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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词是最性感的文体

今天我们欣赏宋词,很遗憾,只能经由纸面,将它当成单纯的文字作品了。词与诗因而也就模糊了界限。但是,正因为词在宋人那里当真有别于诗,填词便有了与写诗截然不同的手法,一首好词便有了一首好诗所不具备的特殊韵味。要读出这种韵味,当然需要一定的识鉴的眼光,而这样一种眼光,主要便奠基在前述晁补之的那句话上。

“虽不识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语”,于宋代以前,我们可以从李后主“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的词句里读到这样的好言语,于宋代以后,我们可以从纳兰性德“人生若只如初见”的词句里读到这样的好言语。这正是词的正根,是词的三昧,是词的正法眼藏。而在宋代的烜赫词手里,在道出了这般正法眼藏的晁补之的心里,第一人的位置非秦观莫属。

秦观(1049—1100),字太虚,后来改字为少游,号淮海居士,词集称《淮海集》《淮海居士长短句》。秦观是高邮(今属江苏)人,元祐初年担任秘书省正字,兼国史院编修。秦观与苏轼交情很深,亦师亦友,是“苏门四学士”之一,而在宋代党争当中,苏轼是旧党的灵魂人物,所以无论秦观究竟有什么样的政治取向,无论有或没有政治取向,旁人都会把他当作旧党队列里的一员。绍圣初年,旧党遭到清洗,秦观也受到牵连,被贬官监处州酒税,远谪郴州,又谪雷州。虽然在徽宗朝赦还,但他才走到藤州便在一场酣醉中亡故了,终年五十一岁。

秦观一生,满怀兼济天下的雄心,却在仕途上始终无甚作为,只在攻讦与贬谪间,踉踉跄跄地行走于一个又一个的低级职位。有人认为这一半要归咎于他早年的填词经历。宋人杨湜留下了这样一段记载:秦观参加过扬州刘太尉家的一次宴会,当时主人安排了一名擅弹箜篌的歌姬为客人助兴。箜篌是一种很古雅的乐器,其技艺在宋代几乎已经失传,而在这一份本该仅属于阳春白雪的雅趣里,偏偏发生了一段如火如荼的恋情:少女初见仰慕已久的青年文学偶像,便禁不住意荡神驰,恰好秦观借取箜篌把玩,刘太尉偏偏又在这个时候入宅更衣,天也弄人,一阵狂风吹熄了烛火,这一对才子佳人便有了“仓猝之欢”。秦观有一首《御街行》(银烛生花如红豆),词句所记,便是这一段风流韵事:

银烛生花如红豆。

这好事、而今有。

夜阑人静曲屏深,

借宝瑟、轻轻招手。

可怜一阵白苹风,

故灭烛、教相就。

花带雨、冰肌香透。

恨啼鸟、辘轳声晓。

岸柳微风吹残酒。

断肠时、至今依旧。

镜中消瘦。

那人知后,

怕你来僝僽

这里有必要交代一点社会背景。宋代歌姬,或称歌伎,属于专门的一个社会阶层。从法理上看,她们是专职的演艺者,以卖艺为业,并不同于卖身之妓。礼失求诸野,今天我们可以在日本艺伎身上看到宋代歌伎的影子。歌伎的生活虽然光鲜,社会地位却低,甚至没有独立的户籍。她们要么隶属于官府,受乐营管理,称为官伎或营伎,要么隶属于某个主人,形同奴婢,可以被主人转赠或买卖。官方宴会,往往会请官伎陪酒助兴,做一场场的歌舞表演,而私家宴会,只要主人有一点实力,有一点风雅,也会安排家里的歌伎来为客人助兴。秦观所遭遇的,就是后面这一种情形。

秦观有一首《浣溪沙》,以四十二字为家伎画了一幅极传神的写意小品:

脚上鞋儿四寸罗。

唇边朱粉一樱多。

见人无语但回波。

料得有心怜宋玉,

只应无奈楚襄何。

今生有分共伊么。

上阕捕捉她身上最性感的三处:脚、唇和眼睛。显然宋代的性感标准不同于今天,当时已经有了小范围的缠足现象,《清明上河图》便已经画出了缠足的女人。女人的脚以娇小为美,为此不惜人工雕琢。唇仍然以樱桃小口为美,与唐人对“樱桃樊素口”的审美一脉相承,颜色通常有鲜红与暗红两种。美女必须娴静,所以“见人无语”;而家伎的娴静毕竟不同于良家妇女的端庄,所以虽有“见人无语”,一定还有“但回波”,以眼波撩动,以眉目传情。

接下来词人自比宋玉,将家伎的主人比作楚襄王,那么家伎本人自然也就扮演起巫山神女的角色了。词句写那名家伎纵使中意于己,却不能自专,一切都要听从主人的吩咐,也不知道今生是否与己有缘。

这就是宋代家伎最典型的形貌与生存状态,所以秦观这首词虽嫌轻浮,却很有几分社会学的价值。事实上,除了“楚襄王”的干涉之外,宋朝政府对歌伎也有很严格的管理制度,严禁士大夫与她们发生私情。我们倒不能责怪宋人小题大做,要知道在当时,这确实是关乎社会稳定的一件大事。毕竟婚姻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仅关乎家族联盟与香火延续,其中最不该有的就是爱情,而歌伎往往是才貌双全、能歌善舞的,全不是士大夫家中那些死守端庄的妻子模样。而士大夫所填的词,尤其是那些富于文采的作品,正是在歌伎的世界里被传唱开来的。

于是才子越发愿意以佳人为填词的对象,佳人也越发容易在对词背后的想象中与自己的文学偶像发生不可救药的精神恋爱。他们彼此引为知音,有时难免越界。那些情感细腻而丰富的人、自制力不强的人,往往会失身于这样的风月场,于是为国法所不容,为君子所不齿。

秦观与歌伎的往来,常常会超越世道人心的底线。他是恃才放旷的才子,在歌伎的世界里,他总可以获得士大夫阵营所不能给予他的无上尊崇。所以,他的放旷委实可以理解。

他最擅长的就是填词,而将他的词作歌唱并传扬的正是当时最富于魅力的、站在时尚最前沿的那些女人。在当时一切的文字中,词,毋庸置疑,是最性感的文体。所以有宋一代,一个才子越是有填词的才华,便越是有性感的魅惑力。秦观,无疑是他那个时代最性感的男人之一。

正人君子们弹劾他行为不检、为人轻薄,这倒也是不争的事实,虽然他的不检与轻薄都发生在儿女情长的私密世界里,绝没有作奸犯科、贪赃枉法之类的勾当。

当然,无论如何他都有一桩无可辩驳的罪名:填词。

是的,填词本身,于他而言就是一桩罪名。 fS4EnPFsbNLjVOVj/VhdfqLADCvrPpvpXBcd9TIywAy1PtVn0GVenAtJHxN4SWr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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