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正是理学萌发的年代,可想而知,面容古板的理学家最看不惯轻浮的词客。程颐一度偶遇秦观,如此寒暄道:“‘天还知道,和天也瘦’,这是您写的词吗?”秦观还以为程颐意在称赏,于是拱手逊谢,没想到程颐正色道:“上穹尊严,安得易而侮之!”秦观猝不及防,不禁羞红了脸。(《河南程氏外书》)
其实秦观那两句词,无非是倾诉情侣间的别后相思,人因相思而憔悴,就连上天也因为人的憔悴而憔悴了。这样的语言,无理却有情,正是极好的文学表达,是今天我们所谓“诗性”的绝佳范本。文学万不可诉诸理性,而要直达情感,绝不给人思考的间隙。理性是兜兜转转的迷宫,诗性却是直指人心的禅。
理学家的世界容不得任何诗性,他们极少填词,虽然写诗,却全是正襟危坐、传道授业的口吻。那么,“天尊地卑”既然是源自儒家圣典《周易》的核心天理,作为儒家秩序基石的“天”又岂容小儿女态的轻薄之词来羞辱呢!词,这种歌楼酒肆间的淫靡小伎,还是不要出现在士大夫世界里的好!
随着理学的泛滥,这样的谬见其实一直贯穿到古代世界的终结。及至清代,纳兰性德以秦观、黄庭坚为偶像,疾言标榜出“眼看鸡犬上天梯,黄九自招秦七共泥犁”,意即任凭那些正统人士青云直上好了,自己甘愿与志同道合的好友顾贞观一起沉浸在填词的世界里,与前辈词人秦观、黄庭坚结伴,因为言情而堕地狱。
黄庭坚与秦观一般,也是“苏门四学士”之一,也因为年轻时候填过许多“淫词浪调”而被高僧大德以地狱相威胁。及至南宋,理学之集大成者朱熹屡屡点出秦观来做批评,说追随苏轼的人“皆一时轻薄辈,无少行检,就中如秦少游,则其最也”(《朱子语类》卷一百三十)。而秦观究竟如何轻薄,其实无非在歌伎的世界里与言情之词相徜徉罢了。作为当世言情文学的第一名家,如此这般的“轻薄不检”难道不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