆的和土豆先生大声吵架。也可能因为看到别人有什么新奇的东西,径直跑过去就抢过来。
而现在,宁杰能安安份份的和土豆先生一起坐在自己位置上,哪怕看到什么也会第一时间告诉妈妈,表现的像个懂事的四五岁孩子。
自从宁惠进入芭蕾舞团后,宁杰就很少能再见到妹妹。而这次,宁惠所在的芭蕾舞团全国巡演的倒数第二站正好是这里,父亲便早早就定好了三张前排的票。
近一小时后,一家人坐到了大会堂剧院当中,静静的等待着开幕。宁杰手里拿着一包棒棒糖——这是长久训练的结果,当宁杰在电影院因为动画片你一些精彩画面而激动时,妈妈就会让他自己拿出糖含住,而不是在公共场所大喊大叫。
剧院灯光渐渐暗淡下来,音乐缓缓响起时,穿着白衣的少女交叉着双臂,垫着脚尖从舞台最右侧轻盈跳出。当其中一名领舞少女从幕布后出现时,像个小孩子一样坐在父母中间的宁杰叫了起来。
“妹妹!”他不知什么时候,嘴里早含起了糖。可还是压抑不住自己的兴奋,模模糊糊的叫了声后,站起来挥了挥双手。被母亲拉着坐回去后,还一个劲的指着舞台:“妹妹,在那里,妈妈,妹妹在那里。”
说完,他高高举起土豆先生,想让它也看到。
家人就坐在前排,这小小的骚动,舞台上的宁惠当然看在眼里。按照规定和职业舞者的修养,她当然不可能对此作出任何回应,但在一串连续跳跃动作后,宁惠站到舞台的前方。在连续的旋转中,她用几乎难以察觉的速度,向家人调皮的吐了吐舌头。
“妹妹在笑。宁杰,知道为什么。宁杰告诉妈妈。”宁杰得意的转过头,告诉母亲:“妹妹跳舞,表演,很多很多人都看,拍手。”
“还,还有。”说到这个,他的表情更得意了:“宁杰知道,妹妹还有更厉害的,小百个,没有跳。”
宁惠所在的芭蕾舞团属于国家五大芭蕾团之一,能进入这里的舞者,都是集天生的才华和身形,以及后天的刻苦和努力为一身,万中无一的佼佼者。如此多优秀舞者云集的地方,自然不会让任何一位到场的观众失望。
领舞少女在最后的音符中,用优雅的姿势在空中划出一抹银白色弧线,悄然落地。场下观众对如此精彩的表演,也给予了最热烈的掌声。
演出成功了。下一站,也是最后一站结束后,这次国内巡演划上完美的句号,舞团将开始为明年的国际芭蕾季准备。
观众带着满意的表情,陆陆续续离开,姑娘们则回到后台,交谈着这次演出的经验或小插曲。宁杰和父母并没有随人群离开,他们走出观赏剧院,按着图示,来到了后台区域。
舞团来这里之前,父亲就接到宁惠的电话,说在这里停留的几天内,她已经得到批准,可以回家待两天。
稍微等待片刻,一家人终于在门口见到了便装的宁惠。还没来得及打招呼,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子从后台走出,从身后叫住了她。
“曲老师。我回家,批准了的。”宁惠解释完毕,突然想起什么,向女子介绍道:“啊,对了。曲老师,这是我爸爸,妈妈。”她指向嘿嘿傻笑的宁杰,依然大大方方的介绍着:“我的哥哥。”
她又向家人介绍起女子:“这位是舞团艺术总监曲老师。当初我考入学院,就是老师点的名。在学校和舞团,老师也给了我很多指导和照顾。”
“这位就是曲老师?”妈妈第一时间迎了过去,笑容满面:“早就听惠儿说起老师您,今天总算见到了。多亏您,惠儿才能走到今天这步。”
曲老师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和满脸是笑的母亲形成鲜明对比。“这个,主要还是宁惠自己的努力。这两天她在家休息,也不要让她太过于放松。”她平静的看了宁惠一眼:“还要为最后一场做准备。你们也知道,团里已经决定,最后这场特意为她加入一段时长82秒的独舞。”
“独,独舞?”母亲楞了楞,第一时间将头转向了父亲:“就是一个人跳哎,老宁,惠儿能跳独舞了哎。”
旁边的宁杰虽然听不太懂,但也跟着‘堵五堵五’的起哄。被父亲瞪了一眼,闷闷不乐的和土豆先生说起了话。
“你没和家里说?”看这家人反应,曲老师翘了翘眉:“我看你们家庭关系并不差,这种事,为什么不和家里说一声。”
“老师,老师你别怪她,惠儿肯定是想给我们个惊喜,这丫头就这样。”
“这不是惊喜的问题。”面无表情的曲老师,有一说一,丝毫不懂得转弯:“这是舞蹈演员平时的心理状态保养,我们一直要求,演员要及时处理任何可能引起情绪波动的状况。更何况,她马上就要大舞台上做独舞。”
曲老师就是个公事公办,不太擅长客套的人。一番直来直去的交流后,她谢绝了热情的晚饭邀约,转身向后台走去。刚走出几步,突然停下脚步,向正准备离开的这家人转过身。
“宁惠她……”女子脸上,依然看不到任何表情:“与其说她是个天生的芭蕾舞演员,不如说,她是被芭蕾宠幸的女孩。聪明,有天赋,身体比例也非常好,头小脖子细,脚背有弧度。她有芭蕾所需要的一切。”
“舞蹈上,宁惠的旋转动作连续性好,定点看点能力强。剩下的不过是经验问题,这都好克服。”
她也不管这家人听不听的懂,噼里啪啦的用一些专业名词表扬了宁惠后,终于说出了她想说的话:“我想告诉各位的是,这次独舞机会,舞团的培养可能占一部分,但更多是她靠自己的刻苦努力获得的。她自创的动作‘小白鸽’,姿态优美,跳跃高度高,滞空时间长,完美。我敢保证,就算有她这样的身形和天赋,没有十来年对这动作的特殊训练,很难有第二人能做到。”
“宁杰!宁杰能!”含着棒棒糖的宁杰叫了出来:“土豆先生知道,宁杰能!小百个,宁杰也跳了好长好长时间。”
不光说,他还马上伸腿垫脚,跳了起来。这一下,引来父亲的责骂,以及宁惠的嬉笑:“我早说了,小白鸽!到现在还念不对名字!”
宁杰的情况,曲老师多多少少也听过,并不奇怪。她惊讶的是,这种高大身材竟然拥有近1米的跳跃和滞空能力,想必,和持之以恒的跳跃这个动作是分不开的。
不过,也仅仅这两点让人印象深刻。动作虽然相似,宁杰的身上,根本找不到丝毫‘小白鸽’所具备的优雅和美感。就像你不能期望一头笨重的犀牛,能像白天鹅那样在月光下展翅引颈。
“宁惠的梦想,就是在观众面前表演小白鸽,这从她进学院的第一天我就是知道的。不瞒你们,面试的时候,我就对她这个动作印象很深。舞团一直没让她公开表演这动作,一是我们认为,时机,以及她本身的个人能力还不成熟,二也是希望能有更好效果。”
“即便是做领舞期间,小白鸽也是禁止的。我们要让她在最好的环境和状况下给观众表演这个动作,这是对她,也是对观众负责。”曲老师似乎不会和宁杰这样的人打交道,轻轻咳了咳,将话题转移回来:“宁惠也很懂事,从没有闹过别扭,默默的练习,一次次的超越我们的想象。这很可贵,每个出色的芭蕾舞演员,都有这种品质。”
“现在,我们认为时机到了。舞团希望小白鸽能成为宁惠的个人标志,如果这种状态能保持下去,在国际芭蕾演出季前……”
“国际……国际哎,老宁,听见没。”母亲兴奋的推了父亲一把:“国际演出,我们的惠儿去的是国际的。”
“您误会了,我说的是明年11月开始的第四届中国国际芭蕾演出季,不是出国之类。”曲老师清了下嗓子,努力让接下来的说明不引起什么其他误会:“今年巡演最后一场,我们让宁惠开始独舞。明年,明年8月9号,全国巡演在东方艺术中心的最后一场,让她首跳小白鸽。凭我个人经验,一定能引起轰动。如果达到预期效果,我们还会考虑,演出季上的舞蹈动作,针对宁惠个人进行相应调整。”
“那真是……”母亲还没来得及感叹,却看到曲老师又微微摇了摇头。
“演出季,名家荟萃,是任何舞者都不可多得机会。”她抬起头,像是斟酌语句般,停顿了片刻,才说道:“总之,我想说的是,宁惠是一个天生的芭蕾舞演员,你们应该好好和她谈谈。”
“恩……谈什么?”
曲老师没有回话,像是给学生布置完作业,转身走回了后台。母亲本想向宁惠询问话中含义,宁惠却早已拉着哥哥,跑出了会堂大门。
这顿晚饭,宁惠避而不谈曲老师留下的最后那句话。母亲一提及,她就推托说等明年巡演结束再告诉他们,不然……
“现在说,会让我心理状况波动。舞者平时的心理状况很重要,这可是曲老师说的。再说我可是要跳独舞,到时候表演不好可别怪我。”虽说是明年的事,可这丫头拿出这种话来,母亲也就不好再追问下去,只能将这事放在一边,不住的给两兄妹碗里夹菜。
因为宁惠的到来,双亲都很高兴。父亲虽然从头到尾都少言寡语,但和热心的母亲一样,只要女儿谈起任何一次参加演出时的趣事或者成就,他从来不会开口打断。有时,这个两鬓斑白的男人看起来像是自己在想着什么其他事,可就算女儿不经意间所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到并记在了心里。
听到独舞和芭蕾季演出,他感到由衷的自豪,只是没有表现在他那张因为常年为鞋厂奔波,满是皱纹的脸上。他希望女儿在这块领域能有自己的发展,既然曲老师说的事女儿会在巡演后交代,他也不想去过多追问。
难说……
有男朋友了?
他在心里这样想。略微感到酸楚的同时,又感到非常高兴。可父亲脸上依然没有半点表示,只是呵斥着宁杰,让他不要在吃饭的时候还在手机上看卡通。
晚饭过后,父亲和母亲准备去附近亲戚家,拿点老家特意带上来的土特产,过两天宁惠回团的时候带给曲老师。虽然宁惠反对,却拗不过热情的父母。父亲把车钥匙给了宁惠,要她先带宁杰回家。
宁杰现在已经不用人牵着走,可宁惠依然保持着小时候的习惯,只要和哥哥在一起要去什么地方时,她总像是怕哥哥走丢一般,牵着他的手走在前面。
走到车子旁边时,她拉开后备箱,从打开自己单独的一个红色行李箱。这么大个箱子,里面却没有任何衣服或化妆品,只有五颜六色的食品和零食。
“这么多,好吃的!”宁杰兴奋的拍着手,说话都有点结巴起来。他看着当中一包牛肉干,又低头看了看妹妹:“吃,宁杰,可以,吃吗。”
“都是我去过的城市特产。”宁惠拿起牛肉干,递到宁杰手中:“都是宁杰的,怎么样,妹妹好吗。”
“好!妹妹最好!”完好的塑料袋韧性强劲,可宁杰没有从开口处,直接从正中,就轻而易举的把塑料袋像撕纸片般撕开。将肉吃掉后,小包装随手丢在地上,结果被妹妹一瞪眼,楞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什么,小心翼翼的捡了起来。
“妹妹,要走了吗?”走到车头前,捧着牛肉干的宁杰突然问了一句:“不陪宁杰玩吗。”
“嗯……”哥哥简单的话,却似乎让宁惠想到什么。她停下脚步,转过身:“不过快了。明年,妹妹跳了小白鸽后,不走了,以后都一直在家陪宁杰。”
曲老师想让家里和宁惠谈的,就是这事。宁惠决定在明年巡演结束后离开舞团,回到家中帮忙。
她不是不知道,如果继续在芭蕾这块发展,凭自己的天赋和能力,肯定能大放异彩。可女孩考虑过更现实的情况:自己之所以能安心跳舞,从小就进市里最好的舞蹈班和学校,全在于父母辛辛苦苦,从小作坊一步步打拼起来的鞋厂。
那些年来,父亲亲自扛货卸货,腰椎已出现了严重问题。一次运货途中的车祸,母亲的心脏曾被安全气囊挤压,加上高血压,如果情绪太过激动,会引发心源性哮喘。看着这样的父母,宁惠实在不愿让他们继续这样操劳下去。
最关键的是,她还有个毫无自理能力的哥哥。如果父母过世,余下日子里要让哥哥不愁吃喝的过下去,甚至是还能找上一个媳妇成家,最起码,家里状况绝不能太差。
就算不谈经济能力,对于训练和随团四处演出就是全部生活的舞蹈演员而言,也没有时间去好好照看一个智力仿如四五岁儿童的成年人。
所以……
她笑了笑:“妹妹首演小白鸽后,以后就不会再去哪里了。”
宁惠清楚国际芭蕾舞蹈季对一名职业舞者意味着什么,首跳小白鸽之后退团,对她而言已是一个很艰难的决定。只是,女孩担心如果参加之后,就更难以离开自己热爱的芭蕾。
“手,眼?”高大的宁杰不会了解妹妹的心意,像孩子一样瞪大了眼,模样看上去异常可笑。他喃喃自语,将这个新词重复了一遍:“手眼?”
宁惠掏出手机,找出一段她所在的芭蕾舞团以往表演的视频。
视频里,表演者如一只只优雅的天鹅,在舞台上翩翩起舞。当她们做完一个个高难度的旋转,并悄然退开时,整个剧院的灯光突然暗淡下来。
一个身穿白色舞蹈服的女子,在聚光灯照射下从舞台右侧一跃而出。她接连做了几个连续跳跃,落地后不断旋转。正当观众们不断点头致意时,她像是完全违背了物理定律,毫无征兆的原地高高跃起。那姿态,仿佛照亮黑暗的银光。
“看到妹妹在哪里了吗?”
“这。”没有丝毫迟钝,宁杰用粗大的指头,按在群舞中的一名少女上:“妹妹在这里。”
“记得吗。”
宁杰点点头:“妹妹,妹妹第一次上台跳。”
“这就是首演,第一次上台跳。只不过,这次首演,妹妹是像她这样。”她指了指独舞:“在很多很多人面前,跳小白鸽。”
两人走到小车前,宁惠打开车门,坐到了驾驶座。抬着手机的宁杰挪了半天,才坐到了她身边的副驾驶座上。
宁惠一边为哥哥拉着安全带,一边用最简单的意思,继续向宁杰解释这词:“懂了吗,妹妹要在艺术中心,给很多很多人跳小白鸽。”
“一树中心。”宁杰呵呵的笑着。
“就这次,妹妹想在好多观众面前,表演小白鸽。”她伸出食指,竖在自己面前:“一次就好,这是我的梦想。”
“们想?”
“就是妹妹最想最想做的事。就这次,以后妹妹就回来陪宁杰,哪里也不去了。”
宁杰手捧着手机,专心致志的看着视频。当他再抬起头时,突然冒出一句:“妹妹最想做的事,就是跳小百个。”
“会成功的。”她握紧了方向盘,一兴奋,话语也在不经意间正常起来:“会成功的!我都能看到观众们站起来鼓掌了!我不去什么芭蕾季,一次,就一次,让我在很多观众面前跳出这个动作。他们会为我站起来,致意,鼓掌,我就心满意足。然后……”
“开舞蹈教室也好,继承家业也好。”她笑了笑:“回来,我已经决定了。”
宁杰没有任何想象能力,他东张西望的向窗外看去,并没发现周围有任何人在鼓掌。宁惠将手指伸向手机,拖动了下进度条,很快,表演结束时观众们热烈的反应出现在屏幕当中。
“8月9号,妹妹可以在很多很多人面前,跳小百个。”看着手机里掌声雷动的艺术中心,宁杰点点头,低声重复着这个日期:“8月9号,8月9号。”
小小举动,让宁惠心生感动。她知道,智力低下的哥哥理解不了明年8月9号所代表的意义,只是在凭单调的出声重复,试着记下这两个对他来说毫无意义的词。
宁杰拿起手机,问道:“8月9号,宁杰要什么时候,才到8月9号。”
“从今天开始,差不多,宁杰还要过差不多480天。”
“四,把,八……”高大的年青人抬起手,伸出四个指头,想了好半天,慢慢抬起另只手再伸出四指,凑齐了八这个数字。
宁惠知道哥哥数不到这个数,她笑了笑:“宁杰能数到20吧。”
“3,30,宁杰已经能数到30了!”双手一伸,就准备数给妹妹看。
“30了啊,看来,我不在的时候,你也没偷懒啊。没关系的,不用数,宁杰什么时候想起了,就问妹妹。还剩30天的时候,妹妹会告诉宁杰,到时,宁杰就可以自己数了。”
“哦,哦。”宁杰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开心的笑起来:“好,真好。到30天的时候,告诉宁杰,宁杰会自己数,宁杰能数到30的!”
“小百个,我也会,我也会。我跳,他们……”突然间,他又激动的将手机摊向宁惠:“他们也会拍手吗?这样拍手。”
“小白鸽,白,鸽。你啊,怎么总念不对这个词。”宁惠没有回答问题。她笑着伸出手,拍了拍哥哥的手背,用最轻柔的声音告诉他:“当然了,宁杰是妹妹的最好最好的哥哥,妹妹跳小白鸽,就是宁杰跳小白鸽。他们为妹妹拍手,就是为宁杰拍手。”
“不。”宁杰却没有领会妹妹好意,他用力甩开宁惠搭在他手背上的右手,嘟囔着低下了头:“宁杰不是好哥哥,宁杰,笨。”“谁说的。”
“很多,很多人。”宁杰的头勾的更低了:“宁杰笨,不是好哥哥,他们为妹妹拍手,不是为宁杰拍。”
宁惠没有回话,聪明的她只是沉默片刻,就想出个哄哥哥的故事:“爸爸妈妈没和你说吗。”
宁杰瞪着眼睛,什么反应也没有。
“我们小时候的事。”
“小时候?”
“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微微一笑:“妹妹和宁杰还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
“那时候,妈妈给了妹妹一个红苹果,一个绿苹果。也给了宁杰一个红苹果,一个绿苹果。红苹果吃了会变得聪明,而绿苹果吃了,身体就会变得很强壮很强壮。”
“嗯,嗯。”这哄骗儿童的故事……应该说,这恐怕连儿童也哄骗不了,而是哄骗幼儿的故事,人高马大的宁杰却听得津津有味,眼珠都没转一下。
“妹妹要跳好小白鸽,妹妹就要变得最聪明,身体也不能变得强壮。”她手扶在方向盘上,并没有急于点火发动:“妹妹有一个能变聪明的红苹果,一个会让身体强壮的绿苹果,妹妹该怎么办呢?”
宁杰的反应一贯慢,但这次,宁惠刚问出问题,他竟然没有任何思考,信心满满的拍起了自己胸脯:“宁杰,宁杰有个红苹果,宁杰给妹妹吃。妹妹的绿苹果,宁杰吃。”
“是啊。”宁惠点点头:“宁杰把红苹果给了妹妹,把妹妹的绿苹果拿走吃掉,才会变笨,身体才会变这么强壮。宁杰是为了妹妹能给很多很多人表演小白鸽,所以……”
“宁杰是好哥哥,好哥哥。”不等妹妹说完,他高兴的叫了起来:“是的,是的。妹妹跳小白鸽,就是宁杰跳小白鸽。宁杰把红苹果给了妹妹,吃了妹妹的绿苹果,宁杰是好哥哥。”
“可是……我吃了妹妹的绿苹果……”
看着这个整整二十三岁,却完全就是小孩子的哥哥,宁惠突然感觉,眼前的视线无来由的模糊起来。虽然他智力不如常人,但就是这个哥哥,为了自己的笑容,不问任何缘由的练了这么多年的跳跃。也是这个哥哥,在刚才胡编乱造的故事里,毫不犹豫的做出把宝贵东西给自己的回答。
其实,宁惠觉得这也不算是故事。她之所以很快想出这些,是因为这样的想法一直在她心里存在。每当周围人或公开或私下对她这娇小修长的身形,以及过人的理解能力或赞赏,或评论,或嫉妒时,她总会想到自己这个四肢短粗,智力低下的哥哥。
其他的双胞胎,就算是异卵,各方面条件或多或少都相似,可她和哥哥的智力身材完全不同。差距之大,让她有时真会觉得,是不是在母亲体内时,哥哥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给了她,把自己最不需要的东西拿了去,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后天方面,父母给了她安心学习舞蹈的环境和资本,先天方面,哥哥给了她学习舞蹈最需要的智力和身形。每当想到这,宁惠都会觉得自己不仅是被芭蕾宠幸,自己还是世界上最受宠爱的小姑娘。所以,她不能这么任性下去。
一次,就这一次。
脚趾失去知觉,脚伤疼痛,软骨磨损,韧带和肌肉变脆。可为了一次在聚光灯下的绚烂,所有的努力和伤痛都是值得的。所有职业芭蕾舞演员的想法都是如此,宁惠也不例外。
十多年来的坚持,让小白鸽在观众面前飞翔那么一次就好。
她压抑住内心这份感动和眼角泪花,发动了汽车:“不,宁杰就是好哥哥。因为我知道……”
“宁杰为了妹妹,什么都会做的。”
傻乎乎的宁杰摇摇头:“可宁杰,笨,很笨。”
道理确实如此。所以宁惠的回答非常干脆。
“没有关系啊。妹妹跳就是宁杰跳,他们为妹妹拍手就是为宁杰拍。那反过来呢?”
“翻过来?”宁杰抓了抓头,一脸茫然。
原本装作一脸严肃的宁惠,只是稍稍板了下脸,看见哥哥这模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反过来,那宁杰跳小白鸽,就是妹妹跳。他们为宁杰拍手,就是为妹妹拍。”
“哦。是的!是的!就,就像……”他想举个例子,可半天举不出来。
“像妹妹以前的奖状,都写有宁杰的名字。而宁杰拿过的一朵小红花,不也给了妹妹一半。”她慢慢的说着:“不管妹妹做到什么,都会分一半给宁杰,那反过来,不管宁杰能做到什么,不也是有一半会分给妹妹?”
“是的!是的!不管宁杰能做到什么,肯定,肯定会分一半给妹妹。”宁杰激动起来,突然间,他伸出手,拍了拍宁惠的头:“妹妹乖,聪明。”
“手拿开。哪学的。刚摸了牛肉干别碰我头发,脏死了。”宁惠笑着推开哥哥的手,突然间,她发现了什么,将手机拿了回来:“唉你怎么开着拍摄,很费电的。拿来充着电,不然等下舞团如果找我找不到。”
“宁杰是哥哥,妹妹是妹妹。电视,电,视上,哥哥表扬妹妹,都,要拍,妹妹的头。”宁杰傻笑着收回手,拿起牛肉干整个的塞进嘴里,话语也变得含含糊糊:“妹妹最想做的事,8月9号,在很多很多人面前,手眼,跳小白鸽。”
汽车抖动起来,慢慢的开了出去。
可是……
这一晚,两兄妹没有回到温暖的家。
路上,一辆行驶路线歪歪扭扭的科鲁兹不顾信号灯,突然从右路口强行并道转弯,高速行驶却弯度过大,从右侧撞上宁惠驾驶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