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家庭也有不平凡的故事,让我们再看一段最容易使今天的读者切齿痛恨的感情纠葛。
官员李之问辞别妻子,远赴京城公干。宋代的官员怎样打发绝不寂寞的出差时光,这是可想而知的。
倘若连今天的我们都会很轻易地沉迷于宋词的美丽与风雅,更何况宋代那些原本就生活在词的世界里的才子佳人呢?那时候,词不是印在纸面上供人静静地阅读,而是要到一场场的酒宴上,到一座座的歌楼里,听妖娆而迷人的歌女用婉转的歌喉唱将出来的。
才貌双全的歌女总是最能攫住文士的心,而文士也是歌女们最为期待的归宿。
这时候的李之问早已经在歌楼的风月里无法自拔了,他迷恋上了当时京城里最著名的歌女之一。她叫聂胜琼,她同样泥足深陷地爱上了他。
古代家庭与今天有一个本质的不同:婚姻绝不是爱情的结晶,或者说爱情基本与婚姻无关。婚姻是一项严肃而庄重的家族事业,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才是最理想的夫妻关系。甚至晚近到仅仅二三十年前,“相敬如宾”仍然是人们常用的一个夸赞美满姻缘的褒义词,而今天的年轻人只会觉得这样的夫妻关系非但怪诞,简直恐怖。
今天我们对婚姻的理解,很大程度上是由无数言情小说和偶像剧培育出来的,爱情在其中不仅必不可少,还是一种十足正面、可歌可泣的力量。然而在古代社会,爱情与奸情往往是一事的两面,凤毛麟角的深爱妻子的男人很容易沦为全社会讥笑的对象,而那些深入人心的爱情传奇,譬如“中国情人节”七夕背后的牛郎织女的故事,其中真的有多少爱情的戏份吗?(关于这个话题,详见本书第一章对秦观一首七夕词的说明。)
所以古代的爱情往往不会有顺遂的发展,李之问与聂胜琼正处于这样一种局面,更何况李之问家里还有一位严妻呢。京城虽好,但他只是过客,不是归人。公务早已办完,妻子早已来信催促,他也早该踏上归程了。这样的结局,其实聂胜琼不该感到任何意外。那一天她在莲花楼上为他饯行,为他唱起“无计留君住。奈何无计随君去”的句子。这歌声彻底击垮了李之问离别的勇气,刚刚打点好的行装索性再拆散了吧。
今人的同情心当然会落在李之问妻子的身上。那个远在家乡的无辜女人一定早已从丈夫的迟迟不归中猜到了什么,于是连连寄出催归的信笺。李之问终归是要回去的,聂胜琼也不曾再填新词来拖住他原本就迈不开的脚步。
山一程,水一程,李之问恹恹地行了数日,忽然意外地收到了来自京城的书信。那是聂胜琼新填的一阕《鹧鸪天》,她知道注定无法挽回什么,但刻骨铭心的相思之痛若不宣泄出来便会毁灭掉自己:
玉惨花愁出凤城 。
莲花楼下柳青青。
尊前一唱《阳关》 后,
别个人人第五程。
寻好梦,梦难成。
况谁知我此时情。
枕前泪共阶前雨,
隔个窗儿滴到明。
上阕回忆当初无可奈何的分手:聂胜琼一副“玉惨花愁”的模样,“柳青青”暗示折柳送别,唱过送别的歌曲,却还是忍不住依恋,送行了一程又一程。“人人”是宋代口语,即“那人”,这里指李之问。“第五程”,即一程又一程相送,送到第五程方才分别。“程”是古代一种不甚精确的里程单位。古人于道路中修建驿站,供行人休息或换马,通常每隔三十里设置一所驿站,两驿为一程。如果一程连行四驿,是为兼程,这就是“兼程赶路”的原始含义 。
下阕描写别后相思:“梦难成”意味着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窗外滴了一夜夜的雨,窗里滴了一夜夜的泪,这样的愁绪无法向任何人倾诉。
这样一首小词,裹挟着巨大的情感波澜而来,确不是普通人可以轻松招架的。倘若李之问不顾一切地跑回京城,我们无法预料事情会朝着怎样的方向发展。但他只做了同样情况下绝大多数男人都会做出的选择:默默地继续回家之路,将那一纸《鹧鸪天》——当然,肯定不忍撕毁——悄悄藏在了行囊的角落。
戏剧性的情节就这样发生了:李之问抵家之后,也许是收藏不严,也许是妻子存心搜检,也许是天意弄人,总之这一纸红笺竟然被妻子发现。在如山的铁证前,李之问无法再隐瞒,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作案”经过。
真正令人意外的逆转结局是,这首不曾令李之问回心转意的《鹧鸪天》竟然深深打动了他的妻子,她是如此深爱并同情这个多情且多才的情敌,以至于拿出自己的妆奁之资,要丈夫为聂胜琼赎身,将她娶回家。
宋代歌伎脱籍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聂胜琼在脱籍之外竟然还有如许丰厚的福利!幸福简直来得太突兀、太汹涌澎湃了些。故事的结尾有着古典风格的美好:聂胜琼嫁给李之问为妾,一入家门便捐弃了做歌伎时所有华丽的妆饰,侍奉李妻以主母之礼,这一男二女从此过上了和谐美满的幸福生活。
有人无力相信在这一场丈夫、妻子与情人的博弈里,竟然每个人都是赢家,也有人认为和谐的结局完全归功于李妻的自我牺牲,她其实是个输家。当然,情感世界里的输输赢赢,一切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旁观者的感受始终是隔一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